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最先穿越耳朵的是“雪條”的叫賣聲,在記憶的編碼上,它是干巴巴的童年里不可或缺的一點滋潤的雪花,味蕾上那點冰冷的甜味慢慢氤氳擴散,童年在一根雪條的點綴下,又蘇醒過來。
午飯的炊煙停息,太陽炙熱的壓迫下,鎮(zhèn)上的居民沉沉地在屋里睡去。百貨店陳姨的瞌睡就袒露在低矮的柜臺后面,那不叫瞌睡,她純粹是午睡,除了沒有一張床,下面擺滿百貨的玻璃柜臺足夠她趴在上面美美地睡上兩個鐘頭,沒人打擾她。除了樹上的蟬、街上的母雞讓人知道還是活的,這樣的夏日,它可以讓所有的生物活動暫停兩個鐘頭。若有路人,會誤會街上是否還有人。只是連半個路人也不可能有,除了中午的“雪條”聲殺進來。
“雪——條——”
賣雪條的男孩子聲音極具磁性,從丹田發(fā)出的氣息穿過喉嚨,再拐個彎從鼻腔緩緩而出,“雪”字從鼻腔摜出時高音直抵槐樹頂端,馬上蓋過滿樹的蟬聲,“條”字則放低了八度,像個尾音,像女人拖長的魚尾裙擺,猶如潮劇的青衣出場,必定繞過長長的半個劇場。
“雪條——”這一叫,孩子先從睡夢中追尋著他從遠而近的聲響漸次醒來。聲音的分貝一致時,賣雪條的男孩想是蹲在某個陰涼的地方——大榕樹下、屋檐底下,進行守株待兔,希望能從某個門里跑出一兩個孩子。聲音許久停歇,定是有買賣進行著,男孩子才會停下叫賣聲,進行手中的活計。賣雪條的男孩子有著矮墩的個頭,戴著一頂寬檐草帽,跟連環(huán)圖里面上山下鄉(xiāng)的草帽一模一樣。實際上那個時代根本沒得選擇,就是這種草帽,大人、小孩都是一樣的款式,那戴在頭上的部分又特別淺,風一吹,帽檐像帆,馬上帶動帽子飛離頭部,所以帽子下面會系上一根白色帶子,可恨的是這帶子也沒法子打結,它已經給你連接好了,不管你的脖子長短。所以每次戴這種帽子,是非常不舒服的事情,編織帽子的草刺還經常會鉤住頭發(fā),弄不明白雪條弟為啥能戴得這么怡然自得。雪條弟——我們是這樣叫他的,這個名字感覺不是那么好聽,可是他做這買賣就得承受這個稱號,好像是天經地義的。
雪條弟把帽檐戴得低低的,像電影里面的交通員。他提著保溫壺走路的時候,只能看到他的半張臉。他的皮膚黝黑發(fā)紅,這大熱天,街上就他一個人,走在白晃晃的陽光下,只有帽子頂著陽光。偶爾他會沖撞了歇息的雞群,飛起的翅膀聲和雞叫的聲音混淆一陣子,又恢復平靜。孩子們已經習慣“雪條——”的叫賣聲,這聲音跟蟬聲一樣漸成天籟。他叫得那么遙遠,離嘴巴還有好長的距離。
這樣的叫賣聲跟大人無關,一兩分錢的是孩子自己口袋里的事情,每個人從很小的時候已經懂得算計自己的積蓄,哪怕這積蓄是極少的幾分錢。這雪條是夏日的,夏日的雪條又甜又冰涼,沒有嘗過的只有在旁邊看著人家盡情享受,想象著那種美好的涼意。冰、雪,來自北方的想象就在這一根插著小木棍的冰棒里,一整根就三分錢。雪條像個不規(guī)則的長方形,下面接近木棒的部分粗壯厚重。沒有哪個孩子能在一個中午一下子把三分錢給花出去,所以雪條弟提著的保溫壺還帶著一把小刀、一塊木板。雪條就放在木板上,你指看哪個部分。一分錢的是雪條的頂端。二分錢的可以選擇:是上面有綠豆的三分之二部分,還是下面那很大塊的部分,這一部分沉甸甸的,夠慢慢舔上大半天,但沒綠豆或者紅豆的參與,多少有些遺憾。美味的豐富與享受時間的長短在一根冰棍里成了對立的矛盾。
叫賣聲來到家門口,看到門虛掩著,雪條弟朝里面多叫了兩聲:“雪條——”
