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瑪莎·奎斯特》作為多麗絲·萊辛的半自傳作品,深刻展現(xiàn)了萊辛25年非洲邊緣人的經歷。作品中女性、非英裔白人及黑人都是那片殖民地上的邊緣人,但他們卻不甘屈居于各自的權威中心之下。本文試圖運用米哈伊爾·巴赫金的狂歡理論,通過女性的狂歡儀式、狂歡廣場中的非英裔白人和狂歡化的黑人三方面對父權制、英國殖民者的統(tǒng)治地位以及白人的種族優(yōu)越性進行顛覆,體現(xiàn)了萊辛對文明分裂的關注、對邊緣群體的關懷。
關鍵詞:顛覆邊緣人狂歡殖民
多麗絲·萊辛是世界文學史上一位偉大而獨特的作家,于2007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她被認為是“自弗吉尼亞·伍爾夫之后英國最被認可和最受尊敬的女性小說家”,并且素有“文壇老祖母”和“文壇常青樹”之稱。她的創(chuàng)作時間長達六十多年,跨越兩個世紀,作品題材廣泛、主題豐富,其中尤以長篇小說最為著名?!冬斏た固亍肥侨R辛半自傳小說《暴力的孩子們》五部曲的第一部作品,于1952年出版。小說主要講述的是20世紀40年代初15歲的主人公瑪莎·奎斯特在非洲英國殖民地北羅德西亞(今贊比亞)通過與形形色色的人交往最終成長找到自我的故事。與此同時,向讀者描繪了英國殖民者的生活,而且生動真實地展現(xiàn)了殖民地上的黑人、南非荷蘭人、猶太人以及女性的生活窘境,還有他們的各種反抗行為。在研究過程中,學者們過于關注主人公瑪莎個體的成長,對文本中其他群體的生存境況的關注度還待提高;本文將運用被認為是“研究狂歡節(jié)及狂歡儀式對等級制之顛覆作用的理論家”米哈伊爾·巴赫金的狂歡理論來解讀文本中邊緣人對權威中心的反抗與顛覆。
一、性別的顛覆:女性的狂歡儀式
巴赫金認為,國王的加冕和脫冕儀式是狂歡式的世界感受的核心,它是一種交替與變更的精神、死亡與新生的精神。由此說明任何制度和秩序,都具有相對性。在加冕儀式中,禮儀本身的各方面也好,遞給受冕者的權力象征物也好,受冕者加身的服飾也好,都帶有兩重性。加冕一開始就透著脫冕的意味,而透過脫冕,預示著再一次的加冕,二者不可分離且相互轉化。
20世紀上半葉英國女性的地位依然不高,“在1920年前后,雖然英國通過了不少有利于婦女權利的法律,但女性并未因此真正受到平等對待”,她們仍然是社會中的邊緣人。但女性并未囿于政府限制與傳統(tǒng)觀念之中,她們積極尋求自我,女性意識不斷覺醒,努力擺脫父權制的影響。
在巴赫金看來,換裝禮節(jié)作為加冕脫冕儀式中必不可少的一環(huán),將其移植到文學中就成了文學人物日常衣著打扮的情節(jié)表征??固靥頌楦笝嗟拇匀?,嚴格遵從社會傳統(tǒng)習俗和禮儀,尤其是在對瑪莎衣著打扮的要求方面尤為明顯。在奎斯特太太看來,英格蘭的女孩至少要等到16歲才可以進入社交圈,最好是等到18歲。在此之前,出身良好的女孩得著童裝,不能穿成人服飾。即使瑪莎已有了成熟的胸部與臀部,奎斯特太太仍然逼迫女兒穿“得體”而不雅的裙裝。“因為她(瑪莎)的胸部已經發(fā)育完全,裙子的前襟更強調了她的乳房,緊繃的布料下面顯出壓扁的兩塊;裙擺本來應該垂直的,卻在豐滿的臀部彎成了弧線?!爆斏瘡膬刃纳钐巺拹嚎固靥珵樗龅挠字煽尚Φ娜寡b,“一天下午,瑪莎被奎斯特太太所激怒,那隱藏已久的地下反抗終于爆發(fā)了。她站在鏡子跟前,拿出一把剪刀,把連衣裙的上身剪了下來”。