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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火闌珊

2022-05-30 10:48:04葉雪松
陽光 2022年8期
關(guān)鍵詞:偉民兒子孩子

二○一二年下半年一過,我的心一天比一天忐忑。那天在食堂,張萍神神道道地告訴我,再過幾個月,世界末日就到了。

她說,瑪雅預言介紹了史前人類幾次毀滅的時間和原因,并預言在公元二○一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前后,人類將進入一個全新的文明。

我一看就是從“度娘”上搜來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就對她說,該干嗎干嗎去,地球照樣轉(zhuǎn)。她見我不以為然,就說,馮梅姐,好多人都在說。我說,你趕快找個好男人,轟轟烈烈地愛一場吧。張萍三十大幾了,還沒結(jié)過婚。以往,每當我說這句話時,她總會對我說,寧缺毋濫。這次,這丫頭沒有固執(zhí)地用那句話回應我,而是低眉順眼地沖我笑笑,馮梅姐,有合適的給介紹一個唄,本姑娘豁出去了,閃婚!我說,等有了貨,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

她笑了笑,沖我做了個鬼臉。

下班后,我回到了母親那兒,嫂子也在。沒想到,嫂子用和張萍一樣的口吻對我說世界末日在年底降臨的話題,并對我說,想開了,該玩兒玩兒,該樂樂吧,要不然,世界末日真來了,想玩兒想樂都不趕趟了。我笑了笑算是回應。那些日子里,有關(guān)世界末日的言論幾乎成了每個家庭茶余飯后最感興趣的談資,像扔到水里的石頭,在我的腦海里蕩起了一圈兒又一圈兒的漣漪,不由得讓我想,沒準兒瑪雅人的預言真的很靈驗呢!

我在“度娘”上反復查找有關(guān)世界末日的信息:十二月二十一日,地球磁極會顛倒……彗星將在那一天撞擊地球……這足以讓人心生恐慌。

當然,那個傳說中的幾乎讓所有人擔心的世界末日并沒來臨,而我的“世界末日”卻悄悄降臨了。

那天,太陽照常升起,我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了。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是星期五,我還有兩個報表沒有核算完。我得去單位把它們處理好,然后,和兒子過一個愉快的周末。明天是他十五歲生日,一來給他過個快快樂樂的生日,二來慶祝一下全人類平安度過“大劫難”。

那天,我起得很早,我熬好了香噴噴的小米粥,煎好了饅頭,一邊看著晨光照耀著的車水馬龍的窗外,一邊催促著賴床的兒子起床吃早飯。

媽!我頭暈,沒力氣。兒子喊我。

我跑到孩子的房間,摸摸他的頭。不發(fā)燒啊,什么時候開始的?我問他。好幾天了。兒子說。我?guī)鹤尤チ酸t(yī)院,簡單詢問后,醫(yī)生開了驗血化驗單,兒子抽完血上學去了。

半個小時后,我在取單處沒查到兒子的化驗單。護士告訴我,化驗單被化驗室留下了,讓我直接去化驗室找醫(yī)生。我一路小跑來到化驗室。醫(yī)生指著化驗單的一組數(shù)值對我說,孩子血小板很低,初步診斷是血液方面的病,建議我趕緊帶孩子去??漆t(yī)院。我呆若木雞地站在醫(yī)生面前說不出話來。自從他爸離開這個家,兒子便成為我生活中唯一的支撐。我不敢想,如果生命中少了兒子,我是否還有活下去的勇氣。

我恍恍惚惚地回到家,一頭栽到床上。這時候,電話響了,父親的聲音傳了過來,你媽這幾天一直發(fā)燒,咳嗽不停,得帶她去看看。

同一天,同一家醫(yī)院,不同的親人,看不同的病。拿著醫(yī)生開的CT單子,將媽媽送進CT室,我站在門外,默默地祈禱上帝保佑媽媽無事。幾分鐘后,聽到醫(yī)生傳呼,趙云芬家屬,進來一下兒!

十幾步的距離,像走了兩萬五千里。我惶恐地望著醫(yī)生,卻沒有勇氣詢問母親的病情。醫(yī)生開門見山,你母親是肺癌晚期,如果手術(shù)治療或許可以延緩生命兩到三年,如果不手術(shù)不會超過一年。你考慮一下兒是在這里手術(shù)還是轉(zhuǎn)院。

醫(yī)生的話打傻了我。這是怎么了?一天中,我生命中兩個最親的人,一個是給我生命的母親,一個是我給之生命的兒子,竟同時被死亡的陰影籠罩。我突然想起今天是“世界末日”。不過,不是所有人的世界末日,似乎只是我一個人的。母親從CT室出來時在走廊喊我,把我從噩夢中拉出來。我不能讓母親知道她的病情,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帶著母親、兒子去省城的大醫(yī)院,讓他們得到最好的治療。

第二天,我?guī)夏赣H和兒子直奔省城的一家醫(yī)院。母親住在十六樓胸外科,兒子住在四樓血液科。經(jīng)過檢查,母親被安排在兩天后手術(shù),兒子在一天后骨髓穿刺。十二月二十三日上午八點,兒子躺在手術(shù)室的床上,等待穿刺的開始。我再三懇求醫(yī)生讓我留下來陪在兒子身旁。非常感謝那位同樣是母親的醫(yī)生,她答應了。握著兒子的手,我鼓勵他,你是勇敢的,是媽媽最棒的兒子,媽媽在你身邊。兒子懂事地點了點頭。看著三十多公分的鋼針一點兒一點兒穿進兒子的身體,我的心頭,遠遠超過了兒子身體的疼痛。我轉(zhuǎn)過臉,拼命地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如果生命可以互換,病痛可以替代,我愿意付出全部,來換取母親的生命和兒子的健康。

兒子被推回病房,看著昏迷的兒子,我靠在窗邊痛哭了許久。望著樓下螞蟻般的行人,真想縱身一躍,十六樓的高度,足可以讓我粉身碎骨。可我知道,我無權(quán)選擇用死亡來逃避,母親和兒子還在等著我去照顧。

十二月二十四日早七點五十分,麻醉師和護士推母親進入手術(shù)室,我送她到手術(shù)室門外,握著她的手,撫摸著她消瘦的臉頰,附在她的耳邊,說出多年來想說卻又羞于開口的那句話:媽媽我愛您!母親無助的眼神中有了笑意。護士催促家屬離開,母親被推進了手術(shù)室內(nèi)。那扇“家屬止步”的門,冷冰冰地將我們擋在門外。之前,我從未想到過死為何物,更沒有想到此刻竟這般害怕死亡。四個半小時后,“手術(shù)中”的紅燈滅了,面如紙灰的母親被送到重癥監(jiān)護室觀察。我不住地祈禱,慈悲的上帝呀,保佑母親逃過死劫吧!

兒子的骨穿排查結(jié)果需要五天才能出來。五天,對我來說卻是五個世紀那般漫長。白天,兒子打完點滴后,我會跑到重癥室外邊,遠遠地看著在疼痛中掙扎的母親,夜里守在熟睡的兒子身旁,流著淚到天明。五天,一百二十個小時,在惶恐的等待中,兒子的報告終于出來了。拿到報告那一刻,我的手抖得很厲害,不敢看上面的結(jié)果。醫(yī)生說,排除了白血病,診斷為血小板減少癥,沒有生命危險。聽完醫(yī)生的報告,我哭了,接著又笑了。

二○一三年一月三日,母親也從重癥室轉(zhuǎn)到了普通病房。那一刻,我的身心一下子變得很輕,像一片落下的葉子。我暈倒了。醫(yī)生告訴我,你身體嚴重透支,需要休息。

二○一二年“世界末日”預言破滅,迎來了全新的一年。當?shù)叵碌谋┗伤淠局Ψ比~茂的時候,我一手拉著行李箱,一手牽著兒子輾轉(zhuǎn)于天津、北京的各大醫(yī)院求醫(yī)問診。雖然奔波得很辛苦,值得欣慰的是兒子的病在一天天好起來。母親術(shù)后化療也做了多次,母親身體很虛弱,反復感染,一直躺在醫(yī)院里。每次帶孩子治病回來,我總是陪在母親身邊,看著一袋一袋藥液流進母親枯瘦的身體??粗赣H在生死之間掙扎,我心疼不已。母親好一點兒的時候,她跟我嘮叨說出院后讓我給她買一雙繡花鞋,要手工刺繡的那種,她要穿著去扭秧歌,還要買一個像郭奶奶那樣的包包,可以挎在胸前的那種,還要我?guī)鋈ヂ糜?,看看祖國的山山水水。很多次,母親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斷斷續(xù)續(xù)地重復著,活著好累,看著你們都長大了,都很好,還有什么可求的呢?人都熬不過生死大限的……

那或許是母親的自我排解吧,但她仍然堅持著。我常常難過地看著母親空洞的眼神,揣測著她內(nèi)心的強大。等待出生是一種幸福,那是懷揣著美好和期盼,而等待死亡是怎樣的一種煎熬??!守望一個沒有未來的未來,是絕望地接受還是心有不甘?抑或滿腹遺憾?我不得而知,我能做的只能是祈求死神晚些到來。

這些話,是第一次見面時,她講給一個叫陸遠的男人的。說這些話的時候,是在兩年前。兩年后呢?所有的一切,又變成什么樣兒了呢?

上了一天班,馮梅覺得自己的身子像散了架。她把車倒進車庫,拖著疲憊的身軀上了樓。這輛紅色的CRV2.4是她貸款買的,為的是給兒子送藥方便。她已經(jīng)十年沒開車了。還以為不會開了呢,沒想到,一摸到方向盤,仍然開得四平八穩(wěn)。后來的一天傍晚,她和陸遠走在北京南鑼鼓巷的街頭,對陸遠說,真希望有個會開車的男人替我開,可當我開上車后,還是覺得,誰也不能替代自己。

家在四樓,從樓下走進家門,似乎翻越了一座山。換鞋的時候,她看到了墻角的那只拉桿車。她動了動拉桿車,后天,這個老伙計又將身載重物,和她一起踏上開往北京的列車。

她泡了一杯茶,坐在沙發(fā)上喘息著,呆呆地看著拉桿車出神。拉桿車太累了,走的路太多了。似乎拉桿車不僅僅是她用來承載重物的工具,更是她不可缺少的一只手、一條胳膊或者一條腿。每次出門,一些當?shù)氐耐撂禺a(chǎn),就由這只拉桿車來承載,由她牽著,伴著她的腳步不知走了幾千里。

她呷了口茶,茶帶著溫潤和清香滑進了她的胃,留下了一縷溫暖。她喜歡茶,這種飲料似乎是她生活中唯一的心靈伴侶。透過氤氳的霧氣,似乎有雙眼睛閃了一下。她吹了吹茶杯上的水汽,拿起手機,撥了一個很久沒有聯(lián)系的號碼。幾聲鈴聲響過,一個熟悉而親切的充滿磁性的男人的聲音傳了過來。

馮梅好!

陸遠好!

