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VID KUSHNER
清晨的勞作很快就要開始了。阻塞的交通,擁擠的火車,電梯和自動扶梯將上班族們送到他們專屬的格子間里。但是,在亞熱帶馬德拉島(Madeira)的古老村莊——蓬塔杜索爾(Ponta doSol),一天的工作卻不是這樣開始的。它始于日出時懸崖之上的瑜伽。
“吸氣,向著大海伸展,”去年10月的一個清朗澄明的早晨,林賽·巴雷特(Lindsay Barrett)——一位姿態(tài)靈活、有著金色沙發(fā)的瑜伽教練這樣指導著六七位“千禧一代”的學生。他們所在之處是距離大西洋海平面幾百英尺以上的一座懸崖邊的石板露臺,海浪在下面不停撞擊著火山巖礁,發(fā)出陣陣轟鳴的噪音。粉橙色的陽光從綠色的梯田山脈和層疊的瀑布上遠遠延伸出去,一直鋪灑到廣袤的藍色海平線上。
但這些人并不是來度假的信托基金受益人。他們是在疫情期間從世界各地移居此地生活和工作的專業(yè)人士。31歲的巴雷特曾經(jīng)在紐約的一家大型會計師事務所任職,但2019年,她訂了一張單程機票,到這里重新發(fā)現(xiàn)自己?!拔蚁肱ぷ鳎彼f,“但我也想享受人生,我不想為了競爭而疲于奔命。”
她有同好。沿著附近蜿蜒的鵝卵石街道,在咖啡館外,在公園里,有大約200名使用筆記本電腦和iPad通過無線網(wǎng)絡體驗未來工作方式的“小白鼠”,遍布在這個古老的小鎮(zhèn)。在所有的漫游愛好者中,他們這一類人被稱為“數(shù)字游民(Digitalnomads )”。他們是Zoom世代的早期探索者,依靠技術和不斷變化的規(guī)范而得到解放,可以在任何有無線網(wǎng)絡的地方工作。比如來自密蘇里州堪薩斯城(Kansas City,Missouri)的自由撰稿人約翰· 韋丁(John Weedin),這個留著一頭長發(fā)的30歲年輕人一邊卷起他的瑜伽墊一邊說:“我想一直旅行,真的。人們正在讓這種工作方式成為可能?!?/p>
沒有一個地方能像馬德拉島這樣更能讓其成為可能。從阿魯巴島(Aruba )到格魯吉亞(Georgia )等等很多國家都在努力吸引這些“游民”來提振他們被疫情破壞的經(jīng)濟,但馬德拉這個位于非洲西北部海岸的小島卻獨領風騷。巴雷特和這里的其他游客都是“馬德拉數(shù)字游民(Digital Nomads Madeira )”項目的成員,這個獨特的項目專為滿足他們的需求而設置——幫助他們尋找出租住所,在市中心為他們配備最先進的協(xié)同工作空間,并通過一個名為Slack的私人網(wǎng)絡頻道組織各種社交活動,比如今天的瑜伽課。
這些都是該項目創(chuàng)始人貢薩洛· 霍爾(Gon?alo Hall )雄心萬丈的愿景?;魻柺莻€34歲的高個子,來自里斯本,他跟我說他“總是穿著沙灘短褲”?;魻柺沁@個新生游民群體的主要布道者之一。在馬德拉島的旅游經(jīng)濟急劇下降后,他用當?shù)卣峁┑膬H3.5萬美元的資助,于去年2月推出了“馬德拉數(shù)字游民”項目。不到6個月的時間里,游民項目就創(chuàng)造了一個充滿活力、可持續(xù)發(fā)展的社群——并幫助重振了當?shù)亟?jīng)濟。政府支持下運行的商業(yè)孵化器“初創(chuàng)馬德拉”公司的項目經(jīng)理米凱拉·維埃拉(Micaela Vieira)說,游民們每月創(chuàng)造的收入大約在150萬歐元?!斑@些對我們是極大的幫助?!彼f。
游民們是如何促成這個項目的?如果說他們也舍棄了一些東西,那會是什么呢?我來到馬德拉島尋找答案。但是,正如霍爾所說,讓一群當代游民安居在一個古老的漁村,這既是一項社會實驗,也是一項經(jīng)濟實驗。并且,像任何實驗一樣,它并不總是一帆風順?!拔覀兪且粋€社群,”他笑著說,“但我并不控制每個人?!?p>
