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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麻綠豆花生

2022-05-30 10:48:04葉淺韻
安徽文學 2022年9期
關(guān)鍵詞:二姐大媽村子

葉淺韻

很久了,我三媽一直坐在她家門口那棵老核桃樹下哭。她高高地舉起兩只手用力地拍打著自己的雙腿,放聲地哭,一邊嚎啕著,一邊數(shù)落著。像是問蒼天,也像是問大地。仰天一聲:“我的天耶,我是前世不修了?嗷嗷嗷……”又把雙手再舉起,挖地一樣拍在大腿上,腰一彎,叩地一聲:“我的娘耶,我是前世不修了?嗚嗚嗚……”風獵獵而過的聲音,伴著她的嗚咽,慘淡淡的日子像山腳下長出的亂草,枯黃而無力。

我拍拍她的肩膀說,三媽,別哭了。她卻哭得更兇了。我不敢再多待下去。我真不明白,嬸娘伯母們都去哪了,也不來哄哄她。往常,誰家有個悲傷事,總有些熱心的人去問聲冷暖,勸導勸導,也總是好的。我回到家,我媽沖我翻了好幾個白眼,她說,個個這么忙,你倒有這個閑情,趕緊跟我去地里。在路上,她又跟我抱怨我三媽的短處。說她牙尖嘴利,愛長舌愛挖根,常常會挑起些無聊的事端害人吵架。四平村的這些女人們的事,又哪一次不是紅花花,紫草草,你你我我,分分合合的小鬧劇。包括我媽,可我不敢說出來,我怕她拿大巴掌拍死我。

前些日子,村子里兩個女人吵架,起因是因為我三媽在她們面前過了小話,這個說那個在背地里說你是背鍋,那個在背地里又說你是駝駝。兩個女人在河里洗衣裳的時候,因為肚子里憋著一股氣,先是比雞罵狗,指桑罵槐,后來就話搭著話,話趕著話,臉紅脖子粗地吵了起來。撕破了臉的兩個人,哪里還顧得上我三媽的老臉皮,兩個人都說要找我三媽來對質(zhì)。不巧的是我三媽正從對門的山上背糞回來,才下到河邊,就被這兩個女人圍住了。三個女人的戲,你嘴頭出姜,她嘴頭出蒜,都說要去廟里撇香賭咒發(fā)誓,讓菩薩來斷個輸贏。

村子旁邊的山腳下有一個小廟,不知建于哪一年,供奉著六尊連體的石雕菩薩。傳說是村子里一位死去的先人,被稱作魏小老板的,他千辛萬苦地從四川托運回來,是在峨眉山上開了光,有了靈性的。先有了菩薩,才有這座白色的廟宇,廟宇旁邊那些松柏樹都有一個大人的雙臂一圍那么粗了,按說它們都應(yīng)算是文物了。魏小老板的后人中,有一個當?shù)秸幖壐刹康模蝗说昧说?,家中人都跟著沾了光,如今,都不住在這村子里了。他們在清明時會來掃掃墓,前年還把歪廊倒壁的老房子拆了,蓋起一棟村子里最好的房子。平時也都沒有人居住,但它是這村子里的大榜樣,村子里的人都會說,人家是祖上積了陰德,受了菩薩保佑才得的后福。

村子里的人逢年過節(jié)都要去廟里敬香敬茶,死了親人的家屬們更要去菩薩面前祈禱,請求牛鬼蛇神們在陰間好生饒恕剛死去的親人的罪過。村子里有幾個長年吃花素的老人和婦女,逢初一、十五也去廟里點炷清香。鄰里之間發(fā)生了爭端,少不得也要以香立誓,都覺得自己是最虔誠的信徒。如若不信,就交給菩薩來決斷,菩薩自會懲罰有過錯的一方。這是她們掛在嘴上的口頭禪:人眼不見天眼見。