男人叫陸遠,當年,她和他相識在市內(nèi)一家志愿者論壇上。她和他相識十多年了,默契得如同一對兒恩愛客氣的老夫妻。那時,他們都還年輕,而現(xiàn)在,他們都過了不惑快知天命了。他們互相鼓勵、互相關(guān)注,像春風、像細雨,吹灑在對方的心間。十多年了,他們由一對兒陌生的男女成了無話不談的知己。當他們內(nèi)心有苦悶和彷徨時,首先想到的傾訴對象就是對方。特別是陸遠,一有煩悶,便打電話給她。很多時候,經(jīng)她的一番開導,便云開日出、煙消云散。她的聲音異常輕柔、溫和、婉轉(zhuǎn),如果聲音可以用美麗來形容的話,她的聲音可稱美麗無比了。她成了他醫(yī)治傷口的良藥。他們交往了十多年,見面卻只是近兩年的事。

她和他上次見面還是在去年臨近春節(jié)的時候。他請她吃火鍋,這頓飯由午后兩點一直吃到燈火闌珊時。偶爾,他們之間有過幾次電話問候,在她眼里,他是個真誠淳樸的男人,像一株家鄉(xiāng)黑土地上的紅高粱。一個月前,他曾告訴過她,一個月后,也就是現(xiàn)在,他將去北京學習。她告訴他,那時,她也會去北京,他們約定,一個月后在北京見。

陸遠,你在哪兒?

我在北京呢,你什么時候來?

我后天下午三點到北京。她說,你方便嗎?如果不方便,等回去咱們再約。

我后天下午沒課,你到的時候給我打電話,我去接你。他說。

不用,我先去北大醫(yī)院,然后去北京中醫(yī)院附近找好住處。辦完事后,我給你打電話。

好的。

我買車了,陸遠。

恭喜你!你真了不起。多少錢?

沒啥了不起的,我貸款買的。還不是為了給孩子送藥方便?你還好嗎?

我還好,今天是我生日,正約了兩個同學出去喝酒呢。

祝你生日快樂!陸遠。

謝謝你!

她掛了電話,覺得身體又有了力氣。喝完了杯中的茶,就去準備進京的物品了。

她摸了摸拉桿車的扶柄,自語道,又得辛苦你了,老伙計。

他把電話揣在口袋里,攆上給他過生日的同學胡偉民和王妤。

胡偉民一臉壞笑,問誰的電話?他說,一個朋友。胡偉民上下打量著他,朋友?我看不像。他嗔視了胡偉民一眼,對王妤說,想吃什么就點,別給我省錢。王妤說,看起來,你心情不錯。胡偉民說,沒聽到剛才的電話嗎?柔聲細語,聊了大半天,要是普通朋友,他有那么耐心?他又瞪了胡偉民一眼,咋啥話一到你嘴里就變了味兒?胡偉民不再分辯,只是說,王妤,你看著,一會兒,不用我們問,他自己就會說了。

果如胡偉民所說,一杯白酒落肚,他就說起他和馮梅的交往了。他說,其實,剛才在床上休息時,我就想著要給她打電話的。可還沒等我打給她,她的電話就過來了。

王妤就笑,真是心有靈犀呀!

胡偉民看著王妤說,瞧瞧,我說什么來著,不用咱們問,他自己就說了。

他笑,說就說,又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我和她,就像這瓶農(nóng)夫山泉,純凈得很。

他向他們說起了他和她的交往經(jīng)歷。

她在一家大型國企報社擔任會計,每天面對那些永遠也看不完的數(shù)字和報表。讓她感到枯燥乏味的不僅僅是工作,還有她的家?,F(xiàn)在的家,讓她感到心力交瘁。

十幾年前,她是這家國企報社的文字編輯,每天上班喝著茶水,工作很清閑。那時,她剛剛結(jié)婚,日子過得愜意而舒緩。丈夫?qū)λ芎茫龝r常閉著眼睛,依偎在他寬闊的懷抱里想,就這樣相依到老。那時候,他們在生態(tài)園有一幢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那可是這個城市最繁華的小區(qū),她和丈夫還一人一輛車。這在當時,還不多見。

她和丈夫是對兒人人羨慕的夫妻。沒有人想到他們的婚姻會出現(xiàn)危機,丈夫酗酒,不回家,外面有了女人,最后,倆人勞燕分飛,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那時,兒子剛上小學三年級。她雖然傷心,但很想得開。既然丈夫的心已不在自己身上,那就隨他去吧。離婚時,丈夫扔給了她十幾萬的債務。為養(yǎng)兒子、給丈夫還債,她賣掉了車子和房子。她試圖瞞過所有的人,但還是被父母覺察到了。父母將辛辛苦苦攢下的十萬塊錢交到她手上,她感動得痛哭流涕,說什么也不要。最后,父親說,這錢是借給你的。她才收下了。靠著這十萬塊錢,她又重新站起來了。她自學了會計,考取了會計師,而后向領(lǐng)導提出申請,由編輯轉(zhuǎn)行當了單位的會計。丈夫欠下的債,也讓她靠炒股還清了。她重新買了房子,和兒子幸福地生活著。似乎一切又恢復了寧靜和常態(tài)。

如果不是父母先后病重,加上后來兒子的重癥,她單身的事,不知還要隱瞞多久。先是父親患了胃癌,后來,母親又患了肺癌,記不清多少次輾轉(zhuǎn)于省城和她所住的這座地級城市的醫(yī)院之間,幾次把滑向死亡邊緣的父母拉了回來。父母的病情穩(wěn)定了,也差不多耗盡了她的全部,沒想到,兒子又查出了血液病。有說白血病,也有診斷為淋巴癌的。她又像給父母看病一樣,為兒子尋醫(yī)問藥,幾乎跑遍了全國各大權(quán)威醫(yī)院,可兒子的病情并不見好轉(zhuǎn)。當她在沈陽醫(yī)大得知兒子被確診為白血病時,差點兒癱倒在地。

她雖然收入不低,可高額的治療費用早花空了她的全部積蓄,除工資外,她還替別人炒股掙傭金來維持。沒辦法,她才向單位申請困難補助。申請困難補助時,必須要說明自己的經(jīng)濟狀況,直到這時,單位的人才知道,她已單身多年。她溫柔、婉約、端莊優(yōu)雅,這樣的人,怎么會離婚呢?她沒過多的解釋,只是淡淡一笑。

她覺得自己像塊礁石,差不多已被命運的波濤擊碎了。可她別無選擇,她是女兒,是母親。除了陸遠外,她沒有傾訴的對象,好多熱心人給她介紹對象,都被她婉言拒絕了。她不想給任何人添麻煩。

陸遠說,雖然他們認識十多年了,可只見過兩次。

那一年,他離了婚,時常向她傾訴心中的煩悶。她勸他向前看,并將一個閨蜜介紹給他。她見到了她的那位閨蜜,卻沒見到她,盡管他要求見她一面,還是讓她婉言拒絕了。雖然他和那個女子沒有結(jié)果,可他對她的感激之情絲毫也沒有減弱。他們?nèi)韵褚郧澳菢觼硗?,無話不談,甚至有些同病相憐。這使他越發(fā)對她尊重,想見她的想法也越發(fā)強烈了。

后來,他去了幾十公里外的另一個城市。雖然距離遠了,但這絲毫也沒影響到他們的交往。他剛搬到小城的那年冬天,她曾答應他,等桃花開了的時候,他們就見面。他期盼著那一天早些到來,他無數(shù)次幻想過他們相會的情景。然而,兩度桃花開,她也沒能赴約,只是對他說,恰當?shù)臅r候,他們會見面的。他也沒再說什么。一年后,夏日里的一天,她主動打電話約他。他們終于從網(wǎng)絡走到了現(xiàn)實中。他站在商場外等她,很快,他就從人海中發(fā)現(xiàn)了她。她穿著一襲漂亮得體的花裙,蠟染布的那種,使得她美麗白皙的面龐更顯大方而端莊。她比他想象的還要優(yōu)雅,像一條在明麗的陽光下流淌在山谷里的舒緩清澈的溪水。她的聲音優(yōu)雅動聽,像水潤的江南女子,如果從聲音上判斷,沒有人會相信她來自一千多公里外的北國齊齊哈爾。他請她在不遠處的火鍋店吃了火鍋。他們談了很久,直到那時他才知道她沒有赴約的原因。那時候,她正帶著徘徊在生死邊緣的母親和兒子輾轉(zhuǎn)奔波在各大醫(yī)院之間,哪有心思去赴約呢?

第二次見面和第一次相隔了半年。冬天的雪花紛紛揚揚。那天晚上,他情緒極為不好,就給她打了個電話。她的聲音沙啞而疲憊,在他的一再追問下,她才說,她在北京的一家醫(yī)院里。兒子的病情又有了惡性的轉(zhuǎn)變。他忙說,你有什么需要幫助的,一定要告訴我,這樣吧,把你的卡號發(fā)給我,我給你打點兒錢去。她說,謝謝你陸遠,我什么也不需要,有你這句話,我就感激不盡了。放下電話,沉思良久,他覺得應當見她一面,表示一下心意。

幾個月后,一個冰冷的冬日下午,他和她再次相見在上次就餐的那個小店里。她滿面倦色,坐下不久,就從包里拿出一臺筆記本電腦,說陸遠,你別介意,我走到哪兒都得帶著它。股市瞬息萬變,給兒子治病的錢全靠它了。他看著她說,我真佩服你,也不敢想象你這一路是怎么走過來的。她淡淡地笑笑,上帝為你關(guān)閉了一扇門,一定會給你打開一扇窗。別人幫助你,只是一時,一切還得靠自己。他說,你沒找他?她說,剛開始的時候找過,他畢竟是孩子的父親,有些地方還得他簽字才成。可現(xiàn)在,我不再找他了,找他也沒用。她告訴過他,前夫已再婚,那女人也給他生了個兒子。她說,細想想,他也不容易,我不想讓他為難,這一切,就讓我來承擔吧。陸遠,我信神了。

他說,信上帝?她說是。他說,你一個女人再堅強也不易,還是找個好男人嫁了吧!她說,你看我現(xiàn)在這樣,拖累誰呀?我的心全在孩子身上,又怎能分出心來對別人好?那樣對別人是不公平。不過,我相信,總有一天,神會把愛我的男人送到我身邊來。陸遠,我多么希望能喘口氣,有個肩膀讓我靠一下兒,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瞬。他看出她濕潤的眼中透出的一絲無奈,他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但最終還是沒說出來。

……?……

胡偉民說,你為什么沒有說出來呢?

他說,她是人中極品,我配不上她。

胡偉民說,這是個剛強的女人,也是個善良的女子。

王妤說,你們都是單身,為什么就不往前走一步呢?有一天,她失去了兒子,你讓她怎么活?

胡偉民說,我知道他們的想法,怕打碎保持了十多年純潔的友誼。

他沒有說話,把酒咽下。

馮梅所處的這個以生產(chǎn)石油著稱的化工城市,距離北京,動車五個小時。這條線路,自從兒子被查出病以來,她跑了數(shù)十次。每月跑一次北京足以讓她疲憊不堪,不知為什么,這次去北京,她竟然有了些許的期盼。

車進北京站的時候,她竟然少女般在心里呼喚,北京,我來了!

