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水河從宋埠鎮(zhèn)兩邊環(huán)城而過。南邊的河道寬些,叫大河;北邊的河道窄點,叫小河。小河邊有條街,是城鎮(zhèn)與碼頭連接的通道。街道上鋪滿石板,石板上刻著深深車轍。與城里的大街相比,這條街很小,叫小街。小街約一丈多寬,有三四十戶人家,大部分做小生意。
我家住在小街北頭,緊挨著河堤。河堤上綠草蔥蘢,沿著河堤,兩邊有許多參差不齊的新墳舊墓,掩映在樹木和野草之中。堤下的壕溝,伸向望不到頭的遠方。
四歲那年的一天,我與坤伢一起,在屋后壕溝里玩。坤伢是對門王奶奶的長孫,與我年齡相仿。壕溝是小街后面倒垃圾和排污水的地方,在壕溝與小街之間,有一塊塊面積不大、田埂很窄的菜地。正是油菜開花時節(jié),地里一片金黃,一股清香。
好些天沒下雨,積水和苔蘚都曬干了。霉臭刺鼻的壕溝里,野草灌木綠成一片,把一堆堆垃圾掩藏其中。垃圾堆上爬滿綠頭蒼蠅,嘰嘰喳喳的麻雀在灌木中撲騰,驚得蒼蠅不時“嗡”地飛起。兩只銅錢大小的黃蝶,在草叢間忽上忽下。
我與坤伢穿著土布褂和開襠褲,屁股翹老高,趴在溝底玩。三月的太陽已有些灼人,烘熱的惡臭直往鼻孔里鉆。但我倆注意力全在泥地上,那里露出個骷髏的頭骨,枯黃枯黃的,黑洞洞的眼眶塞滿泥巴。我找了塊巴掌大的瓦片,坤伢撿了根雞蛋粗的樹枝。我們費力地掘開腐臭的泥土,將頭骨挖了出來。
頭骨出土后,碎成好幾塊。我們發(fā)現(xiàn)那個頭蓋骨很像鍋,就用三塊石頭支個灶,將頭蓋骨放在石頭上,用瓦片鏟了點泥沙放里面,又丟幾片馬齒莧葉進去,學著大人炒菜的樣子,用小木棍在頭蓋骨中攪拌。這個游戲,姐把它叫做“嫁姑娘”。時近中午,我們?nèi)绨V如醉,一臉泥點,鼻子上滲出了汗珠。
耳邊傳來姐的喊聲。我站起身,只見姐穿件白底藍格襯衣,頸上系著紅領(lǐng)巾,站在后門外大叫。
“憲憲,快回來。媽要我們跟她一起出去?!苯阆蛭艺兄?。
我出生時,正逢國家發(fā)布第一部憲法,所以父親為我取名建憲。那年頭很看重憲法,與我年齡相仿的人,只要名字中有個“憲”,準是這年出生的。
我從壕溝爬出來,向家中走了幾步,有點不舍地回頭看了看自己的“鍋”。忽然,我發(fā)現(xiàn)那個骷髏頭的下半截,被我們甩在一旁的兩排弧形齒骨,還有連著鼻骨的兩個黑眼眶,像一個沒有臉的怪人,就要笑出聲來的樣子,嚇得我的心撲通亂跳。
家中有些異樣。奶奶坐在圓靠椅上,歪著身子,用圍兜不斷擦眼淚。她穿著大襟黑褂,滿頭白發(fā)梳成個柿子大的鬏髻,盤在腦后。媽穿著寬大的藍衫,挺著大肚子,一臉消瘦,眼圈紅紅的,站在奶奶旁邊。
“不是我不開通。我一輩子生了十一個,只有這個斷腸兒還活在世上,叫我么樣舍得!”我聽到奶奶在說活,她的眼淚不斷線地嘩嘩往下掉。
