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均縣地處遙遠(yuǎn)的鄂西北山區(qū)。
這里是丹水和漢水的交匯處。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水利部在均縣攔河筑壩,興建丹江口水電站。今天的南水北調(diào),調(diào)的就是丹江口的水。當(dāng)年,為援建丹江口水電站還專門開通了火車線路。均縣是漢丹線的終點站,每天只有一班和武漢對開的綠皮客車。
尚愛國的爸爸就在鐵路上工作。他家離火車站不遠(yuǎn),離鐵路就更近了,不到50米。房子是從前修鐵路時的料房??紤]到離鐵路太近,又是在縣城的邊緣,爸爸還特地在平房的周圍扎了一道籬笆墻。
每天晚上九點,從武漢開來的那趟列車,在一聲長鳴中駛進(jìn)終點站。不一會兒,一群穿著藍(lán)灰色衣服的旅客,像一波微弱的潮頭涌向車站的大門口。過了檢票通道,便與接站的人一道,四下里散了去。
在均縣,火車站和電影院是一天里最后的熱鬧場所。
漸漸地,許多居民也將火車進(jìn)站時的那一聲長鳴,當(dāng)作了一個作息時間。夏秋里,汽笛響了,散步的,納涼的,聊天拉呱的,就此意興闌珊,人們拿著蒲扇,端著茶杯,掂著板凳,慢慢地朝自個家走去。冬季至初春,外面天寒地凍,街上早早地便沒了行人。小城人家吃完飯,便圍著火爐夜話。這時的火爐已不再添煤球了,爐子上坐一壺水,水一熱,便洗臉洗腳。洗完,孩子們上床睡了。大人接著閑聊,直到火車冒著寒風(fēng),拉響汽笛,這才給一天的日子畫上句號。
夜晚的均縣,便從這時進(jìn)入夢鄉(xiāng)。
火車駛過時,睡了的尚愛國仍能感覺到自家的小屋連同床鋪,隨著轟隆轟隆的響聲而顫動。說來奇怪,有時火車晚點,尚愛國反倒表現(xiàn)得極不適應(yīng),只有等火車過去了,才能安然入睡。
許多年以后,成人后的尚愛國仍會在一個不期然的夢境里,真切地聽到那一聲撕心裂肺的火車長鳴。清寂的異鄉(xiāng)的長夜里,尚愛國在黑暗中慢慢睜開眼睛,細(xì)細(xì)地回想著少年的小城,小城的車站。尚愛國觸摸著這種亦真亦幻的感覺,眼睛卻不自覺地濕潤了。
尚愛國的爸爸是鐵道養(yǎng)路工,顧名思義,就是保養(yǎng)鐵道線路的工人。怎么保養(yǎng),尚愛國不清楚。他問過爸爸,鐵路還用保養(yǎng)嗎?爸爸點點頭說,旅客坐在列車上,平穩(wěn)舒適,沒有大的跳動和搖晃,那其實就是鐵道養(yǎng)路工的成果。
爸爸的話,尚愛國并不太懂。在他的記憶里,爸爸的工作說白了就是掄大鎬的。特別是夏秋季節(jié),每次下班回到家,連內(nèi)褲都濕透了,卻從沒見他抱怨過。在這個家里,正是從父親這里,孩子們早早地便知道了生活的不易和艱辛。
2
尚愛國有倆同班好友,一個叫張小康,另一個叫舒勇。
張小康和舒勇都是移民子弟。修丹江口水電站時,庫區(qū)老百姓都遷到了外地,也有極個別的去到外地沒多久,就又遷了回來。由于原有的家園已成澤國,這些人便將新家建在了靠近縣城的一座山坡上。
張小康和舒勇的家就在那面坡上。坡上有不少這樣的回遷戶,住的房子也都五花八門,極其簡陋。
均縣城里的人戲謔地將那個地方稱作為“靠山公社”。從那里出來的人,尤其是孩子們,個頂個兒的都帶著匪氣,眼神里時常帶有防范甚至敵意的目光,打起架來也都敢下狠手。
張小康和舒勇作為移民子弟,在班上多少有點抬不起頭。尚愛國作為“外企”子弟,難免有調(diào)皮的學(xué)生借故欺負(fù)他。每每遇到這種情形,張小康和舒勇就站在尚愛國一邊。時間長了,三個人便成了好朋友。
周末或寒暑假里,三個好朋友經(jīng)常沿著鐵軌漫無目的地往前走。
這是一條南北向的鐵路。沿著鐵軌往南走,便是往武漢的方向。走鐵軌除了好玩,更多的是他們覺得鐵路連著外面的世界,只要往前走,就一定能走出大山。這個想法,讓他們對走鐵路保持著一種無端的莫名的愛好。