下了車,她先去北大醫(yī)院,辦完事,去中醫(yī)院附近找個地方安頓好,這才給陸遠打電話。她告訴他具體的走法,他說他已經(jīng)在網(wǎng)上搜到,他從他所處的十里堡地鐵站乘坐六號線車,僅坐六站,在南鑼鼓巷東北B出口出,右走七百米便到。

她心里一暖。

會診和抓藥的日子定在次日上午。給陸遠打完電話,馮梅輕輕地出了一口氣。讓她稍感欣慰的是,兒子的血小板數(shù)量在一次次上升。醫(yī)生告訴她,這是好的預兆,只要再堅持一段時間,病情或許會出現(xiàn)轉(zhuǎn)機。作為母親,哪怕拿她的命換兒子的命,她也心甘情愿。坐在床上,她點燃了一支煙。這么多年來,孤寂和無助無時不在腐蝕著她的心,無邊的暗夜里,她偶爾會叼上一支煙,在裊裊升騰的煙霧中,閉上眼睛小憩一會兒。如果人生像這煙霧一樣無拘無束、無牽無掛的該有多好。一支煙后,她打了個盹兒,手機的鈴聲就不緊不慢地響了起來。是陸遠。陸遠告訴她,他已經(jīng)在中醫(yī)院門外了。她告訴他在門口別動,她馬上就到,然后,理了理有些凌亂的頭發(fā),走出旅館。

隔著馬路,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她看到了那個熟悉的久違的身影。

陸遠!她沖他擺手。

馮梅!他也看到了她,沖她擺了擺手。

半年多沒見了。他發(fā)現(xiàn),她的頭發(fā)似乎白了許多。不過,目光還是那么柔和剔透,笑容仍然那么親切。他提出去看看她住的旅館,她答應了。

旅館不遠,就在中醫(yī)院對過兒的一條偏僻狹長的小巷里。這個小巷是南鑼鼓巷的一部分。一個星期前,陸遠和同學們到這兒游玩兒過一次。

南鑼鼓巷是一條胡同,位于北京中軸線東側(cè)的交道口地區(qū),北起鼓樓東大街,南至平安大街,與元大都同期建成,是北京最古老的街區(qū)之一,至今已有七百多年的歷史。因其地勢中間高、南北低,如一駝背人,故名羅鍋巷。乾隆十五年繪制的《京城全圖》改稱南鑼鼓巷。它是中國唯一完整地保存著老北京風情的街巷。周邊胡同里各種形制的府邸、宅院多姿多彩,厚重深邃。南鑼鼓巷及周邊區(qū)域曾是元大都的市中心,明清時更是大富大貴之地,街街巷巷擠滿了達官顯貴,王府豪庭數(shù)不勝數(shù),直到清王朝覆滅后,南鑼鼓巷的繁華才跟著慢慢落幕。

這些資料是陸遠游覽南鑼鼓巷時在網(wǎng)上查閱到的。他把這些津津有味地講給馮梅聽,馮梅聽得入了神,臉上竟浮現(xiàn)出少有的紅暈。她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和一件白藍相間的運動裝,背一個雙肩背包,眉宇間露出疲憊和憔悴。陸遠感嘆,生活的磨難和重壓把這個優(yōu)雅美麗的女人折磨得快不成樣子了。

旅館為了大幅度入住旅客,隔成了許多逼仄狹小的單間。因離中醫(yī)院不遠,來此住店的大都是來自全國各地的病人家屬,旅館內(nèi)外充斥著天南地北人們的口音。馮梅帶陸遠看了看她的房間,陸遠掃了一眼,沒有衛(wèi)生間,只有一張雙人床,水泥地面,拉桿車疲憊無力地蹲在墻角。陸遠說,環(huán)境忒差了。馮梅說,習慣了,就一宿,忍忍就過去了。陸遠說,我請你吃飯去。馮梅說,那就蹭你一頓。倆人說笑著出了旅館。她回頭看了看,他說,放心吧,我會把你平安地送回來。

秋天的北京的傍晚,不冷不熱,南鑼鼓巷行人如織,燈光燦爛,他和她并肩走著,他說,馮梅,沒想到,我們竟然在北京邂逅。她說,大半年過去了,你看,我老了,頭發(fā)都白了。陸遠說,我怎么沒發(fā)現(xiàn)?我也有白頭發(fā)了。她就笑,你可沒老,還那樣兒。他說,想吃什么?她說,隨便。他說,前些天我喝了些酒,那么晚了還給你打電話,我都忘記我當時跟你說了些什么了,馮梅,那天,我跟你說了什么?她說,我也記不得了。他看了看她,街燈下,她的臉有些微紅。

過馬路的時候,他說,車開得習慣嗎?她說,習慣了,我還以為不會開了呢!他說,我一個大男人,連個車都不會開。這輩子,只會騎自行車,電動車都沒騎過,更別說轎車了。她說,陸遠,你知道嗎?剛開始的時候,我真希望有人能為我開車,可當我再次嫻熟地駕車跑起來時,心想,還是自己開好。他說,馮梅,你真行。她說,自己的事,不行又能怎么辦呢?有了車,給孩子送藥就方便了。他說,你兒子在哪兒上學?她說,原來在油高,可他總是逃學,沒辦法,我就把他轉(zhuǎn)到了遼濱的實驗中學,那兒封閉式管理。他笑了,說真巧,我女兒也在那兒上學。她說,是嗎,你怎么沒跟我說過?他說,她剛剛考上的,高一。她說,那等有機會我開車拉你去看女兒。他說,好。

他們在南鑼鼓巷并肩走著。他們走得很慢,不時開心地笑著。她給他講述她帶兒子來這兒看病的經(jīng)歷,哪個餐館留下了她和兒子的足跡。他給她講述著他來北京學習的趣事。兩個人出入了幾家餐館,均因口味不適或太過嘈雜退了出來。馮梅剛才說的那家她和兒子吃過的餃子館怎么也沒找到。陸遠說,也許在另一條街上,南鑼鼓巷老大呢。

繞了兩圈兒,最后,馮梅指著不遠處的“私家小廚”說,咱們?nèi)ツ莾喊?。陸遠說好。

穿過馬路,上到二樓,一進去,馮梅就覺得很對胃口。餐館里人不多,環(huán)境很雅靜。倆人找了個臨窗的位子坐了下來。陸遠說,馮梅,想吃什么就點什么。馮梅一笑,喚過服務員,點了一個酸菜魚,一個油菜。馮梅說,這條魚,就足夠我們吃的了。陸遠說好吧。

馮梅的心情不錯,居然和他喝了一瓶啤酒。以往,她是不喝酒的,而是一邊吃飯一邊看著筆記本電腦上股票的走勢。這次,沒用陸遠勸說,她主動喝了起來。

陸遠說,怎么沒帶電腦?她笑了笑,說臨出來的時候把盤看完了。陸遠說,孩子怎樣了?她說,還好吧,血小板增加了。他說,那就好,那就好呀。她說,幾乎所有的醫(yī)院都跑過了,我甚至把病歷拿到了韓國和日本,也沒有更好的治療辦法。目前,只能這樣了。實在不行的話,只能切掉脾,但那也只是個賭。他說,難為你了馮梅。她說,有什么辦法?只有咬牙一步步挺著往前走。陸遠,我快沒力氣了。

我還是那句話,不如找個好男人嫁了吧。有人為你分擔一下兒,總比你一個人扛著強。

哪有那么容易?我有啥理由要把這些苦難強加在另一個人身上呀!

你這么優(yōu)秀,怎么會沒有人愛呢?

有是有,可是,有些事情,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樣美好。這些年,追求我的有市公安局的刑警隊長,有市重點高中的副校長,有倒油的老金。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老金。

那個五十多歲中年男子,在油田里擔任過采油大隊長,后來,干起了倒油的生意。他把廢棄的油井承包下來,采上原油,悄悄運往各地,成了名副其實的暴發(fā)戶。老金早年喪偶,兒女們都大學畢業(yè)了,按說,這條件好得沒得說,可她就是不動心。送花、請吃飯,都被她一一婉拒。他不知從哪兒打聽到,孩子有病急需用錢,就送了一萬塊錢來。她想退給他,他說,這點兒錢算我借給你的。沒辦法,她只得收下。她不想欠他的情。后來,老金的兒子結(jié)婚,她覺得還人情的機會來了,可又不能隨一萬塊錢的禮,她就到商廈里為老金買了一身兒六千塊錢的西服,又在禮單上隨了五千塊錢的禮。后來,老金見到她說,你這是把利息都加上了喲!從此對她的感情退潮了,但更加敬重她的人品。前不久,他聽說她貸款買了車,馬上打電話,問為什么不和他說,他有錢,可以無息借給她使用,啥時候有啥時候還。她笑了笑,心里萌生了一絲溫暖,說謝謝你老金,以后有了難處少不了找你。老金就“哈哈”笑道,你才不會找我呢!說好了,下輩子給我當老婆吧!她說一定一定,如果有來生,你是首選。

她就這樣拒絕了很多人。她把這些講給陸遠聽。陸遠說,干嗎這么封閉自己呢?她說,其實,我的內(nèi)心深處仍然像小女孩兒一樣憧憬著未來和愛情,渴望有一個完美的婚姻和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至于對方有沒有房子、車子,都不重要。陸遠說,馮梅,其實是沒有一個男人被你看著有那種感覺,所以你才婉拒的。她笑,是也不是。我現(xiàn)在這樣子,有資格談愛情嗎?陸遠說,就沒見過你這么堅強的女人。外表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內(nèi)心卻強大無比。她說,聽說過一匹駱駝和一根稻草的故事嗎?我現(xiàn)在就好比一匹看似強大其實已經(jīng)是筋疲力盡的駱駝,一根稻草就足以把我壓倒壓垮。他說,馮梅,難為你了,換成我這個大男人,遇到這些事,我都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她說,事情來了,沒有理由逃避,只能面對。你也一樣。所有的苦難,都是上帝在考驗我。他說,我現(xiàn)在理解你為什么信上帝了,你是用信仰來支撐著你的全部呀。她說是的,不然,我的精神世界早倒塌了。

他靜靜地聽著,不時看著窗外閃爍的燈火。他突然說,馮梅,咱倆認識十年多了吧?我們家是二○○四年上的樓,那時,我們已經(jīng)認識了。現(xiàn)在都快二○一五年了。她說,可不,十多年了,真快呀,一晃,我們都老了。他說,我們不過人到中年,正是好時光,離老還遠著呢。我有個建議想對你說,又怕你生氣。她說,有話你就說唄!

那我就說了。陸遠呷了口酒,說,我勸你呀,趁年輕,成個家,再生個孩子。一切都還來得及。

我媽和朋友們也都這樣勸我。你說,我還能生嗎?

現(xiàn)在,國家放開二胎政策了。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我現(xiàn)在哪有心思考慮個人的事?再說,條件也不允許。

天下的男人還是好的多,并不都像你遇到的那樣。

我兒子很不聽話。他得了那樣的病,是在網(wǎng)吧里得的。他經(jīng)常半夜上網(wǎng),后半夜出去,很多時候早上我去喊他起床,床上空空如也。我就知道,他是去網(wǎng)吧了。我去沈陽給我父親看病,他在網(wǎng)吧泡了半個月,我回來打電話,關(guān)機。這孩子,逆反心理忒強了。我?guī)缀豕懿涣怂?。熟悉我們的人,沒有一個人會說這孩子是我生養(yǎng)的。醫(yī)生說,他之所以患上這種病,就是長時間上網(wǎng)泡吧,透支了生命。讓我難過的是,作為母親,我不能讓他知道他現(xiàn)在所處的危險。陸遠,我盡全力了。我?guī)缀鯁柋榱藝鴥?nèi)權(quán)威醫(yī)院的所有醫(yī)生,他們都告訴我,只能保守治療,目前,國內(nèi)外醫(yī)學界對這種病并沒有有效的治療方法。你說,我能咋辦?我的痛苦,除了你,我能向誰傾訴?

