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德漢
脆殼的蟶子
陽春三月,冬眠的蛇開始蘇醒了。中午,食堂里的一盆蟶子讓我意識到,吃蟶子最好的季節(jié)已經(jīng)來了。
小區(qū)邊上的大菜場搬走了,一些海鮮販子乘虛而入,在側(cè)門口開了一家專門賣螃蟹、蝦、各類海魚和帶殼的貨物的店。像我這樣只會把小黃魚放鍋里蒸而不懂其他烹飪之事的人,對賣海鮮的人和事本不感興趣。但是這個店將大量的臟水掃到了小區(qū)門口的路上,遠遠地就聞到了讓人難以忍受的臭味。如果天氣好,太陽一曬更使人崩潰。我在想,如此缺德的人賣海鮮,這海鮮能入口嗎?于是早上和晚上路過這個店,我都進入瞧一瞧。好壞看不出來,但此店生意的確不錯,不知道是地段的原因,還是海鮮的原因。進店次數(shù)多了,我注意上了滾在污泥里的蟶子,一個個伸出自己的“舌頭”在尋找食物或者感興趣的東西。店里的人看我盯著蟶子看,就問我:“鮮蟶要稱一些嗎?”
鮮蟶是溫州人對蟶子的叫法,當然也有叫蟶子的。這主要看個人的習(xí)慣,若是個樂觀的人,看世間人和事都積極向上,那么往往會稱“鮮蟶”。反之,一個人死板,或者看淡人事,就會一本正經(jīng)地稱其本名為“蟶子”了。而賣海鮮的人,自然說自家的貨物好,總稱之為“鮮蟶”。而我最終,只是甩甩手,盯著看一會兒就走了。我這人認死理,就算這家蟶子真的好,我也不買,況且我更缺乏買的意愿。
暮春和初夏時的蟶子是一年中最肥的,因為蟄伏了一個冬天后,蟶子在美好的春天里狂吃,吃得胖胖的。溫州人在海鮮方面,優(yōu)質(zhì)的稱之為“胖”。那些從污泥里伸出“舌頭”的蟶子,都是“胖子”。“胖子”總是活躍一點,而“瘦子”則顯得憂郁了?!芭质荨辈煌?,吃的體會也完全不同了。
蟶子在浙江和福建沿海分布非常普遍,也是全國最重要的產(chǎn)區(qū),而溫州正好在這兩個省的中間,從孩提起,我就擁有很多關(guān)于蟶子的記憶。令人忍俊不禁的是,我腦海里蟶子的影像都是白白的、胖胖的。
簡陋的桌子上,一盤蟶子雖然擺放有點雜亂,但是每一個雙殼張開的距離都恰到好處,露出白色的肉,這是最簡單的鹽水煮。海鮮能鹽水煮的,必須是“胖子”,尤其是蝦最明顯。這和清蒸螃蟹一個道理:一人在菜市場買螃蟹,問海鮮販子:“我買螃蟹回家是打算清蒸的。你這里的螃蟹可以嗎?”海鮮販子看自家螃蟹情況有兩種答案,一是,當然可以啊。一是,我家螃蟹炒著吃比較好。只有“胖”螃蟹才可以蒸得住矣。蟶子亦是如此,不“胖”煮不牢?!芭帧毕|子還有一個特點,兩邊像觸角的入水口和排水口會很堅挺,要不然就蔫掉了。
對于小時候的我來說,蟶子不但好吃,還好玩。我夾起一個蟶子,將一頭伸到嘴里,咬下入水口和排水口后吐出棄之。然后用手拿住嘴外的部分,吸螺螄肉一樣吸起來,吸幾下后,一塊白白的肉就露出身體來,上下唇一夾,送進嘴里,鮮而純粹。用手拿出,還未吃的那頭再伸進嘴,重復(fù)一次,一只蟶子兩片肉完成了使命,避開了有的說不好吃,有的說不能吃的內(nèi)臟。而如今,就算碰見優(yōu)質(zhì)的蟶子,我也都是翻開殼,夾起肉直接伸到嘴巴里吧唧幾下下肚了,不管肉里黑黑的那道線,和裝滿沙子的黑袋。雖然說暮春初夏時的蟶子最優(yōu)質(zhì),但我在食堂吃到的蟶子,一個個好像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人。當然,這也不能怪食堂,同樣的食材,不同質(zhì)量,自然會有所差別。面對這樣的食材,食堂燒蟶子直接用炒,或者用蔥油,和“我家螃蟹炒著吃比較好”一個道理。