沒有哪家會覺得他騷擾,本來鎮(zhèn)上走街串巷賣東西就是這個樣子的。躺在草席上的大人動了動身子,又轉過去。小孩已經在他的第一聲叫賣中開始思慮,直到他到達自家門口,這抉擇終于分明起來。有站起來的,已經去找自己的零花錢,搖搖四方木桌上的陶公雞或是陶胖豬,能從它身上的縫隙里倒出一兩個子兒,一分錢被從滿滿的陶豬里面搖出來顯得底氣十足。大人也不阻止,任由他去,畢竟自己的零花錢,沒有哪個小孩會舍得每天都出手的。
在竹簾里面把他叫住:“雪條——”
這一聲跟他的叫賣聲有天壤之別,雪條弟的叫賣聲是戲曲的,拖長著音,抑揚頓挫;孩子的“雪條——”是生活的口語,沒有聲調,但雪條弟耳朵能伸進屋里,聽到屋里的喊話,他在門外馬上回應了。
“哎——”他等待著人家叫他進屋去或是他們出來買。
“進來——”一聽得這話,他隨即推開半掩的門,發(fā)出厚重的“吱呀”聲。他的前腳已經邁了進來,手掀開陳舊的熟褐色竹簾,前半個身子探了進來。我們是喜極了,幾個孩子圍了上來,雪條弟蹲了下去,把柳條編的籃子放下,保溫壺就掛在里面,掀開大大的壺蓋,壺蓋下還墊著好大的一塊布。蓋子還沒打開就能看到這塊發(fā)黑的布邊被壓在外面,一直弄不明白為什么要把冰棍包得這么嚴密?!芭禄恕!毖l弟這么說??墒?,夏天穿棉襖不是更熱了嗎?我們更不明白,雪條弟這下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芭禄恕!彼€是如是說。
他很笨,像他的塊頭,除了“雪條——”這聲,好像沒聽他說過其他別的話。他的家就在伯公巷子的旗桿埕里。他賣雪條,賣完雪條有空也去上學,不知道他上的是幾年級,他好像也不在乎他上哪個年級。但他的雪條切得那叫準確,一分錢、兩分錢,沒人算得過他。吃了綠豆的那部分,你會后悔少舔了好多冰塊;吃了冰塊的那部分,你會為綠豆的缺席而遺憾好長時間,直到你下次重新再買綠豆的那部分。
雪條弟任由我們選擇。我們會在這根雪條面前指手畫腳,在他手上的小刀切下去之前,這種選擇是交給我們的。切好了我們要的那部分,他用兜里的竹簽——他在家里一根根地削好了,一插,一根冰棍可以分成三份,賣三分的錢。每人各得其所,拿著自己的那部分,慢慢地舔,冰涼的感覺從口里融化,沁入心里,甜美,還有時尚的感覺一起彌漫開來。想想古人是沒有這種東西的,它從哪里來我們不知道,但想到我們現在擁有這種食物,我們便無比自豪起來。
以前每吃一種東西,我都會無比幸福地問外婆:“你們小時候吃過嗎?”外婆不語,我們便對她的小時候藐視起來。這時又把這個問題例行拋給外婆,卻好像擰開了外婆一直關著的蓋子,她一臉不屑:“我哪樣沒吃過?鹵鵝、燜雞、豆豉排骨……”
外婆一下子列舉了一大堆食物名稱,我聽都沒聽過,但沖那些個名字,我多少知道是什么東西,用什么方法烹調而成,我目瞪口呆。
幸虧,現在有雪條,我們上過學的都知道它另外的名字叫冰棍,這是我們那個匱乏得只剩下陽光的下午突兀出來的驕傲和自豪。
“雪條——”
那樣的聲音一直穿街而過,穿過我的整個童年,那個賣雪條的男孩子一直長不大。
作者簡介
鄞珊,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從事非虛構散文寫作。作品發(fā)表于《散文》《青年文學》等,被《散文選刊》《讀者》《作家文摘》等轉載。出版《日光底下》《塵間扉》《畫·嶺南》《刀耕墨旅》《草根紙上的流年》等8部作品。散文集《草根紙上的流年》入圍第六屆魯迅文學獎,散文《流水對賬》獲第三屆三毛散文獎大獎,散文《在庵埠》獲廣東省有為文學獎第五屆“九江龍”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