馬德拉島位于摩洛哥城市卡薩布蘭卡(Casablanca,Morrocco)以西約550英里,是瀕臨北大西洋的一個僻靜角落,也是你能想到的距離辦公室格子間最遠的地方。對于從小就經(jīng)常來這里的霍爾來說,這個地方是創(chuàng)建游民島的完美地點。
本身就是游民的霍爾對于告別安定生活所要面臨的挑戰(zhàn)有著切身體會。4年前,他還在德國的一家體育博彩公司工作?!拔夷菚r很開心,在約會,薪水也很不錯?!彼f。但是到了30歲,他才意識到自己的悲慘之處?!跋袷钱旑^棒喝一樣,我突然明白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他說,“我不想待在某個漂亮的德國城市里過安穩(wěn)日子。我想環(huán)游世界,我想冒險,我想開始我自己的事業(yè)?!?/p>
他辭了職,和他的女友、用戶界面設計師卡塔琳娜(Catarina )一起環(huán)游世界,從波蘭到巴厘島再到越南。他成為游民生活方式的早期倡導者——他推出了自己的播客《遠程工作運動播客》,組織關于遠程工作的研討會,并就如何推動遠程工作方式向各個公司提供咨詢。他的熱情不僅是為了享有自由自在的生活,更在于幫助那些想在蓬塔杜索爾這類偏遠地區(qū)隱居的人們從網(wǎng)上找到有成就感又能掙到錢的工作?!斑h程工作是一種可以改變整個世界的工具?!彼f。
2020年2月,新冠肺炎疫情襲來,地球上突然到處都是遠程工作者了。與此同時,旅游業(yè)崩潰,那些重度依賴旅游業(yè)的地區(qū)收入大大減少。馬德拉島就是其中之一。疫情前,該島平均每年接待150萬名游客;疫情后,占國民生產(chǎn)總值約20%的旅游業(yè)縮水了很大一部分。蓬塔杜索爾很受歡迎的“牛排與太陽”餐廳老板瑪麗莎· 弗雷塔斯(Marisa Freitas )像很多當?shù)氐挠谰镁用褚粯?,擔心發(fā)生最壞的情況?!拔耶敃r在想,我可能會失去這家餐館?!彼嬖V我。
霍爾看到了一個可以幫到弗雷塔斯這些人的機會。2020年9月,他向經(jīng)濟部長提出了一個計劃:吸引游民,讓他們來支持本地的商業(yè),甚至或許還能激發(fā)新的生意?!拔覀兊呐d趣在于讓村子保持強大,”他說,“必須讓當?shù)厝双@益?!甭犕昊魻柕奶嶙h后,“初創(chuàng)馬德拉”公司與他達成了一項協(xié)議,支持并資助他的計劃,在蓬塔杜索爾創(chuàng)立他們所謂的全球第一座“數(shù)字游民村”。他們不知道結果會是怎樣的?!拔覀兿M还材苁盏?00份入駐申請,”維埃拉說,“結果我們每天都能收到200份申請?!?/p>
隨之而來的是一項艱巨挑戰(zhàn):把一個人煙稀少的15世紀村莊帶入21世紀。首先要找到一個能夠改建成協(xié)作空間的場所。在蓬塔杜索爾的鎮(zhèn)中心靠近餐館酒吧一條街的地方,有一座專為美國作家約翰·多斯·帕索斯(John Dos Passos)設立的文化中心,這座建筑有著玻璃墻和花園景觀,還有一個空閑的展覽廳,可以當作共享辦公空間使用。他們與通信公司NOS合作,通過室內(nèi)和室外的路由器,在這里覆蓋了下載速度達到每秒500G的無線網(wǎng)絡。當?shù)氐姆康禺a(chǎn)經(jīng)紀人蘇珊娜· 佩斯塔納· 席爾瓦(SusanaPestana Silva)幫助房東們改造了他們的出租公寓,好為數(shù)字游民提供服務,他們增加了辦公桌,改善了網(wǎng)絡連接,她還幫他們以較低的價格吸引租戶,有時的折扣幅度能達到50%。
但是,需要改變的不僅僅是互聯(lián)網(wǎng)和居住環(huán)境。游客們是為了享用海鮮才到蓬塔杜索爾來的:比如用新鮮的橄欖油和大蒜烹調(diào)的鮮美多汁的大蝦和美味的石斑魚,此外,當?shù)乜狙蛉獾拿牢冻潭纫部胺Q一絕。但是,由于大約四分之一的游民是素食主義者或純素主義者,所以餐廳必須要提供豆腐和蔬菜。在“牛排與太陽”餐廳,弗雷塔斯在菜單上增加了素食菜式,她給這類選擇起的英語名字是“背叛肉食”。