正在河邊拉拉扯扯的三個女人都覺得自己委屈,都認為人要爭一口氣,佛要爭一炷香,有本事就當面講,別在背地里唧唧咕咕,讓人聽見了心煩火冒。她們在平日里扯閑白拉家常時都會說些充滿智慧的話。這個才說,帶東西出門會越帶越少,那個就會說,是哦,傳話出門會越傳越多越離譜。可事情一到自己身上,就愛聽些口水話回來,仿佛自己搬起一個大石頭狠命往自己的大腳趾上砸下去,不砸得眼冒金星,哭天抹淚,她們是不會長教訓的。可才得到一點點教訓,從山上背回柴,從河里挑回水,她們又忘記了。村子里的故事,就是這樣一茬接著一茬,從來沒有斷過。

我三爹出門打工去了,院子里就剩下一條老黃狗、幾只雞和我三媽了。老黃狗忠厚地躺在她的腳邊,不時用溫情的眼光看看她,偶爾發(fā)出幾聲類似同悲的聲音,但依然無法給我三媽任何實質(zhì)的安慰。母雞們一點頭一抬頭地尋找食物,全然像是沒有聽見主人的哭聲,沉浸在它們填飽肚子的欲望里。有一只母雞居然大膽地啄了我三媽腳邊的一粒糧食,我三媽哭了許久的憤怒像是有了一個去處,她忽然止住哭聲,對著那只母雞大罵起來。她說:“養(yǎng)你這些爬棺材的雞,養(yǎng)你這些爬棺材的瘟雞……”她還一邊直起身子跟著那只母雞,抓起身邊的小石頭,也許是些碎木柴,跟著它打。那只梨花色的母雞沒有一個鉆躲之處,像是我三媽沒有出口的憤怒,彼此都憋屈得厲害。我三媽打罵了一氣,像是累了,提著小凳子進屋去了。

如今住在村子里的人本來就很少了,老的弱的,病的殘的,寡的小的。許多家都是兩個老人帶著幾個孫輩在家里,過年過節(jié)了,在遠方打工的兒女們才回來。呼呼幾日的熱鬧,又出門去了,說是討生活,就讓他們討去吧。土地里刨出金娃娃的年代都過去了,有的人家的土地租給別人種,幾百塊錢就租一大塊山地,累壞了人和牛。有時都租不出去了,說是請人種著。倒是傳出新鮮事,有人種著種著,就借路成了古,主人家想要回去時,倒是要得了多少臉色。有的人家就索性不租了,可不租的土地上,常年長滿了野草,肥地都變成了瘦地。

我三媽在屋子里唯一的一張大沙發(fā)上坐了下來。這沙發(fā)是我三爹合賬合來的,對門山上的大老表家欠著三百塊錢,許多年了都還不起。每次見面都說,不好意思了,還欠著那點錢。有一天,大老表就趕著馬車,拉著這張沙發(fā)送到門上來了,有點強買強賣的意思。但人家把話都說到那份上了,便宜貴賤點就互相受了吧,都是親戚,也拉不開情面。倒也好,這東西牢實得很,都快十年了,還處處好生生的。

我三媽坐了一會,站起身想去找村子里有電話的人家,借個電話打一回。去了幾家,都是關(guān)門閉戶的。她的心早已飛到了昆明,可這山溝里每天只有早上九點鐘的一趟班車進城,進了城也不知道有幾點的火車去昆明。她每次出門都叨三不著四的,大字不識一個,若不是兒女們帶著,心里總是很害怕,害怕丟了人,更害怕丟了錢。

我三媽回到家里發(fā)了好一會呆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找了把梳子,把頭發(fā)往后梳成一個辮子,又找來香皂洗了臉,洗了手,順手扯過沙發(fā)上那塊花頭巾把頭發(fā)包了起來。轉(zhuǎn)身上了樓,化了三份紙錢,拿了三炷清香就著燃燒的紙火點著了,三跪九拜之后,恭敬地點在香案前。不放心,又作了三個揖,說,祖宗啊,神靈啊,你們要保福保佑!香案已經(jīng)很久沒有打整了,供桌上上了好一層灰,就連香案前那幾個“天地國親師位”的紅帖子也怕有兩三年沒換了。

