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春池
談書法,我得以美術起頭。此美術非我國古代的書畫同源的畫,故稱之為美術。美術這個概念,來自西方,舶來品。西方世界認為它由三種門類,即:繪畫、雕刻、建筑——構(gòu)成者,美術也。20世紀20年代,美術之說傳入中國時,大學者梁啟超認為:中國在這三種之外,還有一種,即寫字——民國時期的稱謂。五六十年代,我記得當學生的我們也是這樣說,寫字,寫字課。也就是今天的書法,書法課。
梁啟超把書法與繪畫、雕刻、建筑相提并論,可見中國書法之重要地位。以什么為依據(jù)呢?他認為書法有四美:一線的美,二光的美,三力的美,四表現(xiàn)個性的美。何謂光?我理解,即留白。梁啟超將之提升到美學論述,更觸及其本質(zhì)。20世紀30年代,著名教授林語堂也認為書法屬于美學范疇,他說:“書法藝術給美學欣賞提供了一整套術語……所代表的觀念……是中華民族美學觀念的基礎……”他甚至斷言:“不懂得中國書法及其藝術靈感,就無法談論中國藝術……”他更進一步闡述:“只有在書法上,我們才能夠看到中國人藝術心靈的極致?!敝腥A民族美學觀念——中國藝術——中國人藝術心靈,林語堂把書法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與深度,我以為非主觀而是客觀的,非感性而是理性的,非情懷而是哲思的。當然,同時代也有不同聲音出現(xiàn),著名學者鄭振鐸則認為“書法非藝術?!逼淅碛捎卸阂皇俏鞣讲灰詴樗囆g;二是書法實用性很強。以西方的標準不宜衡量中國事象,何況它是中國獨有的藝術,西人至今都還不太懂,何況20世紀前期;而只看到實用性很強,未看到藝術性也很強,難免偏頗。回顧歷史,我們的古人先人于這兩者之間并沒有給予劃出嚴格的界限,試問:王羲之《蘭亭序》、顏真卿《祭侄稿》該歸哪一類?答案:典型的實用書寫;不朽的藝術創(chuàng)造——兩者各自都非常杰出,同時,兩者合一成為千年不朽的傳奇。實用書寫達到極致,自然成為藝術創(chuàng)造;而藝術創(chuàng)造的影響,又推進實用書寫的發(fā)展。故而,我認為:中國書法不是藝術,更是藝術。在人類文化史上絕對嘆為觀止!然而,在當今這個電腦主宰整個社會的數(shù)碼時代,全人類的書寫方式被徹底改變了,在我們國家,年輕人一輩又一輩的漢字書寫則大為退化,在書法的實用性整體減弱時,其藝術性及其地位反而日漸突顯,這個現(xiàn)象,非常值得廣泛深入地進行研究。
我們這個國度,有如此璀璨又偉大的書法藝術,它理當教化國民美育社會,理當成為一代代少年學子的必修課,然而,現(xiàn)狀并非如此?!拔母铩鼻暗牟簧傩W,都正式開課教毛筆字,而大多數(shù)中學的初一二年級也有這樣的課程,稱作寫字課(這應該是民國叫法的遺傳)。雖不記成績,卻必須交作業(yè),這個國度的中小學生學了這個課程,進一步認識自己的文字,寫好自己的文字,也更熱愛自己的文字,從而陶冶性情,豐富文化素養(yǎng)?!拔母铩逼陂g,寫字課基本停止;改革開放的前二十年,只有一些中小學校且是斷斷續(xù)續(xù)地教寫毛筆字,不再稱寫字課,而稱書法課。開此課程并沒有統(tǒng)一規(guī)定,而是根據(jù)各校的情況安排;延至現(xiàn)今中小學校,情形大概沒什么改變。當電腦大行其道,莘莘學子除了寫作業(yè)、答試卷,別說毛筆字,連鋼筆字也極少有人練習了,字寫得好已經(jīng)不是個人的才華和本領的展示了??萍几叨劝l(fā)達表現(xiàn)了社會某種現(xiàn)代性進步,卻不可避免地帶來對傳統(tǒng)文化的傷害,從個別意義來看,則是退步。
此時,我無端地想起三十年前中國書法界掀起現(xiàn)代書法風潮,出現(xiàn)一批離經(jīng)叛道的搖滾的荒誕的怪異的丑陋的書體,被不少所謂的正人君子義憤填膺地痛批不已。其實,魚龍混雜之中并不乏投身藝術之真誠的心勇敢的人,他們的先鋒精神、實驗勇氣、探索激情未得到應有的肯定。當中國的70后80后90后00后的漢字書寫出現(xiàn)大面積的陋字且不堪入目者不在少數(shù),這難道不是中國漢字和華夏文化的悲哀?比起當年現(xiàn)代書法風潮這種退化現(xiàn)象的問題更為嚴重,更值得關注。放棄漢字的書寫,那些令人窒息的電腦方塊字,不可能將淌了兩千年的中國墨韻注入這幾代人的心中。然而,曾幾何時,那些衛(wèi)道士有誰為此憂患而發(fā)聲?