我和姐一進門,媽就把我拉到天井旁,拿起葫蘆瓢,從石臼中舀出一瓢水,沖洗臟兮兮的小手。洗完手,媽用天井里掛著的粗布毛巾,擦了擦我的臉,脫下沾滿泥土的小褂和褲子,扔進天井邊的腳盆,從里屋拿出一套干凈褲褂,給我換上。天井里長滿綠苔,散發(fā)著霉味。
媽低頭給我扣扣,鼻孔里喘著粗氣,兩個又粗又黑的大辮子,在我臉上擦來擦去。她的手冰涼,右手大拇指分了叉,長著一大一小兩個指頭,這使她扣起扣子來很不方便,弄了好幾下才扣好。
“奶,我們?nèi)ニ退退?。車子在車站要停一下,我們在爺爺?shù)昀锍燥垺!眿屚χ蠖亲?,一手牽著我,一手牽著姐,對奶奶說。走到門口,她又回頭說:“奶,您莫太傷心。他說了,過一兩年就能調(diào)回來?!?/p>
奶奶沒抬頭,揚手輕輕揮了一下。
出門左拐,上了大堤。我問媽去哪兒,媽說:“車站。送你爸去新疆。”
爸爸在外工作,很少回家,對我來說,他去哪兒都一樣。我感興趣的是去爺爺?shù)昀锍燥?,每次在那里總會有點好東西吃。
下了大堤,沿公路走一小段路,遠遠望見爺爺?shù)牟桊^。茶館擠在公路邊一排灰蒙蒙的房子中間,門前吊著個很大的黃燈籠,燈籠上寫著個“茶”字。
茶館里一大群人站著,有老有小,把爺爺圍在中間,雜亂地叫喊聲傳了出來:“來一個!來一個!”一個20來歲、光著上身、剃個平頭的小伙子,笑嘻嘻地跑出茶館,從門外抱進一塊大青磚。這種青磚是修城墻專用的,有三四十斤重,生鐵般堅硬。小平頭呼哧呼哧地將青磚抱進茶館,人墻閃開一條路。只見粗矮壯實的爺爺,光著頭,從黑色對襟夾衣中脫出一只右手,挽了挽袖子,露出青筋突起的粗胳膊。他深深吐納了幾口氣,站直了,將右手高舉,大吼一聲:“嘿——!”只見那只手變成掌刀,電光石火般切在小平頭雙手抱著的青磚上,“咔嚓”一聲,青磚斷成兩塊,從小平頭手上掉下去,差點砸在他的腳上。人群一聲歡呼,鼓起掌來。
爺爺收回右手,伸進袖筒之中,得意洋洋地笑著:“喝茶!喝茶!”
人群圍上茶桌。爺爺沒有去篩茶,而是向茶館門口走了過來。
“小邋遢,早看見你了!”爺爺把我抱起,看了看我的袖口,“今天沒用袖子擦鼻涕?”
“媽給我換了衣服。”我說。
“難怪這干凈。”爺爺笑著。扭頭對媽說:“幼香,我買了菜。你把桶里那條魚殺一下,還是活的?!?/p>
媽的大名叫李幼華,幼香是她的乳名。除大姨和二姨外,只有爺爺和奶奶把媽叫“幼香”。
媽沒說話,挽了挽袖子,挺著大肚子,一扭一扭走向后邊的灶屋,拿起圍裙系在身上。
姐姐跑向車站?!皨專胰ソ影职??!?/p>
“我要看魚。”我對爺爺說。爺爺把我放了下來,我跑到灶屋,蹲在木桶旁,桶底果然有條半尺多長的鯽魚,鼓著眼睛瞪我。
爺爺走進灶屋,從一個有大人那么高的銅茶罐中,向小茶壺里倒茶。那個小茶壺也是黃銅的,壺嘴又長又尖。
“爹,你么答應他去那遠的地方。”媽的聲音,“奶昨天哭了一夜?!?/p>
“領(lǐng)導要他去,有么辦法!”爺爺說。
媽沒說話,在銅盆里嘩啦嘩啦洗菜。爺爺走向堂屋,給坐在條凳上的茶客們篩茶?;氐皆钗?,爺爺拿起煙管,一股嗆人的煙霧飄了過來。
不一會,姐的聲音傳來:“媽,爸爸下車了!”