我三媽從樓上下來,好像這一肚子的傷心委屈有了一小點著落。才坐了一會,又站了起來,出門看看正在飄落的核桃花,想起身去撿一回,又覺得一點心腸也沒有。沒個說處,沒個講處的,我三媽覺得心里好堵,像屋子后面那堵足足有一米厚的老山墻倒了下來,壓在心上。她想起這些年自己的傷心悲涼事,眼淚又一滴滴地掉在地板上。真不知是上輩子作了什么孽,這一生要遇到這么多冤家鬼大頭,燒了那么多香,這菩薩也真是不長眼。

她坐一陣,站一陣,走一陣,太陽還老高的在頭上。風吹過一陣,飄飄灑灑地掉下些核桃花,一些飄到瓦屋上,一些落在竹蓬里,每一朵都是細長的,細長的莖上面又覆蓋著些碎碎的小花,毛絨絨的一根,有些像小松鼠的尾巴。我三媽像一朵無頭緒的核桃花,不知要飄在哪棵竹根腳下才算完。她索性提著籃子出門來撿了幾回,這時間也算是好混一些。往年她把那些毛絨絨的小花用手哧溜地刷掉,只剩下細莖,放在鍋里煮一下,再漂幾日,與大蒜和胡辣椒在一起清炒了,是一道美味可口的菜。她的幾個兒女都愛吃,如今,人人都出去了。她就把它們曬干了,等兒女們回來,讓他們帶走,泡活了炒的味道顯然沒有新鮮的美味,但也可以解解饞蟲,吃得出老屋前核桃花的味道。

到了傍晚,我三媽聽見放羊的人回來了。她想著前排房子去對門山上種洋芋的胡大媽也怕是回來了,她想去找她倒倒這一肚子的苦水。胡大媽與我三媽都是山那邊同一個村子的姑娘,正是我三媽做的媒,她嫁給了同村的堂叔子。她們嫁過來雖然是妯娌,卻一直以姐妹相稱,胡大媽叫我三媽為二姐。胡大媽性子急躁潑辣,干活也是一把好手,就是脾氣不好,哪里有不解氣的地方,口頭上的那把刀子,準確地射向人的心窩里。村子里的女人們像是有些怕她,素日,我三媽也像是有些怕胡大媽,但因為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心里又比別人多了些親近。尤其一有大事,她還是覺得找胡大媽說說是最靠譜的選擇。她知道,別看胡大媽平日里一副兇惡的嘴臉,但她的兇惡是講得起道理站得住腳跟的,有點爺們的意思在里頭。

我三媽看到門口放著的大籮,就知道胡大媽真是回來了。她在院子里就叫著,蓮香,蓮香,小蓮香。屋子里高高地應(yīng)了一聲說,二姐,快進屋來。我三媽一進門,胡大媽就像知道她要來訴苦一樣。沒等她先開口,胡大媽就敬告說,二姐,你要說什么講什么都可以,但有一條,你別講著講著就要掉眼淚,這種我是不喜歡的。

在村子里,最忌諱婦人在別的人家里掉眼淚。自古有教,與豬和牛忽然闖進人家屋子里的做法類同,是要在人家門上掛塊紅布,封幾句吉利話,給個紅包以辟邪氣的。這是十分讓人不待見的事兒,偏偏我三媽這個人管不住自己的眼淚。與人說著什么,總是未到傷心時,就淚珠兒成線掉。礙于臉面,掛紅這種事,她沒攤上過,但已讓村子里的嬸娘伯母們微辭多多了。年前,后排房子的馮家二嬸子就抱怨過,她的丈夫使牛時被牛頂傷了,她就從我三媽身上找了原因。她說,都怪包三嫂這個害人精,大清早的頭不梳臉不洗就來串門,一說一講還掉了眼淚。早知會發(fā)生這種事,就應(yīng)該黑下臉來讓她掛了紅才是。你看,如今,菩薩都報應(yīng)到自己頭上了。唉!

