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遮去,各家烏篷靠了岸,這岸是儺灘的岸。
等桅子停了個密麻,灘上已是熱鬧。今日是十六,照了慣例,船主們會請人來跳儺舞,以求神護(hù)佑,做海大吉。岸邊有個舞臺,長不及三丈,露天,平日里也唱粵劇。破舊的綢子底下,是一副紅漆刷成的大對聯(lián)——臺上笑,臺下笑,臺上臺下笑惹笑;看古人,看今人,看古看今人看人。因著這副對聯(lián)的喜慶,這舞臺也才像個舞臺。
跳儺舞者又稱老楊公,戴一鬼面殼,身穿紅道袍,頭戴紅布帽,丑陋至極。然聲音圓潤無比,唱詞詼諧,體態(tài)也還輕盈。待嗩吶、腰鼓、銅鑼、大鈸聲大作,喝彩應(yīng)聲而起,老楊公一人一槳賣力演將起來。
天色愈暗,原先認(rèn)真看戲之人明顯有幾分不耐煩,嘴里附和著喝彩,頸脖卻往了那岸伸長了幾許。
看什么呢這是?那廂黑咕隆咚的。
一艘白色小船從黑暗里緩緩漂出,在離岸百把米處孤零零地停住。船艙被烏篷蓋了個密實(shí),瞅不見里頭的風(fēng)景。甲板上高高的桅子,迎風(fēng)揚(yáng)起了白紗。大伙兒都屏住了呼吸,盯著那桅子。老楊公的戲也消停了下來。
忽然烏篷被揭了開來,有個白色人兒從里邊彎腰走出,舉一盞橘燈,蓮步輕移至桅子邊上,踮腳舉高燈盞,水袖盡往了胳膊根上滑去,露出藕段似的纖白胳膊。燈掛在了桅子上,船身立即亮堂起來,一改方才的落寞,無端地生出幾分荒涼的華麗。
后生哥(未婚年輕男子)一見燈盞,雙腿如上彈簧,紛紛躍入水中,只管拼命地往女人的白船游去。娶了妻的人,當(dāng)著妻的面,做出正經(jīng)的模樣,卻也忍不住為落水之人吆喝助威。
上白船是不必花銀子的,花了銀子也未必能上得了。女人沒立有規(guī)矩,那規(guī)矩就自然由儺灘的人定了出來——先到者先上船。于是,這當(dāng)兒,再熟悉的人也生分了,昨夜里還一起喝酒劃拳的哥倆,為爭個先后,在水里能拼個你死我活的。這規(guī)矩看著與女人一點(diǎn)兒關(guān)系沒有,船下之事,她從未過問。但長久下來,儺灘人都這般地默認(rèn)了,反倒成了鐵規(guī)矩。但也有破例之人——有錢的船家,可以用錢買通競爭者相讓,或是有權(quán)的主兒,可以作出官威讓人不敢爭搶。不管是哪種途徑,事情能辦成,那便數(shù)你的大能耐了。
上船沒規(guī)矩,進(jìn)艙可是有大規(guī)矩的。那規(guī)矩自是由著女人來定,就是要會講故事——儺灘人的故事。不單要會講,還要講得讓女人動容。你若是講得好,女人便會在船艙里唱起歌來,歌聲意味著你將成為今夜的入幕之賓。若是講得不好,女人也不會對你吐有一字,只一聲嘆息,其他等候之人便會迫不及待地把萬般不情愿的你給拽下水來,頂替上去。
女人的白船是兩個月前來到儺灘的,每周逢三、五的夜晚便泊海面上迎客。亥時來,子時離開,從未間斷??芍两褚矝]幾個人能成為入幕之賓,進(jìn)去過的人,做了些什么,無人能得知。只是從白船回來后,全有了一副嘴臉——神秘。甭管占著沒占著便宜,回來也不說,問急了就高深莫測地笑,仿佛得了多大的好處似的。當(dāng)然了,他們是打死也不肯說出與女人見面的真相——不過是得以見女人一面,回答了女人幾個問題,聽女人唱幾首小曲,卻是連女人的汗毛都沒摸著一把。上得女人的白船是多么招人羨慕的事呀,偏什么也沒做成,丟臉,哪里肯說與人聽?便一律地三緘其口,裝了個模棱兩可,被人繼續(xù)羨慕著,也落得個安慰。于是,這沒去過的人心里就更癢癢了,胸中無端生出了決心,定是拼死也要尋上那船一回。就一回,才甘心。
