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偉
左心房
右腳尖先著的地。大腳趾用力,踩實,其余四根腳趾跟上,然后是前腳掌、后腳掌,再往上,足弓露出。整個腳踝得以生就。選擇間稍有遲疑,隨后確定左腳尖著地。光在兩只赤足上稍作停留,顯明腳趾的扁圓、腳底的粗糙,再加上影,讓腳背上的汗毛、腳跟上的龜裂更為立體。于是,繼續(xù)往上。小腿、膝蓋、大腿、臀部……光退至腳踝,留出更改的時間。再度上移,自小腿始,即是一條完整的褲子,深藍色的牛仔褲,右膝蓋外側破出上下兩個洞。
調動的手加速,只在一瞬間,上半身從無有里生成。黑色的T恤,前胸上印著幾個不成規(guī)律的泡泡,分散開。頭部的時間相對寬裕,因而眼神的疲憊、空茫很到位,眼角的皺紋亦為準確,短而堅硬的頭發(fā)稱不上什么型,黑里夾雜的灰白卻足以讓人相信,他經(jīng)受過的風霜不比任何在時間里如實浸泡過的人少。無論如何,那特出的光熄滅,他站在了普遍的光里,站在了我們的世界。
一時之間,他判斷不出身在何處,但熾熱的陽光下,人浪前后涌動是明確的。幾個擦身而過的人碰到他,連聲說著“不好意思”“對不起”。一個女孩手里拿著的冰咖啡挨了一下他的右肘,只是一瞬間的事,短暫得翻看手機的女孩根本沒意識到,但他仍舊得到傳遞過來的涼意,順勢粘在皮膚上的一滴水緩慢移動,在移動中蒸發(fā)。這提醒他,任務是不變的。張望一圈,找不到合適的地方,左右兩方都是道路,前方是它們交叉的路口,只有身后。
身后是往里去的步行區(qū)域,兩邊是高大透明的櫥窗,窗戶后面立著塑料模特,展示店里最新款的衣物。中間的步行道并不狹窄,陽光直直地打下來,剛猛而刺眼,幾乎可以說“劈下”。真正走起來,他才由迎面而來的目光明白,這雙赤腳是多么格格不入,每邁出一步,都如同踩在將要成形的冰上。想到冰,讓他生出強烈的渴念,步子不由得加快。又數(shù)十步,眼前豁然開闊,不規(guī)則六邊形分割的六個區(qū)域合圍出數(shù)百平的廣場。廣場正中,是一個規(guī)則六邊形的噴泉,外圍兩圈噴頭埋在地下,內里是個金色的鏤空雕塑,雕塑呈大半個圓球形,再看仔細些,圓球由一個個規(guī)則六邊形組成。廣場上無規(guī)律分布著十來張木條長凳,大約為避開太陽,只稀稀拉拉坐得七八個人。
不必精挑細選,他徑直走到噴泉前兩米處,正對太陽。雙腳一前一后,這并不讓他舒服,收回左腳,八字分開,自在一些。雙手一高一低,如同嬰兒在懷,仍舊無法站定。低的左手上抬,高的右手下落,胸前平伸出去,大約環(huán)狀,雙手內扣,略顯笨拙但牢固的動作,如同摟抱一只甕。就是這樣,他一下子到位,毋須再挪動。余下的,便是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心,把空氣納進來,把空氣中的水分擇出來。一下一下摩挲,一點一點賦予它形狀。時間,就此退隱。
時間再度浮現(xiàn)時,涼意伴隨,飄飄忽忽、若有若無,拂動著兩只手掌的掌心,淺淺地觸一下即行退讓,仿佛急于往別的地方游走。初始階段是最難的,他雙手緊繃,不敢有絲毫顫動,以免將它抖落。已然抑制有加的呼吸,更收斂起來,完全以鼻腔緩緩收放,并在每一次呼氣時,微微仰頭。最保險的方式當然是全然仰起,可他怎么舍得放棄目光下垂?冰的生成即或不是每一次站立時他快樂源泉的全部,至少也十之七八。也許是陽光過于猛烈,這一次涼意來得更慢,遲遲未能成形,宛若針刺,以點狀在掌心移動。他將心往下沉,使出舊有的辦法,拿出哀傷之事,逐漸默數(shù)。倒也沒過分地刁難,當他數(shù)到那個短視頻里,那個男人夾著公文包,在炮火連天的硝煙中,匆匆走過,不看鏡頭一眼時,掌心一顫。