現(xiàn)在是游民村的上午10點左右,我來上班了。瀟灑歡快的數(shù)字文人們正從他們的公寓里出來,沿著鵝卵石小巷漫步,準備找個地方辦公。一個年輕的英國在線營銷人員戴著飛行墨鏡在一處露臺上輕松地打著電話。一個來自俄羅斯的邋里邋遢的計算機程序員霸占了戶外的一張桌子工作,他那幾個在家受教育的小孩則在他身邊用畫筆涂顏色。
雖然他們習慣了四處奔波,但這個群體中有一種親密無間的氣氛。我在尋找位置的時候,他們會對我露出微笑或做出友好的姿態(tài),感覺他們都在開著同樣一個宇宙玩笑,那就是——他們真的能夠在這里工作。33歲、來自埃及亞歷山大港(Alexandria,Egypt)的軟件開發(fā)人員艾哈邁德·哈穆達(Ahmed Hamouda)辭去了在亞馬遜的工作,和女友一起來到這里。他告訴我,成為一個游民雖然會有些折騰,但是值得?!耙驗檫@里的天氣,因為這個社群,”他說,“我們想要以這樣的方式生活。”
在我采訪的那一周,島上包括哈穆達在內(nèi)有大約1000名遠程工作者,他們來自50多個國家,分布在幾個主要的地點:此處這個叫作蓬塔杜索爾的小海灣,距離這里約45分鐘路程的馬奇科(Machico)市,以及附近繁華的首府城市豐沙爾(Funchal)。一些人租公寓住,價格通常很公道,還可以俯瞰郁郁蔥蔥的香蕉種植園。其他人,按照霍爾的描述,會分租住進周邊遍布的老農(nóng)舍,那些農(nóng)舍地下室的酒窖都有200年的歷史。如果需要把某個項目完成,或者需要上網(wǎng)用Zoom開會時,他們就會抄起筆記本電腦,溜達到隨便哪個協(xié)同工作空間去。
但是,對于最早抵達的那批人來說,這個實驗進行得并不順利。斯佩拉· 特扎克(Spela Tezak )當時一心想離開。這位33歲的旅游經(jīng)理原本在她的家鄉(xiāng)斯洛文尼亞(Slovenia)生活,新冠疫情讓她的工作陷入停頓。起初,特扎克花了很長時間四處奔走,與旅行社和年輕的旅行者們一起奮斗。然后,突然間,她干不下去了。“我有了一些時間思考自身。”一天晚上,把一頭金色長發(fā)梳成馬尾、講話速度非??斓奶卦嗽谪S沙爾的一家露天咖啡館告訴我:“我想為自己的精神健康做點事情?!?/p>
她讀到了關于“馬德拉數(shù)字游民”項目的報道,并認為那個島似乎正是適合等待疫情過去的地方。像她的諸多同齡人一樣,只要有網(wǎng),她就可以繼續(xù)工作,所以住在哪里其實并不重要。許多游民完全不富?!麄冎皇敲銖娋S持生計。而這種生活方式的特點就是能讓人負擔得起。她在蓬塔杜索爾找到了一套便宜的公寓,并在2021年3月買了一張前往該島的單程票。她抵達后只遇到了一個問題,眼前的蓬塔杜索爾死氣沉沉?!翱雌饋硐駛€鬼村”,她說。
盡管在充滿異國情調(diào)的地方工作很有誘惑力,但現(xiàn)實終究無法逃避:學習當?shù)卣Z言,跨時區(qū)工作,以及,或許也是最關鍵的,尋找社群?;魻枏淖陨矶嗄甑挠蚊裆钪猩钪?,僅僅幫助這些新移民獲得簽證延期和找到高速互聯(lián)網(wǎng)是不夠的。“社群是關鍵,”他說,“這就是其他人在吸引數(shù)字游民方面徹底失敗的原因。他們錯失了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游民們是在不同的社群之間旅行,而不是在不同的地點之間旅行。我旅行是因為我的人、我的群體、我的朋友們和我的部落都在那個地方,而我想和我的部落在一起?!?/p>
2021年冬季開始抵達該島的游民們也是如此?!坝蚊駛円裁媾R著一些困難,其中之一就是,我怎么樣建立社群?”去年3月從荷蘭來到這里的可持續(xù)發(fā)展顧問帕梅拉·斯米特(Pamela Smit)說道。按照斯米特的說法,“如果所有人一直埋頭苦干,只顧做自己的事情,我怎樣做才不會感到孤單呢?”
