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陽明
四叔從野戰(zhàn)部隊轉(zhuǎn)業(yè)來疆城時,正趕上北湖公園工程建設。一開始沒想要建公園,政府為了解決農(nóng)業(yè)用水問題,決定在城北的小北河河道上修建一個大壩,建成一個人工湖,當時叫北湖水庫工程。工程不大,可是對于北方邊境小城,那是舉全城之力了,連市長和市委書記都上了工地,用土籃子挑土。據(jù)說對面蘇聯(lián)老大哥都開來了推土機幫忙。
四叔在部隊是通訊員,干瘦干瘦的,支棱著一對招風耳,朝天鼻,胳膊很長,毛茸茸的,活像一只小版的大猩猩。四叔到工地報到,工程處的人說,你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哪像是轉(zhuǎn)業(yè)軍人啊。四叔說,俺會開車。人家眼睛一亮,那時候會開車的太少了,讓他開推土機去了。市里各單位都派出了突擊隊,參加水庫工程,搞大會戰(zhàn),要趕在汛期前完成工程。四嬸那時是疆北電廠鐵姑娘隊的,在大壩上和男人們一起搬石頭挑土,干得熱火朝天。那天四嬸帶著姑娘們在工地上連續(xù)干了一天一夜,要累哭了。就在這時,四叔開著推土機來支援了,三下兩下就搞定了,一下子把四嬸的芳心也給搞定了,轉(zhuǎn)彎抹角人托人,找到我媽,他們倆就成了。
水庫當年就蓄了水,又開始在湖邊種植花草樹木,建起了北湖公園,擺上了木頭長椅。還買了兩只游船。園長把四叔留在了公園里,本來是琢磨讓他開游船的,可是開游船和開推土機不一樣,四叔是北方人,旱鴨子,暈船,上了船就東倒西歪站不住。試了幾次都不行,就先在公園里栽花澆樹。
轉(zhuǎn)過年,一位省領(lǐng)導來疆城視察,對北湖公園贊不絕口。省領(lǐng)導也是部隊轉(zhuǎn)業(yè),抗美援朝時在疆城工作了三年,負責轉(zhuǎn)運軍用物資,對疆城人民有感情。他在新建成的公園里轉(zhuǎn)了一圈,說,真是個奇跡啊,要好好建設,把北湖公園建成疆城人民的太陽島,豐富疆城人民的文化生活。后來看了看正在建的兒童樂園,說,要在公園里再建個動物園,養(yǎng)上猴子、老虎、孔雀,省城的動物園很受孩子們歡迎啊。
四叔正在公園里抻著根黑膠皮管子澆樹,首長看見了,走過去說,小同志,辛苦了。陪同的領(lǐng)導說,這是公園職工小王,也是部隊轉(zhuǎn)業(yè)的,小伙子很能干。首長說,哦,哪個部隊的???四叔放下水管子,一個立正敬禮,說,報告首長,沈陽軍區(qū)××部隊四連通訊員王立忠。首長說,噢,你知道這個部隊的前身嗎?四叔聲音洪亮地回答,知道,是東北民主聯(lián)軍六縱16師。首長滿意地點頭,說,我就是六縱16師出來的?;仡^對園長說,我看動物園的事,就交給這位王同志吧,你們抓緊籌建,打個報告給我,我回去先調(diào)幾只猴子來,別的動物再分批調(diào)過來,要把動物園建好,疆城這個地方我知道,冬天能到零下50度,一些熱帶動物根本受不了。
園長連連點頭。首長問我四叔,怎么樣,有困難嗎?四叔說,為人民服務,保證完成任務。首長拍了拍四叔的肩膀,說,你姓王,這個姓好,等猴子們來了,你就當猴王吧。四叔說,首長放心,人在猴在。人們都笑了起來。從那以后,我四叔這猴王的外號就叫上了。