我三媽往凳子上一坐就說,我也是前世不修了,造化不好,這一世來受這些折磨。菩薩也是不長眼,到底我前世做了什么壞事,要這么讓我不得安生。說話間她的眼睛里就上了好一層霧水,也有了些哽咽聲,正在洗手準備做飯的胡大媽說,這到底是怎么了,不是樣樣都好好的嗎?我說,老二姐,你倒是不準在我家淌眼淚。我三媽說,你看我家這幾個豺狗吃的,哪一個是讓人省心的呀。胡大媽就一邊做飯,一邊聽我三媽說話,還挽留她一起吃飯。我三媽也沒推辭,也沒說要打個幫手,就坐在那里一直說著。

原來,我三媽的兩個女兒嫁出去,日子都不好過。不好過也就罷了,農(nóng)村的家庭,又有多少好日子等著,誰不是臉朝黃土背朝天地苦著做著過來的。她們卻偏偏都走上了離婚的路,這種讓父母娘老子揪著領(lǐng)口子抓著心窩子的事,還一個趕著一個,一個跟著一個。這倒是新鮮事,我三媽平日說東家,說西家,誰家的丑事都逃不過她的眼睛。而她女兒家這等不大光彩的事,倒是逃過了別人家的眼睛,就連她最親近的胡大媽也瞞下了。

胡大媽跟著嘆息了幾聲,安慰了幾聲,繼續(xù)做她的飯。看來,這家丑還得自己親自埋葬了,才是最安全的。我三媽若是不說,這嫁出去的女兒,誰又有多少時間去關(guān)注她們的日子呢?本來,我三媽也沒打算說,可她實在是受不住了。她已經(jīng)承受著這個秘密整整五年了,這五年里,人人都以為她的女兒們過上了好日子。若不是她兒子的家庭也出了問題,她是不打算說女兒們的事情了。

我三媽兒媳婦的事在村子里倒也不新鮮了,這個女人去趕街子的路上,遇上了她的瘸腿表哥,像是有舊情復(fù)發(fā)的端倪,說是想跟表哥出門打工去。村子里的人都見過那個瘸腿短矬的小男人,猥瑣不堪,除了有一輛摩托車,沒有一個地方可以比得上我三媽的兒子。他常常會馱著我三媽的兒媳婦,從村子的大路上呼呼地趕街去了,又呼呼地回來了。是表哥,又是這樣的表哥,村子里沒有人懷疑他與她之間會有任何不正當?shù)年P(guān)系。我三媽也覺得正常,即使要一塊兒出門打工,也沒什么不妥當。

待東窗事發(fā),兒媳婦吵著要回家離婚時,我三媽才知道,那只有一條腿正常的表哥,已經(jīng)完全行使了她兒子的權(quán)利。事情即使已經(jīng)這樣了,我三媽還是想挽回這個敗局,好說歹說的希望兒媳婦看在三個孫子的份上,悔過自新,重新開始過日子。我三媽的兒子提著棒棒上門去找人算賬,結(jié)果還吃了啞巴虧回來,臉上身上被打得傷痕累累,許多天不敢出門。我三媽的三個孫子,一個十四歲,一個十二歲,一個才八歲,好好壞壞地知道了些事情的原委,又都要提著刀子找人拼命去。好不容易攔下了,我三媽和她的兒子做了一個最壞的決定:她愛死哪里就死哪里,全當沒這個人了,離就離!