我可以忍受蟶子肉的干扁和無味,但面對裂成無數(shù)片的殼,吃的欲望馬上降到零。在各類帶殼的軟體動物里,蟶子的殼因其長且脆弱,在鍋里炒的時候,容易碎。若從市場上買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碎了,再炒幾下,就成殼炒肉了。如果還有耐心,可以掀開碎殼,夾出肉,用牙齒咬則要小心翼翼。對生活要求高,或者更細致的人,把一小塊一小塊的殼夾起來扔掉。其實,大部分人直接不吃,成為剩菜。
這讓我想起二十年前在學(xué)校當老師時,去樂清培訓(xùn),當?shù)匾煌醒埼业剿页燥?。樂清這個地方得天獨厚,被溫州灣和樂清灣夾在中間,盛產(chǎn)各種海鮮,而蟶子只是最普通的一種。餐中,同行端上一個八九十年代大口喝茶用的老式瓷杯,上面還蓋得嚴嚴實實的。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瓷杯,正在咀嚼的嘴巴也張成了“O”形,剎那似乎變成一個傻子,因為我從來沒見過用茶杯盛菜的情況。同行掀開蓋子,一股海洋的鹽味撲鼻而來,只見和杯口差不多同一個水平的位置上密密麻麻地擠著一個個蟶子。幾個問題不由自主地冒出來:整個杯子里都是這樣整整齊齊的蟶子?如果不是,那么蟶子下面是什么?但是我的想法還未圈上句號,同行已經(jīng)夾出一個蟶子放到我碗里,而瓷杯里多出了一個洞。原來,這些蟶子都是插在粗鹽里面的,而這道菜的名字叫“鹽焗蟶子”。干干的蟶子吃起來,是海洋的味道,我一連吃了好幾個。以此下酒,我不敢肯定是啤酒好喝,還是蟶子好吃。
人生好像一個炮彈,打出去了,就奔著死亡這個目的而去,邊上的人和風(fēng)景不停地轉(zhuǎn)換。這個曾經(jīng)的同行,我還沒離開教育界的時候,就已經(jīng)聯(lián)系不上了,只留下瓷杯里蟶子的味道。人是奇怪的動物,我有時候也不理解自己為什么會做出一些瞠目結(jié)舌的事情來。比如有段時間,我喜歡上了吃蟶子生。蟶子生這個名稱,是我按照溫州人對江蟹生的叫法延伸而來,也就是生吃蟶子,正式的名稱是咸蟶。而網(wǎng)絡(luò)上的購物平臺叫賣聲則稱之為“溫州咸蟶”,大多來自樂清和瑞安。咸蟶一般裝在塑料罐子里,可以稱之為蟶子罐頭了,想吃時撈出來,不想吃時蓋上蓋子可以保存比較久。
做咸蟶的蟶子都是幾經(jīng)挑選的,所以殼基本完整,輕輕地就可以剝開。蟶子肉大概被里面的溶液泡久了,軟綿綿的,顏色暗淡,品相難看。既然稱之為咸蟶,自然是很咸的,也還帶一點點似乎與生俱來的鮮味。若重口味,連續(xù)吃兩個也沒問題,但是一般人會有點難受,所以中間得夾雜著吃點什么。在溫州,這也是家常下飯的小菜之一。
有一天,我突發(fā)奇想:自己做咸蟶吃。那天傍晚,從菜市場一個攤子上的污泥里,一個一個地翻揀,買了 30 個蟶子??粗鴶傌溣米詠硭疀_掉污泥,提回家后拿舊牙刷一個一個地刷殼,還不能用力。然后放入加了一些鹽的水里,讓其浸泡一天一夜。第二天傍晚,我撈出蟶子,用剪刀將背后連接的韌帶輕輕剪斷。處理好后,再準備一個能放 30 個蟶子的大碗,里面倒進已經(jīng)涼透的白開水,放一大把鹽、白酒和姜。最后,蟶子投入碗里,沒入水中,密封起來,塞到冰箱的一個角落里。
一周以后,我打開大碗,取出蟶子擺到盤子里,倒入白酒和醋,一盤咸蟶成型了。在一邊的妻子趁我在做掃尾工作時,夾了一個送到嘴巴里,哪知道馬上吐出來了,大叫一聲:“咸天苦!”