北湖公園第二年夏天就開始籌建動物園,先建猴苑。北疆嚴寒,大半年都要取暖,要給猴子蓋一座房子,里面有爐子,有火墻取暖,讓猴子居住。房子外面用鋼筋焊起框架,裝上防護網(wǎng),里面再堆起一座假山,就成了。那年國慶節(jié),兩只猴子正式入住了。那天,四叔站在北湖公園門口等了一下午,一輛運貨的嘎斯汽車捎來了兩只猴子,經(jīng)過長途顛簸,兩只猴子面有疲憊驚恐之色。四叔把鐵籠子拎進猴苑,把兩只猴子放了進去,說,從今往后,這里就是你們的家了,俺答應了首長,要照顧好你們。猴子吃了白菜葉子和幾個大棗,喝了水槽子里放好的清水,恢復了元氣,在猴苑里上躥下跳,大鬧天宮一般,看得四叔眼花繚亂的。
第二天,人們都跑去北湖公園看猴,差點把剛建起來的公園大門給擠倒了。四叔負責維持秩序,排隊看猴,老人孩子優(yōu)先,每人看兩分鐘,到晚上嗓子都喊啞了。兩只猴子也人來瘋,擠眉弄眼的,伸著爪子,向人要吃的,孩子們看得喜笑顏開。一些在疆城生活了七八十年的老人都流下了激動的淚水,說沒想到自己這輩子還能看到猴。四叔說,首長說了,明年還要在公園里建孔雀苑和鹿苑呢。
可是,轉(zhuǎn)過年形勢緊張搞戰(zhàn)備,孔雀苑和鹿苑沒能建起來。后來再想建的時候,那位首長升遷到省委組織部去了,專門管人,不管猴了。這樣一來,說是動物園,實際上就是北湖公園里的一處猴苑,四叔管理動物園,實際上就是養(yǎng)好這兩只猴子,喂食喂水,打掃衛(wèi)生,到了取暖期,還得給猴子升爐子取暖。
疆城有了動物園是大事,連市長都興致勃勃來看猴。市長對我四叔說,老首長封你當猴王,我可是親耳聽到的,猴子不遠萬里,長途跋涉,來豐富疆城人民的文化生活,你一定要照顧好它們。我四叔一個立正,聲音洪亮地說,市長放心,人在猴在。那兩只猴看我四叔舉手敬禮,竟然也學著樣子,給市長敬了個禮,人們哈哈大笑,場面甚歡,多年傳為佳話。
我那時剛上小學,讓我媽帶著我去看猴,我媽說,我看你像猴,我上班沒時間,你去找你四叔。我就去找我四叔,我還以為四叔會給我開個后門,不料四叔笑瞇瞇地說,明早你來排隊,這幾天看猴的人多。我心里老大不高興,也沒辦法。
第二天乖乖地去排隊,終于排到了,那兩只猴讓我很失望,我以為它們會像人一樣高大,最起碼跟我一般高,沒想到那一大一小兩只猴都不大,大的那只一身棕色的毛,滿臉的皺紋,正攀在防護網(wǎng)上向外面張望,小的那只毛色金黃,小小的腦袋也就比我的拳頭大一點,像一只貓一般從防護網(wǎng)跳到假山上。我給小猴子扔了一顆花生豆,大猴子沖過來,一把搶走了。
那時,邊境小城沒有什么別的娛樂場所,夏天到公園里遛遛彎,吃根冰棍,看看猴,是相當高級的文化娛樂了。一到星期日,我和同學們就相約去看猴,那時已不像一開始那樣人山人海了,可還是絡繹不絕的。兩只猴子已經(jīng)跟四叔熟悉起來了,四叔一進猴苑,小猴子呲溜一聲就跳到他的肩膀兒上去了,大猴子就嫉妒,臉紅紅的,直齜牙。四叔扔給大猴子半個蘋果,拍拍它的腦袋,它就心理平衡了。小猴子還用爪子揪四叔的招風耳,四叔來回撲棱腦袋,小猴調(diào)皮,不停地用爪子去抓。
四嬸后來沒少跟我媽訴苦,說四叔一天到晚不著家,身上還有股猴子味兒,對那兩個猴崽子比親兒子都親。我媽說,別跟我念叨,那可是你自個相中的。四嬸說,后老悔了,當初他也就是坐在推土機里,他要是跟我們一起挑土,俺掐白眼根也看不上他啊,要個頭沒個頭,要長相沒長相,跟個猴子似的。我媽笑得肚子疼,說,敢情你當時看上的是推土機,愛屋及烏了吧。我媽上過學,有文化,四嬸沒聽懂。后來四嬸就認命了,發(fā)揚當初鐵姑娘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把家里家外的事都擔起來了。