那個女人像風一樣地飄走了,許久沒有回到村子里。她生養(yǎng)的三個兒子也像是跟她沒有任何關(guān)系一樣,自由散漫地長在村子里,像三只失了家的小野狗,不上學,不干活,從臉到腳,到處臟臟的。說是大兒子判給她,但大兒子死活不肯跟她去,嫌棄她丟了先人,還說長大了要連她一起殺了。我三媽兒媳婦的這樁丑事,村子里的人是知道一點的,但也只限于風吹來的一些種子,略略發(fā)了些芽,長出來讓大家看見一些,更多的還埋在土里。我三媽說,家丑不可外揚,這下我這把老骨頭是要死在這幾個喂豺狗的手里了,一個兩個都不讓人活命。

兩個女兒的事,我三媽不想多說,只說各人的命,由著她們?nèi)ァ饧绷?,她只說,這兩個嫁萬眾人的,也不知要嫁幾回才落得下來。胡大媽說,二姐呀,自家的姑娘,別這么咒她們。她們有她們的命,也沒見哪個吃了上頓無下頓的來掛累你,就先放下吧。我三媽說,不放下也得放下了,只是可憐了我的兒呀,你沒看見他一天到晚,黃泥搭撒,煙子磕瑟(方言,形容可憐)的,我看著心疼呀,那三個孫子也不聽話,書不讀,活不干,這日子該怎么過呀。說完,眼睛一紅,又要淌眼淚的樣子。胡大媽急了,正在洗菜的雙手一甩,說一聲,二姐,你倒是別這樣喲。我三媽硬硬地把眼淚憋了回去。

我三媽說,我這幾年都沒去廟里點過一炷香了,這事不順,那事不順的,這回也怕要去理下這事了。胡大媽說,平時不燒香,臨時來抱佛腳,怕也沒什么用,就在家里的供桌上點一下吧。

村子里的人家?guī)缀跫壹覒魬舳荚O(shè)了香案,香案后面供奉著“天地國親師位”幾個大字。胡大媽家的香案旁邊還有兩個大花瓶,花瓶里插著從廟宇門口的柏樹上采來的柏枝,每年過春節(jié)的時候,連同天地和松柏一起換了新的。對了,村子里的人把寫著“天地國親師位”幾個字的紅帖子簡稱為“天地”,叫作供天地。天地前擺放著祖宗們的牌位,牌位前面放一個燒香的香案。講究的人家還在供桌上放了花瓶,就像胡大媽家那兩個一樣,花瓶里插上松柏樹枝,即使是干枯了,看上去也還蔥蔥郁郁的樣子,又散發(fā)著一種奇特的清香味兒。走近它們,好像離天地神靈就近了一些。

胡大媽說,二姐呀,有時想來,老人說了行好終究好,多做善事,福氣就來了。再說,兒孫自有兒孫福,你也別太操心了。胡大媽說完這些,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她對我三媽說,二姐呀,我說句你不愛聽的話,你一天到晚的忌忌口舌,別老把那一句“老不死的”掛在嘴上。我三媽這些年說起婆婆的時候,向來一句“老不死的”,人人都知道她在罵婆婆。婆婆都九十三歲了,她的罵倒像是一種祝福,她的婆婆真的老不死,頭腦清醒,還自己種著兩分地的園子。除了耳朵不好樣樣都還好,耳朵不好倒成了好事,省得聽見這些難聽話。

我三媽有些羞愧地低下頭,沉默一分鐘后對胡大媽說,也是,我這張嘴也是害人,哪如你,叫個晚娘也叫得那么親,到死時人家都還念叨你的好。胡大媽說,不圖別的,就圖為后人積點福,自己也求個心安。我三媽說,是啊,你看你的四個兒女,哪家都是好生生的,兒女趁意,身子骨又硬朗,這真是大福氣呀。說到這些,胡大媽就幸福地笑了,她的兒女們大學畢業(yè)后,都在城里謀得了生路,這個來接,那個來喊的,去哪家?guī)兹?,都覺得不如這家里干著活路好挨到天黑。俗話不是說了嘛,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呀。