儺灘人只聞女人的歌聲,未見過女人真容。問那幾個見過女人相貌的幸運(yùn)兒,后者作回憶狀,如夢初醒,猛然一拍大腿,搖頭晃腦起來,嘴里嘖嘖出聲,卻是沒個合適的詞語形容出來。于是,引得眾人好一通猜測,有人說女人貌若天仙,有人說她奇丑無比。既然問不出個所以然,就只能全憑歌聲去臆想了。儺灘人早在女人的歌聲里把她的樣子給描繪了千百遍,越想就越覺得女人是個美不勝收的尤物。女人的歌聲不像海邊人的硬朗豪邁,有著幾分幽怨與楚楚可憐,似懷了心事,聽得人心生落寞,連做海的漢子也聽出了詩人的多愁善感來。他們一致認(rèn)為,女人定是有著碧波一樣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海浪一樣綿長翻卷的頭發(fā),而這長發(fā)盤踞了整個船艙,進(jìn)去的人就坐在她芬芳柔軟的秀發(fā)中。她就是那傳說中的美人魚,若是被她美麗的眼眸看上一眼,腐朽的船板能發(fā)出新芽來,再無情的男子都能心生愛意。
于是,后生哥們爭相上船去為女人講故事,使出了渾身的解數(shù)。有的特意請教了有文化的老先生,或是一些多情姑子,以使自己的故事能與眾不同,打動女人的心??膳艘彩瞧婀郑文阒v個天花亂墜,她自獨(dú)自嘆息。一時間也難有人猜得她的心思,遂花了銀子,請上過船去的人喝花酒,方才探得一二??偨Y(jié)起來,女人感興趣的故事有兩個共同點(diǎn)。第一,是今年夏天儺灘上發(fā)生的事情;第二,是有關(guān)生離死別的事情??傊?,你要是能讓女人感動,或是傷心落淚,她定是要唱起歌謠迎你入艙來的。
然今兒夜里,會是哪位客人能上得白船去呢?各船伙計(jì)心里暗自揣測起來。
忽聞遠(yuǎn)處天空傳來一聲雷,轟轟作響,大風(fēng)掀起了各家烏篷。
這天,怕是要落水了吧?
蟶子早就想上女人的船了。
蟶子十五歲便跟了宗爺?shù)拇?,如今十年過去,他在海里靈活如那森林里的猿猴,叢林里的豹子。他做海的本事好,頭腦機(jī)靈,有大義氣,是各家船主爭奪的對象??上|子只認(rèn)宗爺,覺得宗爺做事地道,是條漢子,認(rèn)準(zhǔn)他便是儺灘的天、儺灘的地,也沒打算過換主頭。可自從出了上回那個事情,蟶子心里就偷偷地扎了刺兒,扎了刺還摸不著刺頭。于是,宗爺在蟶子心里也從天降為了人,但也仍然尊敬著。
蟶子也有的時候,他不敢上女人的船。每回各船伙計(jì)爭相往女人白船游去時,他恨不能馬上跳下水,與那些人掐上一架,以他的水性與勇猛,爭得第一是鐵定的事??上霘w想,他也只是沉默著,心急火燎地沉默著。蟶子也有偷偷琢磨過故事,也練習(xí)過,可一張嘴就結(jié)巴,一結(jié)巴就忘詞兒,到最后都以扇自己的嘴巴收場。
去不成,就只好老實(shí)待著??梢怖蠈?shí)不了。別人上白船的時候,蟶子會明顯地不安,在自個兒船板上瞎轉(zhuǎn)圈,像極了一頭推磨的蠢驢子。待別人被他轉(zhuǎn)得不耐煩了,吼他一聲:轉(zhuǎn)個孫子,老子的眼珠子都被你給轉(zhuǎn)掉了!蟶子就去爬桅子,噌噌噌,三兩下,猴兒一樣就上去了。待在上面也不下來,眼巴巴地望著女人的白船。鄰船姑子們看出蟶子的心思,便逗起了他。