我爸在疆城電廠當車間主任,電廠是戰(zhàn)備單位,一天到晚不見影,見了我們也板著臉,嚇得我和弟弟妹妹大氣都不敢出。我媽給我們講故事,味同嚼蠟,能把我們講睡著了。相比之下我還是喜歡聽四叔講故事,四叔愛講真假猴王的故事,每次都講得很生動。他說,從前,有個孫悟空,保護唐僧去西天取經(jīng),走啊走,走啊走,遇見一個假的孫悟空,兩個猴王就打了起來,誰也分不清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就連觀音菩薩都分不出來,后來兩個猴王打到了如來佛那里,被如來佛識破了,假的是一只六耳獼猴,被孫悟空一棒子打死了。我聽得津津有味,纏著四叔說,你再講一遍唄。四叔很有耐心,就又講了一遍,從前,有個孫悟空……講得高興了,還會加上動作表演,惟妙惟肖的。
猴苑建起來的第二年,形勢突變,都說要打仗了,南方已經(jīng)打起來了,各大單位都忙著戰(zhàn)備,重要的東西都要轉(zhuǎn)移。我爸他們單位開始扛著槍上班,把我們這些孩子激動得夠嗆,我媽連續(xù)幾天晚上,烙了厚厚的一摞大餅子,說是要轉(zhuǎn)移的路上吃,學校也停課了,我們興奮的,像過年一般,每天問什么時候轉(zhuǎn)移。那天四叔正在喂猴子,來了兩個背著槍的民兵,說指揮部有命令,讓把猴子打死,人員準備轉(zhuǎn)移。那兩只猴子通人性,一看來了兩個兇神惡煞帶著槍的陌生人,嚇得渾身篩糠,直作揖。四叔說,我沒接到通知,我不認識你們。兩個民兵冷著臉說,這不就通知你了嗎?四叔說,口說無憑,給我看介紹信。兩人說,沒有。四叔說,那不行,有多遠滾多遠。兩個民兵說,你等著。扭身走了。
四叔跑去找園長,說,我是復員軍人,怎么不給我發(fā)槍。園長就發(fā)了他一桿槍,沒給他發(fā)子彈。四叔家也不回了,抱著那只半自動守在猴苑里。過了兩天,那倆民兵真的又來了,氣勢洶洶地說開了介紹信,還沒等他們把介紹信掏出來,四叔就把槍舉起來了,說,這兩只猴是我的老首長送來的,我向他保證過,人在猴在,我看誰敢動猴子一根毫毛。那兩個民兵嚇得頭發(fā)都豎了起來,撒丫子跑了。
園長聽說后嚇得夠嗆,說,王立忠啊你可闖禍了。四叔說,一人干事一人擔,動我的猴子,門都沒有。園長拿他沒辦法。形勢亂哄哄的,后來緩和了,這事還真就那么過去了,沒人再提起。可是建動物園的計劃泡了湯,老首長也調(diào)走了,兩個猴子就成了疆城人民的明星了,周日帶孩子去北湖公園看猴,成了和平生活的象征。疆城不大,只有一個路口設置了崗樓,里面有個交通警察,市民們就編了順口溜,“一個公園兩個猴,一個警察望兩頭,一把瓜子全城游”,傳誦了好些年,還挺形象的,足見兩只猴在疆城人民心目中的重要位置。
那時候,桃啊,香蕉啊之類的水果還運不到疆城來,游人和孩子們來看猴,給兩只猴子扔花生和蘋果,兩只猴吃得高興,就敬禮,逗得人們直樂。后來人們要求變高,不滿足猴子只是敬禮,紛紛喊著,打個滾,作個揖,翻個跟頭,耍個金箍棒。猴子不為所動,人們就扔土塊和石頭打猴子,四叔連忙趕來,制止調(diào)皮的孩子們。后來園長找四叔談話,說,你得訓練訓練那兩只毛猴,讓它們多會些花樣,翻個跟頭啥的。四叔說,它們不叫毛猴子,它們有名字,大的叫壯壯,小的叫毛毛。園長說,我不管什么壯壯毛毛的,它們就是猴,這個任務交給你,公園是收門票的,要讓人民群眾覺得這一毛錢的門票物有所值。四叔歪著身子,板著臉不說話。園長說,你不是說兩只猴子正當壯年嗎,那不得多掌握一些新本領(lǐng)啊,再說,也能鍛煉身體,延年益壽啊。人生百年,猴子平均能活二十年,你得讓它們多活幾年啊。