自此以后,瑪莎都是自己做裙子,或是開叉的黃色裙子,或是領口有束花和蕾絲邊的鮮艷的花裙子,穿上它們的瑪莎瞬間從一個小孩子成了一個貌美的年輕女子,這使她在猥瑣邪惡的麥克法蘭先生面前擁有不可侵犯的威懾感,“他有點害怕瑪莎”,并且心甘情愿地為瑪莎所利用驅使,在凡·任斯伯格家的舞會上或是體育俱樂部中,瑪莎驚艷眾人,成為男性贊美與愛慕的對象。在馬修斯公寓里的聚會中,斯黛拉是當之無愧的主角?!八泶┟髁恋木o身緞子,那油光水滑、金色肌膚的身體似在用另一種語言與在座的每個人交流。她渾身充滿活力,從只穿絲襪的腳趾——她已經踢掉了鞋子——到光滑的深色頭發(fā)”,都向眾人展示自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似乎把大家拉進了她的磁場”,她像征服者般環(huán)顧四周,掌控著聚會里的每一個人,而身邊的丈夫仿佛是陪襯。
女性們的著裝如同狂歡國王之冕,換裝的過程就相當于國王的加冕與脫冕,當女性拋棄原有著裝,也就是傳統(tǒng)女性脫冕的行為,使她們能夠掙脫父權的束縛。與此同時,也是在為女性自身加冕,女性以美麗的服飾作為自己的武器去征服男性,推翻男性的主導地位。
二、階級的顛覆:狂歡廣場里的非英裔白人
狂歡廣場是指狂歡節(jié)演出的廣場,也是文化意義得以延伸的符號場?!耙驗榭駳g節(jié)就其意義來說是全民性的,無所不包的,所有的人都需加入親昵的交際?!痹谖膶W作品中,廣場作為情節(jié)發(fā)展的場所,使得形形色色、各個階層的人得以相聚并彼此交流。
大部分英國人由于受到大英帝國展覽的誘惑,希冀能夠通過在殖民地的奮斗擺脫在英國本土的窘境,實現(xiàn)經濟上的突破。而事實上,當他們到了殖民地卻發(fā)現(xiàn),不僅有內部十分團結且仇視英國人的南非荷蘭人,還有經濟條件相當優(yōu)渥且思想活絡的猶太人。這里所有的一切,在英國殖民者理想的進程里都“太不適宜、太不協(xié)調、太難想象了”,甚至他們時常感到自身殖民統(tǒng)治者的權威受到挑戰(zhàn)。這片殖民地儼然已不是英國人的狂歡之所,而是南非荷蘭人和猶太人的狂歡廣場。
在凡·任斯伯格家的舞會上,瑪莎被當作英國人的代表受到凡·任斯伯格先生的質問“是否承認英國人在布爾戰(zhàn)爭中表現(xiàn)得如同禽獸”,以及比利對于她為何不學說南非荷蘭語的刁難。在這場舞會中,瑪莎全程如同小丑般被不同的南非荷蘭人所羞辱、戲弄。南非荷蘭人通過這樣的方式仿佛找回了丟失已久的尊嚴與權威感。南非荷蘭人的民族認同感使得他們十分排外。他們被英國人稱為“南非荷蘭派”,因為荷蘭人的社區(qū)內部關系緊密,對外相對隔絕,十分具有民族凝聚力?!八麄兘ㄗ约旱募瘯d,用茅草蓋教堂,里面供奉著他們憤怒的上帝”,他們不僅在衣著打扮、外表特征上極其相似,而且“也許從那頑強的自立神情和根深蒂固的殖民者姿態(tài)中可以看出一二”。然而,英國人內部卻是分裂的,英格蘭人、蘇格蘭人、愛爾蘭人、威爾士人等都是相對獨立的團體,“這個地區(qū)被劃分成了幾個獨立的社區(qū),他們之間除了教名、圣誕卡和統(tǒng)一為議員之外便毫無共同之處”。在一個多民族混雜的國家中,一個作為權威中心的民族若是喪失民族凝聚力,彼此之間疏離且冷漠,那么當他們面對極具團結力量的民族時,他們的統(tǒng)治者權威必然受到挑戰(zhàn)。
