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菲
每隔一陣子,我都要去山陰路走走。這條路的人文生活場域溫存又獨特,被列為上海永不拓寬的馬路,至今依然沒通公交車。它的定位從來都是住宅區(qū),?20?世紀一二十年代建造的各式民宅占了九成以上。
這條濃蔭密布、沉著從容的小馬路坐落于虹口東北角,南起四川北路,北至祥德路,原名“施高塔路”,長651?米,?1911?年筑路,1943?年更名為“山陰路”?!笆└咚贰边@個地名在民國文學作品里不時出現(xiàn),帶有古早味的篤定殷實氣息。
山陰路稱得上是“海派民居建筑博物館”。枝枝杈杈的弄堂、支弄和形態(tài)多樣的民居混合保存著上海石庫門里弄、花園洋房、日式小筑等建筑樣式,?內(nèi)里曲徑通幽。以恒豐里、四達里為代表的早期石庫門建筑,以文華別墅、大陸新村為代表的新式里弄,以千愛里為代表的日式花園里弄,以及獨立成套的西洋式公寓施高塔大樓(今山陰大樓)……還有淞云別業(yè)、留青小筑、東照里、興業(yè)坊、三山小區(qū)等,足以見出山陰路寧謐外表下的豐富和神秘。
山陰路是住過一些風云人物的,最著名的地方當屬大陸新村。魯迅故居就在大陸新村9?號。他和許廣平及獨子周海嬰在那兒度過了人生最后的4?年半。
魯迅故居有三層,建筑面積約230?平方米,保留了大先生當年生活時的原貌:小花圃、屏風、瞿秋白留贈的書桌、舊藤椅、版畫、鐵床薄被及永遠停在凌晨5?點25?分的鬧鐘和1936?年10?月19?日的日歷……簡樸無華,卻有著別樣的氛圍感,仿佛能觸到大先生莊嚴而憂郁的氣息以及最深的孤獨和感情。
毗鄰的大陸新村8?號,是“魯迅紀念館”第一任副館長、新中國博物館事業(yè)的開拓者謝旦如的故居。他曾開設過“西門書店”和“公道書店”,出版進步詩集和刊物,參與創(chuàng)建上海通訊圖書館,?參加左聯(lián)活動,先后兩次在自己的寓所掩護瞿秋白夫婦……這條短短幾十米弄堂,當年共產(chǎn)黨人、愛國人士、左翼作家常常出沒。
在老上海,虹口是日本僑民的集中居住地,許多建筑按照日本人早年生活習慣建造。大陸新村正對面的“東照里”?就是仿日式三層新式里弄住宅。初建于1921?年,弄堂寬敞,和風濃郁,矮墻庭院構筑起人間煙火,是當年日僑居住點。
1933?年3~6?月,中國共產(chǎn)黨早期主要領導人瞿秋白與夫人租住東照里12?號的一間20?平方米亭子間,這里原是內(nèi)山完造夫人分租到的房子,也是瞿秋白遇害前在上海的最后一處寓所。作為左翼文化的實際領導者,風度翩翩、才華橫溢的瞿秋白堪稱魯迅的真正知音,兩人相濡以沫,不僅聯(lián)手文學創(chuàng)作,?更攜手度過一段危難的歲月。魯迅曾書贈瞿秋白: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當以同懷視之。
山陰路2?弄有五排坐北朝南、紅瓦灰墻的三層樓日式小筑,風格洗練玲瓏,?日式拉門,日式浴桶,配合榻榻米的柳桉木地板,矮圍墻里的庭院素雅侘寂,?水杉與櫻花樹林立,這片目前上海唯一保存完整的日式小筑,名曰“千愛里”。
魯迅先生的終身摯友——日本岡山人內(nèi)山完造的寓所就坐落于千愛里2?弄3?號。
20?世紀初,內(nèi)山完造在虹口開辦“內(nèi)山書店”,經(jīng)銷中日進步書籍,發(fā)行當時被禁售的魯迅著作,并代售魯迅自費出版的《毀滅》,利用日本人身份支持中國進步力量,多次掩護幫助文化界進步人士。從第一次去“內(nèi)山書店”購書直至1936?年去世,魯迅先生去“內(nèi)山書店”不下500?次,購書達千冊之多?!皟?nèi)山書店”也成為魯迅先生購書、會客、沙龍,甚至避難的所在,留下了魯迅先生晚年重要的履痕??梢哉f,魯迅與內(nèi)山完造雖未相逢于最好的年紀,卻給了對方最豐富的自己。
魯迅逝世后,內(nèi)山完造被聘為《大魯迅全集》的編輯顧問。1947?年,內(nèi)山完造回國。在日本,他依舊致力于中日友好活動。1950?年參加創(chuàng)建日中友好協(xié)會,并當選理事長,曾6?次訪華。1952?年他聲明反對日本政府與臺灣當局相互承認。1954?年,他參加接待新中國第一個訪日代表團。1959?年以日中友好協(xié)會副會長身份來華訪問,因腦溢血病逝于北京。依其生前意愿,葬于上海萬國公墓(今宋慶齡陵園)。