這一刻,我知道白忙活了:鹽放太多,咸到極致就是苦了。
流連的花蛤
夏天的早晨。
東方曉白,光線剛剛照出黑黑的臉。
菜市場的攤子上,三大盆完全帶泥的花蛤依次排開,仔細看,原來是按個頭大小來區(qū)分的,價位次第相差五元。幾個活躍的花蛤張開嘴巴,最調(diào)皮者使勁伸出“大舌頭”,習(xí)慣性地尋覓食物。而膽小的花蛤,大概餓壞了,張開一點點,露出一條縫。在黑黑的泥里,這白紅相透的肉分外妖嬈,客人往往先將這幾個活力十足的花蛤撿走。只要客人走過,攤主就不停地說:“花蛤要不?我家的花蛤鮮兮鮮。”
同樣是三大盆,隔壁攤位的花蛤則不帶一絲泥,沖洗得白白的,貝殼紋路清晰,放射肋上顆粒狀結(jié)節(jié)甚至可以一顆一顆數(shù)著。攤位前的年輕人很疑惑:洗這么白,會不會不新鮮?攤販同樣在吆喝著:“花蛤要不要?買回家可以直接下鍋?!?/p>
第三個攤位上的花蛤黑白分明,攤販直接問:“你要哪個?帶泥的不帶泥的都可以?!辈⑶仪那牡卣f,她的花蛤都是用水管沖洗的,不是水槍沖洗的。按攤販的意思,是顧客自己選,選清洗好的可以直接帶走,選帶泥的則馬上幫助沖洗。
攤販對付花蛤是專業(yè)的,三兩下就解決問題了,但在家里就不同了。在瑞安一帶,女子懷孕快要生孩子了,娘家要送“快便肉”的。這“肉”里,有一樣即為花蛤。一水桶里,裝滿了與泥拌一起的花蛤,清洗起來不輕松。于是家里人把花蛤從桶里撈出來,放到一塑料盆子里,端水龍頭下沖,但只能把泥沖走。雙手端起盆子,左右搖動,“沙沙”聲不絕于耳,構(gòu)成了廚房奏鳴曲。長期生活在灘涂的泥里,花蛤上布滿了泥垢,這就需要板刷刷。粗一點,則對著所有的花蛤刷;細一點,則一個一個刷。
所謂花蛤,是溫州人的叫法,瑞安人則稱其為絲蛤,一年四季都可在菜市場里買到,非常方便。開水燙十余秒,剝開殼,會看見血一樣的分泌液,真正的名字是血蛤,“花蛤”二字占用了別的“蛤”名了。
花蛤與大部分雙殼類一樣,有左右相等兩貝殼。貝殼堅厚,卵圓形,殼表褐色,具明顯生長輪脈。殼頂凸出,尖端向內(nèi)卷曲,表面有發(fā)達的瓦輪狀的放射肋 18—21條,肋上具有極明顯的顆粒狀結(jié)節(jié),背部兩端呈鈍角腹緣圓。在東南亞和江蘇、浙江、廣東、福建沿海一帶認為這個東西很滋補,能補血,所以成為溫州人的“快便肉”之一。
我比較喜歡吃花蛤,滿滿的一盤,三兩下就吃光了,帶血的殼則成丘。有一天,愛人遲歸,我偏偏對花蛤有了吃的欲望,遂購買攤位上最便宜的那種,以滿足腹欲。
“你家洗凈的花蛤怎么賣啊?”
