筠心
寫四季之美,最簡勁利落的大約是日本平安時期女作家清少納言?!墩聿葑印返氖灼?/p>
春,曙為最。逐漸轉(zhuǎn)白的山頂,開始稍露光明,泛紫的細(xì)云輕飄其上。夏則夜。有月的時候自不待言,無月的暗夜,也有群螢交飛。若是下場雨什么的,那就更有情味了。秋則黃昏……冬則晨朝……
寥寥數(shù)筆,四季之最已入眼入耳入心,乃至入神了。而能一筆點(diǎn)破四季之理趣,當(dāng)屬北宋理學(xué)家程頤,他的七言律詩《秋日偶成》頷聯(lián)“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是說有一顆貞靜之心,方能領(lǐng)略萬物之妙趣,從而對四季景色生發(fā)出濃濃興致來。
至于善寫小品文的張岱,他的《陶庵夢憶》里有多篇涉及春夏秋冬的故事。張岱,字宗子,號石公、陶庵、蝶庵,生于萬歷二十五年(1597),跨越明亡清興,據(jù)說一直活到康熙二十八年(1689)。張岱出生于紹興的一個顯赫富有的望族,他的高祖、曾祖、祖父三代進(jìn)士,百年間榮華富貴不衰。張岱盡管天資聰穎,卻在科舉考試中一再落第。他有錢有閑,愛好廣泛,交友天下,遍游江南江北。但很快,充滿血腥的改朝換代徹底改變了張岱的后半生,他沉浸于亡國之痛與故國之思中,而《陶庵夢憶》成書,正是基于他對往事的深深追懷。享盡富貴也歷經(jīng)磨難的他,又是如何去描繪那一場場繁華如夢?
-春-
我賞張岱筆下的春天,除了養(yǎng)眼,還很養(yǎng)胃。同樣是在寧紹平原長大的我,品到久違的家鄉(xiāng)風(fēng)味,又怎能不吞咽口水呢!《天鏡園》篇幅極短,但其中第二段,每讀每回味:
每歲春老,破塘筍必道此。輕舠飛出,牙人擇頂大筍一株擲水面,呼園中人曰:“撈筍!”鼓枻飛去。園丁劃小舟拾之,形如象牙,白如雪,嫩如花藕,甜如蔗霜。煮食之,無可名言,但有慚愧。
天鏡園是紹興張氏私家園林,園內(nèi)植有高高的槐樹與幽深的竹林,兩者疊翠成蔭;而園正對是清澈可見游魚與鳥影的蘭蕩湖,水木純凈空靈,使得此處仿佛仙境。張岱曾于園中讀書,他說:“幽窗開卷,字俱碧鮮?!边@并不難解,推窗所見無不鮮綠,所以連書中文字也染上春色。費(fèi)解的是,張岱吃了商販經(jīng)蘭蕩湖送來的春筍后,嘆息“慚愧”那倆字。莫非張岱與《紅樓夢》里的寶姐姐想到一塊兒:此等仙品佳肴,命小福薄如我,哪里配得上消受?然而,我畢竟是吃著了,幸甚幸甚!