說到這里,馮梅已是淚流滿面。陸遠就安慰。馮梅說,我失態(tài)了。他說,我理解你的心情。一個母親,看著年輕的兒子的生命在一點點消亡卻顯得無助和無奈,是世上最痛苦的事。她說,我明知道他的病不好治愈,可我還是希望神能助我。陸遠說,你所做的一切,上帝會看到的。她嘆了口氣,說,但愿吧!

他給她夾了塊兒魚,說,不是但愿,是一定。

謝謝你陸遠。你說,我這樣的情況,有什么資格奢談婚姻和愛情?更多的時候,是關(guān)上門,趴在床上一個人哭。

他說,動則變,也許,有了愛的滋養(yǎng),你的一切會變得好起來。

她說,話是這樣說,比如你,陸遠,進入我們家,你會如何處理好你和我以及我兒子之間的關(guān)系?就這么一個不懂事的兒子,足以讓我爆了頭。

他說,為什么就不想想,我們會成為朋友呢?比如,你的兒子,很可能和我成為朋友,而你,也因為我們的快樂變得高興起來。

她說,這只是你單方面的想象,真要這樣,弄不好,多年的友誼和美好也就不復存在了,我對你的要求也就和現(xiàn)在是兩回事了。

他笑了,也許吧。

兒子打來電話,馮梅的臉色就有些變了,對電話那邊的兒子說,你知道,補一次課得幾百塊錢,你怎么能隨隨便便請假回家呢?你這孩子,真氣死我了。

馮梅的話音里帶著哭腔,臉上顯得很無奈。她說陸遠,你看到了吧,這就是我兒子,還沒到假期,就回來了。就這孩子,哪個男人敢進我的家!陸遠給她倒了點兒酒,你看外面的月亮,雖然是彎月,但過不了幾天就會是滿月,人生也是如此。馮梅說,不用你說,我都懂。陸遠說,心情好點兒了嗎?馮梅點了點頭。

三瓶啤酒落肚,兩個人說笑著離開。下樓,路過街邊的一家超市,她說,我想抽煙。超市里沒有她想要的那個牌子,他買了店主推薦的另一種牌子。他和她同時點燃了一支。他說,你抽煙的樣子真美。她說是嗎?他說是。

兩個人吐著煙,看著對方笑了起來。

他把她送回了旅館。他坐在她的床上,一只蟑螂夸張地在他腳面上爬過,他想將它踩死,蟑螂?yún)s迅速鉆進床底下不見了。

她和他又聊了許多,他還給她看了手相,她摸了摸他的額頭。倆人從沒這樣近距離地接觸過。他看了看手機,已經(jīng)十點半了,他說地鐵快停了,我得回去了。看得出,她的眼神里滿是留戀,可他還是咬咬牙走了。走出旅館,他給胡偉民打電話,讓他告知門衛(wèi),他現(xiàn)在正在趕往南鑼鼓巷地鐵口,馬上就到。

地鐵里空蕩蕩的,只有幾對情侶相依著聊天。他感嘆今天和她的相會,幸福溫馨中卻又夾雜著幾許失落和無奈。他在心里一遍遍地說,馮梅,一路平安。

回到住處已經(jīng)十一點半了。在門外等他的胡偉民說,聊的咋樣了?他說挺好的。明天跟你細說??墒?,他洗漱完畢躺下時,卻無一絲睡意,滿腦子都是她的影子和旅館地面上的那只蟑螂。

早上,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吃完早飯,他發(fā)現(xiàn)上午沒課,于是給馮梅打了個電話,對她說,他要陪她一塊兒去買藥。馮梅挺高興,說你來吧。

他背好包,路過胡偉民的房間,問他有沒有興趣跟他走一趟。胡偉民說,好嗎?他說,有啥不好的,我們又沒什么。

十里堡地鐵站離南鑼鼓巷僅六站路,四十分鐘后,倆人出現(xiàn)在北京中醫(yī)院。出地鐵口的時候,雨點兒就密了起來。胡偉民說,這天氣趕的,來北京這么長時間也沒落一滴雨,今天下這么大,快趕上斷橋會了。他臉一熱,說,我和她就是普通朋友。胡偉民“嘿嘿”一笑,你就蒙我吧,普通朋友,你會這樣?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看,那就是馮梅,她來了。

胡偉民抬頭,看見馮梅正優(yōu)雅地走過來,笑著沖陸遠擺手。胡偉民悄聲說,人不錯呀!陸遠笑笑,迎頭向馮梅走去。陸遠說,什么時候抓藥?馮梅說,九點吧,醫(yī)生還沒來看,得看了單子后才能配藥。陸遠說,馮梅,這是我朋友胡偉民,是個詩人,他說他去南鑼鼓巷看看,沒想到下雨了,我就把他帶來了,你不介意吧?馮梅說,怎么會呢?胡大哥好。胡偉民忙過去,說妹子好。胡偉民說,我抽支煙,你們聊。

胡偉民去一邊兒抽煙。馮梅說,陸遠,昨晚,我真怕地鐵停運了你找不到車。陸遠就笑,沒事,地鐵停運了,找不到車,我就回到你這兒來。馮梅說,你才不會呢。陸遠說,那可沒準兒。馮梅說,還早著呢,要不,去旅館待一會兒吧。陸遠說好吧,叫上胡偉民,去馮梅住的旅館了。

進了旅館,三個人坐在床沿上。胡偉民說,條件差,真難為妹妹了。馮梅說,胡大哥,我習慣了。為孩子,這點兒苦算得了什么?陸遠說,看著這個拉桿車我就在想,你一定拿了很多東西,你是怎么拿過來的?要知道,上下火車,坐地鐵,一個男人都吃不消。馮梅說,我習慣了,也練出來了。你看我柔柔弱弱的,有力氣呢!那些醫(yī)生對我都很好,我只能拿點兒咱們家的螃蟹、大米來表一下兒心意。我到這兒來抓藥,就是北大的一對兒老醫(yī)生夫妻指點的。胡偉民說,大妹子,我聽陸遠說,你也是單身。馮梅說是的,我?guī)Ш⒆右粋€人過。胡偉民說,得找個人替你分擔呀!馮梅說,沒合適的,再說,現(xiàn)在的人多現(xiàn)實呀!胡偉民說,妹子,別這樣說,有句話,我不知當說不當說。馮梅說,大哥有話盡管說。胡偉民就說,陸遠就挺適合你的。馮梅沒說話,看著胡偉民站在門口吸煙,也要了一支。陸遠說,大哥,你胡說什么呢?馮梅說,沒事呀!胡偉民說,妹子,你抽煙的姿勢真好看。馮梅說,我以前是不吸煙的,這些年,我學會了吸煙,沒人的時候,心煩了,就抽一支。陸遠對胡偉民說,抽煙是她緩解壓力的有效方式之一。作為一個單身母親,她已經(jīng)做到了極致。胡偉民說,妹子,我剛才說的話對與不對,你別挑??!馮梅說,胡大哥,我是那樣的人嗎?胡偉民笑,我這個人口無遮攔,看你們的樣子,我著急呀!

馮梅和陸遠就笑,馮梅看了看手表,說,時間到了,得去開藥了。走出旅館,雨還在下著,陸遠到超市給馮梅買了把傘,他和胡偉民快步走到醫(yī)院大堂。馮梅趕上來,陸遠說,你去吧,我和胡大哥在這兒等你。

馮梅去了,雨越下越大。胡偉民說,人真不錯,咱班的女生沒一個趕得上她的。我看她對你有意,只要你提出要求,她興許就能同意。陸遠說,她的心不在這上面。其實,我也是矛盾的。胡偉民說,你有什么矛盾?陸遠吐了一口胡偉民給他點燃的煙,以我現(xiàn)在的能力,我給不了她什么。胡偉民沉吟,也是。馮梅的壓力太大了。不過,她真的很優(yōu)秀。陸遠嘆息,弄不好,多年的純潔友誼就沒了。

雨停了,太陽從云隙鉆了出來,馮梅拎著個大大的鼓鼓囊囊的旅行包走了過來,里面是滿滿的一袋中藥。陸遠走過去拎了拎,感覺沉甸甸的,少說也有三十斤。胡偉民也過來拎了拎,說可不是!妹子,你咋往家搗騰呀?馮梅說,拿不動也得拿呀!說著,拎起旅行包。陸遠搶過來放在肩上。馮梅就在背后看著胡偉民笑。陸遠覺得肩膀被旅行包勒得生疼,回頭說,馮梅,我真服了你了,一次次背這么沉的東西。馮梅說,沒辦法。

馮梅要趕到北京站,乘午后一點多的動車趕回去??斓降罔F口的時候,陸遠說,快十一點了,馮梅、胡大哥,我請你倆吃飯吧。

在去往地鐵站的一個小巷子里,他們找到了一家山西人開的面館。馮梅吃不慣辣面,陸遠就把他的那碗給了馮梅。馮梅吃了小半碗,就不吃了。陸遠說,馮梅呀,讓你到這個小館子來吃面,委屈你了。馮梅說,這樣已經(jīng)很好了。胡偉民對陸遠說,她心里頭有火呀!

吃完飯,陸遠背著旅行包,和胡偉民一起跟著馮梅去了地鐵站。吃飯的面館離地鐵站不過幾百米,陸遠背著包走得氣喘吁吁,馮梅說她來背,陸遠說他想感受一下,邊走邊說馮梅做母親的艱辛。進了地鐵口,陸遠放下旅行包,讓胡偉民幫著馮梅把旅行包綁在拉桿車上,自己去買票。馮梅說不用買她的,她有卡,常來北京,就辦了個卡。陸遠說知道了,去買他和胡偉民的票去了。胡偉民對馮梅說,妹子,聽了你和陸遠的事我很感動。十年,人的一生有幾個十年呀!我是個外人,看著都為你們著急。你們倆,總得有一個先說話的呀!都悶在心里,終有后悔的一天。馮梅就笑,低頭捆綁著旅行包,沒說話,從胡偉民手里接過陸遠剛才買的那把傘的傘套,放在了背包里。陸遠買好了票,和胡偉民一道幫著馮梅抬著重重的拉桿車過安檢,然后,把她送到車廂里。臨別,陸遠告訴馮梅,到家后一定要給他發(fā)個微信。馮梅說一定的。他們乘坐的線路不一樣,他和胡偉民坐六號線回十里堡,午后有課,馮梅還得倒一下二號線才能到北京站。透過車窗,看著馮梅在地鐵里向他們擺手,陸遠的心抽搐了一下兒。

下午的課,陸遠也沒心聽講,滿腦子都是馮梅。晚上,他們?nèi)ガF(xiàn)代文學館參加某個業(yè)內(nèi)大獎的頒獎典禮,陸遠的心也是亂糟糟的,老是有意無意地拿起手機看,按時間推算,馮梅早該到家了,可微信仍然沒有來。從現(xiàn)代文學館回來,已是晚上九點多了。陸遠忍不住給馮梅打了個電話,結(jié)果,馮梅的手機關(guān)機。陸遠非常失落地躺在床上,拿起同學贈送的書漫不經(jīng)心地翻看著。似乎,馮梅的影像在每一頁正沖著他笑呢。