猶太民族天生聰穎且勤奮好學,喬斯·科恩喜歡讀經濟學和社會學,索利·科恩喜歡讀心理學,他們經常與瑪莎分享他們的所學,還經常借書給瑪莎看,“通過這些書,瑪莎以旁觀者的身份認清了自己”,即她所面臨的性別、種族和階級桎梏,瑪莎在醒悟之后,從一名傳統(tǒng)保守的英國女性成了一名追求自由平等的社會主義者,她下定決心離開農場去城鎮(zhèn)追求自我,這使她擺脫了像母親一樣的家庭主婦般的命運。但“科恩兄弟在使她看清自己的過程中也很自然地享受到某種不懷好意的快樂”,這里的“不懷好意的快樂”是值得深思的。這片殖民地里的猶太人的地位可以說是僅高于黑人,但他們內心深處卻并不甘于此,他們或從思想上或從經濟上以各種隱秘的手段將猶太人的思想滲透給殖民統(tǒng)治者們,從而顛覆統(tǒng)治者的權威中心地位。在城鎮(zhèn)里猶太人賈斯珀·科恩和馬克斯·科恩共同開了一家公司,里面的工作人員大部分是英國人,而白人、混種人、黑人無論哪個階級哪個民族都是這個公司的債務人,正如奎斯特先生的抱怨:“國際猶太人集團控制了全世界?!?/p>
因此,當英國人內部分裂,而又不被外界認可時,他們的統(tǒng)治者權威也自動消解??駳g廣場具有一種全民性的、意義得以無限擴大和深化的“象征的意味”,這里儼然已不是英國人的殖民地,而是所有人的狂歡廣場,縱向的等級世界觀已被顛覆。英國人的殖民統(tǒng)治者地位不復存在,荷蘭人、猶太人都在這里找尋到了自我價值。
三、種族的顛覆:狂歡化的黑人
“狂歡化的問題,也就是狂歡式對文學產生決定性影響的問題?!睆膬仍诰裆现v,狂歡式表達的是一種狂歡節(jié)的世界觀。這種世界觀無視等級、秩序、恭敬、仰慕等禮儀因素,追求的是人與人之間自由、平等的對話關系。
在白人主導的世界,黑人是白人的奴隸,一直處于社會的邊緣。但在20世紀上半葉黑人的族群意識與自我意識開始逐漸萌芽生長,他們對殖民者已不再是百依百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非洲民族解放運動蓬勃發(fā)展,帝國主義在非洲的殖民體系迅速崩潰。
20世紀,在除狂歡節(jié)之外的時間里,最接近狂歡節(jié)的模式、最能展現(xiàn)狂歡狀態(tài)的活動莫過于青年人的舞會。舞會向所有人開放,在那里人們可以拋棄外在的一切束縛,人與人之間親密而友好,身體隨著舞曲的搖擺,盡情地宣泄自身的情感,使人完全沉醉于狂歡狀態(tài)之中。白人佩里在舞會上模仿美國黑人唱歌,“他彈著一把假想中的班卓琴,翻著眼睛,猛扭身軀,膝蓋向外張開。那情形很是滑稽,但是以前他就經常這么干,人們顯得并不滿足。于是幾分鐘后,佩里發(fā)出一聲尖厲、顫抖的長嘯,人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已不再是美國黑人,而是成了非洲土著”。隨著佩里的模仿表演,舞會達到了高潮,其他人紛紛加入,滑稽地模仿著本地人的戰(zhàn)舞,“他們一邊哼哼,一邊唱歌,周圍的一大圈人隨著他們咚咚的跺腳聲拍手伴奏”。直到高潮漸退,白人們全都用友善的口吻邀請黑人侍者,佩里更是“用父親般的態(tài)度鼓勵著”,但當黑人侍者再三拒絕后,白人便露出了其真面目,將黑人強行拉到了舞會中央,強迫黑人進行他們那樣的滑稽舞蹈。但無論他們如何威脅,黑人侍者都極其敷衍,“只表演了個大概,腳幾乎沒有動”。而當佩里為此咒罵黑人時,他們更是無所畏懼,“侍者聳聳肩,露出克制的鄙夷,然后朝白色的人墻走過去,人群自動分開了”,黑人走出了舞廳。