去國日久,我有好些年未品嘗江南的春筍。有一年,母親在寧海的堂姐捎給我一大袋筍干。與五花肉紅燒,家中人人只揀筍吃,關(guān)鍵是片片鮮嫩。雖說山里人做慣了的身子,翻山越嶺不在話下,可畢竟是近七旬的老人,那一大袋得挖多少鮮筍?更何況又專揀筍尖中段最精華最鮮嫩的來晾曬……那一刻,我亦心生慚愧。
春天還是民間節(jié)日盛會最多的季節(jié),愛玩愛逛的張岱豈能錯過!這不,看紹興的元宵燈景:
大街以百計,小巷以十計。從巷口回視巷內(nèi),復(fù)疊堆垛,鮮妍飄灑,亦足動人。還有始于花朝止于端午的西湖香市:
昭慶寺兩廊,故無日不市者。三代八朝之骨董,蠻夷閩貊之珍異,皆集焉。
然而,最令張岱懷念的,卻是揚(yáng)州清明:
是日,四方流寓及徽商、西賈、曲中名妓,一切好事之徒,無不咸集。長塘豐草,走馬放鷹;高阜平岡,斗雞蹴鞠;茂林清樾,劈阮彈箏。浪子相撲,童稚紙鳶,老僧因果,瞽者說書,立者林林,蹲者蟄蟄。日暮霞生,車馬紛沓,宦門淑秀,車幕盡開,婢媵倦歸,山花斜插,臻臻簇簇,奪門而入。
可知,古時的清明掃墓祭祖,亦是一次全民總動員的踏青游春盛會。在張岱看來,揚(yáng)州清明之盛況,只有西湖春、秦淮夏、虎丘秋可堪比擬。《揚(yáng)州清明》的篇尾,張岱更是吐露心跡:
南宋張擇端作《清明上河圖》,追摹汴京景色,有西方美人之思,而余目盱盱,能無夢想。
顯然,這是歷經(jīng)明亡清興、隱居山林的遺民張岱的故國之思啊!
-夏-
秦淮河之盛在于兩岸的舞榭歌臺,在于水上的畫船簫鼓。尤其到了夏天,其妖冶其香艷更倍增于往常。想來張岱必是秦淮???,否則又怎能寫得如此歷歷在目,并絲絲入鼻:
夏月浴罷,露臺雜坐,兩岸水樓中,茉莉風(fēng)起,動兒女香甚。女客團(tuán)扇輕紈,緩鬢傾髻,軟媚著人。
輕歌曼舞,鶯聲燕語,秦淮河終歸是一條女性之河。所以,即便端午競舟,也只有燈船。欲看龍船之威猛,則須趕往金山寺。至要緊地理絕佳,于金山上俯瞰,居高臨下,人船一覽無余:
瓜州龍船一二十只,刻畫龍頭尾,取其怒;傍坐二十人持大楫,取其悍;中用彩篷,前后旌幢繡傘,取其絢;撞鉦撾鼓,取其節(jié);艄后列軍器一架,取其鍔;龍頭上一人足倒豎,戰(zhàn)敠其上,取其危;龍尾掛一小兒,取其險。
這是很見張岱文采的一段刻畫,面面俱到言之,卻無半點(diǎn)煩瑣贅言。同樣寫得楚楚動人的,還有《西湖七月半》,雖然張岱說:“西湖七月半,一無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
張岱將“看七月半之人”分為五類人,后世的我們讀此篇,不免猜想張岱他自己又屬于哪一類。他大約是:
小船輕幌,凈幾暖爐,茶鐺旋煮,素瓷靜遞,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樹下,或逃囂里湖,看月而人不見其看月之態(tài),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
等到月色蒼涼、東方將白,人煙散盡,他便以舟為眠床,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那夢豈不清香!