霍爾并沒有對新人們放任自流,而是創(chuàng)建了一個Slack頻道作為他們的網(wǎng)絡中心。他談到,培育一個社群就像在《模擬人生》游戲中創(chuàng)建一個繁榮的城鎮(zhèn)一樣?!安灰噲D強迫它,”他說,“你必須創(chuàng)建基礎設施,但你并不擁有它們。你必須盡快把權力交到游民們手中。”霍爾通過提供日落遠足和午后游泳等等活動來推動社群的發(fā)展,最終,新人們開始利用這個頻道來組織他們自己的活動。不久之后,霍爾說:“就是游民們在自發(fā)管理游民們了。”
來自德國呂貝克(Lübeck, Germany)的24歲大學生梅爾· 馬科本(Merle Makoben )在今年1月之前一直擔任蓬塔杜索爾游民社群的經(jīng)理。她發(fā)現(xiàn)大家有一個共同的愿望:個人發(fā)展。這是霍爾在企業(yè)家蒂姆· 費里斯(Tim Ferriss )的人生修正(LifeHacking )理論中發(fā)現(xiàn)的一個特性,也是激勵著許多人開始上路的重要因素。他們安排了瑜伽、薩爾薩舞課程、音樂即興表演等等活動?!拔艺J為我們所有人都在尋求自由和自我成長?!瘪R科本說。
豪爾赫·弗雷塔斯(Jorge Frietas)是蓬塔杜索爾主街上不多的幾家酒吧之一——“小房子(The Small House)”的第二代侍者,對于那些點了幾杯野格(J?germeister)之后就開始不?;謾C的世故的年輕游客,他的看法很復雜。有些人是好客人,另一些人則表現(xiàn)得不那么好。而且,鎮(zhèn)上的人擔心他們可能會把新冠病毒帶來。為了防止病毒傳播,馬德拉在2021年1月實施了工作日晚7點之后的宵禁令。“但一些旅行者仍然違反規(guī)定。”馬科本說,于是警察對他們進行了“訓誡”。
事實證明當?shù)厝说膿鷳n不無道理,霍爾說,春天時,一個游民患上了新冠肺炎,之后又出現(xiàn)了3例。與感染者有過密切接觸的游民們決定進行自我隔離?!鞍盐覀冏约号c當?shù)厝朔珠_是一個非常明智的決定,這樣做是為了避免感染其他人從而對他們造成更大危害 ,”馬科本說。但是后來,隨著病例的減少,游民們產(chǎn)生了一種新的目的感。“我們從想隔離以確保大家的安全突然轉(zhuǎn)變成想與大家融合在一起,”她繼續(xù)說道,“因為我們所在的地方是你們的家,我們不想把自己封閉在一個單獨的泡泡里面?!?/p>
“我們想出一份力,”特扎克說,“我們想給予這個美麗的村莊一些回報?!彼麄冮_始在鎮(zhèn)上做志愿者:組織帶領清潔海灘的活動,繪制壁畫,給當?shù)厝颂峁└鞣N課程,比如來自德國的游民教大家跳薩爾薩舞的課程。不久之后,蓬塔杜索爾又開始擁有了活力?!芭E排c太陽”餐廳的老板弗雷塔斯說,游民們對于餐廳的復蘇起了很大作用?!八麄儗ξ覀兎浅7浅S幸?。我要說‘他們是我的天使。”
雖然霍爾正在蓬塔杜索爾建立他的社群,但他并非馬德拉島上唯一一個有事業(yè)心的游民。從這里向東半小時路程的豐沙爾一家五星級酒店和度假村里,一個為不同類型的旅客所提供的不同類型的社群脫穎而出,占盡風頭——它與霍爾的理念截然不同?!拔矣形易约旱脑瓌t,”霍爾委婉地說,“我認為他們所做的事情很了不起,但那與我的愿景不一致?!?/p>