村子里的女人們在一起拉家常,常常說著說著就跑了題,像是放牛放羊一樣,把它們往山上一趕,管它們吃什么呢。有時候甚至還沒切到正題,就有人打起了瞌睡。我三媽說,也是我前世不修了,害兒害女。胡大媽才想起她是來訴苦的,怎么這苦才開始訴,就扯到了廟里的菩薩。接著我三媽才講到兒子離了婚,過的日子可憐。胡大媽重重地嘆了口氣說,唉,如今這青頭的小伙子們想要說門媳婦都那么困難了,你看看這周圍團轉(zhuǎn)里,養(yǎng)姑娘的人家,讀得來書的讀書去,讀不來書的全打工去了,誰愿意嫁在這山溝溝里。我三媽說,都說做狗都要去大城市里生活,骨頭都得多啃些。胡大媽說,話也別這么說,你看外國的不是還有嫁到上村來的嗎?我三媽說,也不知那個越南來的婆娘能不能在這里扎得住根。胡大媽說,扎不住也得扎呀,娃娃都養(yǎng)兩個了,雖然說她的戶口落不上,但娃娃的戶口落下來了,怕也得待長才是。我三媽說,聽說她是花了五千塊錢買來的。胡大媽說,我怎么聽人說是在外面建筑工地上打工認識好上的呢?我三媽說,若是花五千塊錢買得來個媳婦,哪個天殺的要跟誰跑了都不要再回來,我花錢買個干凈的去。胡大媽說,干凈,有多少干凈的在那里等你呀,你沒聽見上村大老五從外地帶來那個才有一只手的媳婦,落戶時沒有準生證,派出所要求去做親子鑒定,才知那娃兒不是大老五親生的,你抱石頭砸天去呀。我三媽說,什么世道呀,一只手的女人都這樣了,別說那些活蹦亂跳的了。哪里才有清凈呀!真是前世不修了。

她們擺來擺去說了很多話,我三媽心里的苦就像門前的河水一樣,有了一個流向,情緒漸漸平緩下來。胡大媽家的飯也就做熟了,一碗干辣椒炒火腿,這是村子里的人家有了客人時的標配菜品,一碗酸湯洋芋,一碗炒血腸,兩個人就吃了起來。無論她們扯得有多遠,最后還是免不得在我三媽的幾聲長嘆里,回到她家的碗大碟小上來。

我三媽最難過的心病就是她這獨根獨苗的兒子,一天也沒讓她省心過。起初,她老想著那跑了的兒媳婦能回心轉(zhuǎn)意,好生過日子就是造化了。我三媽說,那女人跟著她表哥也沒過上什么好日子,新鮮勁兒一過,天天挨打挨罵。你說,她在我兒子手里過日子這多年,哪個舍得摸她一根手指頭呀。這下老天報應(yīng)她,說來也是造孽,她也是前世不修了。

那女人曾偷偷回來村子里一次,回來也沒得好臉子,被我三媽的兒子狠狠地打一回,羞辱了一頓,似乎也心疼了一回。她是天黑來的,天沒亮就走了。她說她沒臉見村子里的人,畢竟,跟著野男人跑了這種不光彩的事,是要遭人唾沫星子的。她想回來,但這是家門的屈辱和不幸。我三媽說,只要兒子心里過得去這個坎,她是認了的。其實,過不去這個坎,也必須要過了這個坎。這就像一個饑餓的人,遇見了一堆食物,管它有毒沒毒,只想吃下去,橫豎都是要死的,不如吃飽了再死吧。何況,這堆食物只是腐爛變質(zhì)了一點點,皺著眉頭吃下去,是不會死人的。

我三媽說,她愿意回來就回來吧,只要她肯知錯就改,安心回來過日子,把那個小本本拿去換一換就行了。怕人閑話,出去外面打上一年兩載的小工,也就過去了。那個女人得到了婆婆的允許,像是得到了特別赦免的令牌,倒是安生地回來漿洗做飯了些日子,才跟著我三媽的兒子出門打工去了。偏偏那頭是斷得不干不凈的,那個腿不健全的男人,心是健全的。即使他打她罵她,也不愿意她走。因為,她一走,就意味著他一輩子都要打光棍了。他不知是聞著什么風,得到那女人做工的地址,硬生生地帶著兩個人跑去他們打工的地方鬧了一場,要殺要砍的動了刀子。