“28,25,20?!?/p>
“這種20的給我來半盤?!?/p>
攤販動作麻利地用一個塑料漏筐插進花蛤堆,舉高,掂一掂,感覺少了點,又撈幾個。置電子秤上,說:“18塊錢。”
到家,第一時間將開水燒開,關(guān)火。用笊籬將部分花蛤潛入水中,心里默念:“1、2、3……”到 10 了,是不是念太快?那到 12吧。起,隨手拿一個,食指和中指墊殼頂,大拇指按住其身,左右倆大拇指剝開殼,紅色的汁液往手上流去,胖墩墩的肉顯眼地露了出來。張嘴,遞進來,伸出舌頭吸,溫潤如春,嗯,火候恰當。
第二把裝起來,再潛入水中,又默念:“1、2、3……”,剛才那次是數(shù)到 12,好像多了點,那就數(shù)到10吧。
最后一把,依舊如此操作,我心里想:水已經(jīng)用三次了,水溫不夠了吧,那就默念到12?好,撈起。
端到飯桌上,當零食,剝一個,哎呀,怎么都不開?這下郁悶了。我想,第一次燙出來的應(yīng)該正適合,于是一個個剝著試試,結(jié)果只有那三分之一的花蛤剝開了,其余的剝不了。不甘心,向兒子借了一個硬幣,從殼頂部分試圖撬開,或捏硬幣的手痛了,或只把殼頂撬破,手忙腳亂的,雙手都是汁水,狼狽極了。
水再燒開,全部倒進去。不用默念了,馬上撈出來,一個個都已經(jīng)張開嘴巴,血蛤的“血”消失了。以廚房為地盤的人告訴我說,六七分熟的花蛤味最佳,掰開后血汁橫流,若燙得時間太長,肉縮成一小結(jié),蒼黃干癟,老澀難嚼,寡淡少味。而我自己買的自己做的花蛤,再怎么難吃,也要吃光。
其實所謂的燙十余秒的說法,是針對我這樣的廚房菜鳥的。
有人說血蛤沒有徹底煮熟,里面會有寄生蟲。1988 年上海甲型肝炎大暴發(fā),據(jù)說因為食用半生血蛤引發(fā)。我也曾經(jīng)看到一張舊照片,80年代末,溫州街頭掛有一橫幅:為了防治肝炎,禁食花蛤。有人說,花蛤只是放在滾開水里燙上 8—10 秒,寄生蟲幼蟲根本就沒有滅,食用后到達腸道,容易引起急性腸胃炎,容易引起寄生蟲病。但是,我們都這樣吃的啊,你看,在火鍋店里,拿幾個花蛤用笊籬裝好伸湯里,心中默念十下,馬上吃。習(xí)慣如此,美味如此,其他可拋矣,我亦從未見到有人食花蛤而拉肚子生病的。有人“極度不建議為了鮮嫩食用半生血蛤,血蛤需要絕對煮熟后方可食用!”這肯定不是溫州人說的。
當然,花蛤除了燙幾下的這種白灼,還有其他各種各樣的燒法,但是皆不可取。北方草原來客人,設(shè)宴待之。席間遇冷盤花蛤,遂問:“此為何物?渾身是殼?!焙每驼呋卮鹪唬骸按四搜?。”抓一個,怎么也剝不開,又問:“我的技術(shù)不好,還是此物不待見?”邊上本地陪客接過來說:“我來試試?!苯Y(jié)果未改變。連試二三人,那個花蛤還是剝不開。有人問哪位身邊有一元硬幣,一女士說現(xiàn)在大家身邊連錢都不帶了,誰還帶硬幣啊。主人叫服務(wù)員過來,要求拿個花蛤鉗。鉗的前端插入殼頂之間,稍用力,撬開了,一看,居然肉質(zhì)依然圓潤。因此,那盤花蛤成了客人的專屬菜。