到這一步,反而不需要目光見證。觸感代替一切,觸感把握一切。涼意擴散開來,牢牢占據(jù)兩只掌心,并沿上下左右,往手掌的四面而去,下端抵達五根指尖,上端由手腕、小臂行至上臂。向內的速度更快,兩只手掌剛剛合力一處,這合力即傳遞到手臂,他能感覺到冰正以燃燒的方式,向胸口撞來。顧不上小心翼翼地仰頭,他穩(wěn)穩(wěn)身形,準備迎接完形的一擊。說是“一擊”,并非來自力量的猛烈,而是突然地滿懷滿抱,那一下跳動的充盈。
現(xiàn)在,他抱著一整塊冰,站在原地,塑像般穩(wěn)固。那冰起初只是沿懷抱的形狀,成一個傾斜的冰面,隨后,由冰面上下繼續(xù)生長。他從來都沒搞清,上下兩端的生長,究竟依據(jù)什么原則,最終又會長成何等形狀。是直上直下不規(guī)整的圓柱體?還是一小座具體而微的冰山,漂浮在空氣中?或者,干脆長成一棵樹、一蓬草,乃至人類經(jīng)手的一棟房屋、一座劇場,甚或一輛車、一匹馬?他的精力無暇旁顧,他的意識別無去處。他的雙手緊緊抱著,雙腿隨冰的生長略有彎曲,小腹微微凸起,雙膝隨時待命,一切具備,只等著懷中冰長成,傳來那并無聲響但清晰準確的咔噠,以示停止。他的意識,正是傾注于此,與冰進行著一分一秒都不能松懈的連結。
那咔噠果然到來。在它到來的當下,他知道冰的生長就此停住,他的身形就此不再變更,冰與人不再分隔。之前的涼成為冷,不再有方向、力度的區(qū)分,而是無差別地奔體內而來。他知道,太陽升至正中,正從一天中最近的地方,為他注入能量,助他抵御冷的進一步肆虐。然而,太陽并不知曉,它的能量就算不是全然無意義,至少也不是他最為需要的。他只能抱著它,等待他的同類,那些經(jīng)過的人、駐足的人,給予他真正的解救。他并不知道解救何時發(fā)生,以何等方式發(fā)生。就這樣僵持著。即使抱著一整塊冰,目光與身體一動不動,他也知道光影在流動,日頭在向西而去。要在原地度過一個夜晚嗎?他有過這樣的體驗,但對此仍舊充滿恐懼。
他不知道,涉身其中的事有諸多規(guī)則,其中一條是“恐懼一旦生出,必然得到感應”。這一次,感應著落在一個女人身上。她隨人流,正從北往南而來,仿佛就是沖他來的。沒有逛進旁邊的商場,沒有停下與搭訕的人閑聊。甚至手機響個不停,她也只看上一眼,既不接聽,也沒掛斷,任憑它響著。在用作鈴聲的古爾德的那一段鋼琴的反復伴奏下,她將走到他的面前,一眼認出他懷里抱著的冰塊。她將掏出口紅,在冰面上畫出一個完美的圓,然后離去。
隨后,那冰將開始融化,將一滴一滴勻速滴落在地上。
左心室
薛諾盯著微信上徐寧回復的“開心點”,不認識這三個字似的,目光艱難地往上挪動,落在自己發(fā)過去的“保重”二字上。盯了良久,手指下滑,拉動到頂端,是他昨晚發(fā)來的申請驗證“雪鳥,雪鳥”,以及她兩點三十二通過后,他兩點四十發(fā)來的“你在干嗎”。然后……右手拇指兩連擊,她退出聊天界面,退出微信。
為什么會通過呢?是因為加班到凌晨,進了電梯上了樓,推開房門的那一瞬間又累又渴,整個人如一攤即將軟在地上的淤泥,并且早上出門時忘了留燈因而屋內一片漆黑,給了最后一擊。情緒值降到谷底時,手機響起,徐寧從微信上伸過來一根稻草,讓狀態(tài)如此糟糕的她終于緩得一緩嗎?或者,是因為她在停車、穿過地下車庫的小門、按電梯樓層時看見9字左下角被人輕輕添上一筆后仿似8的痕跡仍在、出電梯時高跟鞋跟絆了一下差點摔倒……一切事上都感受到徐寧猶在的痕跡,先有了期待,而他的微信只是適時到來?或者,最根本的,是“雪鳥”兩個字,喚起的初認識場景與感受,那時一切還沒有開始,一切都在等待著開始,平靜中喜悅暗自滋生,更何況重復必然帶有的呼喚感,讓她恍惚?
