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豪
白馬寺
白馬寺,泰國寺廟的鍍金馬
布滿佛像的石窟
公元808年正月的一天,一個叫作李翱的唐朝官員,為躲避當時的政治斗爭,在當時東都旌善坊的渡口把妻子送上了漕渠的船。6天之后,他自己上了好友韓愈等人的送別船,并于次日抵達西北郊的漢魏故城,在那里和詩人孟郊會合,上景云山題名記別。
“廣州萬里行,山重江逶迤;行行何時到,誰能定歸期?!表n愈的告別詩,透露了此行目的地,以及對好友前途未卜(包括仕途)的擔憂。元和三年,雖然連接洛陽與杭州的隋唐大運河早已鑿通,路上依然變數(shù)頗多,李妻甚至在途中誕下一子。待到泊船廣州,已是7月炎炎夏日。
1214年后的10月,乘坐隴海線上的高鐵,我從長安西大街“流亡”到洛陽。因為大明宮等地出現(xiàn)新疫情,我在長安城被彈了窗,無法回京,只好就近在洛陽躲疫。
我入住的旅店,也在洛水南岸。入住當晚,我去北邊兩個路口的一家醫(yī)院做核酸,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就住在隋唐古城遺址公園邊上。公園里有個大同坊,查隋唐輿圖,可知它就在旌善坊的南面,中間隔著三個坊的距離。
如果說山川景致是與歷史聯(lián)結(jié)的最有效景觀,那么在面目全非的水泥森林里,不太容易變化的地名以及地下考古文物,就是我們尋找蛛絲馬跡的有力工具。
和李翱送妻的漕渠相連的含嘉倉遺址,就在隴海線上,那里是運河一線迄今挖掘出的最大糧倉。隋煬帝以來,長安的皇族百官就有躲災(zāi)年“就食洛陽”的傳統(tǒng)。從地圖上看,從西往東,隴海鐵路依次串起了今天洛陽城的東周王城遺址、隋唐洛陽城遺址(包括含嘉倉160號)、天主堂、白馬寺和漢魏故城遺址,再往西還有杜甫墓和偃師商城等遺址。
洛邑古城
落雨的洛陽城,會讓人想起王小波的《紅拂夜奔》。他筆下的那個隋末洛陽城,有一下起雨來遍是泥的河流,大街上一堆堆爛泥好像鱷魚的脊背,又深到“足以陷到你的膝蓋”。當時人們上街都會借助一種叫拐的東西—一對兒帶著歪杈的樹棍,走起路來就像踩高蹺。也有taxi可叫—那些來自非洲、中亞的皮膚黝黑的昆侖奴—現(xiàn)在在博物館里能看到他們的土偶,你騎在他們身上,讓他們馱著,就像清代老照片里馱著妓女上街的龜奴。
無聲的午夜,隋唐故城遺址邊緣的大街沒有泥流,空空蕩蕩。突然間,前面有人影晃動,可以辨認出是一個大概四五十人的隊伍,有老人小孩,更多是年輕人。陸續(xù)有人從四面八方夜奔過來,但都默不作聲加入隊伍,像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著往前走。每個人的臉都被眼前一個明晃晃的東西照亮,直到他們走到一個白色的屋子面前。除了兩只胳膊伸出圓形的窗口,里面的人把自己和這群人完全隔開。她們穿著一身白色的“太空服”,重復著一個已經(jīng)做過千萬遍的動作。當我離開時,我回望了一眼白房子。夜幕中它那么刺眼,好像隨時會騰空飛走。
