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達勇
故鄉(xiāng)未遭拆遷,在我心中卻已是荒蕪一片。
其實,我離開家鄉(xiāng)的時間并不長,離得也不算遠。但斑駁的記憶里,僅剩下一塊園地、一對旗桿石和一些傳說。
生活在農(nóng)村,有一個好處就是餓不死——沒糧食,自己種稻谷;沒肉吃,自己養(yǎng)豬養(yǎng)雞鴨;沒蔬菜,村里有的是空地,自己種。自留地之外,只要肯勞動,找一片無主的荒地,整一整土,撒上蔬菜種子,定時澆澆水,沒多久,一排排菜畦就冒出了鮮艷的綠色。記憶中的那一塊園地就是這樣成為了我們家的“后勤保障基地”。說是“我們家”其實并不準確,聽村里的老人講,這塊地本來是宗祠所在地,上個世紀中期,村里要辦食堂,缺少建筑材料,看中了這座用料精良的宗祠,于是全部拆除,用其中的石材、木材、磚瓦等另擇一地蓋了座能供全村人一起吃飯的大食堂。原址就這樣荒廢至今,直到被我家開辟成菜園,這塊無人問津的土地才時常有人涉足其間。
我家的屋后是一大片石埕,東西兩側(cè)各有一座旗桿石。東邊的旗桿石上兩方豎立的石條刻著文字,道是“嘉慶十二年十二月初一日 欽命廣東碣石鎮(zhèn)總兵官洪蕃鏘勒石”。每次經(jīng)過,我都在想一個問題:洪蕃鏘是誰?
即使年紀大的村人也是言之滔滔,失之鑿鑿。出乎意料的是,洪蕃鏘在村人的口中并不高大威猛。據(jù)說小時候還是個浪蕩子,后來因為惹了官司不得不從軍,誰知卻因此而漸漸發(fā)達,后來竟官至二品。衣錦還鄉(xiāng)、榮歸故里后就豎立了這一對旗桿石。旗桿石的背后,是他淺淺的微笑。
倒是另一個人在村中依然口碑良好。村人早已忘了他的名字,只知道他遠赴四川擔任縣令,曾從川地運回上好的棺木安葬其父親。孝順,是任何時候都需要的教育主題,好口碑,就這樣傳承至今。盡管這位先人之父的墳墓在上個世紀已被平整成田地,那所謂上好的棺木,也早該付之一炬了??|縷青煙飄散后,剩下的就是亦真亦幻的傳說了。
同樣的傳說還有很多,開基祖“榕亭公”卜居于此的故事就是其中之一。
村中老人口口相傳,開基祖本是一個生意人,發(fā)財之后欲擇地建立基業(yè),于是聘請“贛州師”到處查看,終于相中了此地。雖然彼時該處還是一大片的田野,但地理師認為是吉地,可保兩三百年子孫興旺發(fā)達。開基祖很高興,于是就開始購地、建房、置家業(yè),規(guī)劃建設的藍圖一直沿用至今,全然忘了地理師還有一句“兩三百年后可能衰落”的警告。
故事真?zhèn)坞y辨,然而現(xiàn)今的“衰落”是可見的。數(shù)座在小金門的祖先之墓,上個世紀因一次祭拜回程途中遭遇臺風,船只沉沒,死傷好幾人,從此不再去掃墓,兩百多年與祖先不間斷的聯(lián)系,就因這一灣淺淺的海峽而斷裂。開基祖購買的五座山崙、數(shù)百畝良田已經(jīng)易主;祭祀的宗祠,拆散后建了食堂;一座貞潔牌坊,拆除后構(gòu)件七零八落,主要石梁鋪墊在入村小橋的橋面之下,擔負起新的使命了。族譜,連同那些祖先牌位、購田買地等契約,在一把火后化為了灰燼。家鄉(xiāng),在我印象中,只余下依然完好的一大片石埕和其上的兩座旗桿石,日漸破敗的兩排老屋,以及那些不靠譜的傳說了。
每個人心中都會有一條小河流過,那是我們的母親河。由此河出發(fā),我離家開啟了新的航程,行囊里,裝著一包包殘缺的記憶和一個個大寫的問號。
年歲漸長,閱歷日深。我早已不是那個懵懵懂懂的少年,飛速發(fā)展的信息時代提供了豐富的資源,通過網(wǎng)絡,我終于查到了史志上記載的有關(guān)洪蕃鏘的點點滴滴的故事。知道他是武舉出身,乾隆五十六年,任福建廈門水師右營守備,此后不斷升遷,官至廣東碣石鎮(zhèn)總兵,正二品。任職期間,多次參與圍剿“洋匪”。既曾因之立功,也曾以此有過。至于年輕時是否曾經(jīng)是個“浪蕩子”,則無從考證了。然而,我是不情愿相信他會是如此“不堪”的。嘉慶十六年,當時洪蕃鏘已經(jīng)退休返回海澄縣溪田的老家,在同姓宗親洪廷遵邀請下,他親自為洪廷遵在龍溪縣顏厝鳳塘所建的“畬經(jīng)堂”題寫了碑記,碑文尚存,至今讀來猶覺流暢自然,全然沒有一個“少壯不努力”的紈绔子弟可能會遭遇到的文字困頓。
至于開基祖,原本模糊的印象也漸漸有了輪廓。他是不是一個“有錢人”不好說,但的確是一個熱心公益事業(yè)、情系桑梓的“慈善家”。石碼下碼武廟、六合宮、鳳山岳廟多處石碑留下了他捐銀、捐屋的記錄。
只是依然模糊不清的還是那些老問題:我們從何而來?小金門還有哪些祖先遺跡?