手機響了,是馮梅。馮梅說她到家了,一切都好,手機沒電了。他這才釋然了,說,馮梅,有事一定要告訴我,我會盡全力幫你,沒多還有少,盡個心意。馮梅說放心吧。陸遠說,記著,多吃點兒肉,你太瘦了,胖了就漂亮了。馮梅說,我記著呢陸遠,下次見面,爭取胖五斤。

放下電話,看著窗外的夜景,陸遠想,再過一個月,她又該到北京了,而那時,他已離開多日了。

與以往不同,這次去北京給兒子抓藥,疲憊中竟摻雜了一絲甜蜜。

下了火車,來接她的閨蜜說,這次看你的氣色比臨去的時候好。她說,我怎么沒發(fā)現(xiàn)?閨蜜說,騙不了我的雙眼。她說,醫(yī)生說,孩子的血小板數(shù)量比上次多了不少。

她向閨蜜隱瞞了此次在北京邂逅陸遠。這么多年,她就是這樣把自己層層包裹起來。她覺得,自己的苦與樂,說出來,不如藏在心底。這是她的一貫做法。回家后,細心的母親也看出了她的變化,她又把和閨蜜說的那番話說了一遍。

晚上,給手機充完了電,她把門關(guān)上,給陸遠打電話報了平安。她現(xiàn)在和父母住在一起,先前的房子租出去了,一方面為了增加點兒收入;另一方面,也為近距離照顧重病在身的父母。

晚上,她破天荒地躺在床上睡了個安穩(wěn)覺。她已經(jīng)很久沒在床上睡過覺了。不是她不想去床上睡,而是她不習慣了。這幾年來,她睡得最多的地方就是醫(yī)院的靠椅和氣墊床。

這次,她躺到了久違的床上,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一片潔白的羽毛,飄到了一個男人的眼前。那個男人似乎是陸遠。這么多年,能和她推心置腹無話不談的男人只有他了。這人與人,真就是個怪,有情有義的人,往往到不了一起。從他的目光中,她看到了陸遠對她的感情。她了解陸遠,這些年來,他從沒對她表白過什么,可她知道他的心底藏著座火山。當年,他離婚沒多久,她就把她的閨蜜介紹給了他。盡管她和他沒見過面,但她深信,他是個好男人。許是他們沒有緣分,相見沒有幾回就分開了。她沒有失落,反倒有幾分慶幸。那時候,她單身好幾年了。她甚至有和陸遠進一步接觸的念頭,可那時,她還沒完全從離異的陰影里走出來。后來,陸遠去了省城,和她處在兩個城市,她就把這個念頭壓了下去。盡管沒見過面,她卻覺得他是個很有親和力有擔當?shù)哪腥?。如果不是因為父母有病沒時間,她早答應和他見上一面了。她無數(shù)次想象著見面后的樣子,及至見面,她才發(fā)現(xiàn),陸遠比想象中的還要好,純凈得像個大男孩,真誠樸實得像腳下的泥土。后來,他們又見了幾次面,每次都有說不完的話。她覺得她布滿陰霾的內(nèi)心世界里照進了一縷陽光,有了些許的燦爛。

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像今晚這般踏實了,以至于這兩天上班,竟然一邊開著車一邊哼著歌。陸遠的形象每天都在她的腦海里顯現(xiàn)出來。聽陸遠說,他們要去甘肅做社會實踐,按陸遠說的日期,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啟程了。不知陸遠此時身在何處。但愿他別被大漠和戈壁風沙瞇了雙眼。

讓她感動的是那個叫胡偉民的大哥來的兩次電話。這個只見過一次面的吉林老哥,在電話里一遍又一遍地說著陸遠的好處。這個陸遠,干嗎不自己表白而借胡大哥的嘴呢!盡管每次胡偉民都說陸遠在另外一個房間,她還是不相信電話不是陸遠委托胡偉民打的。最后一次,胡偉民剛打完電話,陸遠就把電話打了過來,說胡偉民剛剛喝了酒,白天,他們在內(nèi)蒙的額濟納旗剛剛看過胡楊林,晚上,他請幾個同學到房間里小酌。他說,胡偉民喝了不少酒,有些話,讓她別在意。這個陸遠,把自尊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躺在床上,琢磨著他的話,她笑了。

從北京回來后,陸遠、公安局的刑警隊長、重點高中的副校長、還有倒油的老金,走馬燈似的在她的眼前飄,陸遠出現(xiàn)的時候最多,有時候腦子里滿滿的都是他。比起他們,陸遠的眼神中多了一層真誠和清澈。從未想過,這個身材不高、融進人群一轉(zhuǎn)眼就看不到的男人,在情感上,竟完完全全占據(jù)了她的心。她曾無數(shù)次想象過她和他在一起的幸福生活,可殘酷的現(xiàn)實卻將她的夢擊碎了。每一次,她都一遍遍問自己,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能給人家什么呢?

一切美好,只是自己單方面的想象和推斷,如果進入婚姻,可能完全是另外一碼事了。順其自然吧。每想到此,她的心就會抽搐一下兒。和刑警隊長、和副校長、和倒油的老金、和以前的丈夫,都沒有這種感覺。以她現(xiàn)在的年齡和人生經(jīng)歷,她在想,這是不是就是人們所說的愛的感覺?她有時候在想,上帝一定會把最好的男人送到她的身邊。這個男人,會不會就是陸遠呢?

那天晚上,在南鑼鼓巷的“私家小廚”吃完了飯,他送她回到旅館。她和他并肩坐在床沿上,那么自然、那么隨意,她甚至聞到了從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男性的氣息。她輕輕地嗅了嗅,甚至摩挲了一下他的額頭,堅硬得像石頭。他給她看了手相,她知道,他是故意營造輕松的氣氛,借以掩蓋他的慌亂。她真希望時間停下來。這個認識了十多年的男人,此刻是否洞悉了她心中的秘密?她抽了一支他剛剛買給她的煙來掩飾內(nèi)心的慌亂和不安。他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說時間不早了,再不走就趕不上地鐵了。他走了,她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她真想追上他。關(guān)上門,她靠在門后,任憑淚水滾了下來。不知何時何地,還能與這個人再次相逢。她甚至想,如果地鐵停運,也打不到車,他或許還會回來。如果他回來了,她又該怎么面對呢?躺在床上,聽著走廊內(nèi)客人行走的腳步聲和隔壁男女的歡叫,想著不著邊際的念頭,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才漸入夢境。

第二天一早,北京的天空灰蒙蒙的,一如她的心境。簡單收拾了一下兒她就去了中醫(yī)院。她想給自己檢查一下兒。最近,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左乳中有硬結(jié)。自己的身體才是本錢,自己垮了,孩子怎么辦,父母又怎么辦?她沒有理由讓自己倒下去。讓她高興的是,她的各項指標都很正常,并不是惡疾的先兆,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

這時,陸遠的電話來了。他說他想來陪她,她高興地答應了。見了面,她第一句話就說,我一直在擔心,昨晚上如果沒車了你還會不會回來。他有些驚異,黝黑的臉上似乎涌上了一縷紅暈,說,趕上地鐵了。如果真沒有車,那我就回來唄。她笑了,他也笑了,并將那個叫胡偉民的男人介紹給了她。

一個月的時間很快過去,不過,下一次來北京,她會少了些期盼,卻多了一絲失落。那時候,陸遠學習結(jié)束,早就回去了。南鑼鼓巷只會留下她孤零零的身影。真不知道再看到那些熟悉的場景,回想起一個月前在這兒發(fā)生的一幕幕,會有何感慨。

美麗的南鑼鼓巷,留下美好回憶的南鑼鼓巷,在她孤單的生命歷程中,還有這么絢麗的一幕。雖然短暫,像一顆在天幕上掠過的流星,短暫卻照亮了她孤寂的內(nèi)心。

接二連三的秋雨襲過,北京步入了寒秋。馮梅拖著滿身的疲倦拽著綁著禮品的拉桿車出現(xiàn)在南鑼鼓巷。景物依舊,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再也沒有那個人的身影。一縷惆悵涌上心頭,她輕輕嘆息一聲,走進了上次她住的那個旅館。

她去前臺登記,服務員沖她微笑著點了點頭。每次來北京給兒子抓藥,她都住在這里。她掏出身份證遞了過去,服務員沖她優(yōu)雅地一笑,說,還住原來的房間嗎?她說,隨便,當然,如果是原來的房間更好。服務員說,還空著。說著,就把房卡遞給了她。

房間收拾得很干凈,一縷陽光透過窗子。讓她感到高興的是,床頭柜上比以往多了個花瓶。花瓶里的百合花開得正艷,散發(fā)著一縷淡淡的清香。她嗅了嗅花香,滿意地把拉桿車放在墻角??礃幼?,花瓶里的花剛剛插進去。

有人敲門。她以為是服務員,打開門,一張熟悉親切的笑臉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興奮得脫口而出,怎么會是你,陸遠!

怎么就不會是我呢?男人笑道。

你怎么在這兒?她說。

等你。

等我?

等你!

他坐在了床沿,陽光在他的后背涂上一層金黃。她看著他,似乎時空并未流動,仍在一個月前。

一種晶瑩的液體抑制不住從眼中溢出。好多年沒如此酣暢淋漓過了。

結(jié)業(yè)后,他回了單位一趟,把手頭積攢的工作處理了一下兒,然后,掐著日子在馮梅這個月到北京之前趕了過來。他叮囑服務員給馮梅留下了原來的那個房間,然后去花店里買了花,將一切布置好后,就在隔壁的房中等她來。

馮梅在地鐵里向他揮手的情形,時刻映現(xiàn)在他的腦際。這次社會實踐活動中,他和胡偉民聊得最多的還是他和馮梅。胡偉民說,婚姻和愛情如同戰(zhàn)場的戰(zhàn)機,稍縱即逝,有了,一定得抓住。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對她好,她也會對你好。他記得她說過,如果一個男人為我付出了,我一定不會讓他失望。那晚在南鑼鼓巷,他和她從“私家小廚”走出來,她說了這句話。她還說,別養(yǎng)成依賴性,有了依賴心,我就會完全地垮下來。她的聲音異常輕柔,像暖暖的風吹蕩在南鑼鼓巷的夜。單身多年的他,從未像那晚那么愉悅,那么輕松。她自然而又平和,不做作,似乎有說不完的話題。興奮中,也夾雜著一絲悵然。再過一會兒,他們就要分別了,這次的相逢就告一段落。不知何時才會有下次的重逢。他把她送回旅館,又在她的房間里坐了一會兒,這才戀戀不舍地趕回去。他沒有回頭,故意讓自己的心硬了一下兒。

時下,“女神”成為流行語。在他看來,她就是十足的女神,純凈得如同內(nèi)蒙額濟納旗大漠深處居延海里的水,堅韌得如同祁連山的紅色山巖。

這次社會實踐,就是繞著河西走廊——當年的絲綢之路走了一圈兒。敦煌、月牙泉、玉門關(guān)、陽關(guān)、胡楊林、居延海、嘉峪關(guān)、祁連山,甚至還到酒泉的航天城外看到了衛(wèi)星發(fā)射,這些只是在書本或古詩詞里看到過的名字,如今一一展現(xiàn)在他的面前。就是這樣難得的旅行,他的腦子里浮現(xiàn)的還是和她在南鑼鼓巷的情景。無論是坐在千年不朽的胡楊樹的軀干上還是乘車在大漠戈壁中穿行,還是在賓館,他和胡偉民聊的最多的話題仍然是他和馮梅。去額濟納看大漠中西夏都城遺址黑水城,路過傳說中的“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的黑河時,他在想,他和馮梅,會是對方心目中三千弱水中唯一提取的那一瓢嗎?熱心的胡偉民乘著酒興給馮梅打了兩次電話。當時,他就在一旁,雖然胡偉民給她打電話未經(jīng)過他的許可,他也沒阻止。他也想從胡偉民和她的交談中獲悉她的心態(tài)信息。

通完電話,胡偉民就一邊感嘆一邊對他說,馮梅這個人太好了。這樣的女人,在現(xiàn)在這個社會里可謂彌足珍貴。他說,你猜猜她啥態(tài)度?胡偉民說,我聽得出,她對你有感情。男人得自信,對待愛情和婚姻更要講究策略。她現(xiàn)在之所以和你保持距離,一是怕給你帶來壓力,二是怕你們保持了多年的純潔友誼變了味道。你們倆都在克制自己,本身就是對對方的保護,說白了就是一種潤物細無聲的愛。我要是你,就早點兒捅破這層窗紙。十年了,這輩子還有幾個十年?