在一個炎熱的下午,我來到奢華的薩沃伊皇宮度假村(SavoyPalace resort),登上了酒店的全景式屋頂泳池平臺,與創(chuàng)建了這個不同愿景的競爭者見面:他叫博格丹·丹丘克(Bogdan Danchuk),他的游民同伴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博格·迪(Boggy D)。丹丘克32歲,是個和善的年輕人,一頭金發(fā)在腦后梳成一個男式發(fā)髻,穿著牛仔褲和牛仔布的紐扣襯衫。他向路過的酒店員工揮手,好像他是這兒的搖滾明星。“我想念這個地方?!彼麌@了口氣說。
正如霍爾在蓬塔杜索爾領導著游民們一樣,丹丘克也在這里組建了自己的團隊。但是,他們的愿景是完全不同的。霍爾以小村莊為核心,力求保持本地特色和公共性;丹丘克則走起了企業(yè)化和光鮮亮麗的路線:當?shù)匦鹿诓±龜?shù)激增之時,他自己和他的168名游民朋友達成了一項協(xié)議,一起搬進了這個豪華度假村。6個月間,這家酒店專供他們享受之用,他們沉浸在一種頹廢的、反烏托邦式的幻想之中,與酒精、狂歡和加密貨幣為伴。
“我仍然無法相信這件事真的發(fā)生了,”他若有所思地告訴我,他的目光越過無邊泳池,凝視著下方的海洋,“那是我們生命中最美的時光。”
丹丘克生長在烏克蘭,家境貧寒,有時晚餐只能靠洋蔥和一點面包充饑,對他來說,這一切都是他從未夢想過的。隨家人移居以色列后,他成了一個有進取心的孩子——他當上了受大家歡迎的班長,并發(fā)誓再也不做窮人。丹丘克18歲時創(chuàng)建了自己的數(shù)字營銷公司,一年后作為游民開始旅行。從那以來,他去過的國家超過36個,從美國到越南,他會在某個地方待上幾個月,然后繼續(xù)走。
但有一個地方讓他想留下:那就是馬德拉島?!斑@個地方讓我驚嘆,你在人生中渴望擁有的每一件事,這里都有,”他說,“這里讓人有身處大城市的感覺,但它又被大自然所圍繞。”缺點只有一個:陳腐、呆板的游客?!皝磉@兒的都是,差不多從70歲到行將就木那個年齡段的人,”他說著笑了起來,“對于游民來說,這是這個地方唯一的缺點,但這里的一切都在吸引著那些人來?!?/p>
新冠疫情暴發(fā)后,他聽說了“馬德拉數(shù)字游民”項目,并構想了一個競爭計劃。他想找一家酒店,好讓他和其他游民在那里過世外桃源一樣的生活。他的理由是,酒店可以提供大學宿舍般的體驗,而且各項設施更為成熟?!澳憧梢匀ゾ瓢桑ゲ蛷d,展開社交,”他說,“你們本質(zhì)上是一棟大樓里的室友。”丹丘克給島上的各家酒店發(fā)出了電子郵件,提出游民套餐的想法。他一不做二不休,也給薩沃伊皇宮度假村——他認為那是島上最豪華的酒店——的擁有者薩沃伊特色酒店集團(Savoy Signature group)發(fā)了郵件。原本他的計劃是讓游民們?nèi)胱∥挥趰u嶼西海岸卡萊塔(Calheta)的另一家薩沃伊酒店。
但后來,隨著疫情持續(xù),薩沃伊酒店聯(lián)系了他。由于缺少游客,其他的薩沃伊特色酒店會保持關閉狀態(tài),但該品牌的旗艦酒店薩沃伊皇宮會繼續(xù)開放。丹丘克的游民們可以幫助酒店燈火長明。薩沃伊皇宮是他們的了?!拔彝耆桓蚁嘈?,這是個瘋狂的進展,”丹丘克說,“但同時我也有點害怕。”在全球疫情暴發(fā)期間,讓100多個千禧一代游民們涌入一家五星級酒店,會出什么岔子呢?