哎喲,今兒吹的西南風(fēng)怎么都是酸的,小心把桅子都酸脆了。
你是巴不得酸掉了的好,等蟶子跌你懷里去。
她那懷只能饞她家漢子,夜夜被吃,都能吧嘖出她老漢的味了。
呸呸呸,好過你都還沒得開懷,怕都餿了去。
我的好蟶子,還是到姐姐我懷里來吧,會香得你不想離去。
哈哈哈——
姑子們真真假假地逗趣,他越是靦腆,她們就越有興致。那其中,有真看上蟶子的,也有借機(jī)吃豆腐的。這海上的女人啊,真真一個浪里個浪哩。
然而今日,蟶子是沒多少心思與她們說俏皮話的了,他決定要上女人的船。
他早早做了準(zhǔn)備——大伙兒在看老楊公跳舞時,他便悄悄回到了船上,拿出一身新衣衫,用塑料袋包裹嚴(yán)實(shí)。衣衫是下午買的,那會兒船剛靠岸,蟶子便撒腿兒往鎮(zhèn)里攆,正好趕上了尾圩。蟶子對買衣衫沒經(jīng)驗(yàn),左一套右一套地比畫,抓頭皮撓臉的,出了身細(xì)汗,也沒相中哪套。守?cái)偟墓米涌此背赡呛飿?,掩嘴兒撲哧一笑,利索地幫他選了身天青色的唐裝。一試,嘿,變了個人兒似的俊。蟶子踱著方步走出幾步,頓感渾身舒泰有勁兒,突然回頭,沖姑子做了個擁抱的姿勢,嚇得姑子花容失色,遂哈哈大笑而去。蟶子還特意上如意堂選了個手鐲,由南流江石做成,紅潤細(xì)膩,水頭十足。想著女人那纖纖玉手配這鐲子定是再合適不過,一豪氣,便買了下來,也不多計(jì)較這可是花了他一個月做海的工資而得。
蟶子對女人是真心喜歡,卻不敢輕舉妄動,這真心正好就體現(xiàn)在了他的不敢上。他敢與其他姑子嬉戲作樂,敢說點(diǎn)葷話挑逗她們,喝高了還敢拍一把姑嬸子們簸箕大的屁股,大大方方地說笑??蓪χ司褪桥つ?,別說見到,就連想一想都是扭捏。
鐲子左看右看都是一個滿心歡喜,蟶子用帕子包了又包,疊了個整整齊齊,再用個紅色絨袋子裝了,揣進(jìn)褲兜里。樂呵呵走上幾步,又把手伸進(jìn)兜里捏上一把,仿佛捏住了女人的手,再也舍不得松開來,便又呵呵地笑上了幾聲。
蟶子也給女人準(zhǔn)備了一個故事。
今年夏天發(fā)生在儺灘上的事情不多,真真假假的,女人前面也是聽了不少。蟶子不愿意欺騙女人,他決定給女人講一個真實(shí)的,一個他今年夏天在海上親身經(jīng)歷的,像長著牙齒那樣咬了他幾個月的故事。他不確定這故事能否打動女人,但借著同女人講講,也許能讓心里舒坦點(diǎn)兒。再說了,這事兒也只能同外來人提及,而儺灘上的人,定是不能講的,不然怕是會無端起了風(fēng)浪。
入夜,蟶子在船舷上徘徊如那熱蟻,只待女人掛燈,便躍入海中。他的胸膛里像揣了只小鴿子,軟軟的、暖暖的,那利嘴兒啄得他生疼生疼的。他深吸一口氣,暗暗發(fā)誓,今夜里到女人船上去的,一定是他蟶子。想想又發(fā)豪言,如求而不得,便如那杜十娘,怒沉了那只南流江鐲子。
大伙兒都瞧見了女人把燈穩(wěn)穩(wěn)地掛在了桅子上,后生哥們?nèi)缫粭l條大鰻魚在海里翻騰,快速地朝女人的白船游去,眼看就要到達(dá)了——
忽然,馬達(dá)聲突突響起,在黑夜里聽著尤其令人心悸。一艘大船肆無忌憚地朝女人船頭泊去。船上燈火通明,船頭紅紙黑字寫著三個大字——拖大著(出海有大收成的意思)——嘿,這可不是宗爺?shù)拇?!難不成宗爺也興這個,來湊份熱鬧?