是呀,這輩子還能有幾個十年?她和他都有了白發(fā),再過十年,可能滿頭霜雪了。他清清楚楚地記得,她在電話里對他說過,將來,他們都老了,就一塊兒去敬老院。那時候,他剛離異不久,她父母和兒子還沒生病。時間飛逝,一晃,幾年的時光就過去了。

打甘肅回來后,從飛機著陸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下一步將要做什么了。他再次見到了她,在同一個地點,從她溢出的淚水和依偎在他懷中的身體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和輕松,也感覺到了一個男人在不久將作為她的家庭成員的責任和壓力。他在她的耳邊說,上帝是不是把最優(yōu)秀的男人送到了你的面前?她說是,是我的真誠感動了上帝,然后,伏在他的肩上哽咽良久。

她說,陸遠,謝謝你,我知道你對我好,可我還是不能拖累你。他說,我不怕。她說,你知道,我這次來北京,不僅僅是抓藥來了。孩子的病情很不好,肝有部分硬化,我們正商量著給他做肝切手術(shù)。你能這樣,已經(jīng)足以讓我溫暖一輩子了。接下來的日子,我面對的事情還有很多,我甚至想把自己的肝體捐給他。這些,不是一朝一夕的,甚至不是一年兩年的事情,可能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她說著,眼睛再次濕潤了。陸遠,我是個女人,我也渴望愛,可我現(xiàn)在,哪有這個資格和權(quán)利呢?他握住了她的手,我想和你共同面對。答應我,好嗎?

他覺得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栗,毅然決然地,她抽出了她的手。她說,陸遠,我們都冷靜一下兒。走吧,你請我吃飯去吧!

仍然在那個“私家小廚”,仍然在一個月前的那個位置,仍然在那個時段。她看著他喝酒,他看著她眼里的淚光。吃完了飯,他和她再次走在南鑼鼓巷,和上次不同的是,過馬路的時候,她主動拉住了他的手。她的手潮濕而冰冷,她說,陸遠,真想就這樣一直走下去。他沒說話,只是攥緊了她的手。

第二天,他陪著她開了藥,又一起去了北大人民醫(yī)院,向主治醫(yī)師問明了接下來可能要采取的方案和醫(yī)患雙方必做的準備工作,倆人共乘一趟動車往回趕。這趟車,就是一個月前,她坐的那趟十三點二十一分的動車。

路上,兩個人看著窗外的風景,沒說幾句話。馬上就要進入冬天了,天空一片灰黑,雨絲里夾雜著雪花,一如他們此刻的心境。到她那個城市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他送她到車門,車門打開的時候,她回身抱了抱他??粗г谌肆髦胁灰娏耍瑴I水涌出了他的眼眶。

房間里很靜,靜得只聽得見她的鼾聲。她躺在氣墊床上,弓著身子蜷縮著。此時,孩子也不再那么折騰了,正在玩著手機,誰也不會想到,這是個剛剛發(fā)燒到的三十八度五、哆嗦得牙齒直打顫的男孩。在沒見到這個場景前,他沒想到這個病會如此嚴重。

昨晚,他和友人喝了點兒酒,友人走后,他給她打了個電話,她告訴他,孩子做了部分肝切除手術(shù),恢復得并不理想。聽聲音,她的情緒很不好。他對她說,我明天去看看孩子。她說,不用!我一個人能行。他說,我已經(jīng)在網(wǎng)上訂票了,明天見。不容她再說什么,他掛了電話。他能感覺得到,她期盼著他去。

幾天前,他在微信上問她怎么樣了,她回復說,她現(xiàn)在北京,孩子明天要做個小手術(shù)。這幾天,他一直在想著這件事。第二天一早,他向領(lǐng)導請了假,上了開往北京的動車。趕到了北大人民醫(yī)院住院部肝外科病房,透過病房的玻璃,他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馮梅和正在另一張病床上休息的男孩,他知道,那就是她的兒子。他推開門走了進去,馮梅看到了他,從床上起來迎了過來。她說,陸遠,這么遠,你還是來了。他說,這有什么?現(xiàn)代的交通工具多發(fā)達呀!無非幾個小時的車程。他看了看那個病床上的男孩。她說,雨默,這就是我常跟你說起的陸大大。

陸大大好。可能是身上的傷口還沒愈合,孩子微微欠了欠身。

他說,雨默好。然后坐在了孩子對面的床上。

孩子額頭飽滿,臉色白皙,濃眉大眼,很帥氣,長得很高大。出乎他意料的是,孩子很懂禮貌。也許,是病魔磨去了他活潑的天性,讓他暫時變得安靜起來。他向馮梅問起孩子的病情,馮梅小聲說不太樂觀,術(shù)后一直發(fā)高燒。尤其是晚上,她還得給他物理退燒。就是用冰袋敷在額頭和腋窩,不斷地用熱毛巾擦拭身體。他沒過多理解馮梅所說的物理療法的真正含義,直至晚飯后,孩子發(fā)高燒,他才體會到了馮梅作為母親的不易。

晚飯過后,孩子的體溫就躥上來了。沒有任何征兆,孩子就哆嗦起來,身子如篩糠,像一個赤裸的人突然掉進了冰窯里。不到半個小時,就上升了一度半。孩子說,媽,我要去衛(wèi)生間。孩子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勉強坐起來。孩子的腰間插著一個長長的塑料的類似滴尿管一樣的東西,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里邊鮮紅的血液。他和馮梅一人拿著滴流架,一人攙著孩子去了衛(wèi)生間。孩子坐在馬桶上,冷得牙齒直打戰(zhàn)。

他想,命運為什么對這對兒母子如此殘酷?孩子本應在學校學習,為什么卻在這里遭受病痛的折磨。這時,馮梅就掀開被子給孩子擦拭起來。為了讓馮梅更快更有效地給孩子降溫,他配合著馮梅在臉盆內(nèi)投洗著馮梅用過的手巾。兩盆熱水換掉,孩子的高燒仍沒緩解。

沒辦法,馮梅只好小跑著找來醫(yī)生,給孩子打了退燒針,孩子這才漸漸穩(wěn)定下來。孩子要小便,馮梅便用接便器,一邊吹著口哨一邊給孩子接尿。孩子似乎有些緊張和害羞,馮梅說,你陸大大在這兒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陸遠說,雨默,我是你大大,你怕什么?孩子這才撒了個歡實。

簡單吃了點兒晚飯,醫(yī)生查過房后,又聊了一會兒孩子的病情,陸遠就讓馮梅休息,他來替她。馮梅說你堅持一會兒還行,一宿怎么能成?陸遠說,這有什么?我精神得很。你接連幾天都不休息,怎么熬過來的?再說,這個床還空著,你還有氣墊床,也方便。馮梅這才說,委屈你了陸遠。很快,她就在氣墊床上發(fā)出了鼾聲??粗@個原本淡雅如菊的女人,陸遠的心不禁抽痛起來。這一夜,陸遠幾乎徹夜未眠,只打了幾個盹兒。他一直在觀察著孩子的體溫變化,扶著孩子方便了兩次。每次,看著孩子躺下時痛苦的樣子,他的眉頭就緊鎖一下兒。

早上,馮梅醒后,第一句話就說,謝謝你陸遠,我昨晚睡了個安穩(wěn)覺。這一覺,足夠我挺好幾個夜晚了。洗完了臉,拿出化妝盒,照著鏡子涂抹起來。他在想,馮梅是個愛美的女人。如果她的身心不這么累,該是個多么美麗的女人。馮梅見陸遠看著她,臉上掠過一絲紅暈,說,生活早把我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女漢子了。陸遠就笑,人們都這樣說,真正的女漢子是這樣的,夜深人靜了把心掏出來自己縫縫補補,完事了再塞回去,睡一覺醒來又是信心百倍。是這樣嗎?她說是。他就說,我看你呀,不光是女漢子,還是女神。馮梅說,陸遠,你真會說話,就我現(xiàn)在這樣子,還女神?陸遠說,在我心里,你就是!

中午,馮梅非要請他吃飯。她說,陸遠,你不吃這飯,我心里不安呀!陸遠說那好吧!倆人走在車水馬龍的街頭,馮梅說,陸遠,你都看到了吧?這是一場長久的戰(zhàn)爭,一個人,一天,兩天,甚至一年兩年都可以,時間長了,誰都扛不住。我這個當媽的,是沒有別的選擇。

馮梅,天底下的人事,也并不都像你想的那樣,我不是說過要和你共同面對嗎?馮梅,請你相信我。

還是算了吧!謝謝你!你能有這個想法和勇氣,足以讓我溫暖和感動一生了。

他拉住了她的手,她想抽回,卻被他攥得緊緊的。他感覺到她的身體在顫抖,他說,有我呢!聽我的安排,好嗎?

北京的街頭,兩個相互癡情多年的中年男女終于相擁在一起。

他們結(jié)婚的時候,她說她信上帝,必須領(lǐng)證,他答應了。他的工作單位離她所在的城市一百多公里。每逢周末或假日,他都會回到她所在的那個城市。這個城市他再熟悉不過,他曾在這里生活了十六個年頭。走了一圈兒,又回到了原點,所不同的是,現(xiàn)在的妻子是馮梅。

沒有婚禮,除了胡偉民的祝福外,沒有別人知道。胡偉民說,有情人終成眷屬,且行且珍惜。他說放心吧老胡,一定!

他堅信,接下來的日子,他和馮梅會琴瑟和諧,終老此生。

排骨湯的香氣縈繞在房間的每個角落。

真香!她說。

婚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法設法使她盡快豐滿起來。她的身子太虛太弱了。單身多年笨手笨腳的他,竟然練就了一手不錯的廚藝。每次,吃著他炒的菜,她都會贊不絕口,說陸遠,沒想到,你的手藝這么好,我這是哪輩子修來的福分呢?他說,除了用這點兒手藝表現(xiàn)一下,我什么都給不了你,謝謝你給了我一個完整的家,要說有福的人,應該是我。她笑著從后邊雙手環(huán)住他的腰,難為你了陸遠,我都胖了好幾斤了。

結(jié)婚的時候,一米六五的她才一百零幾斤。每次都是他看著甚至喂著她吃飯,有時候也強行讓她多吃幾塊肉??粗纳碜尤諠u豐盈,臉龐日漸水潤,他的心情從來沒像現(xiàn)在這樣好過。在他的眼里,她是個美麗的女人。他從不夸她漂亮,而說美麗。他說,漂亮的含義過于單一,傳達給人們的只是視覺上的短暫的快感,而美麗,更多的則來自于心靈深處的展露。

在陸遠的眼里,馮梅散放著一種成熟的韻味,由內(nèi)而外噴發(fā)而出,她可以是一朵不是很美的花,但香氣襲人,更何況,馮梅歷經(jīng)生活的坎坷和磨難的洗禮,端莊淡雅而不做作。她的美讓他沉醉,讓他迷戀。結(jié)婚的當晚,她依偎在他的懷里,紅著臉對他說,別這樣看著我好嗎?

