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想來,要不是肚子餓得咕咕叫,回屋找不到吃的,我就不會去摘彭叔公家的蜜棗,安樂姐也不會因此遭受皮肉之苦。
放學(xué)回家,爹和娘都不在屋,我索性將書包一扔,到廚房找東西吃,往櫥柜和鍋里一看,空空的,什么也沒有。我心里不爽,拔腿跑到隔壁周奶奶家,安樂姐正在剁豬草,我問她:“你家有吃的沒?”安樂姐放下手中的活計,伸手拭了拭臉頰的汗水,她難為情地說:“沒有?!蔽覇査骸澳沭I不餓?”安樂姐忸怩地點頭。缺衣少食的年代,饑餓是每個人面對的日課。我想起前些日在村里溜達,路過彭叔公菜園時,看見他家的蜜棗青里透紅,饞得口水直流。我提議:“彭叔公家蜜棗紅了,我們?nèi)フc吃?”
安樂姐搖頭說:“我外婆去菜地了,等會兒回來不見我,她會罵人的?!卑矘方闶菞飨悻幷模x我們李家灣有很遠的路程。她家有七姐妹,安樂姐排行老小。生產(chǎn)隊集體化勞動,村里哪家不是靠工分口糧過日子?安樂姐家人多勞力少,隔三差五揭不開鍋,爹和娘一經(jīng)合計,將安樂姐送到外婆周奶奶家寄養(yǎng)。我對安樂姐說:“你外婆剛?cè)ゲ说兀粫r半會兒回不來,不要你動手,你到外面放哨,我上樹去摘?!卑矘方氵€在猶豫,我不由分說拽住她衣角往村里跑。
一路上,安樂姐咕噥:“要是外婆回來,她會罵我的?!?/p>
秋陽下,田野一抹收割后的空曠。我拉著安樂姐往彭叔公菜園飛奔,在離彭叔公家還有一段距離時,我內(nèi)心閃過一個念頭:先去打探一下,確認彭叔公在不在家?安樂姐惶恐地立在那兒,怯怯地說:“我們不去好嗎?”我白了安樂姐一眼說:“看你這點出息,有我在呢,怕什么?”安樂姐哆嗦地蹲下身子,用近似哀求的眼光打量我,囁嚅地說:“好怕,我們還是回去吧?”
這一刻,我務(wù)必要在安樂姐面前樹立一個處亂不驚的表象。我對她說:“那你在這里等,我過去看看?!绷滔逻@話,我躡手躡腳地探進彭叔公院里,心里七上八下沒有譜。我佯裝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在院里溜一圈。還故意咳嗽一聲,院里沒任何動靜。來之前,我早就想好應(yīng)對策略,彭叔公碰巧在家,他問我在這里干嘛?我就說,沒干嘛,我在找我家的花狗。來回轉(zhuǎn)悠兩圈之后,我又在院子里吹一聲口哨,用雙手作喇叭狀,大聲喊道:“花狗——花狗——”屋里依然沒有響動。一時間,懸在我心里的石頭終于落地。
隨即,我叫來蹲在遠處的安樂姐,她怯怯地瞅著我,希望放棄這次行動。我囑咐安樂姐守在菜園口觀察情況,發(fā)現(xiàn)彭叔公的身影,學(xué)著我家花狗汪汪叫幾聲,我就立即跳下棗樹逃走,如果彭叔公問你在這里干嘛,你就說剛好從這里路過。
青里透紅的蜜棗,如一串串剔透的玉珠沾滿枝頭,每一粒蜜棗散發(fā)誘人的果香。我嫻熟地爬上棗樹,雙腳定在枝丫間,我試著嘗了幾粒,酸酸甜甜的,清脆,爽口。我手腳麻利地將口袋填滿,正準(zhǔn)備摘幾粒飽腹時,身后傳來安樂姐慌張地喊叫:“快走,快走,快走——”我腦子一緊,來不及細想,迅速往樹下逃竄,倉皇之中,將一截樹枝踩斷了,一瘸一拐,我魂不守舍地溜走了。
彭叔公截住安樂姐,他面無表情地問:“在這里干嘛?”安樂姐低聲地回答:“沒干嘛?!迸硎骞h(huán)顧四周,一眼看見被踩斷的棗樹枝條,頓時火冒三丈,他惡狠狠地訓(xùn)斥:“一個女娃膽子這么大,偷棗不打緊,還把樹枝弄斷了!”安樂姐慌張地解釋:“我沒……沒偷棗,剛從這里路過。”彭叔公厲聲道:“嘴尖是嗎?我送你回去,看你外婆怎么收拾你!”