原先第一個搶到先機(jī)的后生哥,嘴里罵罵咧咧的,狠狠地啐上一口,雙手嘩嘩地?fù)舸蛩?,以示抗議,可最后還得老實(shí)游回去。這儺灘上的船有一半都是他宗爺?shù)?,打了他的工,跟他混飯吃,你還敢與他爭女人不成?
再看那雙手叉腰,穩(wěn)立船頭的宗爺——年近五十,身材魁梧,輪廓粗獷,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樣。今兒他少見地穿身灰白綢子衣衫,臉部肌肉看著比往常放松,線條也柔軟了幾許。傳說中,宗爺?shù)碾p臂比尋常人長,手指伸直,能及膝蓋。年少時,能在一眾桅子間躍來蕩去,如履平地。他平日里作風(fēng)正經(jīng),不甚熱衷于男女之事,今夜里為了女人,想是要破頭例了。再看宗爺,氣定神閑的,只顧抬頭看空中皓月,也不看女人的白船,倒像是出來賞月似的。
四周一片安靜。馬達(dá)的突突聲越來越慢,終于慢得像哮喘一樣消停了下來。
宗爺?shù)拇拷伺说拇换镉?jì)在兩船之間搭上一塊窄長踏板。宗爺沒瞧那踏板一眼,一躍便上了女人的船。宗爺走起路來,肩膀有點(diǎn)兒上聳,背有點(diǎn)兒駝,腰倒是立得直,盡是見邁腿兒,手臂也不怎么擺動,腿腳異常靈活,速度極快,像飄的一樣。
顯然宗爺是懂得女人的規(guī)矩的,過船之后,也不進(jìn)艙,在艙前徘徊一陣,隔著簾子報(bào)上大名。聽聞簾里一聲應(yīng)答,如珠子墜落玉盤的清脆,方才盤腿坐在一個鋪著染布的藤團(tuán)子上。伙計(jì)抽回踏板,立于一旁待命。宗爺朝他揮了揮手,伙計(jì)便再哈一下腰,駕船而去。
宗爺?shù)拇膊辉h(yuǎn)去,就停在離女人的白船五十米開外的地方,等候差遣。
蟶子潛在水里,握緊了拳頭。他早在宗爺?shù)絹碇氨阋巡厣磉M(jìn)陰暗處,現(xiàn)在慢慢地浮出頭來,嘴里還咬著那個裝著衣衫的塑料袋,張望著女人的白船,猶豫了片刻,還是游了過去,不敢發(fā)出丁點(diǎn)兒聲音,像一只大烏賊,貼緊了船舷,靜聽船上人說話。
宗爺渾厚有力的聲音從船那側(cè)傳了過來,他已開始講故事。
宗爺?shù)墓适轮v得不慌不忙、不急不緩、不抑不揚(yáng),似早有準(zhǔn)備。為講得合情合理,語氣也略為斟酌一番。宗爺?shù)穆曇舢惓m懥粒钟悬c(diǎn)嘶啞,想是長年處于飽含鹽分的大海上,指揮漁船航行所致。在蟶子聽來,宗爺?shù)穆曇艉退纳眢w發(fā)膚一樣,被海風(fēng)刻過了,被海水浸過了,已經(jīng)為大海所熟悉,接受了,偏袒了起來。以至于他出海幾十年,他的船上從無一人死亡——除了那次事件……也是怪不得他耿耿于懷,到底是間接地破了他的紀(jì)錄。