四叔一開始對園長的話不屑一顧,后來坐直了身子,嚴肅了起來,大約是后面的話打動了他。轉(zhuǎn)過天,四叔換了身勞動布服裝,像模像樣地開始馴猴了。我和同學們都去看。四叔站在猴苑里,先教猴子作揖,他自己示范,猴子看了一眼,不理不睬的。四叔掏出一個蘋果,作了個揖,自己咬了一口。猴子圍過來眼巴巴地瞅著蘋果,還是不作揖,四叔氣得罵,上次有槍指著你們,不是作揖做得挺起勁嗎?我看你們倆就是欠一頓揍。我問,四叔你馴過猴嗎?四叔說,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在部隊幫著訓過軍犬,都一個道理。
第二天,四叔換了身舊軍裝,對兩只猴子說,咱今天開始正規(guī)訓練啊,第一個項目,練隊列,齊步走,立定,敬禮。倆猴還真走,扭著身子走得東倒西歪的,最后一個敬禮還挺像回事。四叔高興了,趁熱打鐵,喊,第二個項目,前滾翻加蛙跳,看我示范,四叔麻利地一個前滾翻,緊接著一個蛙跳。我們都喊好,禁不住鼓起掌來,兩個猴子也跟著學拍巴掌。示范了兩次,四叔對猴說,看明白了吧,該你倆了,誰做好了,有蘋果吃。倆猴抓耳撓腮,又互相理毛,不動彈。四叔沒轍,變戲法一般掏出一個孫悟空面具,戴在臉上,抄起一根木棍往地上一杵,手搭涼棚做眺望狀。我們都笑,倆猴也高興得齜牙咧嘴。就這么折騰了一上午,四叔忙活得滿臉汗,一身土,我們笑得前仰后合,兩猴什么也沒學會。
園長來觀摩馴猴,也笑彎了腰,說,猴王啊,算了,就當我沒說,別費這勁了,不如我花錢給你買身行頭,把你打扮成猴,給大家表演算了。四叔來了倔勁,第二天接著馴,還做了根柳條鞭子。圍觀的人更多了,還像前幾天一樣,把大家笑得肚子疼。四叔舉著鞭子嚇唬,可倆猴根本就不怕,像兩塊滾刀肉,扎一針不出血,砍一刀一轱轆。最終四叔的馴猴計劃不了了之。
那年冬天,下了好大的雪,天氣嚴寒,四叔受了風寒,感冒了,平時皮實慣了,不當回事,后來發(fā)起燒來,到醫(yī)院一查,肺炎,讓住院。四叔放不下那兩只猴,打完點滴就從醫(yī)院往外跑,就這么來回折騰,總不見好。醫(yī)生說,你不要命了,你不能離開醫(yī)院了,好好打兩天針。四叔只好跟園長請假。園長說,我知道了,給你看病的是我同學,疆城巴掌大的地方,都認識,你就聽醫(yī)生的話吧,我找個人替你,不就是喂個猴生個爐子嘛,你別管了。四叔就安心在醫(yī)院住下了。
第三天一大早,園長黑著臉來了。四叔不好意思地說,你看看,還勞煩領(lǐng)導來看我。園長摘了棉帽子,拍掉雪,垂頭喪氣地說,死了。四叔疑惑地問,誰死了。園長說,那兩只猴唄。四叔一蹦高從病床上坐起來了,眼睛瞪得老大,說,園長你,開什么玩笑。園長說,沒開玩笑,我安排根柱那個癟犢子去了,誰知道他沒有經(jīng)驗,昨夜不等爐子里的煤燒透,就壓上碎煤面子,回家了。今天上班一看,倆猴都被煤煙子熏死了。四叔愣了半晌,聲音顫抖地問,倆猴,現(xiàn)在在哪兒?園長說,我讓人扔到北湖冰面上雪堆里去了,估計這會兒凍得硬邦邦了。
四叔“嗷”的一聲叫,伸手把手背上的針拔了,血從針眼里直往外流。四叔抓起大皮襖穿上,出了醫(yī)院,拔腿就往北湖公園跑。園長拎著他的帽子在后面追,上氣不接下氣地喊,猴王,你的帽子,帽子,凍死你啊。四叔跑到冰面上,可不是,兩只猴在雪堆里躺著呢。四叔把猴兒拎起來,放進皮襖里抱著,坐在冰面上哇哇地哭,一邊哭一邊喊,壯壯啊,毛毛啊,你們可不能死啊,我怎么跟老首長交代啊,根柱你個挨千刀的癟犢子,看老子不活剝了你的皮。園長怎么勸也勸不住。忽然,四叔不哭了,瞅著園長,瞪圓了眼睛。園長嚇得后退一步,說,王立忠你,你咋了,你可別嚇唬我。四叔把皮襖慢慢地敞開,兩只猴在寒風中探出毛茸茸的小腦袋來。原來兩只猴沒死透,扔在雪堆里一凍,自己緩過來了。園長看得目瞪口呆,四叔欣喜若狂,抱著兩個失而復得的猴,哈哈大笑,笑得鼻涕眼淚流了一臉,手背上流出的血凍成了紅艷艷的冰溜子。
