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歌
雪樵的字寫得好,是大伙兒都知道的事。
窗外,杏樹枝頭的雀雀兒剛叫上早,雪樵已經(jīng)站立在書案前,眼皮子似合微張,整個人似醒未醒,就那么傻乎乎地站著;要么,就直接往椅子上一蹲,面無表情,活脫脫的一塊榆木疙瘩。
良久,雙眼圓睜,挽袖,吸氣,提筆,橫豎撇折點(diǎn),筆走龍蛇,一氣呵成。末了,瞥上一眼未干的墨跡,捧起妻沏好的一壺鐵觀音,長長地舒上口氣。這字,就算是成了。
為寫好這一個字,可是熬足了雪樵三個月的工夫呢。
字好,又出名,雪樵的門前就不清靜。
先是有后學(xué)向雪樵求字。
雪樵瞥一旁身上棉絮外翻、凍得紅鼻青臉鼻涕順溜的年輕人,微笑著點(diǎn)頭。提筆,發(fā)力,轉(zhuǎn)眼間,幾個遒勁的楷體已是入木三分。寫的是“業(yè)精于勤”四個大字,語出唐朝韓昌黎。雪樵這是勉勵青年人勤奮求進(jìn),不要辜負(fù)了人生的寶貴年華啊。
年輕人這邊剛走,又有人風(fēng)塵仆仆而來。
來的是一位河?xùn)|商人。
來人雙手施禮,恭敬地放下潤金。妻招呼客人茶座。
雪樵頭也不抬。也就在片刻之間吧,來人挨著木椅的屁股還沒有蹭出溫?zé)醽恚@邊雪樵已經(jīng)風(fēng)起云止,大功告成了。
雪樵吹著茶葉說,拙字取走,這東西,雪樵用眼神指了指潤金,就拿回去吧。
商人是個不錯的商人,在河?xùn)|很有慈善之名,雪樵早有耳聞。
人家是誠心想交你這個朋友啊,河?xùn)|商人久經(jīng)商海,怎么會不明白?沖雪樵肅然施禮,回去,過些日子,卻讓人送來用四頭騾子馱著的八垛習(xí)墨用紙。
這算什么呀,以“紙”會友???雪樵哈哈一笑,喝茶。
陜北的九月天高云淡,卻不時有陰雨撲來,讓人猝不及防。
前腳剛跨出門的雪樵這回就給迎面而來的一大片黑云駐了足。
隨黑云一道而來的是國軍副師長子清。
子清雖是土匪出身,但素來敬仰讀書人。子清使人呈上二百塊銀圓說,過些天是陜北鎮(zhèn)守使大人的壽辰,我輩均仰慕先生大名,望先生不吝賜墨,為壽宴添光盈彩!
陜北鎮(zhèn)守使大人,咱不認(rèn)識呀?雪樵耷拉著眼皮說。
忽地一抬頭,恍然大悟地說,想起來了啊,可是那個娶了好幾房姨太太,又拼命捉拿紅匪的陜北鎮(zhèn)守使大人嗎?
副師長子清低下頭來干咳了兩聲,一抱拳說,正是,那可是咱們西北的一位英雄豪杰啊!
雪樵撫著胸口自言自語,唉,莫非昨夜受了些寒,為甚感覺這般惡心呢?
猛地?fù)]袖長捋。
“嘩啦”一聲響,一堆銀圓落地,四處亂竄。
子清臉色陡變,身旁的衛(wèi)兵齊刷刷地拔出槍。
子清沉著臉說,既然先生身體有恙,志清當(dāng)擱日再來造訪吧!
路上,子清咬著牙齒說,還真是一塊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早晚嘛,子清嘿嘿地笑著說,得讓這慫人給咱寫一幅字兒!
這天廟會,山上山下人聲鼎沸,上香的,看戲的,大家扶老攜幼,一團(tuán)和氣。
就聽見一陣“嗡嗡”的聲音由遠(yuǎn)而近,像蒼蠅一般。
大伙抬頭,這群“蒼蠅”已經(jīng)開始“下蛋”了。
頓時,接二連三的爆炸聲傳來,廟會現(xiàn)場一片火海。
小鬼子的飛機(jī)又過黃河了!人們邊躲邊罵日本人。
負(fù)責(zé)治安的副師長子清提著槍,一邊指揮鄉(xiāng)親們躲避,一邊命令士兵們還擊,火光中,瞅見一人手牽毛驢,指天痛罵。子清喊了一聲那啥慫人,趕快躲起來,不要命啦!沖上前一看,正是雪樵。
子清又氣又惱,一把扯過雪樵,直奔防空洞。
士兵接連向子清報告:房屋被毀,百姓死傷無數(shù)……
鬼子呢,鬼子傷亡如何?師部里的子清鐵青著臉問。
鬼子的飛機(jī)來了三十六架,絲毫未損,已經(jīng)向河?xùn)|飛回去了。
子清大怒,揮起拳頭,狠狠地砸向桌面。
忽聽“啪”的一聲響,早有人拍案而起,倒是嚇了子清一大跳。
奇恥大辱呀,雪樵怒形于色,我堂堂華夏國土,豈容倭寇這般橫行霸道,痛煞我也!
雪樵大喝一聲,筆墨何在?
子清一聽,驚喜地說,莫非先生要留墨了?
忙喊警衛(wèi)員,文筆伺候!
雪樵一邊挽袖一邊說,待我修書一封往省城,向省府提議成立救國會,我誓將身先士卒,一馬當(dāng)先,親赴前線殺敵,不勝不歸……
雪樵的咳嗽聲傳來,子清望望雪樵那單薄的身子,立刻像泄了氣的皮球。
心里卻翹起了拇指:這慫人,一點(diǎn)兒都不慫啊!
雪樵去了扎薩克旗,是應(yīng)了蒙古王爺?shù)恼\邀前往草原的。那里,日本人正謀劃著一場將蒙漢分而治之的陰謀。雪樵拖著病軀上路,這一去,竟成永別。
雪樵與眾友人四處奔走,據(jù)理力爭;蒙漢人民攜手抗日,心若磐石。雪樵,卻被病情耽擱得形如枯槁。
一場大雪下來,高原上塵埃落定,萬籟俱寂。
雪樵病逝的消息傳來,眾人落淚。子清捶胸頓足:老弟呀,怎么走得這么急,你還欠著哥哥的字兒呢!
子清淚眼婆娑。
這年春天,黃河水解凍,子清的隊(duì)伍要開拔了,在河的那頭,早有一支武裝力量等著他們呢。
誓師大會上,有人送來了一幅橫匾。
子清瞪大了眼睛,那字,他熟悉。
對,是雪樵親筆所書。
來人說,是先生在病中為師長您寫的,先生臨終前囑托,若師長深明大義,胸懷長遠(yuǎn),必務(wù)當(dāng)面呈給您,見字如面……
匾上是幾個遒勁雄渾風(fēng)骨凸顯的大字:保家衛(wèi)國。
落款小楷自是氣韻不凡:書者雪樵為兄長子清壯行。
子清向著北方施禮,敬酒,正身時已是淚流滿面。
轉(zhuǎn)身,摔碗,子清向著長長的隊(duì)伍發(fā)出號令:出——發(fā)——
這一聲喊,聲震蒼穹,驚動了黃河水。
楊凱,高級教師,神木市人。中國詩歌學(xu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今古傳奇》《延河》《小小說選刊》等,曾榮獲全國微型小說(小小說)年度評選獎等獎項(xiàng),出版詩集《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