盡管溫州及其周邊地區(qū)盛產(chǎn)花蛤,但不泛濫。如今雖然可以隨意買方便煮,但是記憶里,小時候家里從來沒有煮過。只記得,親戚里有人結(jié)婚時,桌子上有裝在紅色高腳碗里的花蛤,背部朝下,以塔的形式往上疊。與碗相配,紅白分明,好像剛出爐的藝術(shù)品,晶瑩璀璨。我們小朋友圍著數(shù)來數(shù)去,總是數(shù)不清個數(shù)。桌上的菜不能隨便吃,花蛤也不能隨便拿,若小朋友伸小手過去拿,大人的大手馬上拍過來。于是,小朋友只能眼巴巴地望著花蛤,等酒席進行得差不多了,會有一大人提出:“我們吃得差不多了,把花蛤分了吧?!毕仁敲總€人分兩個,霎時,桌子上就響起花蛤落桌子的“咚咚”的美妙聲音,或者花蛤和花蛤碰撞時發(fā)出的可愛的“吱吱”聲。碗里若有還沒分完的,則小孩們多分一個。盡管分到花蛤了,小朋友們還是盯著那些沒帶孩子的大人們的花蛤。如果這些大人馬上將花蛤吃掉,小朋友會問:“叔叔,花蛤殼可以送給我嗎?”但很多人總是將花蛤裝進口袋里,帶回去給孩子。
這桌沒要到花蛤殼,但是其他桌人吃了的,往往會隨手丟地上。小朋友蠢蠢欲動,大人攔也攔不住,跑去撿了。只見擺酒的道壇里都是小孩在穿梭著,每個兜里都裝得沉甸甸的。
回到家以后,我選擇家門口一塊平整的巖石處,再尋一塊稱手的石頭。把花蛤殼壓在巖石上,右手拿石頭用尖銳的角砸殼頂,“啪”,趴了,全裂了。再拿一個,看準一個點,輕敲下去,殼頂那一小塊掉了,形成一個明顯的洞。將所有的花蛤殼敲了,成功率有一半。拿根繩子套起來,搖幾下,一陣“嘩嘩”聲傳來,甚是悅耳。戴在手上和脖子上,就是鏈子了,大搖大擺地出去炫耀,一炫吃了花蛤,二炫能做出鏈子來。
這大概是世界上最“奢侈”的鏈子了。
夏天的河蚌
人間草木皆有情。但是如果沒有了雨水,一切都無情可言了。
我家本在溫瑞平原中部一半山腰上,在山腳下溫瑞塘河畔,我們村擁有一大片水田。這些水田有完整的灌溉設(shè)施和水渠,把塘河里的水引到各家田地,成為稻谷的生命線。抽水機器有兩臺,一是移動的,裝在水泥船上,哪個位置最需要水,船就開到哪里。此水泥船并不是用螺旋槳推動的,而是用一種神奇的力量作動力。一次,我在岸上看到,水泥船一邊在抽水,一邊往水的反方向前進。我問父親為什么要把水從河里抽上來,然后沖到河里去?這不是浪費油嗎?父親告訴我:“水不抽,船不動?!蔽耶敃r不明白,一直藏在心里,直到讀了初中物理以后才醒悟,原來,這叫反沖力。
我從小在水里折騰著長大,但是那水都是盛放在小溪所打的結(jié)里,山上的水庫,也從來沒去過,哦,我指的是我從來沒有下去游泳過。面對一頭連著飛云江,一頭連著甌江的溫瑞塘河,我只能望“河”興嘆了。站在塘河邊,一眼能看到水里的螺螄、小魚和河蚌,我一向認為大魚都待在河中間,只有大人的魚竿能對它們起作用。盡管看得見,卻拿它們沒辦法。我有下水的沖動,但是絕對不敢下去,因為我膽子小,到如今還是這樣,如果沒有重大變化,輕易不會改變自己。