煤氣中毒事件以后,四叔更是把那倆猴照看得好好的,用四嬸的話說,跟伺候祖宗似的,就差砍塊板供起來了。兩只猴對四叔也是如膠似漆,尤其那毛毛,見了四叔更是像一塊膠皮糖。兩只猴和四叔之間發(fā)生很多好玩的故事,成為疆城人茶余飯后的談資。
最為廣泛流傳的,據(jù)說是有一次,四叔被猴子關(guān)進了籠子里。四叔每年夏天要在猴苑里放一口大缸,里面裝滿水,曬熱了給兩只猴子洗澡。猴子在水里百般不愿意,四叔把它們輪流按進水里,只露出猴腦袋,還在皮毛上打洗發(fā)膏,搓揉得直起沫子。有一天,四叔看水很熱,下班時間,園里沒人,心說,自己也洗洗吧,省得老婆總說他身上一股猴子味,就脫了衣服跳進水缸里。不料兩只猴跑過來,開始爭搶四叔的衣服,毛毛把四叔的背心穿上,壯壯把四叔的大短褲穿上,滑稽的樣子逗得四叔直樂。后來兩猴從大短褲兜里掏出鑰匙串,學者四叔平時的樣子,“啪”一聲把鎖頭打開了,大搖大擺走出去了,四叔著急從水缸里往外跳,剛跳出去,猴一回身,“啪”一聲把門從外面鎖上了。倆猴穿著四叔的衣服,像模像樣地在猴苑外溜達,四叔沖猴子比劃讓猴子開門,猴沖四叔做鬼臉,四叔想從防護網(wǎng)漏洞里鉆出來,可是猴子能,人不行,四叔被關(guān)在猴苑里出不來,急得抓耳撓腮,跟個猴兒似的。
這時候已經(jīng)下班好長時間了,遠遠看見園長從辦公室出來,四叔喊了好幾聲,園長離得遠,聽不見。四叔從假山上摳下一塊石頭,一手捂著緊要處,一手舉著石頭“哐哐”地砸猴苑的鋼架,倆猴興奮得又跳又叫。園長聽見了聲響,走過來一看,大吃一驚,四叔光著身子,在猴苑里做捶胸頓足狀,兩個猴穿著人的衣服,在外面興致勃勃地參觀,還沖四叔扔蘋果皮呢。
園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薅頭發(fā)又掐大腿,哭笑不得地說,猴王,你這是鬧哪樣。四叔喊,我讓猴子給鎖里面了。園長愣了愣,哈哈大笑,笑得腰都直不起來,說,哎喲,猴王啊,我這輩子可算開了眼界了。四叔喊,園長你快點開門吧,還有心思笑。兩猴看見園長,乖乖地繳械投降,四叔一邊穿衣服一邊說,園長,可千萬別跟人說呀。園長一邊笑一邊說,行,行。
園長憋了三天,不時在辦公室大笑起來,人們面面相覷,都說,完了,園長要得精神病了。第四天,園長找到四叔,說,不行了,我再憋下去就要精神病了,你還是讓我說了吧。
我上高中那年,疆城一下子熱鬧起來了。一直是戰(zhàn)備的前沿,忽然之間變成了邊境貿(mào)易的繁華之地了,各大單位紛紛組建邊貿(mào)公司,人們都忙著“下海”賺錢。我爸他們疆北電廠的邊貿(mào)公司與俄羅斯做木材生意,年底職工每人發(fā)2000元福利,還給廠長買了輛伏爾加轎車。北湖公園新任園長看著眼紅,開了幾次會,也想成立一個邊貿(mào)公司,沒有門路,整不起來。
就在這時,那位老首長來疆城了。老首長離休在家,下棋遛鳥,過得悠然自在,想故地重游,就帶著孫子孫女來疆城了。這時北湖公園已經(jīng)成了疆城一處著名的景點了,老首長游覽了國門和達賚湖,說,咱得去北湖公園看看,里面的動物園還是我批準建的呢,差不多是全國緯度最高的動物園了,要不是戰(zhàn)備,孔雀和斑馬啥都有了。兒子嘀咕,幸虧戰(zhàn)備,不然孔雀和斑馬可遭了罪了。老首長眼睛一瞪,說,閉上你的臭嘴。