宗爺已開始講故事,他說,那是一場大臺風(fēng),有經(jīng)驗(yàn)的船長都發(fā)現(xiàn)了水域的異常,在全速返航。我也自有打算,如不能趕回儺灘,便去往最近的一處礁石島,等臺風(fēng)過去,再返回不遲。可是,風(fēng)暴來得比我們想象得快,沒到一個時辰,風(fēng)雨已來,浪頭掀起了兩米高,船身也跟著大幅度搖晃起來。這一旦貨物移位,造成船體不平衡,可是走船大忌啊。果然,離我們最近的一艘貨船忽然就沉沒了。船上的人都提前跳了海,朝我們的漁船游來。我讓漁船停下來接應(yīng)他們,可風(fēng)高浪急的,百米的距離游了半炷香才過得來。等把他們都救上來時,他們說還有一人沒上得船來。說是一外鄉(xiāng)人,此人水性不佳,沉船之前讓他跳海逃生,他死活不肯,這會兒也不知跳下來沒有。眾人再看向漁船沉沒之處,哪里還有蹤影。浪頭越來越高,風(fēng)力在加強(qiáng),再不返航,怕是全船人都得遭殃。我決定全速返航。就在此時,隱約聽見有擊打木桶的聲音,順著聲音往前找了好一會兒,才看見一人,抱個木桶,在前方二十米的海里時隱時現(xiàn)的。我決定冒險下海搭救,選一水性最好之人下海,身上綁條繩子,由船上人拽著,朝那人游去。但風(fēng)力太大,才一會兒工夫,那人就被浪頭卷到了百米開外,我們的繩子夠不著,又不敢解開繩子讓人游過去,只好眼睜睜地看著他消失在了視線里。
宗爺皺緊眉頭,肩膀聳得更高了點(diǎn)兒,腦袋就耷拉了下來。沉默了好一會兒,他仰頭嘆道,如果當(dāng)時我沒有立即返航,而是停下來搜索,或許還能找著,就還有一線生機(jī)。可是十幾條人命在我的船上,臺風(fēng)逼近,我不敢打這個賭啊——
船艙里好一陣安靜。許久,許久,方才傳來女人一聲幽長的嘆息。女人開始唱歌。女人唱的是方言,聽不明她歌詞的含義,但聲音低沉喑啞,如泣如訴,任誰都能感受到其中的那一份悲傷來。據(jù)老楊公后來回憶,他當(dāng)時還聽出了一絲悲憤。而這憤從何來,似乎毫無依據(jù),無人愿意相信他的說辭。大伙兒全部的感受都放在了對宗爺?shù)牧w慕與對女人的向往里了。
宗爺在歌聲中緩緩起身,彈直褲腿,拂兩下袖子,一彎腰,進(jìn)了船艙。
遠(yuǎn)遠(yuǎn)的,雷轟鳴起來,忽然就落了雨。一開始,大伙兒是不愿進(jìn)艙的,站在各自船頭,伸長了頸脖,死瞪著那廂白船上的動靜,仿佛要看一出好戲。無奈那雨像是作對似的,越落越大,像隔了一層厚布,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著。便抹一把淌水的臉,罵一聲娘,不甘心地鉆進(jìn)了艙里,不時往外探一下頭,還是白茫茫一片。幾次下來,才死了心。
那夜里,做海的漢子們也不打牌了,也不喝酒了,各自支起耳朵聽??山y(tǒng)統(tǒng)地,只聽見了雨打?yàn)跖衽九咀黜憽?/p>
漁船在風(fēng)雨中顛簸起來,想著女人那船也是這般的搖啊搖、搖啊搖的。耳邊還反復(fù)回響起女人黃鸝般的歌聲,一顆心也跟著上了女人的船,于是乎渾身燥熱起來。有婆娘的干脆就直接摁在了船板上,只聽見一聲嬌軟無力的“死鬼”從堵住的嘴巴里悶聲悶氣地竄了出來。
漁船搖得就更歡了。
深秋時節(jié),泡海水里一久,必然涼氣蝕骨。雨水澆在蟶子的臉龐上,臉部肌肉已是麻木,嘴巴更是酸得要死,但仍緊緊咬住那個塑料袋。蟶子活動一下麻木的肢體,伸手攀住濕滑的船舷,一使勁,悄無聲息地落在了甲板上。再沿著船艙走一圈,找到一處透出亮光的大縫隙,眼睛鼓鼓地貼了上去。