小魚游來游去,難以盯住。螺螄個頭太小,盯著盯著,會盯重復(fù)了。只有河蚌在我們注視下,泰然自若地張開雙殼呼吸,甚至還悄悄地移動身子,殼在泥水上留下的軌跡依稀可見。我們對著河蚌數(shù)數(shù),把能看見的都數(shù)一次,從左邊數(shù)到右邊,和從右邊數(shù)到左邊的數(shù)字總是不一樣。
那年夏天,溫瑞平原上空的烏云都消失了,河流里的水慢慢地減少了,一些本該在水下安逸活著的東西露了出來,河蚌是其中之一。
在河里跑的水泥船已經(jīng)擱淺了,和泥水混在一起,彼此分不清楚了。我驚恐于水的消失:好好的一條大河,如今成了小水溝。其實我更興奮,水位低了以后,可以下到河里去。只要腳踩得住,彎下腰,好像我就是會飛的獵人,很容易抓小鳥了,河蚌、螺螄都是我的獵物了。母親告訴我,河里的螺螄要在清水里泡好長一段時間的,遠遠不如山上水庫里的好吃,讓我不要抓。這下,我的目標明確:只抓河蚌,個頭小的不要抓,里面的肉太少;個頭太大的也不要抓,肉太韌不好吃。其實所謂的大小只是自己心里的認知而已,抓過來的都是適合的,沒抓的都是不合適的。
母親交代好之后,去水田里勞作了,而我也開始大展身手。我把鞋子脫了,卷起褲腳到膝蓋以上,拿著一個大水桶,沿著他人從岸邊硬泥土挖到河里的小路,小心翼翼地走進去。到河底了,我慢慢地將腳伸到看上去硬硬的泥上。的確,這泥是硬硬的,原來作為淤泥的一部分的泥,被太陽曬成了“水泥板”,我稍微用力試試,紋絲不動,這下徹底放心了。
整條河,其實沒有自然的芳香了。河里,尸橫遍野。當水退卻時,小魚和一些稍微大點的魚來不及撤退,被困在小水堆里,其腐爛需要一個過程。在這過程里,腐臭之氣一直伴隨著。螺螄行動慢,更有不計其數(shù)的被曬干在泥土里了。一些河蚌也無法逃脫命運,殼張開,肉不見了,有的殼甚至碎了,算不算家破人亡?其他的小動物則更多了,連岸邊的草也被曬枯萎了。對于生活在鄉(xiāng)下山頭的我來說,這些現(xiàn)象司空見慣了,無論對大自然,還是對生活在其中的動植物來說,這都是一種循環(huán),那句“出來混遲早要還”是有道理的。
剛走幾步,腳就已經(jīng)陷到軟泥里了,但我的目標是水下的河蚌,還得繼續(xù)往前走。除了曝尸荒野的河蚌,還有一些合著雙殼卻不動的,我不知道這種是不是還活著,所以也不撿拾。等我的雙腳踩進水里,就看見一個張著雙殼,白嫩的某個器官伸出體外尋找食物的河蚌正使勁為活著而努力。這種河蚌就是我的目標了,因為它活著,因為它為活著而展現(xiàn)自己的活力。對于我而言,它活著,意味著新鮮,意味著好吃。我用手在河蚌伸出體外游蕩的肉上觸一下,我的手還沒縮回,那肉好像倒射的箭,已瞬間回到殼里。一個連續(xù)動作,我順手將其從泥里毫不費力地拔出,握著并在水里左右蕩幾下去泥,扔到桶里去,“咚”的一聲,注定了被吃的命運。