中原一帶的土厚并非空穴來風,泥流來自(黃)河水沖擊,鱷魚的脊背來自風化和日曬,它和這一帶特別的黃土構(gòu)成息息相關(guān)。這種現(xiàn)象被清末在中國旅行的德國地理學家李?;舴野l(fā)現(xiàn),進而發(fā)展出著名的黃土理論。明代地理學家王士性,曾言“洛陽水土深厚,葬者四五丈而不及泉,轱轆汲綆有長十丈者”。民國時期,國民政府要遷都洛陽,派員前往調(diào)查勘測,民國作家倪錫英提及當時農(nóng)民之田有“井田”和“非井田”之分。所謂井田,就是田邊有自己打的井,用來灌溉。相比非井田,一年可種棉花麥子兩熟。但因為洛陽土深,打井價格不菲,很多農(nóng)民只能靠天吃飯,一年一熟。
香山居士白居易的墓園一角
龍門石窟,佛像和古裝女孩
洛水以南的這片區(qū)域,如今是洛陽發(fā)展最好的新區(qū),市政府緊挨著遺址公園,大片的綠化帶、體育場和新博物館拔地而起,距離高鐵龍門站也就十分鐘車程。這些景象,在民國的時候,是倪錫英用來描述那時候的西宮區(qū)的,對,那時候還叫著老名字。西宮最早是隋朝皇城的一部分,后來在唐玄宗時期建了一個上陽宮皇家園林。在民國吳佩孚時期,這一帶是政府辦公和雇員居住、生活所在。
如今的西工區(qū),周王城廣場、西工小街那一片,還能窺見當年遺留下來的些許繁華模樣。這里高樓林立,店鋪琳瑯。著名的小吃鍋貼店,永遠有顧客在巷口排著長隊,招牌上稱其歷史可回溯到南宋時期的江浙,在南方改良融合后回到中原。牌坊門口的步行街夜市,雖然比不上十字街熱鬧,但也能撐起一片天地。周王城廣場上,有男人圍著周成王營建洛邑的群像扭秧歌,幾步開外,有最早以文字記錄中國的“宅茲中國”何尊塑像。
可只要往洛陽火車站方向移步三四公里,一片灰暗不振的社區(qū)會進入你的視線,街上成排未開啟的路燈下,一叢叢荒涼的公寓樓。夜幕下照不出人影的街頭,意味著一個曾經(jīng)的城市中心正被迅速邊緣化。研究中國佛教史的葛兆光先生,說過一個“洛陽無影”的故事。大意是南朝之前傳統(tǒng)中國人的認知里,中國是天下的中心,洛陽是中國也是大地的中心,在洛陽這個地方立一個竹竿,太陽在正當午的時候照下來,這根竹竿是沒有影子的。可是在佛教徒看來這話是錯的,因為他們說在洛陽只有夏至那一天,太陽當午的時候才落下無影??墒窃谟《龋蠹叶贾烙《仍诒被貧w線以南的很南方的地方,太陽正當午從正當中照下來,竹竿沒有影子的時間要遠遠多于在北回歸線上的洛陽。這場爭論持續(xù)了百年,最后儒生們就不再和佛教徒爭了。
可以想見佛教剛進入中國時,給當時的儒道社會帶來的沖擊。當時的洛陽、長安,是接受、吸收、傳播外來文化的地理要沖。東漢明帝時期,為安頓從天竺迎回的《佛說四十二章經(jīng)》及兩位天竺高僧,建立了中國第一座佛教寺院—白馬寺。白馬馱經(jīng),龜奴馱人。魏晉時期的洛陽,也經(jīng)歷了佛教發(fā)展的“最高峰”—永寧寺,以及它的迅速傾圮。
白馬寺天王殿,一個導游正在給一對夫婦講解天王殿后面韋陀像手里金剛伏魔杖的兩種持法的區(qū)別。文物熱既催生出國內(nèi)一批求知若渴的古建文物愛好者,同時也讓一批知識驅(qū)動型的導游脫穎而出。你很容易把他們和那些字正腔圓、拖著播音腔,以不靠譜的傳說和隨地煽動民族情緒博得掌聲的景區(qū)導游區(qū)分開來。
永寧寺遺址出土的人臉泥塑
唐代騎馬女樂俑
過去傳統(tǒng)景觀下的“山堂水殿,煙寺相望”已成奢望,但這座佛教祖庭名剎,應(yīng)該是我所見過的交通最為“便利”的寺廟,前后左右都被水泥路面包圍著,輔以無數(shù)裝修粗暴單一的香火店鋪,視覺和空間上的安排,都沒給人喘氣的空間。