一家人就來到北湖公園了,游人不多,很快到了猴苑。兩只猴看見有人來,高興得上躥下跳。四叔正忙著清理護欄下的垃圾,看了老首長一眼,覺得有點眼熟,也沒在意。老首長指著猴兒對家人說,剛送來時,還是兩只猴崽子,現(xiàn)在也老嘍,折成人的歲數(shù)得不惑之年了吧。四叔一聽,一下子想起來了,扔了掃帚,直起身來,一個立正敬禮,聲音洪亮地說,首長好。兩個猴一看四叔舉手敬禮,也跟著敬禮,逗得孩子們直笑。老首長一愣,說,你是?四叔說,原東北民主聯(lián)軍六縱16師四連王立忠向首長報告。老首長一拍腦門,想起來了,激動地握住四叔的手,說,哎呀,這么多年了,你還在這兒啊,聽說你們園長都換了好幾任了。四叔說,報告首長,您交給我的兩只猴,一只沒少,人在猴在。
園長聽說有離休的老首長來,客客氣氣地過來打招呼,說感謝老首長還想著疆城。老首長指了指兒子,說,他停薪留職在疆城做邊貿(mào)生意,我也來看看。園長一聽,眼睛就亮了,熱情地邀請老首長一家吃飯。老首長興致很高,同意了。就在北湖公園門口橫街上找了家肉餅館子,吃到一半,園長就把搞邊貿(mào)的想法說了。老首長就笑了,對他兒子說,你不是正缺人手嗎?那中年人說,還真找不到可靠的人呢。老首長對園長說,這簡單,你們組建個邊貿(mào)公司,常駐獨聯(lián)體那邊,我們從國內(nèi)把貨發(fā)過去,你們在那邊銷售,刨除費用,一家一半怎么樣?園長瞪圓了眼睛,半天回不過神來,后來蹭地站了起來,說,老首長我敬您一杯。老首長說,猴王啊,你就先別當猴王了,當幾年總經(jīng)理吧。四叔差點從凳子上出溜到桌子下面去,連連擺手,說,首長,俺可干不了,俺只會養(yǎng)猴兒。
老首長說,當初我一句話,你忠心耿耿工作了這么多年,太難得了。現(xiàn)在搞商品經(jīng)濟,缺的不是錢,就缺像你這樣的人啊。園長說,那是,那是。扭頭對四叔說,當初讓你人在猴在,是首長的命令,現(xiàn)在讓你當經(jīng)理,也是老首長的命令啊。老首長說,放心吧,都有現(xiàn)成的銷路,你就負責接貨保管,坐著點錢就行。四叔還想說什么,園長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腳,他就不說了。
回到公園,四叔說,園長啊,我可真干不了啊,再說我也舍不得那倆猴,園長說,猴王啊,算我求你了,你看不出來嗎?這事沒你干不成,是老首長相中你了,換別人這好事哪能落咱頭上,你先干著,把公司支起來。四叔說,我那猴咋整?園長說,你放心,兩只猴我給你伺候得好好的,你工資照開,提成另算,干個一年半載的,路子熟了,實在不想干咱再商量。
領(lǐng)導話都說到這份上,四叔不好推辭了。四叔就這樣下海了。園林處成立了邊貿(mào)公司,四叔任總經(jīng)理,加上根柱,總共就兩個人。因為上次差點把猴熏死,四叔好幾年不搭理根柱,后來根柱請四叔喝酒,說了一籮筐的好話,畢竟一個單位,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倆人就又和好了。
兩人辦了護照,去了俄羅斯赤塔,租了間民房,辦理了注冊手續(xù),貿(mào)易公司就建起來了。老首長他兒子從國內(nèi)把貨發(fā)過去,他們在當?shù)亟迂?,租庫房存上,客戶就找上門來了。第一批貨是一車皮圓蔥,四叔一輩子沒見過那么多圓蔥,腦袋都大了,心說這得賣到啥時候啊,結(jié)果不到兩天,被搶購一空,真是坐在家門口點錢啊。緊接著又到一車皮運動鞋,很快被當?shù)氐牡範攤儞屬徱豢?。到了月底,五萬多分成進了北湖公園的賬,園長和職工們都高興得直蹦高,奉四叔為神明。四叔不安心,一閑下來就念叨那兩只猴,跟根柱講,那兩只猴通人性啊,出國之前我去看它們,在里面眼巴巴望著我,依依不舍啊。根柱說,哪有那么神,你自己想的吧。四叔就生氣,說,我傻嗎,啥表情看不出來?