他看見了背對他而坐的女人。女人的頭發(fā)長及腰際,黑且直,像匹柔順光滑的綢子。艙里的燈照射在她頭頂,暈出一道銀白的光環(huán)。宗爺那張紅光滿面的臉就在對面,他的臉上仍然有著船長式的矜持,但表情比起方才明顯地豐富與愉快起來。一開始,宗爺還格外的小心謹(jǐn)慎,他在極力掩藏自己的大老粗行徑,努力呈現(xiàn)出一個斯文有禮的船長形象。這讓高大的船長看起來有幾份笨拙,這份笨拙恰好是蟶子所熟悉的,在他無數(shù)次想象面對女人的情形時,那份笨拙都有跡可循。但沒多久,船長的笨拙就被另一種興奮的情緒所淹沒,他開始喋喋不休地說起話來。
女人一直不吭聲,像個啞子,頭低垂著,在忙活著什么。
宗爺就坐在女人跟前,中間隔張長案臺,臺上有個白色酒壺,兩個酒杯,一大一小。大的有拳頭大,小的不過尾指長。宗爺用大杯喝酒,女人偶爾幫斟的酒,杯杯滿。三杯過后,他仿佛又回到了海上那個呼風(fēng)喚雨的船長。為讓女人對自己刮目相看,他不斷地談起海上的種種奇觀,以及漁船所歷的各種風(fēng)險。女人一直安靜地傾聽,手上的活兒也沒停下,只在他結(jié)束話題時抬頭看他一眼。這一眼,又為宗爺歇下的話題添了一把柴火,他便又興致勃勃地說了起來。
那廂宗爺談興正濃,不時看一下眼前的女人,臉上的愛慕之色愈加明顯。女人的溫婉順從似乎給了他莫大的鼓舞,沖動之下,竟執(zhí)起了女人的手。女人也不反抗,一只手任由他握著,只是淺淺地笑。另一只手慢慢地伸至背后毯子下,摸索起什么來。摸到了,停住不動,似有猶豫。待摸得出來,蟶子定睛一看,是把亮晃晃的匕首。
女人抓住匕首的那一瞬間,一反之前的安靜,咯咯笑了起來。宗爺看得癡醉了去,說,你一個柔弱女子,生存不易,不如讓我來照顧你也罷,若是答應(yīng)下來,這儺灘便是有你一半的話事權(quán)。說罷放肆地盯著女人看。
女人仍然輕笑,卻答非所問,甜甜的嗓音徐徐道出,宗爺可愿意答我?guī)讉€問題?
宗爺豪爽一笑,說你問便是。
女人臉色一凜,說道,宗爺可曾有殺過人?
宗爺一怔,搖頭,說,未曾有。
女人咯咯咯地笑出幾聲,說,照我說來,有——
宗爺一時不解,只皺起眉頭,以疑問的眼光看向女人。
女人說,依你方才所講,見死不救,那與殺人有何區(qū)別?
宗爺說,那時情況特殊,也屬情非得已。我若是停下救人,耽誤了返航時機(jī),全船人都得遭殃。事實(shí)證明,我的決定也不無明智。那時返回儺灘已來不及,只能駛向附近最近的一個礁石島。剛拋好錨沒出一盞茶工夫,臺風(fēng)便席卷了海面。
女人說,所以,放棄一個人的生命,你也覺得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了?
宗爺說,一條人命與十幾條人命之間,誰輕誰重,可以掂量。而當(dāng)時也是情況緊急,不由得我多加思考。我后來也無數(shù)次回想起當(dāng)時的情形,在救人時間與登島時間上反復(fù)計(jì)算,到底這人來不來得及救?
女人說,來不來得及救?