轉(zhuǎn)機在于一本家譜的出現(xiàn)。
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搭上這輛車的,都與時俱進得到了回報,享受到了“改革開放的紅利”。村人的腰包鼓起來了,漂亮的新房一幢幢拔地而起。富裕起來的村人把目光投向了那片宗祠的廢墟。于是,一人振臂一呼,眾人紛紛響應,這個只有100多人的小村落,立馬籌得一百多萬元。在被拆毀60周年之際,宗祠,終于在原地重建了。
也許是祖先的召喚,在宗祠建設基本完工之際,一年半前,兩個陌生的四川人,拿著一本保存260多年的《漳州府海澄縣溪田村洪氏家譜》,從相隔近2000公里的四川省中江縣找到村里認祖歸宗。驚喜之余,立馬通宵閱讀完整本家譜。拜讀完畢,我的疑問終于有了答案。幸好,那個到四川任縣令的祖先——現(xiàn)在我知道他的名字叫洪蕃鉞了——手抄了完整一本族譜帶到了四川。雖然,他在四川落地生根,開枝散葉,但后裔牢牢記住了他們的根——福建漳州海澄溪田,因而才有了兩百多年后這一次的按譜尋根之舉。
一本家譜,既是一部家族史,也和國家興衰息息相關(guān)。通過家譜的記述,我知曉了祖先的來歷:祖籍地是金浦東郊山前(即今福建省漳浦縣霞美鎮(zhèn)山前村),后遷至泉州府同安縣金門列嶼(即小金門),明清鼎革之際,從列嶼遷到龍溪石鎮(zhèn)訓經(jīng),最后才定居本村。
人物關(guān)系也基本理清晰了,洪蕃鏘,是開基祖洪維屏(號榕亭)四子洪環(huán)的次子;洪蕃鉞,是洪維屏長子洪瑄的次子。洪維屏生七子三女,如此龐大的家族沒有家譜的記載,再過幾代輩分可能就亂套了。尋找洪蕃鏘,我找到的是一個家族兩百年的歷史。
可惜的是,歷史總有空白。家譜上載,遷居大陸之前,祖先居住在金門列嶼,始祖、二世祖的墳塋分別在紅定后嶼、金門列嶼南山頭城仔角等處。先人廬墓今在否?依然是無解之題。我曾通過網(wǎng)絡搜索到小金門烈?guī)Z鄉(xiāng)林邊村洪松柏的聯(lián)系方式,去信求助,得到洪先生大力支持,寄來一本《金門縣烈?guī)Z鄉(xiāng)洪氏族譜》,然而遍覽其中,并無只言片語與我先祖相關(guān),尋根之旅暫時告一段落。
遺憾還有不少。家譜記載,三世祖洪英士之弟,少年時往臺灣被陳氏招婿入贅,已無聯(lián)系了。七世祖洪蕃銀、洪艷滔,到臺灣生理,皆因病葬在臺灣。臺灣,是祖輩們的痛和一輩子的念想。
離鄉(xiāng)者在外苦苦尋覓故鄉(xiāng)的一切,終于找到了根,然而,我卻重新迷失了方向。
但我相信,祖先的密碼早已深深刻在我的基因里,因為,我們本是同根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