她的皮膚很白,像瓷,渾然天成,沒有一點兒瑕疵。

他說,怎么看都看不夠。她說,會不會覺得我和別女人一樣?他說,在我的眼里,你就是一朵清蓮,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蓮。她笑了。

今晚,他做了冬瓜排骨湯給她吃。這是他特意從單位的廚師那兒學來的。他說,雨默剛才打來電話,說晚上在姥姥家吃。她嘆了口氣,說這孩子,真讓人操心。

他“強行”讓她吃了五塊排骨、喝了兩大碗湯后才作罷。她拍了拍肚子,陸遠,再這樣下去,我就成胖子了。他說,你現(xiàn)在需要的就是胖起來,然后才有體力。雨默離不開你。

提到兒子,她的臉色就像外面的四合的暮色,變得陰暗起來。孩子的病情并不樂觀,死神就在他身邊徘徊。最讓她感到痛苦的是,她無法向兒子說出他病情的危險性。面對死神一步步向兒子走近,作為母親,卻束手無策,對她來說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了。好在現(xiàn)在有了陸遠,讓她疲憊得幾近虛脫的身心稍稍得以喘息。陸遠是個絕好的男人,對她、她的兒子、她的父母,無怨無悔地付出。是他讓她重新找回到了一個女人的自信,讓她成為一個真正沐浴在愛的陽光下的女人。他成熟穩(wěn)重又不失風趣,時常讓她忍俊不禁。不可思議的是,她臉上的皺紋在逐漸減少,白發(fā)也在恢復烏黑的亮色。在他的懷里,她不再是一個清純的天使,而是女妖。她的同事張萍見了她就說,孤男寡女的,終不成方圓,還是陰陽調(diào)和的好。她的臉一熱,胡說個啥?張萍不依不饒,你看你以前的樣子,簡直就是個黃臉婆。再看看現(xiàn)在的你,水蔥兒似的,還不是姐夫給滋潤的?她就拍著她,這幾年,你也沒少折騰,看準了,就嫁了吧!張萍就笑,本姑娘啥都缺,唯獨不缺的就是男人。她說,你就玩世不恭吧,看你還能玩兒多久!張萍說,能玩兒多久就玩兒多久吧!

她沒再說什么,一邊玩味著張萍的話,一邊回想著和陸遠在一起的點滴。張萍的話雖然有些調(diào)侃,卻也不是完全不著邊際。如果早點兒和陸遠走到一起,境況可能就好多了??伤植幌雽⒆约旱耐纯嗪拓摀鷱娂咏o他。想著想著,還是覺得這個時候和陸遠走到一起是最佳的時段。陸遠是個有思想有主見的男人,過于世俗浮華的女人,是入不了他的眼的。

陸遠對她是真好。為了這個家,放棄了在省城買房的機會,仍舊住在單位的宿舍里,還把每月的工資都交給了她。她讓他多留下點兒,他說,除去給我母親和孩子的花銷,我本人用不了多少。你嫁給了我,我必須盡我的全力來照顧你和這個家。我也是這個家的一員呀!她被感動得一塌糊涂。

他們之間的情感,像無聲的春雨,悄然滋潤著大地上的一切。她不止一次地想,有人給蓋被子、有人給洗頭、有人給煲湯,這樣的日子真好真幸福。美滿的婚姻沖淡了生活帶給她的壓力和痛苦,她這匹快累倒的駱駝不但找到了水草豐沛的草原,甚至還看到了遠處絢爛的霞光。

遠山,無垠的曠野,一匹像狼的動物抖著長長的尾巴向她飛奔而來。她想拔腿,身子卻像被巨大的磁場牢牢吸住。絕望無助中,任憑那只狼吐出了猩紅的舌頭向自己撲來。

她驚出了一身冷汗,睜開眼睛,才知道做了個噩夢。她翻了個身,看了看墻上的掛鐘,凌晨一點。此時的他,睡得正香。昨天,剛剛陪著她把在省城醫(yī)大住院的母親送回家。母親這次病得很重,他在醫(yī)院里陪了六天六夜,他實在太累了??粗菹鞯拿纨?,她沒忍心向他傾吐夢中的驚悸,悄悄去了洗手間。

她洗了把臉,從洗手間出來,朝著兒子的房間望了望,門虛掩著,她似乎預感到了什么,躡手躡腳地把門推開,果然,兒子不在房里。這孩子,都什么時候了,還這么不聽話。她打他的手機,像以往一樣,關(guān)機。她坐在地板上,淚水溢出了眼眶。城市這么大,網(wǎng)吧那么多,上哪兒去找他呢?她捂著嘴,盡量使自己不哭出聲來。

一雙熟悉有力的大手從她的后腰部環(huán)過來,一股熟悉的味道彌散開來,是他。

雨默不在?他說。

她點了點頭,嗯。

別著急,我去找他。

這么晚了,去哪兒找他?

你別管。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聽到了關(guān)門的聲音,一切又歸于平靜。一只蟑螂從床底下溜到她眼前,她想起了北京南鑼鼓巷旅館里的那一只,拿起拖鞋將它拍成肉泥??粗氲氖w模糊一片,她的眼前再一次模糊起來。

他裹緊了大衣領(lǐng)。料峭的春寒中夾雜著冰冷的雨絲,撲在臉上。

街道上冷冷清清,偶有出租車風一樣從身邊駛過。從去年深秋在南鑼鼓巷的表白到現(xiàn)在同床共枕的夫妻,已經(jīng)過了大半年了,他就像一片從空中飄下的落葉,終于找到了土地。馮梅的優(yōu)雅恬靜讓他沉醉,他覺得為她做什么都心甘情愿。唯一讓他頭疼的就是她那身患重病叛逆性特強的兒子。他似乎從不知道自己所患疾病的可怕和危險,甚至比別的同齡男孩還要活躍。馮梅最擔心的就是他和雨默搞不好關(guān)系,甚至對他說,實在不行的話,你就把他關(guān)在房間里,怎么揍他我都不會心疼的。他就笑,如果我真那樣做,到時候你就心疼了。我只會和他談心講道理,用真誠來打動他,和他成為知心朋友。

其實,他在和馮梅說這番話的時候在想,如果真動起手來揍他,這小子不但會還擊,馮梅也會為此和他拉開距離。在母親的心中,兒子永遠是第一位的。說和做是兩碼事。從他第一次走進這個家的時候他就從那孩子看他的眼神中發(fā)現(xiàn),那里邊蘊藏著疑惑甚至敵意,像兩個關(guān)系非常微妙的國家,早晚會擦槍走火,甚至爆發(fā)一場戰(zhàn)爭。馮梅看出他小心翼翼,讓他放開手腳。他就說,得掌握火候,弄不好會適得其反。在這個家里,他實際上仍然是個外人,他要做的,就是時刻表現(xiàn)得若無其事。他不能讓馮梅覺察出什么。他不能讓她把自己看成是個有始無終的人。

他把婚姻看得非常嚴肅。在和馮梅走進婚姻前,他對未來另一半的要求就是對方無孩或者是孩子判給男方。直到和馮梅捅破窗紙,他才打消了這個念頭,才明白了愛屋及烏的真正含義。

雨默的血小板數(shù)量比上次化驗時增加不少,這讓馮梅看到了希望,對他的看管也比以前嚴了些。他勸馮梅人性化一點兒。馮梅沒說話,只是輕輕嘆息。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濕潤,也看到了一個母親的面對身患絕癥的兒子的那種絕望和無助。

苦命的女人。他當初答應過她,要給她一個溫暖的依靠,他不能言而無信。如果那樣,很快她就會垮掉的。他必須盡快找到雨默,把他領(lǐng)回家,給這個苦命的母親和自己的良心一個交待。

一個小時后,在一個陰暗籠罩著煙霧的角落,他看到了沉醉在游戲中攻城略地的雨默。

雨默,跟我回家,你媽等你呢!他輕輕地拉了孩子一把。

孩子回了回頭,沒理他,照樣低著頭,沉浸在游戲的快感中。他又輕輕地拉了拉,露著微笑,指了指腕上的手表。像沒看到他似的,他仍舊沒理他。他覺得臉上發(fā)熱,心里抽動了一下。如果是他的親生孩子,他的巴掌早上去了,可面對雨默,他不能。手機響了一下兒,是馮梅的,問孩子找到了嗎?他說,找到了,我們馬上回去。

他把手機放進口袋,說雨默,你媽著急,回吧!

他是個急性子,此時,卻顯示出了從未有過的耐心和慈愛。

雨默,回去吧,算我求你。他拉著孩子的胳膊。

那孩子沒動。他又拉了一把。

你有病吧!那孩子頭也沒抬。

雨默!他覺得血往上涌。

你是我什么人呀你管我?那孩子突然站了起來。

你怎么這樣說話?他輕輕推了他一下兒。

你打我?!

沒等他反應過來,孩子的拳頭就打了過來,他覺得鼻子一熱一酸,隨之跌倒在地。

網(wǎng)吧里沸騰了。

十一

對不起!

她摩挲著陸遠的臉。兒子打了陸遠,如果不是她親眼所見,她怎么也不會相信那是真的。陸遠出去好長時間也沒和兒子一塊兒回來,她就穿起衣服到網(wǎng)吧尋找他們,恰巧看到了兒子向陸遠出拳的那一幕。她的心快撕裂了,兒子怎么會這樣呢?

沒什么馮梅。他微微一笑。

我心疼。她攬過他的頭,讓他偎在懷中。陸遠,我當初之所以和你保持距離,就是怕我們到一起后,兒子和你相處不好,沒想到會這么嚴重。對不起!