宗爺垂下眼簾,臉上的紋路像被刀子刻得更深了點(diǎn)兒。他只長長地嘆出一口氣,不置可否。
女人在身后握緊了那把匕首,匕首閃出一道寒光。
船艙里的氣氛陡然緊張起來。
忽然,一陣敲擊聲從船舷傳來,瞬間又轉(zhuǎn)至船底。聲響緩慢而執(zhí)著,時有時無。宗爺聽見了,先是一愣,再認(rèn)真聽上幾下,神色大變,問女人可曾聽到什么聲音。女人眼底遲疑閃過,抓住匕首的手一松,但仍然不動聲色。敲擊聲愈發(fā)明顯與劇烈,宗爺?shù)哪樕饾u蒼白發(fā)青。他從座位上猛地彈起,差點(diǎn)兒掀翻了案上的酒壺。使勁跺上幾腳,底下聲音消停下來。忽又響起。再跺。再停。再響。如此反復(fù)多次,宗爺已是滿頭大汗,躁如困獸。底下聲音故意似的愈加大聲,船板明顯振動起來,宗爺一手扶住胸口,大口喘氣,最后踉蹌逃出船艙。也不招呼附近待命的船伙計(jì),一頭扎進(jìn)海里,拼命游去。
一刻鐘后,穿戴整齊了的蟶子終于走進(jìn)艙里,第一次站在了女人跟前。那會兒,他終于看清楚了女人一直忙活著的事情——在繡一幅刺繡。女人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唐突而又略為靦腆的年輕男子——衣衫是新的,折痕還明顯著,濕漉漉沾住了身體。男子的一只手揣在褲兜里,另一只手下意識地揉搓著褲腿上的折痕。
蟶子也在打量女人。水珠沿著他的眉毛滑進(jìn)了眼窩里,他好幾次伸手把水珠擼掉,他有點(diǎn)兒惱怒那些水珠打擾了他。明明就在跟前,可眼前的女人讓他怎么也看不清楚似的,像總隔著一層該死的水霧,每看一眼都與之前那眼不盡相同。蟶子就那樣死瞪著眼睛看,像一條煮熟的剝皮魚,瞪出鼓鼓的眼睛。他也為自己的無禮而感到羞恥,但仍然貪婪地看著。他似聞到了一股子清香,但馬上判斷出那香氣絕不是來自女人的身體,或胭脂水粉什么的,而是來自女人的眼眸。女人的眼睛仿佛是個深不可測的香源,所有的物體都籠罩在了她視線的香氣里,包括蟶子。
面對著這個不速之客,女人也不覺驚慌,她微微一笑打斷眼前這個走神的家伙,說,方才是你在水底?
蟶子驚訝于女人的聰敏,點(diǎn)了點(diǎn)頭。
女人又問,你都看見了?
蟶子想起女人的那把匕首,打了個寒噤。
女人說,他在害怕什么?
蟶子說,木桶的敲擊聲。
女人停下了手中的針線——那像一串長長的古怪符號,盡是黑色,高低不平地繡在白色綢子上。繡好的已被整齊地卷了起來,儼然是厚厚的一卷,想是已繡了好些日子。符號前后看著沒什么變化,只是不斷地重復(fù),再重復(fù)。女人說,他害怕木桶的聲音?
蟶子說,他是害怕敲打木桶的人。
誰?
那個他沒救回來的人。那次后,他就落下了一個毛病,聽不得敲擊聲,每次聽到,就說是那人回來找他算賬了。
女人的聲音透著幾分涼薄,淡淡地說,那也是他應(yīng)得的。
他也有試過救人。
哦?
是我下的海,是他讓我在最后一刻去救的他。
遲了,他不但錯失最佳救人時間,還在最后一刻棄他而去。女人露出痛苦的表情。
你剛剛——是想殺了他?
見死不救,如同殺人。
可他懊悔萬分,備受此事折磨。
所以,你剛剛敲打船板,是想救他?
