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澤木 西湖不倒翁
到了農(nóng)歷十月下旬,溫度像斜坡上的碎石,輕輕悄悄地落下來。地里的白術(shù)漸次染黃,外公、外婆、舅舅就開始收白術(shù)了。
一擔(dān)一擔(dān)的白術(shù)從地里到家里,去了枝,去了根須,被裝進一個個筐里。舅舅和外婆繼續(xù)去地里收白術(shù),外公到離家一里多路的土坯房里,修繕烘白術(shù)的烘坑。烘坑分為三部分:燒火的火塘,傳遞熱量的形似筆畫“橫折”的坑道,還有一個堆放白術(shù)的斗床。按土話叫法,烘白術(shù)叫“熜白術(shù)”,烘坑叫“白術(shù)熜”。
外公在火塘點起火,打起手電,看哪里漏煙了,就拿起一團泥巴“啪”的一聲甩上去,像打了烘坑一巴掌。然后,他拿起薄薄的木片,把那團泥巴抹勻。每一年,那坑道上總是貼滿了泥巴,就像打上了很多補丁。
“晚上要烘白術(shù),你來不來?”外公問我。
我歪了歪頭,不置可否。
“可以燉蘿卜塊,可以燒臘肉糯米飯。”外公笑瞇瞇地誘惑我。
我立即把頭點得跟雞啄米似的。
外公把新鮮的白術(shù)一筐一筐地倒進斗床,攔上擋板,坐到火塘前點火。他用火柴引燃木屑,用木屑引燃幾根干枯的枝條。等火慢慢變大了,就往火上架幾根粗木棍。不一會兒,火就舔上了木棍,外公又拿起幾根劈成兩半的松木架了上去,火在火塘里跳舞,熱量通過坑道直奔斗床。
“可以燉蘿卜了嗎?”我急切地問道。
“還不行,斗床還沒冒熱氣呢?!蓖夤戳丝次遥f,“況且現(xiàn)在還沒有炭火,怎么燉蘿卜?”
我撇了撇嘴,靠著柱子,看火繼續(xù)跳舞。
“冒熱氣了?!蔽液暗?。青煙從一個個白術(shù)間鉆出來,慢吞吞地往房頂升上去。
“不要急。這會兒火勢足,我要盯牢斗床,還顧不上給你燉蘿卜?!?/p>
我往后靠了靠,后腦勺抵著柱子,心想,你這不是坑人嘛。
斗床上的青煙或左右搖擺,或扶搖直上。火塘里,火勢洶洶??墒俏业难燮ひ呀?jīng)開始打架了。
“你先瞇一下,過會兒我叫你?!闭f著,外公把豎放著的草席放倒、攤開,給我鋪好了床。
我兩腳蹬掉鞋子,蓋上被子,一下子就跌入了夢鄉(xiāng)。
我被一陣“叮當(dāng)”聲吵醒。見我醒來,外公樂道:“我剛燉好蘿卜你就醒了?!?/p>
我猛地坐起來,睡意全無。
外公在火塘旁邊用三塊青磚搭了一個小灶,灶膛里紅紅的炭火一閃一閃,像在呼吸。灶上架著一個燉鍋,鍋蓋已經(jīng)被掀開了,鍋里“咕嘟咕嘟”冒著泡,幾乎燉爛了的蘿卜發(fā)出誘人的香味。
我拿來一個搪瓷碗,盛了一碗蘿卜,蘿卜的清香直奔我鼻子。那蘿卜果然已經(jīng)被燉得爛透,到了入口即化的地步,實在太美味了?;鸸庠谖夷樕咸S,烘得我全身暖融融的。我三口兩口吃完了一碗,還覺得意猶未盡。
外公指了指燉鍋,意思是還有。我又裝了一碗,問道:“什么時候燒臘肉糯米飯?”
“改天燒?!彼D(zhuǎn)過頭問我,“你難道吃了蘿卜還不夠?”
好吧,改天就改天,烘白術(shù)還要持續(xù)很長的時間呢。我心想。
我吃得肚子圓滾滾的,毫無睡意,就推開窗戶。窗外夜色清朗,彎彎的下弦月正掛在空中,星星燦爛,仿佛被人擦拭了很多遍。門口的曬場上,鋪滿了月光,朦朦朧朧,仿佛一場美夢。
我打開門,想到月光下走走。一股寒意襲來,讓我忍不住一個哆嗦。屋里裝著春天,屋外卻是冬天。我拴上門,聽到后面的松林里傳來貓頭鷹的叫聲。烘白術(shù)的時光,多美好。
此后,我就不睡在家里了,天天跟著外公睡在烘白術(shù)的地方。
外公沒有食言,幾天后就給我燒了臘肉糯米飯。紅棕色的臘肉一看就讓人垂涎三尺,糯米飯沾上臘肉的油和香味,別有一番滋味。
天上沒有月亮,星星眨著明亮的眼睛。外公往火塘里放了一個大大的樹樁,說:“斗床里的白術(shù)是第二次烘烤了,只用文火就好。我?guī)闳コ怨??!?/p>
我們推開門,寒風(fēng)直灌屋子。我緊了緊衣服,打開了手電。地頭的小路把我們帶到了土坯房后面的一個小坡上。
外公朝拐棗樹上打手電,對我說:“你上樹還是我上樹?”