解放初期,作家曹聚仁曾慕名前往探訪白馬寺,結(jié)果大呼上當,說既沒有經(jīng)函更沒有看到放光的神跡,還不如老家的靈隱寺或雪竇寺,心有戚戚焉??扇绻麤]記錯,那時的白馬寺,至少還有兩千多年前的貝葉經(jīng),以及寺藏的遼代泥塑十八羅漢。
“洛陽三月花如錦,多少工夫織得成?!卑遵R寺里大雄寶殿門口,栽種著國慶期間才會開放的牡丹。花期很短,它耷拉著,顯然看出來我是不守時之人。牡丹的花期已經(jīng)被調(diào)整到以日計算,以迎合旅客的需求。
應(yīng)該還有葡萄沙果。楊衒之在《洛陽伽藍記》里說,“浮屠前,柰林蒲萄……枝葉繁茂,子實甚大?!睆堯q從西域歸來,把沙果和葡萄也帶回了白馬寺。不過我被另一種子實甚大的東西砸了個正著,那是靠近攝摩騰圓塚墓和鐘樓的七葉菩提樹上掉下來的菩提果。
邊上即永寧寺塔遺址。這個被充分挖掘的遺址留給后人一個數(shù)學題,當一個正方形塔基周長為38.3米時,該木構(gòu)塔的塔身是多高?學者們的答案是132米,而非《洛陽伽藍記》里的273米(100丈)。若是后者,現(xiàn)在洛陽的第一高建筑—明珠電視塔也不過爾爾。哪怕是前者,現(xiàn)在也能躋身洛陽前十大高樓之列。
洛河與龍門山
建筑學者唐克揚曾如此評價永寧寺:古今中外,建筑中的大或超大多半和帝國、壟斷、集權(quán)制度這些詞語相關(guān)聯(lián),很少例外。中國式的超大都市,不僅規(guī)模驚人,而且秩序井然,心機深蘊。自詡為轉(zhuǎn)輪圣王的靈太后登上永寧寺塔,發(fā)現(xiàn)“視宮中如掌內(nèi)”,永寧寺在景觀上的統(tǒng)攝與監(jiān)控,是佛教對皇權(quán)的絕對僭越。
永寧寺建成15年后被雷電擊中燒毀,楊衒之形容“火經(jīng)三月不滅”。查史書古籍,阿房宮大火也是三月不滅,似乎是自古文人對改朝換代之大火的標準描繪。
從漢魏故城遺址前往龍門石窟看盧舍那大佛時,我讓司機路過隋唐遺址,那上面有新建的天堂、辟雍和應(yīng)天門。不知道是不是受考古學家宿白先生的影響,當車行經(jīng)這片皇城地段時,我的確略微感受到了地面的起伏。宿白先生在比較了長安、洛陽城的考古發(fā)現(xiàn)之后,發(fā)現(xiàn)長安放棄太極宮建大明宮、洛陽東都建皇宮城,都是負隅高地而建,一個在東北,一個在西北。所謂“北據(jù)高崗,終南如指掌,坊市俯而可窺”。
盧舍那大佛
武媚娘或許早就知道,“宮”在倉頡造字時的最初寫法,其實是洞窟的象形。相比灰飛煙滅的木樓,她用脂粉錢支持修建的佛教瑰寶—17米高的盧舍那大佛,卻在歷史的塵煙中獨善其身。沿洛河邊上的臺階拾級而登,你能感受到古代工匠對高山仰止的理解—在艱難地抬升肉身的過程中,有大佛在注視著你。如果不是選擇低頭行進,你的目光總會和他低垂的目光相遇。在那一刻,我似乎也理解了,無論是天竺風格還是犍陀羅風格的石窟塑像,之前都沒有鑲嵌眼珠,后來中國工匠在本地化的過程中還是把它安了上去。顧愷之說得好,“傳神寫照,正在阿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