都說張岱善寫大場面,我卻偏愛那些小篇幅,喜歡欣賞張岱獨(dú)有的夏日時光?!独椎睢分挥幸欢?,讀來卻有心曠神怡之感,恨不得全引在此:
殿前石臺高爽,喬木蕭疏。六月,月從南來,樹不蔽月。余每浴后拉秦一生、石田上人、平子輩坐臺上,乘涼風(fēng),攜肴核,飲香雪酒,剝雞豆,啜烏龍井水,水涼冽激齒。下午著人投西瓜浸之,夜剖食,寒栗逼人,可讎三伏。夜林中多鶻,聞人聲輒驚起,磔磔云霄間,半日不得下。
還有《龐公池》,說的是在臥龍山讀書的張岱,留小舟于山下龐公池,每逢月夜,必乘舟出行,往返五里:
余設(shè)涼簟,臥舟中看月,小傒船頭唱曲,醉夢相雜,聲聲漸遠(yuǎn),月亦漸淡,嗒然睡去。歌終忽寤,含糊贊之,尋復(fù)鼾齁。小傒亦呵欠歪斜,互相枕藉。舟子回船到岸,篙啄丁丁,促起就寢。此時胸中浩浩落落,并無芥蒂,一枕黑甜,高舂始起,不曉世間何物謂之憂愁。
不知愁為何物的年紀(jì),人人皆有過吧,只是稍縱即逝。多年前,江南水鄉(xiāng)某個燠熱的夏夜,尚未娶妻的舅父們鋪涼席睡露臺,我也要跟去,外祖母死攔不聽。數(shù)星星,聽故事,實在有趣??墒?,睡至半夜,被蚊子咬醒。舅父們用秸稈點(diǎn)火熏亦無濟(jì)于事,只得將我送回老屋。摸索著爬上老舊寧式大床,蒙眬間聽外祖母得意地問:“還是屋里好吧,下次還聽不聽話?”我胡亂地應(yīng)了一句,便倒頭睡去。一晃,外祖母已作古30余年,舅父們皆年過六旬,而那一夜,居然鮮如昨天。
-秋-
印象派畫家畢沙羅喜歡畫家門口或窗外的景色,所以他用不著出遠(yuǎn)門;塞尚則更有趣,他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地畫著家鄉(xiāng)的山,最后成了現(xiàn)代藝術(shù)之父。但有些人卻偏偏喜歡舍近求遠(yuǎn),對著家門口的景致,瞅都不瞅一眼。比如我,明明曾經(jīng)咫尺之近,農(nóng)歷八月十八的錢江潮,卻一次都不肯捧場。如今隔著千山萬水,我只能借著張岱的《白洋潮》,遙想壯觀:
立塘上,見潮頭一線,從海寧而來,直奔塘上。稍近,則隱隱露白,如驅(qū)千百群小鵝,擘翼驚飛。漸近,噴沫,冰花蹴起,如百萬雪獅蔽江而下,怒雷鞭之,萬首鏃鏃,無敢后先。再近,則颶風(fēng)逼之,勢欲拍岸而上??凑弑僖祝弑芴料?。潮到塘,盡力一礴,水擊射,濺起數(shù)丈,著面皆濕。旋卷而右,龜山一擋,轟怒非常,炮碎龍湫,半空雪舞。看之驚眩,坐半日,顏始定。
錢江潮之威力有如是!20世紀(jì)90年代,吾鄉(xiāng)有村民舉家觀潮,一家老小有去無回。近些年,仍聽聞有不知深淺的外鄉(xiāng)人,自以為占得最佳觀潮位,殊不知危機(jī)正降臨……對自然無敬畏之心,就難免樂極生悲??!
說到秋,不能不說八月半?!短这謮魬洝防镌敿?xì)寫中秋的,有兩篇:《虎丘中秋夜》與《閏中秋》。前者由“天暝月上”,至“更定”,至“更深”,至“二鼓人靜”,一直寫至“三鼓”,場面宏大,盛況空前,然而作者不過是一旁觀客;后者是作者在家鄉(xiāng)紹興的蕺山,模仿虎丘山中秋賞月唱曲的習(xí)俗,邀請眾多友人相聚共歡。蕺山雖無虎丘之盛名,卻也有典故。此山盛產(chǎn)蕺菜,越王勾踐曾采食之,所以得名。山之南有戒珠寺,原本是王羲之故宅。那是距明亡僅十年的崇禎七年(1634)的閏中秋:
每友攜斗酒、五簋、十蔬果、紅氈一床,席地鱗次坐。緣山七十余床,衰童塌妓,無席無之。在席者七百余人,能歌者百余人,同聲唱“澄湖萬頃”,聲如潮涌,山為雷動。
“澄湖萬頃”語出昆劇《浣紗記》第三十出《采蓮》之《念奴嬌序》,以春秋吳越爭霸之故事。抒發(fā)家國興亡之感慨。轟飲轟食轟唱直至“四鼓”,眾人才于月色的護(hù)送下倦倦散去:
月光潑地如水,人在月中,濯濯如新出浴。夜半,白云冉冉起腳下,前山俱失,香爐、鵝鼻、天柱諸峰,僅露髻尖而已,米家山雪景仿佛見之。
宋朝米芾、米友仁父子善畫山水,卻不求工細(xì),多用水墨點(diǎn)染,世人稱之“米家山”,那豈不與西方印象派畫作的朦朧之感異曲同工?興許,那晚張岱所見的山景,也像極了塞尚的畫。
-冬-
由五代畫家趙幹畫、南唐后主李煜題字的故宮至寶《江行初雪圖》,描繪的是江南水鄉(xiāng)初冬景象,細(xì)膩刻畫了漁民冒寒捕魚之艱辛。張岱的《品山堂魚宕》說的也是捕魚,時間也是冬季,卻是另一番情景:
冬季觀魚,魚艓千余艘,鱗次櫛比。罱者夾之,罛者扣之,簎者罨之,罥者撒之,罩者抑之,罣者舉之,水皆泥泛,濁如土漿。魚入網(wǎng)者圉圉,漏網(wǎng)者噞噞,寸鯢纖鱗,無不畢出。集舟分魚,魚稅三百余斤,赤魚白肚,滿載而歸。約吾昆弟,烹鮮劇飲,竟日方散。
此段生僻字不少,讀來有些不暢,但可知那六“者”皆為捕魚動作,結(jié)果自然也喜人??傮w歸納起來,十二個字:熱鬧沸騰、豐收喜悅、大快朵頤。張岱之父在紹興鑒湖附近修建園林,名曰“眾香國”,品山堂為園中主建筑。門外魚宕橫亙?nèi)俣喈€,種菱芡,養(yǎng)肥魚,滿足張岱多少口腹之欲,也難怪他追憶!
有人說,一年四季最易畫冬,描數(shù)片雪花,人人皆知是冬,文章是否亦如此呢?《陶庵夢憶》有兩篇寫雪,《龍山雪》喧鬧些,《湖心亭看雪》孤寂些,但皆妙文。前者是天啟六年(1626)十二月事,張岱與家中一班聲伎登龍山,于城隍廟山門賞雪,此時已入夜,大雪雖停,但積約三尺深:
萬山載雪,明月薄之,月不能光,雪皆呆白。坐久清冽,蒼頭送酒至,余勉強(qiáng)舉大觥敵寒,酒氣冉冉,積雪欱之,竟不得醉。馬小卿唱曲,李岕生吹洞簫和之,聲為寒威所懾,咽澀不得出。三鼓歸寢。
雖說有酒敵寒有曲助興,但喧騰至半夜,也實在夠瘋狂的。有一年圣誕假期,我與家人去法國南部滑雪,酒店的暖氣開得太足,午夜熱醒。悄悄地推開陽臺的門,眼前阿爾卑斯山的雪也是呆白,我愣愣地發(fā)了會兒呆,好像有一點(diǎn)點(diǎn)明白張岱了。
再有《湖心亭看雪》:
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dú)往湖心亭看雪。霧凇沅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diǎn),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那年張岱已經(jīng)36歲,生逢末世的他,盡管身懷驚世之才、心存報國之志,科舉場上卻屢試屢敗,連個舉人都沒考上。報國無門的悲哀,懷才不遇的孤獨(dú),誰能體會?《湖心亭看雪》像極了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dú)釣寒江雪?!蹦欠N孤獨(dú)、那種寂寞如出一轍。雖然柳宗元21歲就考中進(jìn)士,可是一貶再貶的坎坷命運(yùn),令他與張岱一樣無命補(bǔ)天。這漫天的雪啊,何嘗不是落進(jìn)了他們的內(nèi)心……
至精彩《湖心亭看雪》收尾:“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真是好注解。所以,讀《陶庵夢憶》,賞張岱的春夏秋冬,只見繁華,不識蒼涼,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