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娜

書法課上，我講解完筆法，孩子們開始靜心臨摹，他們和緩的呼吸聲伴隨著毛筆在紙面上發(fā)出細細摩挲的聲音，靜謐篤實得讓人沉醉。我在教室里輕輕地踱步，努力不發(fā)出任何聲響，像農(nóng)人看護著自己心愛的一畦莊稼，心里存著熱望，盼著孩子們在靜定的書寫之中豐盈、成長，在傳統(tǒng)文化的土壤里扎下根、開出花。

突然，教室后面的角落里傳來了一陣竊笑聲，習字氛圍瞬間被打破，孩子們紛紛交頭接耳，教室里立即聒噪起來。我循聲望過去，一個男生直接大聲吆喝道：“老師，某某畫了個豬頭！”話音剛落，一片沉靜秒變爆笑翻天！

那一刻，我真是懊惱，靜好的時光被打破，孩子們靜心習字的狀態(tài)不復存在。在習字煉心的書法課堂上如此哄堂失了分寸，是我內(nèi)心不能容忍的。在這一片喧嘩躁動里，我定了幾秒。我沒有想好該怎么辦，但是想修復好這片靜好，我想在學生心中根植靜定和美好，我希望當孩子們回想起這堂課，能記取些意味深長的領悟。

“交上來吧?！彪m然還沒想好下一步該怎么做，我還是開口說話了。于是，笑聲漸漸平息，大家安靜下來，表情極為豐富地看著那個尷尬的學生。我把“豬頭畫”展示到黑板上，白白的宣紙上赫然畫著一個率性玩笑的豬頭形象，用筆之大膽，憨態(tài)之夸張，又引來全班同學一陣哄笑。我仔細看了看，這個豬頭是由我課堂上的一個篆書弧線筆畫延伸出來的無厘頭創(chuàng)意，瞬間理解了這個畫豬頭的孩子——學生在書法的單一線條和法度謹嚴里小心翼翼、重復書寫，是不容易找到屬于他們的天真快樂的，于是才有了在黑白世界里畫個弧線成豬頭的率性涂鴉。這樣想著，我心里反倒平靜溫柔起來，同情并欣賞起這個不合時宜誕生的“精靈”。

換個角度，站在孩子的視角來看，一切就會變得不一樣。書法文化博大深厚，一點一畫，一行一章，都需要眼力與手藝的用功疊加，孩子們年齡尚小，既需要慢慢體會，更需要時間打磨。那些活潑好動、不受規(guī)則約束的孩子，就有了他們隨性天真的表達——畫個豬頭取樂。古人曾說：“書者，散也。”“書肇始于自然。”書法從來都是從自然的觀察和表達中而來，也與我們心中的那些直覺、感遇、喜樂有關。藝術就是為了表達真我、真感情。我心里已經(jīng)諒解了孩子們的天真表達，而且，我喜歡這樣的創(chuàng)想，我更想成全孩子們的天性和熱愛，讓手中的毛筆成為他們暢達抒懷的憑借，讓筆墨成為他們向這個世界表達的媒介。

“形象生動，淋漓酣暢！”我一開口點評，全班的哄笑轉為憨暢的笑聲。我看到那個驚惶的男生聽到這番點評，整個人都輕松舒展開來。

我們的課堂，根本目的是什么？只是教一個筆畫的書寫嗎？只是教一個圖形的畫法嗎？豐子愷先生曾說：“我教藝術科，主張不求直接效果，而注重間接效果；不求學生能作直接有用之畫，但求涵養(yǎng)其愛美之心。能用作畫的一般心來處理生活，對付人生，則生活美化，人世和平。此為藝術最大效用?！痹谖覀円黄饟]灑筆墨的每一堂課里，理解孩子們，引導孩子們，感受細微之處、瞬息之變、心靈之美。

“書畫同源，書法和繪畫本是一個源頭。如果同學們喜歡，老師可以教同學們既寫字又畫畫?！甭犖疫@樣一說，孩子們立刻群情激昂。我想到書畫史上經(jīng)典的故事：“在我國美術史上，漢代畫家劉褒曾畫過《云漢圖》，見到這幅畫的人都覺得熱氣蒸騰，看此畫最解寒意；他還畫過一幅《北風圖》，人見畫中情景頓覺涼爽生寒，大熱天看這幅畫最解暑熱。藝術是鮮明可感的。畫家轉炎涼于筆底的功夫，實在是厲害。就像這位同學，也有點小厲害——讓我們覺得很‘好笑?！焙⒆觽円宦?，都會心笑了。