丹丘克在Facebook、Instagram、WhatsApp和Slack上的游民信息中心放出了消息。入住皇宮酒店沒有任何要求——只遵循“先到先得”的原則——但有很多人想住進去:大約1000人在爭搶僅有的168個名額?;魻柕挠蚊翊迮钏潘鳡栍霉⑸詈托℃?zhèn)氣氛吸引著仍在奮斗中的年輕一代,而丹丘克提供的豪華生活方式則讓那些被他形容為更年長、更具企業(yè)家風范的遠程醫(yī)療醫(yī)生、加密貨幣交易商和初創(chuàng)企業(yè)的創(chuàng)始人們著迷。
洛蕾莉·迪揚(Lorelie Dijan)是去年2月最先抵達的那批人之一,33歲的她來自菲律賓,時髦又愛玩。疫情暴發(fā)時,迪揚是德國法蘭克福一家汽車公司的信息技術項目經(jīng)理。她告訴我,當她走進薩沃伊酒店金碧輝煌、有著水晶吊燈的大堂時,簡直不敢相信?!熬秃孟袷?,哇,好吧,這也太驚人了?!比欢藥酌诘群蛴铀膯T工之外,酒店里幾乎空無一人,這又讓她覺得很不真實?!澳抢镎娴臎]有人住。”11月,她在德國的公寓里通過Zoom告訴我。
32歲的蒂姆· 蒂里坎恩(Teemu Tiilikainen )是芬蘭一家信息技術咨詢公司的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他和他的妻子、軟件工程師索菲婭·賽格(Sofia Seger)來到這里,不僅希望能夠暫時躲避疫情,還希望能夠找到經(jīng)常被年輕專業(yè)人士忽視的一種東西:新的朋友?!暗搅诉@個年紀,你的大部分生活都圍繞著你的工作或者愛好之類的,”他說,“我實際上并不經(jīng)常結交新的朋友。但我們都來到了這里,一起聚到了這個泡泡罩里?!?/p>
由于疫情的緣故,這個泡泡罩是確實存在的。游民們必須提供新冠病毒檢測的陰性證明,才能進入馬德拉島。由于馬德拉島嚴格實行宵禁令,這些自稱“薩沃伊人”的游民下班后也必須留在酒店。當然,被關進一座豪華的高樓也有好處。游民們把薩沃伊酒店變成了他們自己的夢想宿舍。據(jù)丹丘克描述,他們靠客房送餐服務過活,并在雪茄房的電視上安裝了PlayStation游戲機。他們?nèi)ソ∩矸垮憻?,享受按摩,并且在酒店的一個酒吧里一杯接一杯地喝著Poncha——一種酸甜口味的雞尾酒,是島上的招牌酒飲。丹丘克說,他們甚至還說服酒店讓酒吧24/7保持開放。(薩沃伊皇宮說,之前他們的酒吧從未在午夜之后還開放。)他們開始通過Slack頻道相約結伴游玩,從自助早餐廳到棕櫚樹旁的泳池,還有巖石嶙峋的海灘。他們安排了瑜伽課,會議室里的卡拉OK,以及一種叫做“打圈(circling )”的自我提升儀式,在這個儀式上,他們會在草坪上圍坐,分享彼此的思想、感受和恐懼。這些游民正在設計一種新的社群生活——有客房服務的那種?!斑^了大約兩周后,這里感覺就像一個親密的大家庭了,”迪揚說,“因為每天晚上我們都有活動,周末我們也有活動。”他們變得如此親密,以至于她開玩笑說,“混在一起的時候好像亂倫一樣?!?/p>
“看到這一切在我眼前誕生,感覺很超現(xiàn)實,”丹丘克說,“看到這個社群在同一屋檐下蓬勃發(fā)展,我一直在掐自己來證明這不是夢。”人們只能獨自并孤單地困在自己家里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通過社交網(wǎng)絡,人們可以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創(chuàng)建自己的社群。而現(xiàn)在,他們甚至可以真的搬到這些社群中居住?!叭缃?,你可以在Facebook上找到讓你感覺有歸屬感的群體,你可以創(chuàng)造你自己的現(xiàn)實,”丹丘克說。在疫情中應運而生的馬德拉島和薩沃伊酒店仿佛完美風暴一般證明了這種改變生活的方法是可行的。“它已經(jīng)來臨,”丹丘克說,“不過這是我們第一次得以親身經(jīng)歷。”
在地球上的其他地方仍然面臨限制和隔離的時候,薩沃伊人陶醉于他們奇怪的反烏托邦樂園?!拔曳Q之為馬德拉島的魔力,”迪揚說,“人們不斷延長他們的旅程或取消他們的航班,而且越來越瘋狂?!贝蟛糠值寞偪裨从隈R德拉島神奇風暴的另一部分:加密貨幣的一發(fā)沖天。丹丘克說,酒店里全都是加密貨幣的當日交易者、對沖基金經(jīng)理和加密貨幣交易所的負責人,他們一邊灌著poncha酒,一邊用筆記本電腦上買賣加密貨幣,并互通關于新發(fā)貨幣的行業(yè)情報。丹丘克稱,有兩個游民用酒店里的人們提供的200萬美元投資創(chuàng)辦了自己的加密貨幣對沖基金,還有一個人用兩千美元的投資賺了20萬美元?!拔覀冞@兒有些人憑借他們得到的忠告重建了他們?nèi)康穆殬I(yè)生涯?!钡で鹂苏f。