到了秋天,接了兩車皮羽絨服,質(zhì)量不好,呼呼往外飛鴨毛。也賣得不錯,四叔一邊點錢一邊念叨說,你說我這眼皮怎么總跳呢,左眼跳財,右眼跳禍啊。根柱問,你是哪個眼皮跳啊?四叔說,兩只都跳。根柱說,我懷疑你是羽毛過敏,這兩天我也不停地打噴嚏。正說話時,進來一個中國倒爺,要2000件羽絨服,準備打包運到伊爾庫茨克去。閑聊中說剛從中國過來,四叔就問,疆城有啥新鮮事沒。那人說,疆城現(xiàn)在遍地是新聞,講不過來。四叔問,那北湖公園有啥新聞。那人齜牙說,人人都忙著賺錢呢,誰有工夫去逛公園啊。
快走到門口了,那人回頭說,哦,對了,聽說前兩天公園的一只猴子,掉進北湖里淹死了,算是個新聞吧。四叔裝錢的大挎包“吧唧”一聲掉到地上了,他臉色煞白,沖過去拉住那人,瞪著眼睛問,你說啥,真的假的,咋回事?那人說,就是一只猴兒,淹死了,你激動啥。轉(zhuǎn)身走了。四叔一屁股坐在地上,起不來了。根柱勸他說,別聽他瞎咧咧,沒準是傳言呢,就算有這事,沒準救活過來了,上次不就是……四叔眼睛紅紅的,把裝錢的大挎包從地上撿起來,套在根柱的脖子上,說,我得回去看看,這個給你,我跟你說,就是賣一盧布,也得裝進去,明白不?
四叔當天就往邊境上趕,到了口岸,俄羅斯海關(guān)閉關(guān)了,在車里坐了一宿,天一亮就排隊進境,過了中國海關(guān),攔了個出租車就往北湖公園跑。四叔進了公園大門,直奔猴苑,氣喘吁吁地跑到猴苑一看,毛毛不見了,只剩壯壯一只猴兒,孤零零地坐在假山上,看見四叔,高興地撲到了防護網(wǎng)上,興奮得抓耳撓腮。園長見四叔回來,還挺不高興,說,就這點事,你跑回來干啥?四叔說,你不是答應我照顧好這兩只猴嗎?園長嘆了口氣,說,想不到的事,上班發(fā)現(xiàn)少了一只猴,全體職工四處尋找,最后在湖里找到了。四叔喘著粗氣,說不出話。園長說,我估摸是這猴跑出來,到了北湖邊遇見狗啊啥的,一驚嚇,掉到湖里沒上來。四叔問,毛毛在哪兒呢?園長說,埋到猴苑后面那棵老楊樹下,已經(jīng)入土為安了。四叔不說話,眼睛紅紅的。園長說,回來了就休息幾天吧。四叔說,我不出國了,我接著養(yǎng)猴,這個經(jīng)理我不干了,你另請高明吧。說完站起身來走了。
園長還琢磨怎么做四叔的思想工作呢,沒想到第二天就出事了。園林處接到市公安局的電話,貿(mào)易公司在俄羅斯租住的民房被搶劫了,兩個蒙面大漢端著獵槍沖進房子里,根柱抱著挎包不撒手,被一槍打在了肚子上,死了。公安局通知單位,讓去境外處理后事。
那天晚上,四叔帶了紙錢和煙酒,分成兩堆,在北湖邊上燒化。四叔眼淚直流,往火里扔一張紙錢,嘴里念叨,根柱兄弟啊,收錢吧,掙的錢你一分還沒花著呢。又往另一堆火里扔紙錢,念叨,毛毛啊,俺知道了,你不會說話,啥都知道,你這是告訴俺,下海會死啊,俺沒悟透啊,自己回來了,沒把兄弟帶回來,嗚嗚。
疆城日漸繁華起來,錄像廳、游戲廳等各種游樂場所也多了,北湖公園迅速冷清下去。公園拆除了圍墻,不再收門票,成了老人們健身的主要場所。公園經(jīng)營困難,開不出工資,很多人都辭職不干了。四叔不到50歲,頭發(fā)就花白了,他每個月要拿出一半的工資給壯壯買吃的,四嬸不干了,他們家兒子考上了大學,正是用錢的時候,兩人大吵了幾架,也沒用,四叔就一句話,我怎么也不能讓猴挨餓吧。