從現(xiàn)狀進行觀察,新世紀以來的中國書法域內(nèi)并不平靜,現(xiàn)象叢生,我講幾個例子與諸君交流探討。其一,人人都是書法家,說的是會寫漢字者都是書法家。此說法在20世紀90年代末初始,在坊間流行多年,這些年似乎不怎么提了,會寫漢字者指的是一個大群體,即老人書法群體。其二,從世紀之初至今,少年兒童付費的特長培訓機構(gòu)數(shù)量不亞于食雜店,科目培訓繁多,近二十年,書法教學班更是到處可遇。其三,各類書畫院仿佛在短短的時間里冒了出來,此乃1949年以來前所未見的,官辦、商辦、民辦,甚至連社區(qū)和居委會也辦。會寫字的人比會畫畫的人多得多,所以,很多所謂的書畫院是書法院。社會上對這些現(xiàn)象貶大于褒,我則認為應該給予客觀評價。因為,上述現(xiàn)象其性質(zhì)首先是社會的,其次才是文化的,雖有其所謂的弊端,但,也有其積極的作用。如果我們在肯定書法的實用功能時又努力倡導書法的藝術性,即使現(xiàn)象中人不完全走入高品位的境界,也或多或少將認同書法藝術是他們不可或缺的運作環(huán)節(jié)。
不言而喻,書法創(chuàng)作核心的表現(xiàn)是藝術性,而書法藝術最重要的元素是什么?從古至今,答案繁多,沒有絕對之結(jié)論,鄙人贊同:心是最重要的元素。不過,尚有一論值得記取,即:以勢為先。我且抄一段當代學人的論述:書法作品的形是由人的書寫動作產(chǎn)生的,且運氣之快或慢和曲或直,與紙摩擦面之大或小,與筆劃之粗或細,都緊密相關。他還談到用筆——正用或側(cè)用;順用或逆用;重用或輕用(即:力度之強或弱)。他強調(diào),要做到放得開,也要做到收得緊。總之,腕如果靈動了,筆也就活起來,如此書寫,才會沉著并痛快。
沉著。痛快。說得好!怎么做藝術?沉著即是。為什么做藝術?為獲得痛快!這位學人認為:以勢為先就是以筆勢為先。這不能說沒有道理,沿襲了古人的某些說法。那么,我可要問了:筆勢又以何為先?想想,館閣體千人一面,不少寫正書者之作品千篇一律。問題僅僅出在形顯勢隱嗎?從技術層面而言,確實如此;從藝術層面乃至哲學層面而言,恐怕就不是如此了。
就這么一支毛筆、一方宣紙、一硯墨汁、幾根線條、幾行漢字,竟能在兩千年里持續(xù)發(fā)生、演變、創(chuàng)造,引領無數(shù)的書法家寫字者,揮灑心血,前赴后繼,豎起了人類唯一以文字符號為獨特審美的藝術豐碑。回顧千百年書法創(chuàng)作歷程的某些變化,大可玩味,或許仍有啟迪。我擷來幾則,與諸君分享。其一,坐具的變化,使書寫的身姿和筆姿也改變了。據(jù)考,從殷商年代至魏晉時期,華夏民族的桌案都很低,自然沒有坐具,席地而坐時,人人膝屈而抵地面,兩大腿壓住兩小腿,臀則挨著或觸及雙足后跟,與跪相似。日本人今天還保留我們這種古風身姿。這種跪姿,使那時的書寫者只能用大拇指頂壓筆桿,食指單鉤,筆斜執(zhí),故稱“斜執(zhí)法”。至南北朝,有了高案高椅,但坐具過高,坐時雙腳自得下垂,腳趾著地而腳跟懸空,身姿已改,筆姿未變。至宋代,蘇軾和黃庭堅仍然斜執(zhí)。元明清,用的是高案矮椅,身姿調(diào)整,筆姿才完全改成“直執(zhí)筆”:大拇指仍然頂壓,食指中指雙鉤,無名指小指內(nèi)抵,即如今的所謂“正確”方式。這些都是專家的考證,我僅重新描述一番。另一個變化眾所周知,就是書體多了,每一種書體的誕生,就有相應的筆法出現(xiàn),而且層出不窮,筆勢也變化多端,至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現(xiàn)代書法應運而生,甚至“丑書”也熱鬧一陣,似乎不講筆法,不究筆勢。雖然以觀念為先為異,其實,書寫過程中,其筆法和筆勢也運于其中。