這種事當(dāng)然是我來。我抱著樹干,雙腳交替著上了樹。拐棗又叫金鉤梨,經(jīng)霜前有點澀,經(jīng)霜后卻甘甜得如同甘蔗。我摘了一些,塞進嘴里,甜蜜的汁液順著喉嚨流淌。這時,樹下傳來外公的聲音:“你折幾串就行了?!?/p>
我們回到烘坑旁,就著明晃晃的火光,吃起了金鉤梨。我以為烘白術(shù)的時光一直都是如此美好,然而并不是。
那又是陪外公烘白術(shù)的一個晚上。外公先添了幾根木柴,準(zhǔn)備用一陣猛火,再把木頭退出來改用文火。他回頭看了看我,說:“你先睡吧,我再盯會兒。”
我躺了下來,紅紅的火光給整個屋頂都鍍上了金色。溫暖的火光讓我一下子睜不開眼睛,繼而進入了睡夢。
“哎呀,我的老天爺,我的老天爺!”外公大叫道,把我驚醒。只見他迅速扯過我的棉被,蓋到斗床上,拎起火塘邊的水桶,往被子上澆水。
“快把火塘里的火滅掉,斗床著火啦!”我抖掉一身睡意,忙用鐵鉗子把柴火退出火塘熄滅。外公飛快地用腳勾過一只筐子,拆掉擋板,雙手往筐子里刨白術(shù)。他刨了一筐又一筐,每裝一筐就躬著身子,咬牙切齒地把筐子挪到遠離烘坑的地方。
終于,所有的白術(shù)都被裝進了筐子。外公把濕答答的棉被掛到柱子上,打著手電看斗床。斗床底部的竹簾已經(jīng)焦黑,還冒著煙。外公舀起一勺水灑上去,竹簾發(fā)出“嗞嗞”的響聲。揭掉竹簾,那幾根橫架著的木頭也已經(jīng)焦黑,遇到水同樣“嗞嗞”作響。
外公拍了拍胸脯,后怕道:“還好,還好,要是斗床燒起來,那就完啦?!彼鲋反驳倪呇?,老淚縱橫。頓時,他痛得舉起右手,勾起手指,發(fā)現(xiàn)三個手指的指甲縫里滲出血水。剛才刨白術(shù)時弄的,現(xiàn)在終于感覺到了痛。他換右手拿手電筒,勾起左手的手指一看,也有兩個手指受傷了。
我也跟著難過起來。外公已經(jīng)連續(xù)在這屋里待了好幾天,很多個日夜沒有好好合眼了。在猛火還沒變成文火之際,沉重的睡意爬上他的臉頰,讓他睜不開眼睛。外公喃喃道:“我怎么就睡著了呢。”
斗床需要翻修了,烘白術(shù)暫停。外公取來新的木頭,架在斗床的底部,新編了一塊竹簾墊上。我決定繼續(xù)跟外公在烘房里過夜。我把草席攤在地上,鋪好了床,對外公說:“今天你睡覺,我值夜?!?/p>
外公擺了擺手說:“你一個小孩子,熬不了夜,也不能熬夜?!?/p>
我把外公往床上推,直著脖子說:“你這是看不起人?!?/p>
外公笑了笑,在草席上坐下來。
“斗床上的白術(shù)是第二次烘,只要用文火就行了,猛火我看不牢,文火還能看不牢嗎?我不讓火滅就好了。”
外公驚訝地看了看我,說:“沒想到你跟我這些天,也長進了。”
我神氣地推了推鼻子。
火塘里的枯木樁搖曳著火光,火焰的外圍淡藍色,里面是火紅色。不多久,火光在我眼前模糊起來,變成了一片,到最后變成了一線。我猛地睜開眼,揉了揉眼睛。都說病來如山倒,我看困來也是如山倒。我偏過頭看了看外公,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睡著了,鼾聲像潮水一樣起伏。
我站起來,伸了伸懶腰,扭了扭脖子,終于清醒了一點。
火塘里的火搖搖擺擺,一閃一閃,使得整個屋子一下子明亮一下子黯淡。外公的鼾聲持續(xù)著,火光閃爍著,困意又襲來。我只能時蹲時坐,不停地變換姿勢,來抵抗這洶涌的睡意。
我推開窗戶,趴在窗沿往外看??斓绞辉掳肓耍瑱E圓形的月亮,正從遠處烏桕樹的樹頂上升起來,給窗外的曬場鋪上一層銀光。星星燦爛,夜空像一盞點綴著無數(shù)燈泡的大燈。
我突然想起屋后坡上的金鉤梨,不知果實落了沒有。我瞧了瞧火塘,木樁還剩好大一塊,于是,我打上手電,開門往外走。披上一身寒意,沿著地頭的小徑,往坡上走。我咬著手電筒,雙手捧著樹干,雙腳交替著上了樹。
金鉤梨落了很多,但還留有一些。我按照外公的說法,折了幾串藏進兜里,就咬著手電筒下了樹。
在一陣陣寒風(fēng)的涂抹下,金鉤梨更甜了,簡直甜到發(fā)膩。月亮已經(jīng)上了半空,把大地照得影影綽綽,一片柔和。
進了烘房,我看到火塘里的火焰還在跳躍,外公還在沉睡。我關(guān)上門,坐到火塘旁邊,吃起了果子。
伴隨著一串咳嗽聲,外公醒來了。
“你真沒睡覺?”他揉了揉眼,說,“我居然睡了這么久。你快睡吧。”
他披衣起床,用鐵鉗撥了撥那木樁,添了一根木頭。“你去睡吧?!彼叽俚?。
我給了他一把金鉤梨。
“你一個人去摘金鉤梨了?”
我點了點頭,說:“是啊,不然容易發(fā)困?!?/p>
外公笑呵呵的,摸了摸我的頭說:“好,我等會兒吃,你去睡吧?!?/p>
我一骨碌鉆進被窩。這被窩真暖和,嘴里金鉤梨的味道也很甜。
發(fā)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