趙延文
他的大名叫趙金澤,高大胖實,會彈棉花。他比我父親大幾歲,我們小輩都叫他大金伯。
大金伯彈棉花十里八鄉(xiāng)出了名,誰家姑娘要出嫁,都要早早請他去,先把棉花彈好做成棉被,陪嫁的棉被一般都好幾床,所以秋冬季是大金伯最忙的時候。大金伯手藝好,工錢也好說,但有一條,喜歡吃肥肉,紅燒、清燉、米粉肉、臘肉,只吃肥的,要吃過癮。有東家給幾刀肉算作工錢的,大金伯就將肉掛在彈棉花弓柄上,晃悠悠地挑回家,有人見到他就說:“大金澤,你又胖了!”大金伯嘿嘿一笑說:“不假,有空來吃肉。”
我見過大金伯彈棉花。莊上一位姐姐要出嫁,家主請來大金伯,大金伯吃好了肉開始干活。彈棉花的工具也簡單,一把抨弓,一把抨弓柄,一把抨錘,一個磨盤。在姐姐家院子里,姐姐家人搬來兩條長凳,架上幾個木棍,攤上柴箔子,再鋪上涼席,然后將新收的棉花攤在席子上,大金伯就開始作業(yè)了。大金伯戴上老頭帽,背上檀木抨弓,抨弓彎彎的,越過頭頂,一根弦將抨弓柄吊著,左手操著抨弓柄,使弓弦靠近棉花,右手執(zhí)抨錘敲打弓弦,弓弦發(fā)出“嘭、嘭、嘭”聲,隨著大金伯胖大的身軀前后移動,“嘭、嘭”聲有輕有重,饒是好聽。彈碎的棉花在弓弦上跳著舞,一會兒工夫就是一大堆雪白松軟的云朵。我們幾個小孩好奇得不得了,一會兒看看全神貫注彈棉花的大金伯,一會兒看看在弓弦上跳舞的棉花,一會兒看看大金伯那只粗腿大腳,跟前跟后,你推我搡,擠眉弄眼。大金伯也裝作沒看見,一把抨錘重復地敲打著弓弦,半日下來,帽子、眉毛、眼睫毛、身上都落滿了棉絨,仿佛圣誕老人。
彈棉花一般都是在小黑屋里,外人平常難得見到。黑屋不開窗,沒有風,棉絮不會飄,但那天天氣好,又是家門喜事,喜事要敞亮,大金伯就安排在院子彈。棉絮彈好初具雛形后,女家主將一團白棉紗拋給大金伯,大金伯嫻熟地走著紗線,紗線像精心設計一般將棉絮網(wǎng)住。接著間以紅棉紗,大金伯牽著紗線,手走龍蛇,很快一個大大的紅“囍”就落在被絮中間,煞是喜人,然后在被絮的一角落上日期,最后用磨盤將被絮反復壓實,一床新人用的透著喜慶的棉被就成了。女家主也是我嬸,她喊來女兒,小姐姐紅著臉,母女倆一會兒用手輕輕摩挲著被絮,一會兒將臉輕輕貼在被絮上,開心地笑著,眼角都濕潤了。
我老家趙大塘家家棉被都是大金伯彈的。那年我結(jié)婚時,我姑姑找大金伯給我彈了床新棉被,又厚實,又松軟,那床被子用了多年,后來大金伯走了,舊被子翻不了新,就當墊被一直用到現(xiàn)在。大金伯最后得了肺病,又胖又喘走不動,算是職業(yè)病吧,也與他嗜吃肥肉有關。大金伯有兩個兒子,大金伯死了,他倆也將那套彈具燒了。
大金嬸瘦高個,早年也陪大金伯一起出去彈棉花,有一年兩人經(jīng)過一個石頭塘時,石頭塘正在開采,一陣轟天響聲過后,一塊石頭飛來砸在大金嬸頭上,大金嬸當時就血流如注,不省人事。我母親的二姨夫,一個流落在民間的廣西軍醫(yī)救了她,從此她再也不隨大金伯出門了。
后來,大金嬸認這軍醫(yī)為老干爺,老干爺死后,就埋在大金伯的地上,大金伯每年清明都帶兩個兒子去上墳,大金伯死后,就葬在老干爺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