我不是說過了嗎,沒事的。孩子還小,過兩年就好了。

他心里像堵了塊石頭,又硌又疼,卻不能表露出來。路是自己選的,誰讓他愛她呢?再難也要咬牙挺住,再過幾年,他和她都退休了,就和她好好在一起攜手夕陽。不知為什么,腦海里這時竟然掠過前妻的影子。

那天凌晨,把雨默剛剛接回家里,馮梅把兒子好一頓數(shù)落完,馮梅的手機就響了。岳母打來電話說,你爸犯病了。她說媽你別著急,我和陸遠馬上就到。安撫好了雨默,就和他開車去了娘家。

東方已露出了魚肚白,街上漸漸熱鬧起來了。他坐在副駕駛座上,一邊安慰著馮梅,一邊想起馮梅的父親,他現(xiàn)在的岳父老徐頭來。

她第一次帶他走進她的娘家,她那瘦得皮包骨的父親看見他就說,別緊張,叫我老徐頭吧!老人的風趣幽默讓他緊繃的神經(jīng)頓時松弛下來。老人對他特好,說別看你和馮梅是后到一起的,可我知道,你們是有感情基礎的。我不止一次聽馮梅提起過你,入她眼的男人不多呀!你得多順著她點兒,不過,作為男人,也要有自己的原則,不能一味順從,誰對就聽誰的。來,陪我喝點兒。

老人是肝癌,醫(yī)生不允許他飲酒,可那天,硬堅持著和他喝了二兩。老人說,在咱們中國,酒是一種文化,也是國學的一部分。不喝酒或者不敢喝酒的男人不是真正的男人。一旁的馮梅說,陸遠,別聽我爸瞎說,是不是真正的男人和他會不會喝酒有什么關(guān)系呢?老人說,當然有關(guān)系了。喝酒之人多豪氣,不能喝或者怕喝醉的男人,不值得托付。我一見你,便知你是個講義氣重感情的人,把閨女托付給你,我放心。

從岳父家出來,馮梅對他說,我爸好多年沒這么開心了,他剛才在廚房里對我說,你是黑臉人,重情可交。也就是這句話和初次見面的感覺,讓他對老人有了好感。老人犯病幾次,他和馮梅跑前跑后,有時徹夜相伴,老人同病房的病友都以為他是老人的兒子,老人說,那是我女婿。病友們都羨慕得不行。正因如此,馮梅愛他的成分中又多了一份感激。他外出學習,她知道他體寒胃冷,給他快遞自己親手做的厚厚的棉睡衣。這個舉動讓和他一塊兒來學習的師弟們羨慕不已,半路夫妻竟然如此恩愛。他的解釋是,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對對方好,人家也會加倍對你好。以心換心,一切都是換來的。而對對方好,除了對對方本人好,更多的則是對對方家人的關(guān)愛。再婚不易,遇到一樁美好的婚姻更不易。他這樣一說,讓幾個有離異想法的人頓時打消了離婚的念頭。

他和馮梅出現(xiàn)在岳父家中,眼前的一幕,讓他震驚。岳父赤身裸體、弓身躺在床上,眼睛空洞無神,瘦得皮包骨,和半個月前相比簡直就是兩個人。

他心里一酸,將被子輕輕給老人蓋上,老人很快又把被子掀開,將一肚子污穢吐了他一身。他知道,缺乏食欲和惡心嘔吐是肝癌后期的反應之一,任何人都有求生的渴望,當明知自己時日已不多時,再堅強的人都可能會情緒緊張抑郁。老人說對不起了陸遠。他說沒事,抱著岳父進了浴盆,一點兒一點兒將污穢沖洗掉。老人的身子輕得像片落葉。他一下兒一下兒輕輕地,不放過任何一個地方。老人閉著眼,沉睡了,當晚便陷入了昏迷,喉管內(nèi)像堵了團棉花,透不過氣來??粗先送纯嗟臉幼樱肫鹆俗约菏湃サ母赣H。父親彌留之際絕望無助的眼神,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在他的腦際。如今,他又眼睜睜地看著岳父吐納出生命中最后一口氣。三天三夜未合眼,直到老人辭世,他才蜷縮在沙發(fā)上瞇了一覺。

岳父的葬禮過后,他病了。醫(yī)生說他體力嚴重透支。馮梅緊緊地抱著他,說對不起陸遠,是我拖累了你。他說,我是你男人,這一切,都是我應該做的呀!她說,千萬別這樣說,如果不是因為我,你不會累成這個樣子的。你看,我們結(jié)婚前,你多胖呀,你再看看現(xiàn)在,都瘦成啥樣了。他拭著她臉上的淚,說還是現(xiàn)在好,以前的我,胖得像只熊。她笑了,被他逗得溢出了眼淚。

對他來說,替她為父母盡孝,再正常不過。也正因如此,他才在馮梅的娘家博得了很好的口碑。他愛馮梅,他覺得,為她做什么都在情理之中,他也沉醉于其間。最讓他頭疼的,就是馮梅的兒子雨默。這孩子從不按套路出牌,有時也不知觸動了他哪根神經(jīng),便和他橫眉冷對,有時候干脆不吱聲。他變著法想跟他搞好關(guān)系,有時候卻適得其反。他曾對馮梅說,感動天,感動地,感動了你,可唯獨感動不了你們家雨默呀!馮梅就說,陸遠,委屈你了。他說,我愿意,誰讓我愛你呢!

他不止一次和她描繪起他們老去時的愛情。他說,暮年時的愛情,就像秋天原野里盛開的棉花,質(zhì)樸無華,無色無味,卻樸素暖心。這話,讓她感動得掉了淚。

他的工作在省城,有寒暑假,每個周末他都會及時趕回去。起初,他最盼望的就是周末早日到來。那樣,他就可以回家了。坐在車上,就盼著早點兒到家,馮梅會像鴿子投進他的懷抱,他也會迫不及待地把這一周來單位發(fā)生的新奇事講給她聽,委屈和不快,很快就會在馮梅溫柔的撫慰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可他累。美好的東西都存在著缺憾。雨默也在周末回家,這孩子充滿敵意的眼神像把冰冷的刀子,每一次都深深地捅在了他的心口。第一次見面,孩子對他的態(tài)度不是這個樣子,現(xiàn)在是怎么了?可他又不能不回去,因為家里有馮梅。有人說他傻,搞不好,把什么都搭進去了,只剩下赤條條的自己。他把這話學給馮梅聽,馮梅說,我是你身上的肋,我們誰也離不開誰。那種情況永遠都不會發(fā)生。

可現(xiàn)在,他的心始終懸著,說不定家里又來什么電話讓他趕緊回去。

一天晚上,她依在他懷里,說,陸遠,我覺得你最近心事重重,是不是在想著什么?他說沒想什么,工作上的事多了些。她說,有什么心事要跟我說呀,別悶在心里。她跟他說話,向來柔聲細語,也許,她的優(yōu)雅氣質(zhì)也來緣于她的聲音,他甚至認為,聲音決定著女人的層次。

春風化雨。他用這個成語來形容馮梅的聲音。只要聽到她的聲音,所有的不快頃刻間便會煙消云散。他說,馮梅,謝謝你給了我一個溫暖的家。她說,要說謝,也是我謝你。你沒嫌棄我和孩子,讓我尋到了土地,找到了生命。他說,男人和女人就像兩個齒輪,相互咬合了就恩愛,反之就不睦。馮梅就笑。以前和前妻在一起,他沒這種感覺,現(xiàn)在和馮梅在一起,他活力煥發(fā)。他是一堆干柴,而她就是火柴,只要在一起,就會燃起熊熊大火。

最近,他多少有點兒精力不濟了。她問他是不是累著了,讓他去醫(yī)院檢查一下,他說可能最近壓力大,有太多工作等他來完成的緣故吧。她一邊說錢不是一天掙的,身體才是本錢呢,一邊悄悄變著花樣按補方做著對男人身子有用的食物。她說,食補比藥療效果更好。他心里一暖,我沒病呀。她說不,我怕。這個家全靠你呢,你要不行了,我該怎么辦呢?說著,將身子柔柔地依偎在他懷中。

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什么原因。

十二

他又一次住進了馮梅以前住過的那個房間——北京中醫(yī)院正門過街的那個小旅館一○八房間。幾年前,北京對于他來說還是個神秘的地方,更別說什么南鑼鼓巷了。而現(xiàn)在,每個月他們都會提前打電話預訂那個房間。對那個房間,他和馮梅都充滿了感情,包括房間里那只調(diào)皮的蟑螂。

婚后,給雨默抓藥的事,大都由他來辦。馮梅的身體不好,他不想讓她過多地折騰?,F(xiàn)在,中醫(yī)院和馮梅熟悉的專家們也都成了他的朋友。他們知道他和馮梅的關(guān)系后,都贊賞他有眼光,讓他好好珍惜她。肝病科那個矮胖的孫主任甚至對他說,陸遠,你有福啊!昆侖山上的一朵迎風傲寒的雪蓮花,讓你摘到手了。

他就說,謝謝孫主任,謝謝孫主任!

胡亂吃完了一碗“康師傅”,他疲憊地躺在床上。這次,他突然覺得特別累,也特別的冷。此時,也就更理解馮梅的不易了。此時的北京,正值秋天,還沒到冷的時候,他怎么覺得這么冷呢?四年前,也是在這個時候,他和馮梅在這里邂逅。時光如梭,一晃,都過去這么長時間了。

他裹緊了被子,生怕跑出一絲熱氣。進這個房間的時候,太陽剛將街道兩旁高大的法國梧桐的葉子鍍上一層金黃,現(xiàn)在,天已黑了,南鑼鼓巷早就燈火輝煌了。四年前的這個時刻,他正領(lǐng)著馮梅走在南鑼鼓巷的街頭呢!

他的房間靠窗,他聽到了雨絲落在水泥路面上的聲音。一場秋雨一場寒,再過一個月,冬天就到了。他看了看手機,已是晚上八點了,他這才知道了自己剛才睡了一覺。他給馮梅回微信報個平安,喝了口水,卻再也睡不著了,往事像電影一樣在眼前閃現(xiàn)。逝去的父母、和他過了十多年的前妻、半年多未見的女兒,還有馮梅和她的兒子。

他關(guān)了燈聽秋雨敲窗。盯著那片漆黑,他嘆息了一聲,忽然覺得自己的身子飄浮在空中,像一片落葉,似乎比落葉還要輕還要薄,對了,是一片輕盈的在空中飄蕩的羽毛,慢慢的,慢慢的在下沉。一個巨大的黑黑的洞口呈現(xiàn)在眼前,他想逃離卻動不得分毫,只能隨著一股巨大的引力飄墜進去,飄向了一個無邊無際的黑色世界,混沌迷茫中,似乎有一只手輕輕地拽住了他下墜的身體。他打了個寒戰(zhàn),一張熟悉親切的臉正沖他笑呢!

你怎么來了?他翻身坐起。

你睡了三天三夜。

我睡了三天三夜?

你發(fā)了高燒。我給你打電話,你手機關(guān)機。我打給旅館前臺,前臺說你在睡覺。我放心不下,恰巧北大人民醫(yī)院金主任給我打電話,商討雨默下一步的治療方案,我就趕來了。

他坐了起來,感覺渾身輕松。

感覺怎么樣?

好了。

好了?

好了!

這就好,嚇死我了。

沒事,你就是我的藥。

我是你的藥?

他說是。

你也是我的藥。她指了指自己的臉,我的臉多紅潤?張萍問我是不是服了啥中藥了?我說沒有,她說不信。

他就笑。

她附在他的耳邊,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兩個月沒來那個了。

是嗎?

是!她說,怎么,你不高興?這樣一來,雨默的病也許就得以根治了。

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用這個辦法來治好雨默的病,還有一個屬于他和她的孩子,應當高興才是??刹恢獮槭裁矗褪歉吲d不起來。

外面?zhèn)鱽砩特渹兺钢┣坏慕匈u聲,他說我們出去吃點兒什么吧。她說,去哪兒?他說,去“私家小廚”吧!她說,我也想去那兒了。

然后,他們就手挽著手走出去。暮色四合,南鑼鼓巷燈火輝煌,透著一股暖意。霧霾很大,濕溫的撲面而來。他在想,好長時間沒去過了,那個“私家小廚”不知還在不在。他們?nèi)谶M人流,很快就不見了。

葉雪松:本名葉輝。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中國作家》《民族文學》《芙蓉》《芳草》等文學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出版長篇小說《響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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