走著走著,就出了縣城。縣城的外面是靜默的青山,山上長滿了密密匝匝的樹。
有時走累了,三個人就坐在鐵軌上漫無目的地聊天。尚愛國說,鐵路的那端連著上海、北京,還連著四大洋五大洲。張小康和舒勇就說尚愛國胡扯。張小康說,四大洋那么大,鐵軌能鋪過去嗎?尚愛國犟不過,只好說這是爸爸講的。張小康就不服氣地說,你爸爸逗你玩呢。
這差不多已經(jīng)是一種習(xí)慣和規(guī)律了。在班上,一旦選邊站隊,他倆可以站在尚愛國一邊。但當(dāng)他們仨在一起時,只要尚愛國提出一個話題或者觀點,兩人幾乎不用商量,便站在了他的對面。比如,尚愛國說自己爸爸干的養(yǎng)路工作,主要是讓火車開得更平穩(wěn)更舒適。張小康和舒勇就會異口同聲地說,吹牛吧你,哪有那么玄乎。
對尚愛國,這兩人的感受比較復(fù)雜。一方面,他們喜歡尚愛國。有時候,尚愛國爸爸的工友從外面帶回大白兔奶糖或者高粱飴時,會在串門時捎一點過來。尚愛國會大方地和他倆分享,這讓他倆很感動,但另一方面,尚愛國是鐵路子弟,他們又羨慕又有點嫉妒。因此許多時候,三個人既是好朋友,又是微妙的對手。
3
有時候,他們也去火車站玩。
每天早上,客運列車發(fā)出后,火車站就靜了下來,只一些拉板車的人在站上出來進(jìn)去的。鄂西北山區(qū)盛產(chǎn)木耳、黃花、茶葉、柑橘等。每年秋上,都會由縣土特產(chǎn)公司統(tǒng)一收購,再由搬運公司的人用板車將它們送過來。
尚愛國注意到,那些拉板車的人里,有一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小啞巴。
那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齊耳短發(fā),鵝形臉,好看的眉毛下,長著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她是怎么變成啞巴的呢?尚愛國覺得好可惜,也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
啞巴的家境看起來并不好。或許是常年日曬的原因,啞巴的臉比較黑,人也比較瘦,穿的也不怎么樣,褂子帶有補丁,褲筒的兩個膝蓋處,都打著一塊四四方方的大補丁。
她和爸爸媽媽一起拉板車。她家的板車前面套著一個毛驢,有時山貨卸下來了,要離開火車站了,啞巴就拿著鞭子坐在駕手的位子上,輕輕地一揚鞭子,毛驢就嘚嘚兒地走開了,啞巴的爸爸媽媽就坐在后面押車。
五年級那個假期里,尚愛國和張小康、舒勇一道,拿著笤帚和抹布,去火車站學(xué)雷鋒。三個人在不大的候車室里裝模作樣地搞了一會兒衛(wèi)生,隨后便去到車站裝卸區(qū)。
在那里,他們見到了啞巴,隨后,便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靠了過去。
啞巴正端詳著面前那些裝木耳的麻袋,突然,張小康大喊了一聲“啞巴”,接著還伸出手裝模作樣地比畫著啞語,嘴里則發(fā)出一串嗚嗚啦啦的聲音,然后便忍不住地大笑起來。
啞巴憤怒地看著他們,一雙眼睛像是要噴出火來。她拎著拳頭,一步步向他們逼了過來。
三個人遲疑了一下,先是后退了兩步,隨即就轉(zhuǎn)身跑了。啞巴顯然沒料到,眼前這三個壞小子,竟然連一個回合都沒交手,便像大灰狼一樣溜掉了。
啞巴像一個獵人,緊跟著也跑了起來。三個人只恨少長了兩條腿,更加玩命地跑。直到跑出火車站,才氣喘吁吁地停了下來。
張小康和舒勇意猶未盡地笑著,一副很刺激的快活樣,這讓尚愛國出奇地憤怒,便指著張小康罵了一句“神經(jīng)病”。張小康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問,罵誰呢?