從以上不難看出,在舞會上的黑人儼然已不再是個為白人服務的侍者,而是和白人一樣有自我有自尊的人,能使白人畏懼的、能讓他們?yōu)槠渥詣幼屄返娜?。為何會有這樣的變化?狂歡化的世界感受的主要精神就是:顛覆等級制,主張平等,堅持開放性,強調未完成性、變易性,反對孤立自足的封閉性,反對僵化和教條。在舞會中,黑人侍者受到舞會感染,陷入狂歡化的世界感受。在這樣的狂歡化狀態(tài)之中,白人與黑人的地位被顛倒。白人仿佛成了舞臺上正在做著滑稽表演的小丑,而狂歡化的黑人卻成了臺下看表演的觀眾。黑人侍者通過自我狂歡化拋棄了種種歧視帶來的消極悲觀,將自己與白人平等相待,所以當他們受到白人的壓迫時,才敢以無畏的精神反抗白人,顛覆他們的權威,使得原本的主人成了服務的侍者,原本的侍者變成了主人。
狂歡化使社會等級制度暫時消失,薩托爾諾斯的“黃金時代”暫時復返,再現(xiàn)萊辛理想中的“金色之城”,從而在黑人與白人的交接處建立起節(jié)慶的、戲謔的、狂歡式的世界。這樣的世界使得平行的或對立的各個種族依照狂歡精神聚集在一處,雄偉的城市里,黑、白、棕的人種混雜在一起,“北方藍眼睛白皮膚的孩子和南方古銅色皮膚深色眼睛的孩子手拉著手一起玩”。人們針對權威的種族,以狂歡化的眼光看世界,顛覆了黑白種族的地位,動搖了其權威性和種族的優(yōu)越感。
四、結語
“狂歡使神圣與粗俗、崇高與卑下、偉大與渺小、明智與愚蠢等接近起來,聯(lián)系在一起,定下婚約,結成一體?!边@種狂歡精神使一切被性別、階級和種族歧視所禁錮的東西重新活躍起來,“它嘲弄、顛覆、消解、懸置一切妨礙生命力、創(chuàng)造力的等級差異”,使人與人之間的界限被打破,鴻溝被填平。萊辛在非洲25年的生活經歷為她早期創(chuàng)作提供了大量的素材與靈感。一方面,從性別的角度看,萊辛作為女性不斷追求自身的自由與獨立,她的女性主義意識與當時的父權制社會產生了劇烈沖突,從而讓她逐漸被父權社會邊緣化。另一方面,她屬于英國殖民統(tǒng)治者,但卻毫無統(tǒng)治階層的殘暴。她同情黑人,憐憫非英裔白人,向往一種人人平等、社會大同的“金色年代”,此種政治立場使她在主流社會中只能成為一個邊緣人物?!叭R辛雙重的邊緣身份賦予萊辛獨特的視角,使她不斷地對西方傳統(tǒng)文化進行批判性思考?!闭缰Z貝爾文學獎授獎詞所言:“這個表述女性經驗的詩人,以其懷疑主義精神、火一樣的熱情和豐富的想象力,對一個分裂的文明做了詳盡細致的考察?!彼宰陨砼院椭趁裾叩慕涷?,通過半自傳的書寫,塑造了極具反叛精神的邊緣人形象,張揚了中心與邊緣的二元對立,從而顛覆了權威中心,為身染沉疴的社會邊緣人開出一劑精神救贖的良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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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胡虹,云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2020級英語語言文學專業(yè)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學。
編輯:杜碧媛E-mail :dubiyuanu63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