一輛綠色的敞蓬大卡車,停在車站不遠處的公路邊,車上的人手攀著擋板往下爬。姐牽著爸爸的手,從公路邊走過來。爸爸穿件沒領(lǐng)章的退色灰軍衣,胸口插著支鋼筆,又黑又瘦。
爺爺放下煙袋,迎了出去。我跑在爺爺前面,撲向爸爸。
爸爸把我抱起來,繞過堂屋里喝茶的人們,徑直走進灶屋,坐在灶前燒火的小板凳上。
“爸,計劃改了。我們到三岔路吃飯,車子在這里只加油。”爸爸對爺爺說。又把頭轉(zhuǎn)向媽,“幼華,小玲沒來?”
“她睡了?!眿寷]好氣地答,把白菜從銅盆往筲箕里撈。
爺爺拿起煙管長吸一口,對爸爸說:“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你這一去新疆,幾年不能回,家里么辦?”
“昨天副縣長找我談了話,他說好男兒志在四方?!卑职滞送钗萃?,低聲說,“他還說,去新疆的人都漲工資,比這里多一倍。”
爺爺望了望媽。媽把頭轉(zhuǎn)向一邊,咬著嘴唇,不做聲。
“內(nèi)地去的都有提拔。我現(xiàn)在是縣援疆團的參謀?!卑职謱敔斦f,眼睛卻看著媽。
“參謀是多大的官?”爺爺問,“過了團長就是你?”
爸爸略為猶豫了一下,輕聲說:“差不多吧?!?/p>
媽突然從水桶中撈起那條鯽魚,“啪”的一聲,重重摔在地上。響聲很大,堂屋里喝茶的人都轉(zhuǎn)過頭來,朝灶屋里看。鯽魚彎曲著身子,張著口,在地上痛苦地扭動著。媽繃著臉,挺著大肚子,費力地彎下腰,把還未斷氣的鯽魚撿起來,放在案板上,一手用抹布按著魚頭,一手拿起菜刀,刮起魚鱗來。
茶館內(nèi)外,所有人都沒說話。只有媽的菜刀,在魚身上發(fā)出嘶拉嘶拉的聲音。
公路上“轟”的駛過一輛汽車,一團灰塵和一股汽油味撲進茶館。
“爸,我也想去新疆?!苯憬愫鋈徽f。
“爸,我要當團長?!蔽彝嶂^,大聲說。
大家都笑了。這時,車站那邊有人喊:
“陳兆,上車了!”
“來了?!卑职謶鹬尫畔虏说?,在圍裙上揩了揩手,從爸爸手上把我抱過來,放在地上。爸爸站起來走出茶館,媽牽著我,爺爺牽著姐跟在后面。
到了卡車邊,爸爸回頭對媽說:“我一到那里就寫信來?!?/p>
媽轉(zhuǎn)過頭,不看往車斗中攀爬的爸爸。有幾滴冰涼的水,落在我頭上。
卡車開動了。
“爸爸再見!”姐姐揚著手喊。爺爺向汽車揮手。
媽把背對著汽車,低著頭,咬著牙,臉色蠟黃。她撇開腿,挺著肚子吃力地站著,眼睛朝向金黃的油菜地。
卡車上傳來一陣激昂的歌聲:
再見吧親愛的故鄉(xiāng)!
勝利的星會照耀我們。
再見吧媽媽……
汽車被路上揚起的灰塵淹沒,歌聲越來越遠。不一會,灰塵和歌聲消失得無影無蹤,公路邊,只剩下老人、孩子和挺著大肚子的瘦削女人。
父親在日記里記載,這一天是1959年3月18日。
陳芝麻,本名陳建憲,華中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