彭叔公氣咻咻地將安樂姐送回家。周奶奶不由分說抄起門角的竹條,往安樂姐腿腳抽打。安樂姐在原地呆立著,如同一根木樁杵在那兒,任憑周奶奶處置。末了,安樂姐委屈地翻出自己衣兜,她哭訴道:“我沒有摘蜜棗!”周奶奶止住手中的竹條,她似乎幡然醒悟,折身對彭叔公說:“老彭,你說我外甥女偷你家棗,你有證據(jù)嗎?”彭叔公不容置疑地說:“你去問她,棗樹都被她踩斷了,能不偷嗎?”
周奶奶詰問:“空口無憑,我問你,我外甥女偷的棗在哪里?”
彭叔公噎得啞口無言,灰溜溜地拂袖而去。
事后,無論周奶奶怎樣盤問,安樂姐始終沒有坦露我是這事的始作俑者。那些日子,我為安樂姐的仗義所感動,讓柔弱的她來為我背鍋,這份自責(zé)一度讓我羞于見她。很長時間,我不敢去喊安樂姐。太陽每天是新的,沒過幾天,去彭叔公家摘棗被我拋到腦后,如同空中劃過的浮云,一晃眼倏忽不見了。
閑來無事,我獨自穿過蕭索的田野,沿著山間小徑,來到河邊的潿洲島。深秋的潿洲島,一抹灰白,漫無邊際的蘆花,蕩在秋風(fēng)里恣意地搖曳,猶如一場盛裝空前的舞蹈,輕盈,優(yōu)雅,紛紛揚揚,一縷一縷,飄向我肉眼望不到的遠方。
偶爾,我也會爬上村頭那座山埡看火車。在我們李家灣不遠處,有兩條鐵路在此交叉通過,每次有火車呼嘯而過,能激發(fā)我久違的亢奮。多年以后,我從地理課本中獲知,有一條叫枝柳線,一條叫湘黔線,一節(jié)一節(jié)車廂如同鋼鐵巨蟒穿山而過,滾滾濃煙,一陣劃破云空的鳴笛,無數(shù)次地植入我懵懂的世界里,成為我向往遠方的唯一期許。
要看火車,需要足夠的耐心去等待,每列火車經(jīng)過小鎮(zhèn)有特定的時間,不是每時每刻都有通過。那年月,村里人對于時間的感知,唯一參照是日頭升起與落山,那是鄉(xiāng)下人簡易的生物鐘。有時機緣巧合,我一到山埡,很快就能看到一列火車通過。等待的時光有些寂寥、沉悶,當(dāng)一列火車再次進入視線,我突然忍不住好奇地去數(shù)車廂,一節(jié),二節(jié),三節(jié),四節(jié)……每次不敢眨眼去數(shù),稍不留神,前功盡棄,想從頭去數(shù),已經(jīng)沒有重來的機會。
人生有多少錯過可以重來?我反復(fù)數(shù)著車廂,數(shù)累了,躺在鋪滿松針的山坡上,慵懶地瞇一會兒?;腥婚g,我進入夢鄉(xiāng)……醒來,我睡眼惺忪地仰望藍天,高天流云,間或,一陣幽微的松濤聲,順著耳際徐徐地拂過。
那天時光很慢,很閑,了然無趣。吃過早飯,哥哥和姐姐隨娘去了玉米地,我一個人在院子里轉(zhuǎn)悠。我在門口巴望好幾次,二狗,銅鎖,安樂姐遲遲沒來。我犯嘀咕了,按著往常,他們早該來喊我了,今天怎么變得這樣磨嘰?我在屋前曬坪里滾鐵環(huán),轉(zhuǎn)了多少圈,記不清了,汗水洇濕衣衫,我才停下來。坐在石凳上歇息,又等了一會兒,依然沒見他們的影子。我心里開始起毛了,你們不來,那我去找你們!
我走到二狗家,二狗不在,他年邁的奶奶坐在墻根曬太陽。奶奶冷冷地說:“二狗放牛去了。”我問:“他和誰去的?”奶奶不吭聲,一臉漠然的樣子。我在心里開始責(zé)怪二狗,怎么不喊我呢?論交集,我和二狗最鐵,下河摸魚,塘池翻藕,我們都在一起廝混。我決定去找其他幾個鐵桿,不信他們能合伙把我賣了?