罵你!
膽兒肥了啊,再罵一個試試。
尚愛國又罵了一次。張小康便像一條惡狼似的撲了過來,兩人扭打在了一起。見舒勇愣愣地站在那里,張小康沖著他喊,揍他,我們是一伙的。
這顯然是一個重要的提醒。是的,無論如何尚愛國都是城市人,而自己則是被人看不起的倒流戶、黑戶。
隨著舒勇的加入,尚愛國被摁倒在了地上。
張小康像抓俘虜似的,繳獲了尚愛國學(xué)雷鋒用的抹布,將抹布塞進(jìn)到了尚愛國的嘴里。尚愛國嗚嗚地叫著,舒勇則用盡力氣從后面緊緊地抱著尚愛國。
尚愛國將脖子唰的一下?lián)P了起來,擺出了一副堅強(qiáng)不屈的樣子。
張小康見狀,便問尚愛國服不服。尚愛國大聲說著不服,誰讓你欺負(fù)啞巴,服你個屁!
尚愛國這么說,舒勇就松開了手,撒手站到了一邊??磥?,舒勇也不贊成張小康隨便罵人,尤其是罵一個令人憐惜的小啞巴。
沒了舒勇的幫忙,張小康便泄氣了,就此便住了手。
那件事過后,尚愛國就沒再與張小康和舒勇講過話了。
有時,即便兩下里碰到一起,也是一副互不認(rèn)識的樣子。
4
很快,小學(xué)就畢業(yè)了。八月的一個炎熱的日子里,張小康和舒勇來家里找尚愛國。
張小康告訴尚愛國,他倆都不準(zhǔn)備上初中了。張小康他爹準(zhǔn)備將他送到鄰縣去學(xué)一門手藝。舒勇則準(zhǔn)備去鄉(xiāng)下的叔叔家。舒勇說,他的戶口已經(jīng)落了在那邊。
尚愛國看了他們一眼,低聲說道,怎么會這樣呢?尚愛國其實早就不恨張小康和舒勇了,只是不好意思和他倆講話而已。
張小康問,那應(yīng)該怎么樣呢?
尚愛國聽了,就不知說什么好了。
張小康說,我爹說了,我已經(jīng)長大了。
這就算是給出了一個理由。張小康說,我們好羨慕你。他停了停又接著說,再過兩天我就走了。這趟來,就是求你原諒我們。
張小康講完,便和舒勇走了。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說不清為啥,尚愛國開始后悔了——那次打架,是自己先罵的張小康呀。
正這么難過著,尚愛國便想起什么似的跑出門來。那時候,張小康和舒勇已走出去老遠(yuǎn),尚愛國大聲地喊著他倆的名字,用手支成一個喇叭狀,大聲喊著,我們永遠(yuǎn)是好朋友,別忘了!
兩人愣怔了一下,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暑假過后便是初中。初中里,有一天早上,尚愛國因了一件事從火車站經(jīng)過。走過車站時突然想到好朋友張小康、舒勇,想到了拉板車的小啞巴。
分別后,尚愛國再沒見到過他們了。
看著空空蕩蕩的火車站,尚愛國的眼睛濕潤了。早晨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這個鐵路邊的少年,長大了。
尚長文: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供職于勝利油田。
編輯??? 沈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