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彪
母親說我是撿來的一條生命,是家里的那些母雞嬎出的小蛋蛋把我養(yǎng)大的。
上世紀60年代,很多農村的母親都會像長藤結瓜一樣生下一串孩子。但由于生活拮據,物資匱乏,醫(yī)療條件差,部分孩子出生后不久就夭折了。我家亦如此,母親共生了8個孩子,只養(yǎng)大我們兄弟姊妹6個。而我就是母親失去生育能力前身上掉下的最后一坨肉。
不知是母親的乳汁已被哥哥姐姐們吃干的原因,還是饑餓把母親折磨得面黃肌瘦的緣故,剛出生的我由于先天營養(yǎng)不足,像只紅耗子似的,只有鞋子大。微弱的聲音不停地呻吟,母親把奶頭塞進我的嘴里,但不管我怎樣使勁吮吸,都像干枯的井,沒有乳汁,母親急中生智喂了我?guī)卓谒?,我的哭聲越來越大。第二、第三天,母親用米湯加糖當奶喂我,我睜開了眼睛。
以后的日子,母親為了維系我的生命,常抱著我去討坐月子婦女的奶吃,或者強行從喂養(yǎng)小羊羔的母羊奶頭上或喂養(yǎng)小牛犢的母牛奶頭上擠奶來給我吃。一天一個樣的我,讓母親看到了一線希望。后來,母親每天熬米漿當奶喂我,兩三個月后,我開始會笑,手會亂舞,腳會亂蹭,“嗚哇、嗚哇”地哭叫。
母親盼望我順利長大,開始喂我雞蛋花,可我的喉嚨只有麻線粗,一吃就吐。沒辦法,母親只好把雞蛋調開拌裹在蒸熟的飯粒上,曬干后磨成面,再調成糊喂我。慢慢地,我能吃稀飯、蔬菜,會坐,會挪,會爬,會走,會說話,會叫“阿媽”。從此,雞蛋成了我豐富營養(yǎng)的來源,母雞成了我的“奶娘”。
我家的房后是一片樹林,有很多蟲蟻。清晨,母親放雞出圈,捧一撮碎米撒在院里,喂完,便把雞攆出家門,讓雞群去到處刨食。傍晚,雞群又被母親用少許的糧食呼喚回家,關進圈里。日復一日,雛雞慢慢長大,有母雞開始產蛋。每當這時,細心的母親看見那些紅著臉“咯噠、咯噠”叫著,跳上跳下到處找窩產蛋的母雞,手指伸進雞屁股里摸摸,判斷和預測母雞生蛋的日期,以免雞下野蛋,斷了家里的財路。
要把家里的七八只母雞養(yǎng)大,生蛋換錢,太不容易了。黃鼠狼、老鷹是雞的敵人,不時千方百計地來殘害雞。有的人家心術不正,經常用老鼠藥摻拌糧食放在菜園地里、莊稼地旁,誘毒不懂事的雞。有時,一場瘟疫蔓延,全村的雞在十多天里幾乎全部死光。雞的命運是如此悲慘!
養(yǎng)雞難,吃雞蛋更難。雞蛋是不可以隨便吃的,母親總是把雞蛋積攢起來,藏在糠籮里、缸罐的米面里,孵小雞,賣錢,以雞蛋換物,或是用來擋門戶,送雞酒,接待來客。所以,每逢親戚家坐月子、婆娘生孩子,聽說母親要去送雞酒,我總是要攆路,盼望著去吃幾個雞蛋。
有一年,骨瘦如柴的我,經常惡心,肚子隱隱作痛,母親請赤腳醫(yī)生幫我看了又看后,說我肚子里可能有蛔蟲,就包了一種叫敵百蟲的藥,囑咐母親,回家兌水用油炒雞蛋給我吃。因為那是用來毒殺蒼蠅、蚊蟲、壁虱、虼蚤的農藥,過量會致人死亡。我依照赤腳醫(yī)生的要求,狼吞虎咽,吃下了油煎蛋。第二天,解大便時,果真隨著糞便排出了幾條麻線粗的蛔蟲,惡心肚子疼的毛病沒再犯了。見著小伙伴,我還不時向他們炫耀,我吃了一個大雞蛋,油煎的,那是世上最好的吃食,比肉還香。
還有一次,我們一群孩子去壩塘里游泳,其中一個不會浮水,溺死了,嚇得我落魂散膽。母親說怕我的魂掉在那里,便端著米,燃著香,用根紅線捆著雞蛋,接連領我到出事地點叫魂:“小乖狗,你爬高上低、摔著砸著、牛拐著、蛇嚇著、水淹著,你回來……三魂七魄歸身攏身來,回來家里來……”接連三天,叫魂結束后,紅線拴在了我手上,雞蛋成了我的美餐。幼稚的我,多么希望肚子里再生蛔蟲,多么希望經常叫魂,讓我隔三岔五有雞蛋吃。
大哥相親時,大嫂的父親按照鄉(xiāng)俗來“踩家”,因為雞蛋少,要接待客人,其他人都被母親安排出門做活計。我司守在灶旁往鍋下不停地添柴湊火,等待美好的晚餐。菜上桌時,母親卻叫我出去拾糞,天黑了再回來吃飯。不懂事的我滿腹疙瘩,出去一會兒,又轉身跑回家,以找彈弓,或是什么玩具為名,去瞄瞄母親是否為我留點雞蛋。母親沒罵我,卻遠遠地給我使了個眼色,暗示我出去。無知的我還是不愿走遠,躲在門外,偷偷看大哥和大嫂的父親喝酒,聽母親侃大哥的婚事。等待的晚餐卻是那樣的漫長,似乎讓我熬了幾年幾月。輪到我吃飯時,母親遞給我一碗飯,看看哥哥姐姐們的碗里也沒有雞蛋,我心灰意冷,埋怨母親說話不算數,沒給我留雞蛋。饑餓中,狼吞虎咽扒了兩口,才發(fā)現母親在我的碗底埋了幾小塊豆大的雞蛋,我一下子陰轉晴,生怕哥哥姐姐們看見,飛似的離開了飯桌,跑到門外的豬槽上,稀里嘩啦倒進了肚里。后來,母親一直是用這種方法,避開家庭成員的目光,一次次優(yōu)待我,分槽喂養(yǎng)我。
我離開鄉(xiāng)村準備去楚雄讀書前的那幾天,不殺生的母親,既殺雞,又炒蛋,請來鄰居,熱鬧了一番。
彈指一揮間,當年女兒呱呱墜地的情景還沒淡去,十五歲的女兒已長大和我齊肩并耳??蓮男≡阡摻钏嗌掷镩L大的女兒,越大越挑食,連雞蛋都不吃了,常掛在嘴邊的是那些用外文翻譯過來的“麥當勞”“德克士”“肯德基”……
很難想象,成為第二代城市人的女兒,又會對那些曾經是鄉(xiāng)村“奶娘”的母雞了解多少呢?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