離開二狗家,我轉(zhuǎn)身朝村里走。坑坑洼洼的村道上,我一路走得戚然。不經(jīng)意間,我看見一粒玻璃球臥在路旁,孤零零地,閃著清寂的光澤。換做平時,我會躬身撿起來,會心地把玩一下。此時,我深陷在懊惱中,我心煩氣躁地飛起一腳,玻璃球嗖的一聲滑向小溪。我在村里左顧右盼,希望能找到一個伙伴。與我迎面而來的,除了幾只熟悉的狗,幾只公雞,幾只野貓在村里游弋,整個村莊空落落的,一派虛晃。我有些怨艾地解開褲子,使勁地撒了一泡,渾濁的尿水?dāng)D成一條弧線,灑落在小溪里,一串串白色泡沫,浮在潺潺流動的水面上,晃晃悠悠地蕩向遠方。
沿溪而行,我竟然遇上了安樂姐,她一個人坐在溪邊戲水。不遠處,誰家的水牛浸在水中,毛茸茸的牛頭浮在水面,一群嗜血蒼蠅繞在牛頭盤旋,久久不愿散開。時爾,牛頭也會潛入溪水里,幾十秒鐘后,牛頭又現(xiàn)出水面,呼哧呼哧,牛在大口喘氣。一浮一沉之間,時光如水,流逝在清新的鄉(xiāng)野中。
我試著對安樂姐說:“今天鎮(zhèn)上趕集,想不想去玩一下?”
安樂姐沒吭聲,眼睛骨碌碌地凝視我。我一陣負疚,是不是上次摘蜜棗,安樂姐依然心有余悸?令我意想不到,安樂姐這次沒有猶豫,她竟然爽快答應(yīng)了。
去往鎮(zhèn)上二十多里路程,我和安樂姐走了一個多小時。抵達集鎮(zhèn)時,已是午后時光。一座與火車結(jié)緣的小鎮(zhèn),使這座小鎮(zhèn)小有名氣。街道分為上街和下街,上街多為銷售鋤頭,筲箕,籮筐之類的農(nóng)產(chǎn)品;相對上街的單調(diào),下街可謂名目繁多,木材廠,糧站,供銷社,理發(fā)店,藥鋪,電影院,鱗次櫛比地排列其中。面對形色各異的人流、車來車往的街景,安樂姐茫然了,她困惑地問:“我們?nèi)ツ睦???/p>
我說:“去我姑姑家,以前跟我爹去過幾回,就在前面不遠的供銷社大院?!?/p>
姑姑在家料理家務(wù),見我和安樂姐到來,一臉詫異,她上下打量安樂姐。我告訴姑姑,是我鄰居安樂姐。姑姑輕撫安樂姐俊俏的臉蛋,打趣地對她說:“好乖喲,長大了給我們巖娃做媳婦?”安樂姐害羞地埋下頭,臉上立時敷上一層淡淡的玫瑰紅。姑姑讓我和安樂姐看電視,她走進廚房忙碌。不一會兒,姑姑端來兩碗熱氣騰騰的木耳肉絲面,她吩咐我們趁熱吃。饑腸轆轆,我和安樂姐來不及細嚼慢咽、風(fēng)卷殘云地將面條塞進肚里。
我跟姑姑告辭。臨走時,姑姑往我衣兜塞了五角錢,要我和安樂姐上街買吃食。
行走在縱橫交錯的街巷,我和安樂姐東瞅瞅,西瞄瞄,一種難以言說的新奇涌上心頭。行至鎮(zhèn)電影院門口,我們被墻上《少林寺》巨幅電影廣告吸引。我沒有猶豫購了兩張票,與安樂姐一起走進影院。電影已經(jīng)放映,熒幕上少林武僧與一群官兵正在拼殺,聲嘶力竭的搏擊聲,在幽暗的影院回響、縈繞,攝人心魄。