他罪不至死。而且當(dāng)時船上十幾個人,意見不一,爭執(zhí)不下。
他是船長——
生死攸關(guān)的時候,船長也是個普通人。那日,我們的確都看見了那個求救的男人,他抱著個木桶沉浮在海上。宗爺打算讓我下海去救他,但有人反對,并拿出了鬼神一說來強(qiáng)行阻攔。儺灘世代流傳有一個說法,凡是遇見有人溺水,不能馬上出手相救,及時去搭救溺水者會觸怒水鬼,全船人都會受到水鬼的糾纏,一輩子不得安寧,通常要等到溺水者三沉三浮后,才前往救援。而且,下海救人時,要先將一個燒飯的爐子拋下水去作為替身,然后才能下去救人。宗爺可以說服眾人停航救人,但老祖宗的規(guī)矩不能壞在他手上,以海為生的做海人,都敬畏鬼神,不敢有半點(diǎn)閃失??傻任覀冋襾頎t子拋下水時,已經(jīng)晚了,海浪已把那人卷到了我們看不見的地方,連木桶聲也聽不見了。那時臺風(fēng)已近,如冒險搜索,救不救得回人暫且不說,萬一船體損壞,全船人都得跟著陪葬。后來,因?yàn)榫炔坏饺?,宗爺很自?zé),凡是聽見木桶聲,總以為是那人回來向他索命,從此落下了病根。
女人幽幽地嘆息一聲,執(zhí)起繡花針,又繡起那綿密的黑色符號來。
蟶子看得稀奇,問女人繡的何物。
女人淡淡地回應(yīng),是我兒的心率。
蟶子心頭為之一震,湊近一看,果然這些黑色符號是類似心電圖之類的圖案。
女人臉上露出一抹紅暈,聲音歡快起來,她說,我兒他身體健壯,對歲已能跑過山兔。他聲音悅耳動聽,能喚百獸,各處鳥獸都愿與他為伴。他生性善良,心有極大慈悲,蟻蟲蛇獸從不曾傷害他半分。所有人都愿意陪伴他左右,聽候差遣。
那你為何離他遠(yuǎn)走儺灘?
是啊,是啊,我為何棄他而來?女人放下針線,閉目思索。遂又搖頭,皺眉,反復(fù)喃喃自語。
仿佛忽然想起什么,女人的睫毛微顫,倏地睜圓雙眼。她慢慢走近蟶子,拉開自己胸口的衣服,抓起蟶子的一只手,貼在自己裸露的胸口上。女人的肌膚溫軟細(xì)膩,蟶子冰涼的手指卻變得僵硬無措起來。他旋即發(fā)現(xiàn)了女人懷里的秘密——那里也文有心電圖案,約二十厘米長,橫在女人的胸口。那么的突兀,不細(xì)看,還以為是一道丑陋的疤。
蟶子脫口而出了一句話:你兒,現(xiàn)今在哪兒?
女人癡癡地笑了起來,在這兒呢,他會永遠(yuǎn)活在這兒。說罷,把蟶子的手從胸口移至腹部。
女人的臉色旋即一變,變得充滿了仇恨,她恨恨地咬牙,對蟶子說,幫我殺了他。殺了他,我便跟你走。
殺——誰?
宗爺。
三日后,傳言像沒綁腿兒的螃蟹,在儺灘上四處亂竄了出來——
宗爺?shù)臐O船那夜離開儺灘,在二十海里外的地方著火了。
船也沉了,宗爺也失蹤了。
還以為宗爺?shù)靡灰癸L(fēng)流,未曾想有此橫禍啊。
聽說那女人的丈夫死于一場臺風(fēng),悲痛之余,連腹中孩兒也沒保住。
那女人就一掃把星唉,挨著的男人都沒了。
蟶子呢,蟶子咋也不見了?
有人看見蟶子出現(xiàn)在女人的白船上,他們沿著南流江航行,這會兒怕是已駛出海了。
聽說,他們再也不回來了。
船艙內(nèi),蟶子撫摸著女人白皙纖細(xì)的手腕,那上面是一個南流江石做成的鐲子。玉石血紅,紋理清晰,如老樹根芽。蟶子想起了那一把火,還有之前與宗爺?shù)膶υ挕?/p>
宗爺說,此火非點(diǎn)不可。
蟶子說,非點(diǎn)不可?
宗爺說,非點(diǎn)不可!
蟶子說,為何?
宗爺說,此火不點(diǎn),我與她都無法得到安寧,此火一點(diǎn),兩人心中方能各下一石,各自安生。
蟶子說,你可能安全逃離?
宗爺說,我自有打算。
那日后,有人說,看見了一只白船沿著南流江漂流,出了入???,開往沉船的地方。也有人說,蟶子與女人要趕在第一場雪到來前,去往女人的家鄉(xiāng)。
王彤羽,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花城》《十月》《山花》《芙蓉》《江南》《作家》《中國作家》《小說月報(bào)·原創(chuàng)版》等,并被各種選刊轉(zhuǎn)載。曾獲《紅豆》文學(xué)新人獎,廣西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大賽二等獎,廣西“建黨百年”重點(diǎn)文學(xué)創(chuàng)作二等獎?,F(xiàn)居北海。
責(zé)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