只要腳站穩(wěn)了,彎下身,從左邊開始撿,到最右邊,幾無遺漏。很多河蚌其實只是微微張開兩片殼,不斷地吸水呼水,不用力也可以將它們拔起。忽然看見一個張開很大縫隙的河蚌,我打算伸一根指頭進去,看它會不會咬我。后來想想,覺得一根手指不保險,那么就兩根手指好了。我將中指和食指緊緊地貼在一起,過了牙口,但是沒有觸到河蚌,其殼不見動靜。等稍微碰上,殼好像機械門,馬上自動關(guān)上,結(jié)果卡在我的手指上。手指傳來一陣壓迫感,卻無甚大的疼痛,用力伸回來,河蚌也跟著離開泥,被帶離了水面。我的手來到水桶的上空,抖一下,河蚌也就掉到了桶里,發(fā)出“噗”的一聲。
河蚌抓多了,我也興奮了起來。從那一頭抓到這一頭,漸漸地,我發(fā)覺也沒那么難,所以腳步快了,抓河蚌的速度也快了許多。本來是抓一個扔一個,后來覺得太麻煩了,應(yīng)該有所創(chuàng)新,抓幾個一起扔。右手抓一個,放在左手儲存著。再抓一個,左手上可以并排著擺兩個,再添一個,合起來三個。兩只手合攏,轉(zhuǎn)一下身子,將三個河蚌一起扔向水桶。因為慣性所致,三個河蚌朝著三個方向飛去,沒有一個是掉水桶里的,我也沖進泥地里,身上沾滿了污泥,泥臭直沖鼻子。對這樣的事情,我是有經(jīng)驗,因為幫父母在田里插秧苗時,不摔幾次是出不了師的。我站了起來,先把雙手伸水里左右甩幾下去污泥,然后撿起三個河蚌扔桶里。最后,雙手往河里沾水,用所帶出來的水把衣服上的污泥草草地洗去,再繼續(xù)作業(yè)。
河蚌占的空間大,不一會兒,一桶滿了。依照母親的話,抓一桶就夠了,多了挑著累,也吃不了。母親對我身上的污泥視而不見,只把河蚌倒出來,然后一個個地重新洗一次,外殼上干凈多了。
回到家以后,父母在整理他們認為重要的東西,而我最重要的東西就是河蚌了。我打了一桶水,將河蚌倒入,母親說要養(yǎng)一天。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養(yǎng)一天,母親只說養(yǎng)了才好吃?,F(xiàn)在想來,應(yīng)該是讓河蚌泡一天,讓其吸水呼水,把雙殼里面的泥和沙吐出來。然后,我出門去招呼小伙伴們來看看我的“俘虜”,他們要我下次帶他們一起去抓河蚌。
其實河蚌肉不好吃,這也是河里有那么多河蚌,抓的人卻少的原因之一。第二天,母親將養(yǎng)了一天的河蚌倒入裝了水的鍋里,燒開,河蚌雙殼紛紛自己張開。撈起來后,母親將殼里的肉摘出來。肉重新投到清水里,來回洗,然后拿出來瀝干。如此重復(fù)幾次,水慢慢清了。最終,母親將河蚌肉炒咸菜。我的記憶里沒有咸菜的味道,但 是 河 蚌 肉 里 沙 的 感 覺 ,仿 佛 歷 歷 在“牙”。到最后,河蚌肉基本上被父母吃掉了。
物極必反,雨好久不下后,臺風(fēng)來了,大雨覆蓋了整個溫瑞平原。雨停后,打算在小伙伴們面前好好表現(xiàn)的我催著父母再去山下田里。母親告訴我,塘河里的水位和河岸一樣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