影片結(jié)束時,夾在擁擠的觀影人群里,我與安樂姐跌跌撞撞地走出影院。外面天色昏暗,極目遠眺,橘紅色的夕陽懸在天際。安樂姐神色黯然,她焦急地說:“我們快回家,不然外婆會罵我的。”路過一家商店時,我用衣兜僅剩的一毛錢,買了一根糯米冰棒。我塞給安樂姐,安樂姐搖頭,說:“我不渴,你吃吧?!彼樖滞平o我。在相互推讓之間,我想到一個折中辦法。我問安樂姐,每人咬一口?安樂姐一臉錯愕,一根冰棒兩人同吃?在我再三催促下,她應(yīng)允了。一根冰棒輪流傳遞,舔到最后一口時,剩下一顆紅棗不慎掉落地上。安樂姐心有不舍,她連忙撿起來,用衣襟擦了擦遞給我。我吃了一半,另一半又遞給安樂姐。那一刻,我們在相視一笑中,品咂到了被夕色渲染的幸福。簡單并快樂,繾綣而溫婉。
回家途中,我們只顧匆匆趕路,安樂姐沒有再說話。臨近村莊時,安樂姐輕舒一口氣,她意猶未盡地說:“姑姑煮的木耳肉絲面,真好吃。”
回到家時,已是夜色深沉。娘坐在門前臺階上,一臉隱憂的樣子。見我無所事事地走過來,由怨及怒的娘往我屁股上扇了一通,她慍怒地說:“一家人到處找你,魂都被你嚇走了。”娘一把拽住我衣袖質(zhì)問:“這一天跑哪里了?”我如實坦白去鎮(zhèn)上趕集,還去了姑姑家。娘狐疑地問:“安樂姐是不是跟你在一起?”得到我的點頭默認,娘用手指戳我腦門:“兔崽子,安樂姐這回又要挨打了,下次這樣亂走,我打斷你的狗腿!”我習(xí)慣了娘的責(zé)備,猶如秋后的綿綿細雨,風(fēng)聲大,雨點小。一直以來,我把娘的嘮叨權(quán)當(dāng)耳邊風(fēng)了。
生性溫和的爹坐在堂屋抽煙,煙頭丟了一地,屋子里煙氣彌漫。我瞅了爹一眼,顫巍巍地從他面前走過。爹沒有訓(xùn)我,他只是剜了我一眼,冷颼颼的,讓我后脊生起無所適從的幽涼。這份幽涼過后,是一種劫后余生的慶幸。事實上,在我有限的記憶里,爹從未有過對我動粗的時候。多年以后,爹已經(jīng)淡忘此事,而我依然不敢正視他那雙深邃的眼神。
接下來日子里,我沒能踏出院門半步。娘每次出門時,她總會嚴(yán)厲地叮囑一番,然后順手將院門反鎖。讓我沒有回旋余地,斷了出門的念想。出門無果,我放空那些不切實際的遐想。這期間,二狗、銅鎖、黑娃也來喊我。透過狹窄的門縫,他們一致鼓勵我翻墻過去,趕在爹娘收工之前,再翻墻回來??晌覜]有這樣做,我拒絕了他們的好意。許多時候,人必須為自己犯下的過錯買單。來過幾回之后,見我沒有理會,他們揚長而去。
一種無以言說的挫敗感,令我寢食難安。為了打發(fā)時間,我獨自在院里滾鐵環(huán),一個人玩累了,趴在長凳睡一會兒。渾渾噩噩中,我又想起了安樂姐,好久沒有她一星半點消息。我納悶了,莫非她也被周奶奶關(guān)了禁閉?
