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娜
番鴨飛走了。
番鴨是奶奶在312國道邊撿來的,那時它還是一團(tuán)黃絨絨。黃絨絨長大了,泛著一身灰幽幽的光。有一天,它打開了翅膀,飛向了葉河岸上的鳳尾竹林。麥奶奶看到一團(tuán)飛影在眼前掠過,過了好一會兒,她慢騰騰似乎想起什么,說:“這怕是雁吧?”
醉醺醺的麥奶奶認(rèn)定,番鴨就是雁。我們誰也不相信她的話,番鴨怎么會是一只雁呢?我們笑話她:“麥奶奶,你怕是又喝桑葚酒喝醉了吧?!彼话炎彀?,嘿嘿笑。
太陽跑天西邊了,麥奶奶身上散著露水一樣重的酒氣,臉泛紅光,趕著兩頭豬到河邊去。麥奶奶說豬臟得很,要讓清凌凌的河水把它們都洗干凈了。
“番鴨要是雁,它怎么不飛走了?”我跟在豬后面問她。
“養(yǎng)熟了嘛,熟了就不想娘了?!丙溎棠檀蟀滋斓囊舱f胡話。
“那好嘛,那番鴨它媽媽怎么不來找它呢?就來嘛,到312國道邊上來嘛。”
“番鴨它娘在北方過冬啰。明年夏天就來接孩子了?!?/p>
我終于確定,麥奶奶真喝醉了。她怎么不知道,現(xiàn)在這會兒這么熱的天就是夏天。
麥奶奶把豬趕到河邊了,她吆喝豬下河灘。河水退到河心去了,平時躲在水里的石頭這會兒都露了出來,豬在綠黑綠黑的河卵石上走,一撅一撅。麥奶奶也走到河心去,挑了一塊曬干的大卵石,定定坐住,也像綠黑的石頭一樣了,任由兩只豬在淺水灘里鬧。
日頭快沉到山尖了。我趕緊往回跑,該給白鴨們喂食了,不然回去晚了,奶奶肯定又該罵我:
“整天跟只山鬼樣,到處亂竄?!?/p>
“鴨子也不喂!”
“數(shù)也不點(diǎn)!”
奶奶罵得多了,我卻更皮實了。她一邊嘮叨,我一邊圈鴨。她念累了,我已經(jīng)把鴨子都趕進(jìn)鴨欄去了。奶奶點(diǎn)火燒飯,我坐在一邊看鴨子吃食??粗逝值陌坐唫兩扉L脖子爭先恐后地?fù)屖常也坏貌幌嘈?,身形纖細(xì)的番鴨會飛這個事實。憑這個事實,它就不像是一只真正的鴨子。我心底里知道,番鴨它跟別的鴨子是不一樣的。
“細(xì)尖,鴨子丟沒丟,趕回了多少鴨子?”奶奶問我。
我沒法回答她。我到現(xiàn)在都沒能數(shù)清它們一共是多少只。這事不能怨我,這些鴨子統(tǒng)一長著白色光潔的羽毛,它們像葉河里的碎陽光,一會兒遠(yuǎn)了,一會兒近了,晃得我眼暈。它們不飛,嘎嘎亂叫,我的耳朵也要聽糊涂了。那時我想,它們要是像番鴨一樣該多好。它們不像番鴨。
番鴨從不跟白鴨們一起玩。白鴨們游水吞蝦,追著魚兒嘎嘎叫,番鴨就站在庭院圍墻上。它安靜地站著,頭朝著那片它去過的鳳尾竹林,像在思考什么。
它變得愛往竹林去了。山色朦朧,它悄悄飛往竹林;星星淡淡地出來了,我們在院子里納涼,番鴨撲棱著翅膀回來了。它還是停在圍墻上,站累了,就撲棱兩下翅膀到它的窩睡去。它有屬于自己的窩,奶奶給它堆了一個稻草盆。番鴨以為自己的蹤跡是神秘的,其實,奶奶早就知道了。
奶奶從不把番鴨關(guān)起來,它有時野得晚了,奶奶又生氣,“你怎么像個人一樣的不知道回來!”她罵番鴨呢。
有一陣子,番鴨白天飛到竹林去,傍晚就回來,它回來吃了奶奶拌的鴨食,在院里走幾圈,飛到圍墻上站著,天黑透了就睡去了。慢慢地,番鴨傍晚也往竹林去了,回來了也不吃給它留的鴨食,它落在圍墻上,飛下來了,大搖大擺地回窩去。
奶奶說:“等著吧,看你神氣的,早晚把你一鍋燉了雞屎藤?!?/p>
我知道,奶奶肯定舍不得吃番鴨的。
番鴨越來越皮實。它飛去了竹林,晚上也不回來了。奶奶趕著小碎步子到竹林去找它。
“胡……胡……”奶奶在竹林里喊,她的聲音像風(fēng)從山頂滾下來,躥進(jìn)了竹林里。
“胡……胡……”
竹林起了浪,竹葉都?xì)g快起來,沙沙沙,沙沙沙,下雨一樣蓋住了奶奶的聲音。番鴨就是不見蹤影。奶奶喊累了,拖著沉沉的步子,像棵被風(fēng)吹亂的老刺竹一樣,一搖一擺往回走。