盧卡斯·布勞恩(Lucas Braun)就是其中之一(他希望在本文中使用假名來保護隱私)。布勞恩過去是柏林的一名銷售經(jīng)理,2020年底,他和朋友一起來馬德拉島打網(wǎng)球度假。他入住薩沃伊酒店時,只帶了一個裝滿衣服的網(wǎng)球包,隨后就深深地陷入了加密貨幣的世界。不久之后,他就開始整天從事加密貨幣交易,并拓展自己的認知。
“一旦涉足加密貨幣,你就必須放開思想去面對新的想法和新的領域,”布勞恩說,他把加密貨幣交易比作服用迷幻藥,而這個圈子里的一些人確實也實踐過?!懊曰盟幏浅S欣陂_拓你的思路,讓你的想法四通八達。你沒有那么多的疑問,你實際上一下就明白了。”他最終辭去了之前的工作?!澳鞘且粋€改變?nèi)松臅r刻,”他說,“它讓我醍醐灌頂。我放棄了自己過去墨守成規(guī)的思維模式?!彼趰u上住了一年之久。
紙醉金迷,陽光明媚,“加密貨幣酒店”——薩沃伊酒店的昵稱——的居民們出海坐游艇,出行坐出租,豪華晚餐上有新鮮的鯛魚和馬德拉葡萄酒。丹丘克說,有一天晚上,薩沃伊酒店的首席執(zhí)行官經(jīng)過大堂時,游民們正在用吉他彈奏《迷墻》(Wonderwall )。他們舉辦了極致癲狂的跳舞派對,在完全黑暗并且搬走了所有家具擺設的空房間里沉醉,還在海灘派對上看到了日出。
然而,他們這種生活方式的代價都是丹丘克承擔的,他說是他處理了所有來自酒店的投訴,包括一臺被砸壞的電視?!拔颐刻煸缟闲褋恚紩吹揭话贄lWhatsApp信息?!彼f。隨著越來越多的旅游者重新入住酒店,他聲稱酒店方面已經(jīng)讓他好好看著點兒他那些薩沃伊人,包括一個穿著怪異的鞋子在大廳里踱步的邋遢游民?!澳隳懿荒芨嬖V他一下,他不可以穿著爛拖鞋在五星級酒店里走來走去?!彼f酒店對他有過這種提醒。
最終,是新冠疫情的減弱給這場疫情時期的狂歡派對畫上了句號。去年5月起,由于新冠病例數(shù)持續(xù)下降,馬德拉島的旅游業(yè)開始復蘇。滿頭銀發(fā)的退休者開始乘著旅游大巴一批又一批重新涌入這個小鎮(zhèn)。對薩沃伊人來說,這意味著他們的甜蜜套餐和他們短暫的夢幻生活將在6月前結束。與霍爾在蓬塔杜索爾營造的氛圍所不同的是,這里從未想要長久。
丹丘克看著不止幾個鋼鐵大漢在離開酒店前與他擁抱時淚流滿面?!斑@些事業(yè)有成的人突然找到了一個社群,突然共同參與了一些事情,突然有了這種住在交換生宿舍里的經(jīng)歷,當然條件要好得多,”丹丘克說,“這成了他們的新常態(tài),成了他們的家庭,成了他們的人生。這件神奇的事情被創(chuàng)造出來并真的發(fā)生了,人們真的不想離開?!?/p>
迪揚就是其中之一?!霸诜ㄌm克福,我一個人生活,”她說,“我有朋友,但我并不是每天晚上都能和朋友們見面。然后,在那里,突然間,你有了一個社群。即使有人只住兩個星期,也會產(chǎn)生某種親情。所以每次有人要離開時,感覺都是,‘哦,別走!每次都有點傷心?!币粋€薩沃伊人告訴索菲婭·賽格,在這樣的泡泡罩里他們很容易與現(xiàn)實世界失去聯(lián)系,賽格回答道:“不,實際上這才是現(xiàn)實該有的樣子。這樣才應該是正常狀態(tài)。”
“ 嘿,哥們兒,”阿卡迪·希爾弗曼(Arkadi Silverman)一邊滑著手里的iPhone一邊跟我說,“看看我新買的這套公寓的照片?!?/p>
這是蓬塔杜索爾的一個星夜。32歲的以色列人西爾弗曼一身珠光寶氣,懶散悠閑地和其他一些游民聚在懸崖頂上的一間酒吧,這是每周一次的“紫色星期五”邀請制派對現(xiàn)場。這個派對因為從舞池中可以遠眺壯觀的紫紅色日落而得名,海水沖刷著下方的火山巖,讓人心潮澎湃。正如某個在線活動名單中所解釋的,這個私人派對的目的是“專業(yè)人脈社交、聚會和跳舞”。
西爾弗曼自稱是一名退休的職業(yè)撲克玩家,現(xiàn)在從事加密貨幣投資組合管理和NFT交易的相關工作——這些NFT也包括他剛剛用價值約400美元的以太幣購下的“公寓”。他在手機上向我展示了一個有桌子、椅子和窗戶的卡通客廳的圖像。這位數(shù)字游民已經(jīng)買下了一座數(shù)字公寓?!跋喈敳诲e,是不是?”他說。
