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建華
能夠在微信里遇見肖瑩,我高興極了。
肖瑩是我二年級到四年級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后來她回城了,我就沒有再見過她。教我們的時候,她也就十七八歲。
第一天來給我們上課,她敲著黑板吼:“看黑板啊,看黑板啊你們,老看著我干嗎?”
坐在后排的大個子紅冰甕聲甕氣地說:“因?yàn)槟汩L得好看唄!”
全班的同學(xué)都笑翻了。
是的,紅冰說了大實(shí)話。肖瑩是大城市來的知識青年,皮膚比我們鄉(xiāng)下女孩子白嫩,加之她眼睛特別大,有長長的睫毛,有兩個淺淺的酒窩,小嘴粉嘟嘟的,看著舒服。
肖瑩也不生氣,就笑道:“那好,下次我把最難寫的生字,都寫在我的額角上好嗎?”
“好!”全班喝彩。
就這樣,我們在一個好看的班主任的陪伴下,度過了學(xué)習(xí)生涯里關(guān)鍵的幾年。盡管那些年,我們還沒有足夠的米飯吃,還穿著打補(bǔ)丁的衣褲,但我們不乏樂趣。
肖瑩在微信里留言:“我啊在老年大學(xué),無意碰到了在那修房子的紅冰,我沒有認(rèn)出他,他一下就認(rèn)出我了?!?/p>
我說:“那還不是因?yàn)?,您是我們好看的班主任?!?/p>
肖瑩回了一個錘子敲腦袋的表情,說:“紅冰讓我加你微信的,他說你都成作家了?!?/p>
我回復(fù):“我?guī)捉飵變赡粫缘茫课椰F(xiàn)在能夠?qū)懗鰜淼臐h字,一多半都是您給教的,在您面前我還作家了我?”
肖瑩問:“我們那知青屋還在嗎?”
我說:“好像,也就剩下您住過的那間了?!?/p>
肖瑩一下發(fā)12個驚詫的表情過來。而后,發(fā)來語音,急切地說:“我要去!馬上,現(xiàn)在,我要趕快去看看?!甭犅曇?,還是那樣清脆,但明顯有些顫抖。
這下,我有點(diǎn)著急了。她真的要來啊,那怎么辦?
“一”字排開的知青屋有16間,像個鳥窩,因?yàn)轼B飛了再沒有回來,鳥窩在風(fēng)雨飄搖里,慢慢就被侵蝕了,破敗了,消融了。
許多的老知青來找過,看見知青屋的舊址上搖曳的灌木,就感嘆:當(dāng)年啊,天天哭著鬧著要離開這里,現(xiàn)在老了忽然就明白了,可以去的地方很多,可以回的地方很少啊,要是知青屋還完整,我們就給改成敬老院,都住回來,多好啊!
當(dāng)然好,但沒有誰真的來做。
好看的班主任肖瑩那時候住的,其實(shí)是知青屋最東頭的一間雜屋。那屋,嫩火磚砌的清水墻,竹檁子上蓋的牛毛氈、水泥瓦,木格格土窗釘著薄膜。因?yàn)槟情g屋緊靠著紅冰后來建的家,紅冰順勢就給改成了一間不大不小的豬舍,常年喂著一頭黑母豬,靠黑母豬下崽賺零用錢。
我突然想到,肖瑩肯定問過紅冰同樣問題。紅冰自然不敢照直說。是我多嘴了。哦,紅冰為什么這么多年一直留著那屋,是不是一直忘不了好看的她???
既然這樣,我就沒有必要瞞她了。
我告訴她現(xiàn)在她的老房子在做什么用。她還是說要來,并且和我約好時間。
我好看的班主任來了。實(shí)話說,我好看的班主任老得不怎么好看了,多多少少我還是感覺有點(diǎn)傷感。歲月是把殺豬刀?。?/p>
但我好看的班主任做了一件大事,讓我突然感覺,她還是那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還是那么好看。
她來了,摸著開裂的墻,看著吊墜著蛛網(wǎng)的窗,聽著蜜蜂來來回回飛過,淚流滿面。
她讓我將那頭帶崽的黑母豬趕開。她站在我來不及打掃的沾滿豬糞的地上,請我給她拍照。她開心地笑,咯咯地笑,笑得淚流滿面。
拍完照片,我聽見她長長感嘆:“紅冰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 ?/p>
我心里一咕咚,想,把你房子都改成豬舍了,還重情重義了?
沒有幾天,我好看的班主任在微信里發(fā)給我一張圖片。
那是她城里大別墅的豪華客廳,墻上居然掛著她在那間豬舍里的照片,當(dāng)然是放大好多倍的。照片的背景是那么的不堪,可是在這個高端的客廳墻上,居然煥發(fā)出圣潔的光。
好看的班主任說:“我一輩子啊,難得的是有責(zé)任心!應(yīng)該,就是那個時候養(yǎng)成的吧。那時我才多大啊,卻一刻都不敢放松,怕你們到池塘玩水淹死,到山溝里打蛇被蛇咬死,扯隊(duì)里的花生闖禍,帶著你們時,我和這頭黑母豬帶豬崽,有什么兩樣呢?”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