第二天一早,奶奶卸下門板,抬頭一看,番鴨就立在圍墻上。它披了一身露氣,尾巴朝著奶奶,頭向著它的竹林,像個大俠一樣,威風(fēng)凜凜、坦蕩蕩地巡望著。
“你還知道回來!”奶奶朝它嚷。
吃早飯的時候,我對奶奶說:“奶奶,把番鴨燉了吃了吧,反正現(xiàn)在它也不乖了。”番鴨這會兒就在院子里散步。
“吃了早飯就燉了?!蹦棠陶f。
到了傍晚,我去圈鴨,奶奶還沒有要?dú)⒘朔喌囊馑?。番鴨呢,早不知道野哪去了?/p>
我就知道,奶奶舍不得。
現(xiàn)在好了,番鴨性子野了,兩三天才回一趟家。奶奶氣慣了,也不急了,由著它的性子去。我倒覺得好玩,奶奶是拿番鴨沒辦法了。我心底里暗暗高興,高興番鴨替我報了仇,奶奶管我管得死死的,現(xiàn)在她倒是拿一只鴨沒辦法了。
可這一次,番鴨七天也沒回來。它真失蹤了?我擔(dān)心它讓山貓吃了,或者讓山鬼吃了。奶奶對我說過,夜暗下來,山貓會亮著眼睛在村里游蕩,見到什么就抓什么。山鬼霸占著村后邊的山林和河邊的竹林,它們發(fā)出“嗚嗚”的叫聲,有時又發(fā)出“啪嗒嗒,啪嗒嗒”的響動。奶奶說,夜幕下來了,就不能往外野了。
“奶奶,你擔(dān)心番鴨嗎?”夜里,我抱住奶奶問。
“嗯?!?/p>
“真擔(dān)心?”
“怎么不擔(dān)心,都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怎么不疼呢?!?/p>
我笑了。奶奶糊涂了。
“鴨子怎么會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呢?”我還在笑。
“是番鴨它娘?!?/p>
“哦。番鴨它娘在哪兒呢,它會不會是找它娘去了?”
“睡吧?!蹦棠虈@一口氣。
我不問了。我睡不著,在心里想著,天亮了,我也得去竹林找它去。
第二天,我還在睡夢中呢,賣魚的山狗的嚷嚷聲把我吵醒了,我爬起來在床上坐著。
“我昨晚網(wǎng)魚,看見番鴨了?!鄙焦氛f。
“哪兒呢?”奶奶問。
“在宮廟下面的溝子里?!?/p>
“它在那里干嗎呢?”
“咳,它把我嚇了一跳。我剛撈起網(wǎng),一個黑東西狠命扇了翅,一下就上了岸,啪啪,飛竹林那邊去了?!?/p>
“是番鴨嗎?”奶奶驚訝。
“怎么不是!一團(tuán)藍(lán)灰幽幽的,就是它!”山狗肯定地說。
“哦?!蹦棠陶f。
山狗吆喝賣魚去了。我從床上跳下來,心想,這下好了,番鴨沒被山貓吃掉,不用去找它,過幾天,它就回來了。
吃早飯的時候,我見到奶奶的臉泛著紅光。我猜想,奶奶也高興了吧。奶奶的高興和傷心,她從來不肯讓我知道,她總是偷偷地高興,偷偷地傷心,但她的臉色不會撒謊。
可番鴨沒有回來。
我圈白鴨時,看著白鴨們爭食,看著河面上碎碎的陽光,我想番鴨了。奶奶呢,我看見她在鳥飛過屋頂時,總是抬起頭看向天,她瞇縫著眼睛追著飛鳥,追不上了,她嘴巴里就發(fā)出“胡……胡……”的喊聲。奶奶的喊聲,像飛了太久的風(fēng),弱弱的,聽了讓人傷心。
我和奶奶都擔(dān)心,番鴨不回來了。奶奶嘴上說:“不要它了?!彼f這話的時候,聲音很小,像是怕被番鴨聽見了。
“奶奶,你真不要它了?”我問奶奶。
“嗯?!?/p>
“它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啊,真不要它了?”
奶奶不應(yīng)。我知道,奶奶在想番鴨。那是她親手養(yǎng)大的呀。
夏天就這樣過去了。
我和奶奶上地里收花生。就在我們抬頭的一瞬,一群白鷺鷥從葉河岸上的鳳尾竹林上空揚(yáng)起,它們像夜空里點(diǎn)點(diǎn)的星星一樣,映襯著竹林的綠光,又似浪花樣蕩著、晃著。我看見了,番鴨就在它們中間,隨著白鳥們一起飛著、蕩著、晃著。
發(fā)稿/朱云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