如今,千愛里內(nèi)山完造舊居庭院里的兩棵水杉郁郁蔥蔥,已經(jīng)高過屋頂了。
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上海,左翼文學與海派文學共存,各種文學期刊層出不窮,不僅是中國文化之都,亦是世界諜報之都。山陰路145?弄花園里2?號,?就曾居住過一位紅色間諜、日本進步記者、時任《朝日新聞》常駐上海的特派員尾崎秀實。他是內(nèi)山完造的好友,同樣熱愛中國。派駐上海3?年多,他結識了許多中國左翼文化人士,撰寫了多部政論性著作。魯迅《阿Q?正傳》最早的日文譯本就由他撰寫序言《論中國左翼文化戰(zhàn)線的現(xiàn)狀》。
山陰路343?弄小區(qū)舊時被稱為“青莊”,草坪如茵,格調(diào)高雅,系獨棟花園洋房建筑,解放前是基督教青年會的宿舍。弄內(nèi)1?號曾住過中國基督教“三自”愛國運動發(fā)起人、全國人大、全國政協(xié)常委會委員吳耀宗;而弄內(nèi)3?號則是著名社會活動家、指揮家劉良模故居,他曾指揮演唱《義勇軍進行曲》《開路先鋒》等救亡歌曲,也曾與徐悲鴻、郭沫若等提出以《義勇軍進行曲》為代國歌的建議,獲得通過。
山陰路69?弄恒豐里是早期新式里弄,為三層及假三層的磚木結構房屋,?結構較為復雜。中共中央黨校1926?年就設于弄內(nèi)90?號。1927?年,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裝起義指揮部聯(lián)絡點也在恒豐里。1946?年,郭沫若將在重慶創(chuàng)辦的“群益書店”搬遷至恒豐里77?號。如今很少有人會想到,這條墻磚斑駁、燈籠招展、生活氣息濃郁的上海里弄,?曾是軍徽與佩劍閃耀之地,歷經(jīng)“崢嶸歲月稠”。
有時我覺得山陰路很遠,這種遠更多存在于心理感覺,是舊時代的隔世感,?是舊路故居的秘境感。去一趟山陰路似乎完成了一次海綿吸水,也完成了一次大浪淘沙。這條短短的小馬路聚集了34?處名人舊居、14?處歷史遺跡,它們毫不突兀地融入山陰路的生活場景中。相比許多弄堂成功的商業(yè)轉(zhuǎn)型和人設打造,山陰路那些純住宅弄堂更承載了寶貴的私人記憶。它們與繁華若即若離,?開門是風景,關門是人生,指向曾經(jīng)真正的上海中產(chǎn)階層生活。
在文華別墅門口四五平方米的煙紙店內(nèi),我買了瓶烏龍茶。住戶兼店主邊剝蠶豆邊與我聊:“這房子外觀好看,?里面要住好幾戶人家,破舊雜亂還有白蟻?!彼ㄗh我進去走走。小區(qū)內(nèi)古木蒼郁,曲徑通幽,有著舊時代的回光,?在夕照下更顯出某種滄桑、貴氣與惆悵。
直到現(xiàn)在,山陰路依然是遠離塵囂的,自成一派,難以歸類。超市和便利店寥寥,咖啡館酒吧更是無處可覓,倒是有不少存在了很久的小吃店:“萬壽齋”“光頭生煎”“光頭面館”“紅玫瑰食品廠”“廣德香熟食店”……它們成了一種亙古存在,猶如老蘇打餅干的滋味,舊情舊意和鄉(xiāng)愁變遷不時涌動。“萬壽齋”窄小的店堂里永遠人頭攢動,?必須見縫插針找座位,頗有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氛圍。它的小籠饅頭皮略厚,模樣并不精致,但口味地道古早,?麻醬拌面據(jù)說可以獨步虹口;而“紅玫瑰食品廠”更像個懷舊食品門市部,從“康元”手指餅干、“泰康”萬年青餅干到“光明”巧克力威化,都是老式零食餅餌,足以勾起兒時記憶。不久前,它搬家了,搬到溧陽路,依然在虹口,改名為“小辰光額咪道老底子額么事”。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山陰路的一條弄堂內(nèi)竟藏有一爿看似與時代格格不入的塑料制品廠。
山陰路復雜的弄堂網(wǎng)絡通向哪兒,?恐怕除了住戶誰也搞不清楚,就像沒幾個人能拿捏上海人心一樣。意氣風發(fā)時我們以為自己是風,時光荏苒,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草。在北京工作了37?年、在上海工作定居6?年的好友感慨:上海的水很深很深。表面低調(diào)無痕,內(nèi)里靜水深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