突然我覺得自己鸚鵡學舌講什么古人的所謂書法創(chuàng)作的某些改變,若有同好問:執(zhí)筆的方式真是那么重要嗎?不了解就不寫字了?也是,能寫出好字筆怎么拿都行。想起口書,用的是嘴巴執(zhí)筆;還想起殘障人,用斷了的臂,甚至用腳,字也寫得不錯??梢姟m然不能否定勢和法之重要;不能否定了解一些書法史的相關知識和典故會提高書寫者自身修養(yǎng),有利于創(chuàng)作——但最重要的元素,是心,是情感,是意志,是精神,是生命等等非技術層面的表達乃至表現(xiàn),否則,就難以進入藝術與審美的范疇和境界。
如此論述,絕不是否定技術的重要性,恰恰相反,藝術離不開技術,離開技術的藝術永遠成不了藝術。我們必須牢記:藝術是書法創(chuàng)作的靈魂,而技術是書法創(chuàng)作的軀殼;沒有軀殼,靈魂也無以附著,沒有靈魂,軀殼喪失活力。書法創(chuàng)作應當讓這兩者融為一體,并貫穿始終,才可能形成個體的藝術性。絕大多數(shù)書寫者,其技術的法度,或曰:圭臬,都歸于前人的名帖名碑名作,所以,至老年還在臨摹,這是大多數(shù)進取者的必經(jīng)之道。最典型者莫過于吳昌碩??胺Q一代宗師的吳氏,其書法已成了無數(shù)人的經(jīng)典范本,然而,年過古稀歲至耄耋的吳氏,依然臨古不輟??梢娂夹g是需要不斷提高,精益求精,以臻至美。
凡書寫者,還務必懂得一個淺顯的道理,即:書法與文學一樣。在漢晉時期,書法和文學,都是人們表達情和意的藝術形式,不過,兩者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起主導作用的卻并非技巧,而是同樣憑情感的想象進行創(chuàng)作。文學將之轉(zhuǎn)化成敘述,書法將之轉(zhuǎn)化成象形。如何轉(zhuǎn)化?即:形式怎么表情達意?此乃大可講究。唐代柳公權曰:用筆在心,心正則筆正。蘇軾強調(diào):心曠神逸,帶有禪意。而宋代書法家研判晉代王羲之名作,竟發(fā)現(xiàn)王氏逸書草草反顯風神,故而悟得:“無意于書乃佳”?!凹选比绾巫龅侥??即:怎么把字寫好?唐代孫過庭認為:創(chuàng)作有其規(guī)律,他提出“五合五乖之論”,五合,即:一合:神怡務閑;二合:感惠徇知;三合:時和氣潤;四合:紙墨相發(fā);五合:偶然欲書。何謂合?合適,相合,符合。五合中的一三四五合都通俗可懂,唯二,稍難:感惠即惠感,好的感、覺、慨、觸;徇即沿,知即所知所識所學。五乖,即:一乖:心遽體留;二乖:意違勢屈;三乖:風燥日炎;四乖:紙墨不稱;五乖:情怠手闌。五乖的每一乖大體都可解,大概是五合的反義;不合,即:違反,背離,不正常,逆向。這五合五乖雜糅了客觀與主觀兩個方面,還顧及了情志這個書法創(chuàng)作的主導動因,在相關的論述中,他仍然把精神狀態(tài)置于書法創(chuàng)作的第一位。我以網(wǎng)絡時代的某些術語不恰當?shù)馗爬ㄖ?,書法的物和技術就是所謂硬件,而書法的藝術性和書寫者的性格情愫學養(yǎng)等就是軟件。孰更重,不必贅言。