如今,我三媽的兒子和兒媳兩人都被砍傷了住在醫(yī)院里,好在,電話里說只是皮外傷。要去那遠遠的昆明看看吧,屋子里的豬啊雞啊牛啊,一鋪拉的事等著這雙手。不去吧,這心啊,貓抓了似的。我三媽說,我是前世不修呀,所以攤上這些事,害兒害女的,我不如死了算了。說完,又要哭,沒等胡大媽開口,我三媽自個兒罵了一句,說自己老臉厚皮的不爭氣,請胡大媽別跟她一般見識。胡大媽說,出了這么大的事,你還是要去看一看,屋里的豬啊雞啊狗啊的,我?guī)湍阄箮兹站褪橇?。吃完飯,我三媽千恩萬謝地回去準備明日出門要帶的東西去了。

我三媽從胡大媽家出來的時候,月亮正掛在老核桃樹梢上,我三媽想著明天就能坐上班車去看兒子了,聽老伴說不危及性命,養(yǎng)些日子就會好了。她心中的難過在與胡大媽傾訴完以后,就暢快了許多,有些像豆子豐收的時候,一簸箕的大豆倒進倉里時那種愉悅。對了,豆子,今年打了很多豆子,一次次地麻煩胡大媽幫自己喂豬喂雞的,也從來沒給過人家些什么好處。

我三媽提著十幾斤黑豆子風一樣的又吹到了胡大媽家,一進門就說,我去年打的豆子多,洗豬沒用完,過年沒用完,聽說你家沒整得幾斤,怕也用完了,提這點來給你做個豆腐。胡大媽說,你留著自己用嘛,我二日天街上買去。在半推半就半客氣之間,胡大媽很高興地收下了豆子。兩人在屋子里又說了好一席話,這兩個人都是相信因果報應(yīng)的人,我三媽說來說去,總是把一切因果歸于自己前世不修的造化里。仿佛這樣,她心里就有了些活下去的底氣,好歹一切都是天做下的。前世的事,又與她何干呢?誰又認識前世的自己?胡大媽說,二姐,前世不修也追不回了,就這世多修吧,這世修造好了,下世就好過了。我三媽說,看樣子,我這世也沒修造好,下輩子,怕也是投胎做牛做馬了。唉,前世不修??!

我三媽說要走了,又像個暈頭雞一樣折了回來。胡大媽說,二姐,你還有什么事嗎?我三媽說,這羞死先人的事,我本來是沒臉說的了,但今天我還是跟你說了吧,你千萬不能說給別人聽。去年我差點一瓶敵敵畏下去就死了,這個砍尸砍萬年頭的,在外面做工,去找了爛女人,染一身病回來過給我,我沒臉活了。胡大媽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像是下巴骨都要掉地下了,半天合不攏嘴巴。

胡大媽說,天呀,我的可憐二姐,你咋個會攤上這種事。我三媽說,這個不要臉的,都當爺爺了,還不要臉的,管不住自己。真想一頭撞死給他,一了百了的干凈。說完,她的眼淚就充滿了眼眶。這一次,胡大媽沒有叫停的意思,倒是我三媽一下子警醒過來,憋回了眼淚自己先笑了起來,說,你看,我這貓尿就是不爭氣。有時還真不如死了好,死了就讓他全家子自己亂去了。胡大媽說,你現(xiàn)在要先把身上的病瞧好了才是,我就說你這年把怎么天天黃皮寡瘦的。我三媽說,這年把來有點錢就天天往城里看這病去了,真是要扯塊布來遮住這老臉才敢見人,現(xiàn)在倒算是基本好了。他回來,我也不要他跟我睡,以后,就都分開了。

我三媽湊近胡大媽一些,像抖開一個大包袱一樣,她說,我聽我家這個砍萬年頭的說,他們到外面打工這些人,婆娘不在身邊的,哪個都是在外面胡亂解決的。年輕人嘛,我也還想得明白,身體好正是精力旺盛的時候,只是這個不要臉的,黃土都埋了半截身子,還做出這種事。唉,我真是前世不修了。