壯壯也老了,身上的毛戧毛炸刺的,在假山上一坐大半天,好幾天也沒人來看猴。猴子在里面坐著,四叔在外面坐著,都是愁眉苦臉的,分不清哪個是人,哪個是猴。
新上任的園長改革經(jīng)營方式,要拆除猴苑,建一座旱冰場。設計方案都出來了,四叔死活不同意,問,猴子怎么辦?園長說,這個,我還沒想好。四叔說,你要是能給壯壯找一個好去處,那還行。園長說,君子一言。四叔又有些后悔,說,到時候再說。
過了有一個月,園長把四叔叫到辦公室,說,我聯(lián)系好了,長春動物園同意接收咱這只猴子,人家是正規(guī)動物園,規(guī)模大。四叔不作聲,忽然淚如雨下,園長也很感動,說,立忠啊,你的故事我都知道,我理解你的心情,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呀。你也知道,這只猴也快20歲了,也該找個好地方頤養(yǎng)天年了,這地方太冷了,人家長春動物園的人都說了,猴子能在咱這冰天雪地的地方生活這么多年,簡直是奇跡了。
四叔抹了抹眼睛,說,你當真跟長春動物園聯(lián)系好了?園長說,那還有假,我可以把電話號碼給你,你自己打電話核實。四叔擼了一把鼻涕,抹在椅子腿上,說,不用,俺長春有戰(zhàn)友。園長笑了,說,行,你去核實吧,回頭我再找你。四叔說,等入了冬再說吧。園長說,早點送過去,能早點適應環(huán)境,再說了,旱冰場等著開工呢。
過了幾天,長春動物園派了一輛專用車來接猴了。四叔那天早早就去上班了,守在猴苑門口,和猴子嘮了好幾個小時,壯壯聽不懂,還美滋滋地吃香蕉呢。車停到了公園門口,四叔給壯壯套上脖繩,牽著猴慢慢往外走,猴子很興奮的樣子,一雙眼滴溜溜亂轉(zhuǎn),走到公園門口,看見從車上卸下的那只專用鐵籠子,猴子似乎明白了什么,一扭身把四叔的腿給抱住了。四叔的眼淚在眼眶里轉(zhuǎn),使勁憋著,拍了拍猴子的腦袋,說,走吧,享福去吧,還有很多伙伴等著你呢,這冰天雪地的地方,你受苦了。猴子還是抱著四叔的腿不松開,兩名工作人員跑過來,把猴子從四叔的腿上薅下來,“呲啦”一聲,像撕下一片大膏藥,猴子被塞進了鐵籠子里,在裝上車之前,忽然像模像樣地沖四叔敬了個舉手禮,四叔顫巍巍地舉手回了個禮,眼淚終于忍不住滴了下來。
猴子都走了,四叔每天還是去上班,在公園里打掃衛(wèi)生,干完活,就望著空空的猴苑發(fā)呆。那天下午,四嬸來我家,對我媽說,這幾天看見我們家王立忠了嗎?我媽說,沒啊,咋了?四嬸說,有三四天沒回家了,不見影。我媽愣了一下,說,看你們兩口子這日子過的,你沒去公園找找?四嬸說,沒有,聽說明天猴苑就拆了,開工建旱冰場了,他去那兒干嗎?我媽對我說,走,咱一起去北湖公園轉(zhuǎn)轉(zhuǎn)去。
我們一起出了家門,步行到北湖邊,公園里沒多少人,湖水波光粼粼的,我們穿過苗圃,向猴苑方向走。猴苑的周圍堆滿了水泥和沙子,不遠處還停著一臺推土機,萬事俱備的樣子。我心里暗暗高興,看來用不了多久就能滑旱冰了。忽然,一陣歡樂的笑聲從猴苑傳過來,我們加快了腳步,走過去,定睛一看,猴苑外面圍著好多人,正在那里鼓掌喝彩。
猴苑里面,一只戴著孫悟空面具的“大猴子”正在抓耳撓腮,輕盈地從假山上跳下來,就地一個前滾翻,接著一個蛙跳,手里變戲法一般多了一根金箍棒,往地上一杵,身形往上一竄,手搭在額頭上,做遠眺狀……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