書法的藝術性是多方面的,我試將古人畫品之說移來談論。古人之品說,甚為多家,且各有己見,類似者,不同者,截然相反者,不一而足,較代表的有張彥遠、黃休復、劉道醇三人。文言文因多義性較難解,所以,我用現(xiàn)代漢語表達,以簡練易懂的詞匯給予概括,是否妥貼,就教于方家。我認為書法創(chuàng)作也可分為這樣幾品:能、妙、逸、精、神,還有自然。何謂能?有本事,不一般,所指乃書法水平,含線條、結(jié)體、布局等。雖屬技藝范疇,仍有高下之別。書者有的只有技而少藝,有的有技亦有藝。高者,藝術表達力強,下者藝術表現(xiàn)力弱。何謂妙?高于能,僅從幾個相關詞匯就表明其不一般,如:妙品、妙境、妙筆、妙手、妙語、妙計,等等。妙在書法以及藝術方面表現(xiàn)于筆墨情趣,此乃匠與非匠之分。何謂精?精彩、精粹、精美、精湛,等等。有一詞:精妙,妙還不夠,再上層樓,即精妙。再看現(xiàn)代社會圖書出版,簡裝、平裝之上,是精裝,最好??梢妼哟尾煌V烈跃A,提煉再提煉之品。最重要的是此品是精神之品,人之元氣注入,生機凝聚其中,體現(xiàn)了藝術哲學之特征,層次甚高。至于神,憑這個字就該居首位,宗教指天地萬物的創(chuàng)造者和統(tǒng)治者,神話中的超人,特別高超或出奇的本事。如何了得!精神之品中的精神之品,靈魂是其永遠的生命,不朽之韻廣布人世間,以上四品,達能妙二品,對于多數(shù)書寫者而言,足矣;精神二品,天份不足者,只能望塵莫及;而逸品即使能寫出精神二品者,也不是人人可作出的。古人以為神逸二品之高下最難分辨,言之有理,但其實沒必要將之并列于排行榜,二品本質(zhì)完全不同,如何論高下?我特別推崇的是逸品。雖難得遇到,卻時時向往。我不是逸人,卻甚愛逸品。何謂逸品?說個或許是看走眼的觀點:逸可以沒有那么能,也不必要那么精,卻一定得有妙和有神,還得加上:超、放、灑、悅、適、淡、閑等。我以為逸品之逸,在于情入意入,象出表出;還須忘形得法,忘法得意,忘意得我。從容、從勢、從性、從心。在行云流水之中,見性、見心,又無性、無心,達到無我。這就是所謂的:得于自然,歸于自然。竊以為乃最高境界也。所謂的:快樂書法,逸書也!所謂的:書法是你自己,也不是你自己,書法就是書法。
末了,我得問諸君幾個鄙人以為重要的問題:一問,是否書寫得自由、自在、自然、自足、自樂、自我?二問,是否書寫得快樂有趣?三問,是否書寫得美?前三問,如何答,因人而異;甚至,還有人從未思考過。我對我們這個群體書寫者長期強調(diào)的幾個問題,如今再給予強調(diào):其一,功夫在書法之外;其二,少寫字,多讀碑帖,多看書,特別是哲學方面的書;其三,多多地交流,勤思考,自省反思;其四,寫漢字者要格外注重漢字,深入理解漢字。至于四問,書寫是否獲得個性或個人風格?我以為這已不重要了,因為個性不難個人風格卻難。當今書寫有個性者,即作品有辨識度,比比皆是,差別在于其“度”高或低;而個人風格——以本土書法名家為例,如“羅丹體”“高懷體”“鳴崗體”“澄光體”等等,即所謂“××體”,向往向往吧,千萬別當真,這不是靠書法家個人勤學苦練、孜孜以求、嘔心瀝血即可得。當然,個人長期巨大的付出是前提,但天時天分天意之賦予的自然生成乃至實現(xiàn)是關鍵。我深信:命中注定有的,必會有;命中注定沒有的,不會有。一切順其自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