10月,我再次上島采訪時,島上已經(jīng)恢復了繁榮的景象。夜店重新開業(yè),酒莊的品酒會也開放預約了。隨著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們開始返回辦公室,被游民們稱之為“與地點無關”的生活方式的夢想也變得越來越真實。根據(jù)Digital.com最近的一項調(diào)查,自新冠疫情開始以來,約有三分之二的美國企業(yè)永久關閉了部分或全部辦公室。疫情之前,只有不到6%的美國人遠程工作?,F(xiàn)在,預計會有將近25%的全職勞動者在今年開始遠程工作。到2025年,估計將有3620萬人在家工作——當然他們也可能會在海灘上、蒙古包里或任何其他他們夢想中的非常規(guī)的工作地點辦公。而那些一意孤行地希望在疫情消退后吸引員工回到辦公室的公司正面臨著所謂的“大辭職”浪潮,從2021年9月到今年1月,有2160萬員工辭去工作,創(chuàng)下了歷史紀錄。
與此同時,在馬德拉島上開創(chuàng)的“數(shù)字游民”生活方式仍然在繼續(xù)得到更多人的關注。有一些關于游民的書籍出版,比如《游民資本家》(Nomad Capitalist )、《數(shù)字游民生存指南》(The Digital Nomad Survival Guide),以及蒂姆·費里斯所著、被很多人奉為該風潮經(jīng)典之作的《每周工作四小時》(4-HourWorkweek )。還出現(xiàn)了一些游民播客節(jié)目,比如游民烏托邦電臺(Nomadtopia Radio)、游民正火(Nomad on Fire)、游民執(zhí)行官(The Nomadic Executive)等等。此外還有游民大會、游民約會網(wǎng)站,以及一條(按照他們的宣傳,“為了激勵和分解在環(huán)游世界的同時開展網(wǎng)絡業(yè)務所需的基本要素”而設立的)橫跨大西洋的游民游輪航線。
更多的政府也開始參與其中,比如葡萄牙政府。該國議會于11月批準了新的勞動法,以保護和吸引更多的游民。其中包括一條規(guī)定說:除非情有可原,否則該國的雇主如果在下班時間與遠程工作的員工聯(lián)系,有可能會被罰款?!拔覀冋J為葡萄牙是世界上最適合這些數(shù)字游民和遠程工作者選擇的居住地之一,”同月,該國的勞動、團結和社會保障部長安娜·門德斯·戈迪尼奧(Ana Mendes Godinho)在里斯本舉行的網(wǎng)絡峰會上說,“我們希望能吸引他們到葡萄牙來?!?/p>
對于遠程工作這個陌生的新領域來說,過去幾年的發(fā)展會像宇宙大爆炸一樣被載入史冊。馬德拉島的社會實踐經(jīng)驗已經(jīng)開始被輸出。丹丘克也希望把他的“遠程天堂酒店”模式帶到東京、波士頓和夏威夷等等更多地方?;魻杽t會繼續(xù)監(jiān)督“馬德拉數(shù)字游民”項目,該項目仍然為來到蓬塔杜索爾和島上其他村莊的遠程工作者提供一如既往的服務。他還在努力將馬德拉模式帶到其他國家。我最近通過Zoom與他聯(lián)系時,他正在馬德拉島以南約一千英里的佛得角(Cape Verde)島鏈上創(chuàng)建一個新項目?!斑@里非常酷,”他笑著告訴我,“白沙灘,和海龜一起游泳,到處都是現(xiàn)場音樂?!?/p>
隨著游民生活方式逐漸流行開來,阻止人們加入部落的唯一障礙是恐懼?!白屓藗冞h離游民生活的只是安于現(xiàn)狀和恐懼,”他接著說。
“大多數(shù)人都不理解。他們會說,你能做到是因為運氣好。我不行是因為——此處會有各種借口。但我認為我只是打破了現(xiàn)狀,這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都很困難,安于現(xiàn)狀是非常舒適的。這也許就是游民社群如此有趣的原因,因為社群中的每個人都不得不打破現(xiàn)狀。每個人都不得不說,“我要辭掉這份工作。我不要在這里定居,我不要買房,我不要養(yǎng)狗,也不要買車。相反,我要環(huán)游世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