胡大媽連連念了幾十聲阿彌陀佛,她想起了在大兒子家接送孫子上下學的老伴,有一次聽兒媳婦說漏了一句嘴,老頭子無事的時候去廣場跟一群老年人打牌玩。人雖然是老了,萬一那心思一直不老呢,萬一有哪個老女人看著老頭子還順眼呢。不等她想到十里路上,我三媽就說起了其他事情,兩人開始講這村子里討不上媳婦的三十多歲的單身漢還有多少個,一盤一算竟然有十三個,還說哪幾家結(jié)了婚,一直懷不上娃娃的,還有一家懷上了兩次都是宮外孕。

她們在一起閑扯了好一會兒,我三媽站起身子,長長地舒了口氣,像是她懷揣著的天大秘密有了一個最好的容器。她對胡大媽說,以后逢初一、十五我都去廟里點炷香,前世沒修造好,這世從現(xiàn)在修造也怕還不晚。她一邊說一邊就向門邊走去,說,我現(xiàn)在先過去看看我婆婆睡了沒,要不要給她送點什么去。哦,對了,可千萬不能把這些事硬塞進她的耳朵,怕嚇著她。

其實,才到了第二天,我三媽與胡大媽說的這些話就到了我媽這里。平日里,我媽是最不待見我三媽的,但我媽與胡大媽算是村子里的老閨蜜。我媽與胡大媽替我三媽揪心難過了好一陣子后,就在一鍋開花的洋芋里招安了所有的不開心,她們互相夸贊對方做的咸菜真好吃。我對我媽說,你可不要再把這些事告訴另外的人哦。她們倆都說,不會的,不會的??墒钦l知道呢。接著,我媽就忽然聰明起來,警告我,你可不能寫這些哦。

那一個晚上,胡大媽回家去洗好了臉腳,準備上床,可這心思一會兒在老伴身上,一會兒又想起了大兒子家活得艱辛,房子的貸款還差一大截,兒媳婦又大手大腳地花錢。一會兒又想想小兒子軟口軟舌,常常受兒媳婦的氣,不就因為人家家庭條件好,在城里買房子的錢是老丈人拿出來的嗎?胡大媽去大兒子家怕給大兒子添負擔,去小兒子家又實在見不得小兒子受了氣還忍著的樣,可她敢說誰呢。

胡大媽把牙齒咬在一起,激靈靈地打了個寒顫,她想,要是老娘有本事苦得來好多錢,我也能在城里買得起高房大屋給我的兒子們,又何苦讓他們活得不開心。罷了,還是兩個女兒貼心,女婿也知冷知暖,大女兒常常安慰她說,老媽,你不是說了,十個指頭伸出來都有長有短嗎,你咋個要操心這些,各人家過日子,安生就行了。

胡大媽躺在床上許久,還在翻來覆去睡不著,房屋頂上有只老貓喵嗚竄過,蹬翻了幾片瓦,她想等二日天有空了,要爬到屋頂上去撿撿瓦片,省得雨天來了漏雨。樓板上又傳來兩只老鼠打架的聲音,胡大媽高聲地罵,你這些野貓拖吃的,找死呀。一下子,貓和老鼠都沒了聲音,安靜下來的夜,寬闊無邊。胡大媽想,這誰家都有個不如意,也是人看著人的好看光亮罷了,各人家的屋子漏雨,也只有各人知道吧。

迷糊中,胡大媽就睡著了。夢里,老伴帶著個女人回來了,說要把她攆走,嫌棄她又老又丑,還有口臭。胡大媽一頭從床上驚坐起來,一看手表,才五點多鐘。她睡意全無,索性起床,攏火,燒水,梳洗。天才有點白色,她準備背著籮下地去挑些豬吃的菜,像是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她放下籮,包上頭巾,起身上樓去了供桌前。

責任編輯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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