“同學們看，圓圓的豬臉、萌萌的豬鼻、瞇瞇的豬眼，都是弧線條；挺挺的耳朵、颯颯的胡須，都是直線條。這些是我們學過的書法線條，畫個豬頭，涵蓋了書法線條的曲直、縱橫、使轉，如果把筆畫線條練好了，是不是這豬頭看起來會更帥呢？”于是，我就在實物投影下以豬頭原版為模板，以書法線條的中鋒運筆，以流暢婉轉的篆書筆意，幾筆勾勒出一個“文質彬彬”的豬頭，孩子們一邊看，一邊感慨：哇，老師這樣畫更好看！當我把兩個“豬寶寶”都展示到黑板上時，已然從孩子們?nèi)粲兴虻难凵窭锟吹搅怂麄儗γ赖谋磉_和向往。是的，不管是包容的圓轉線條，還是挺拔的直線條；不管是黑白的小空間，還是對稱的大布局，線條有質感的美，空間有均衡的美，布局有變化的美。即使是畫一個豬頭，也可以畫得有生氣、有正氣、有文氣。

書法與繪畫，筆墨可以稚拙，但是表達的情感一定是真摯可感的。隨即，我在多媒體中找到韓美林先生的諸多水墨畫作，那些生動可愛的貓、狗、牛、馬皆可入畫，且經(jīng)過藝術創(chuàng)作，讓人悅目歡喜。再看看齊白石老爺爺八十多歲的畫作，螞蚱、蟈蟈、葫蘆、冬瓜……刻畫栩栩如生，讓人嘆為觀止。

我突然想起老舍先生當年給白石先生出的一道畫畫考題，靈機一動：“我們一起試著畫一幅國畫好嗎？”“好！”孩子們異口同聲回答。于是，我把畫題拋給了學生——“蛙聲十里出山泉”。

青山、清溪、水草、蝌蚪——詩句有聲，水墨無聲，翰墨天真，筆底生動。于是，一場鬧劇，一陣躁動，演變成了一群孩子饒有興趣投入作畫的場景，帶著對美好的憧憬、對藝術的熱愛。理解和接納，贊許與鼓勵，讓靜與躁、美與丑，在這里做了無形的較量，我和我的學生一起，向美而長，逐光而行……

下課鈴響了，學生筆墨酣暢，意猶未盡。我布置了在畫作上題款的作業(yè)，再順勢鞭策他們按照本堂課教授的筆法把字寫好。書面文心，看似簡單的書寫，一撇一捺間，可以延展出我們的審美；提按使轉里，可以生發(fā)出心底的智慧；方寸黑白中，可以表達出胸中的真意。目送這些滿身墨香、滿臉歡悅的學生走出書法教室，我的心像被這水墨暈染開的畫紙一般蕩漾著自足與欣慰。一間教室就是一方涵養(yǎng)美善、撫慰人心的沃土，我們都是傳統(tǒng)文化滋養(yǎng)里向下扎根、向上生長的花花草草，有喜有憂，有笑有淚，有香有色，有花有果，這便是書法的樂趣吧。

馬克思曾說：“教育絕非單純的文化傳遞，教育之為教育，正是在于它是一種人格心靈的喚醒?！苯逃野⒌罓柗颉さ谒苟嗷菰f：“教育的藝術，不在于傳授，而在于激勵、鼓舞和喚醒?！苯逃谋举|是撫慰、是喚醒。如何撫慰在課堂上飄蕩的靈魂，如何喚醒內(nèi)心的美善，如何讓生命散發(fā)出人性的光輝，讓每個孩子成為更好的自己？課堂上一次慎重的暫停，一個善意的轉念，一句贊許的話語，一個創(chuàng)意的激發(fā)，一場交心的暢談……都是撫慰生命的機緣，都是喚醒生命的源泉。

課堂的一點一滴，老師的一言一行，無時無刻不產(chǎn)生著深刻的教育力量。今天的課堂上，“一個豬頭”的躁動引發(fā)了對真情實感的接納與撫慰，對藝術美善的理解與追求，這些小小的觸動會不會撥動某個孩子的心弦，會不會成全某個孩子對藝術的熱望？我想，答案就在當下，未來值得期待。

（作者單位：山東省濟南市天橋區(qū)云世界實驗小學）

責任編輯：閔 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