人的想象力會改變許多。在備受煎熬中,我到屋里搬來一架木梯,用力爬上墻脊,朝一墻之隔的那邊院里瞄一陣。院子里靜悄悄的,沒有一絲響動,也沒見安樂姐在院里走動的身影。我扯著嗓子朝院里大喊:“安樂姐——安樂姐——”喊久了,周奶奶從屋里鉆出來,她手里攥著掃帚,那架勢,像在驅(qū)趕雞鴨似的,朝我猛撲過來。情急之下,我驚慌失措地滾下墻。隔著一層土墻,能聽到周奶奶罵罵咧咧的聲音。我挽起褲腿揉了一陣,心里的怨恨與怒火在熊熊燃燒。這會兒,我從未有過地體悟,隱在生活里的痛,無處不在。有些苦,有些痛,注定嵌入心靈深處,揮之不去。
這一切并沒有維持多久,娘出門時不再掛鎖。種種跡象表明,娘默認我的活動自由了。我急不可待地跑到安樂姐家。大門緊鎖,我揮手使勁敲門,屋里沒有回應(yīng)。順著門縫往里窺視,院子里空蕩蕩的,除了幾只家畜在里面來回游蕩,人影全無,一派蕭索的氣象。我不由尋思,平時她家不會關(guān)門呀,即便出門做活路,大門也是虛掩著。我朝院里大喊:“安樂姐——安樂姐——”屋里依然沒有回應(yīng),也沒見周奶奶一晃一悠的身影。隱隱地,一種不祥的預(yù)兆在我心底生發(fā)。
我心急火燎地趕到二狗家,我焦急地問:“安樂姐家怎么沒人?”二狗睨了我一眼,神秘兮兮地說:“你不曉得嗎?”我犯糊涂了,不解地問:“我曉得什么?”二狗坦率地說:“自從你和安樂姐跑到鎮(zhèn)上回來,她也被關(guān)在屋里,好多天不讓出來。”二狗告訴我,周奶奶一氣之下把安樂姐的娘喊來了。安樂姐跪在堂屋神龕前,周奶奶神色威嚴(yán),不容置疑地說:“一個女娃這么野,我是管不住她了,女不教,娘之過,你接回去自己管教吧?!?/p>
我心神恍惚地回到家,坐在廊檐下發(fā)呆。這時,從屋里傳來爹的聲音:“隔壁安樂妹子,前些天,被她娘接回去了?!?/p>
娘怨艾地說:“怪誰,還不是你那不成行的兔崽子惹的禍?”
爹和娘在屋里絮絮叨叨地閑聊,我沒有心思聽下去。一個人悄然走出家門,渾然不覺,我又來到臨河的潿洲島,站在漫無邊際的蘆葦叢中,放眼四處,那些盛開的蘆花,一束一束蕩在風(fēng)中,俊朗,飄逸,一如劃過天際的云絮,漫天飛舞,時隱時現(xiàn);仿佛在不經(jīng)意間,揮揮灑灑,它們散落在時間深處,不見蹤影。
我想到了浩瀚的星空,實際上,歲月將我和安樂姐拋向永無交點的軌跡。
我倏然明白,人這一生,聚散離合,已然成為生命中無法預(yù)知的常態(tài)。這些年,我夜以繼日地奔波,換來現(xiàn)時的從容生活,在城市一隅,擁有自己的家庭?;叵雰簳r,多次想對安樂姐說,長大我要娶你,不知是羞赧,還是木訥,我始終沒有說出口——年幼的心湖,泛不起多情的漣漪。我想,年少的疏忽與輕佻,總會褻瀆許多彌足珍貴的東西。
一年又一年,在李家灣,漫山遍野的野菊花次第綻放。每一朵花都有自己的盛開模式,恰如人的一生。每個秋意漸濃的時節(jié),我回到李家灣,經(jīng)過那片漫天蘆花的潿洲島,內(nèi)心五味雜陳。我不禁思忖,人面不知何處去的安樂姐,是不是那一縷被風(fēng)吹散的蘆花?隱在綿長時光的某個罅隙里,與我一樣經(jīng)受世間的洗禮,人情薄涼,冷暖自知。
歲月似一條流動的河,每道人生碼頭演繹不同的劇情。2021年冬日,我回李家灣吃酒席。席間,一位遠房老表告訴我,安樂姐在某個夏日里遭遇車禍身亡。倏然間,我內(nèi)心一陣撕裂般疼痛。一座客人在開懷暢飲、暢敘鄉(xiāng)情,而我草草地離席。我強忍心痛走出喧鬧的喜宴現(xiàn)場。回到車?yán)?,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剎那間,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
很長時間里,我沒能讓自己的心平復(fù)下來。那些隱匿心中的往事,如同影視劇中的蒙太奇,不時在我腦際閃爍。時間是一趟沒有返程的列車,置身其中,總有一種飛馳而過的恍惚感。顯然,我那些鮮為人知的過往,已經(jīng)遁入歲月的光塵里,不堪回首。
唯有蘆花,循著時序,年年如約而至。風(fēng)過潿洲,蘆花漫飛。
【作者簡介】李少巖,原名李紹巖,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湖南省作協(xié)會員,懷化市作協(xié)副主席。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文藝報》《小品文選刊》《海外文摘》《雪蓮》《散文百家》《中國校園文學(xué)》《中國鐵路文藝》《安徽文學(xué)》等三十多家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