薛諾再點進微信,點擊徐寧進到對話頁面,最下面仍舊是她說的“保重”,再上面是“開心點”,稍有遲疑,她點一下頭像,進到徐寧的朋友圈。封面下是灰色的中間被一個點分開的線,下面是空白。她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地后退兩步,再進來,還是那樣。徐寧將她刪除了,雖然他的封面照仍舊是那片海,頭像仍舊是《海賊王》里的那只雪鳥,但多半只是因為,他不想痕跡那么明顯,甚至只是因為懶。以往兩個人吵架、冷戰(zhàn),薛諾會在控制不住情緒時,將徐寧刪除,反復折磨后,兩人說定“刪除即道別”,因此她上一次刪除徐寧,才下了那么大的決心,他五個多月沒有找來,她才認為一切確實結束了?,F(xiàn)在,他為什么要刪除她,他怎么敢刪除她?雖然她剛才沒有給出他希望的反應,甚至說了那些話,但……薛諾忽然笑了,退回一步,再進入徐寧的“資料設置”,先選擇“加入黑名單”,隨即點“刪除”。這一天不是重逢,是了斷。
對,是了斷,徹底了斷。薛諾想到這里,精神起來,她從沙發(fā)上滑到地毯上,伸展開雙腳,靠在沙發(fā)上,以最舒展的方式,以往……打住。她抑制住自己往右側看,往記憶里尋找徐寧靠在旁邊的痕跡,拿過手機,點開相冊。自從云端相冊出了一次問題,所有同步的照片全部丟失,再也找不回來后,她汲取教訓,哪怕在兩個人吵得最激烈、冷戰(zhàn)到冰點附近時,也只是不去翻看相冊,驚擾記憶,而從來沒有想過,要將它們切割、舍去。現(xiàn)在,是該做個了斷了。薛諾右手指滑動,到相冊最底端,到了八年前,她要求自己,只做人臉識別,不予情感召喚,凡是有徐寧在,不管是單人照、合影,無論是正面、側面,還是證件照、鬼臉照……一律刪無赦。起初幾張真的艱難,只需一眼看去,照片里的場景、話語就自動復現(xiàn),痛與甜的泡沫迅速漲滿她的心,需要用對準某個點的恨才能消弭,因而手指點向刪除時,格外用力。沒多久,這個單純的動作生出自主的快意,看著相冊里標明時間、地點的小文件夾被清空或者大幅收窄,那快意面積加速擴展,如同整理磁盤碎片時,目睹藍色面積的增加。
識別與刪除的動作不斷加速,在結束時,幾乎固化為一個小小的自動程序,以至于刪掉好幾張新近拍下的與徐寧無關的照片,才停下。薛諾看著手機,疲累與興奮同時上升,是某種成癮性的初期癥狀。還有什么?電話號碼……她不記得上次與徐寧通話是什么時候。有了微信,視頻變得如此輕易,最不濟也是語音,不是不得已,誰還會用如此古老的方式?這么想著,還是打開通訊錄,搜索“徐寧”,沒有。要丟開時,微光閃動,輸入“雪鳥”,果然,是那個一被提示隨即想起的號碼,還是他的微信號?!澳闶茄B,我是雪鳥。雪鳥,雪鳥?!彼敃r是這樣說的,難怪她剛才會加回他。一種突然的酸楚攫住薛諾,這是這世上唯有他們才清楚謎底的謎面,淺顯但有效。她深呼吸,隨即,刪掉它。
刪除一個手機號碼的過程漫長得驚人吧。十一個數(shù)字逐一從手機上浮出,投射在眼前,搖搖晃晃,風化在空氣中。薛諾生出無法抑制的憤怒,不允許徐寧把自己逼迫到這種程度。她把手機往沙發(fā)上一扔,撐著沙發(fā)猛地站起,又直直地倒回去。她不敢相信地睜大眼睛,讓意識沉淀一下再往水平面上浮動,隨即從掛在墻上的哆啦A夢掛鐘看清,已是早上七點一刻。這給予她力量,能夠站起,來到窗戶邊,拉開窗簾,放進更寬闊的光。原本不多的睡意退得更遠,饑餓卻來得真切。她進到臥室,換上睡衣,又去到廚房,熱狗放進微波爐,碗里倒上牛奶,端上餐桌,倒上麥片,等著微波爐叮的一聲。
以表格化的精細方式將房間扒梳一遍,揪住所有的蛛絲馬跡,往里挖掘往外拖拽,整理出與徐寧有關的痕跡,分門別類在客廳碼放,只需要分兩次帶下樓扔掉。這些完成,已經(jīng)快下午兩點。薛諾沒感到餓或者累,她數(shù)次看向客廳那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兩堆,原來自己棲身其中的這數(shù)十平米,早不是她以為的那個安樂窩,而成為徐寧參與其中,兩個人共同以時間織就的繭。睡衣褲、內衣褲、襪子、牙膏牙刷這些標配不說,牙線、藥丸、調味品這些隱匿的侵蝕證據(jù)不算,連她臥室掛著的那幅油畫,明明記得是某次陰差陽錯闖進的一個拍賣會上沒人在意而以起拍價撿來的,心思稍作停留,便記起出價前,她曾發(fā)去圖片問他,說“這可是睜開眼就會看見的”——輸入“睜開眼”時,她分明想過兩個人共同睜開眼,因而臉熱了一下。如果油畫必須扔掉,他幫她安裝的滾筒洗衣機,換上的衛(wèi)生間門把手,是否也應該拆下來,送進垃圾堆?
薛諾有一絲泄氣,軟進沙發(fā)里,又在靠實的那一下,好笑起來,怎么就魔怔了呢?要照這么算,這被徐寧撫摸過的臉頰,被他親吻過同時回以親吻的她的嘴唇、舌頭是不是得從身上割棄?還有……薛諾彈跳起來,被自己嚇住似的,怔了怔,走進兼作工作間與化妝室的另一間臥室,打開電腦后拉開電腦桌的第一個抽屜,拿出那個移動硬盤。說不清自己是要看還是要處理,反正有一個聲音要求她,插上硬盤,進到“照片”文件夾,在“文件夾選項—工具”里選中“顯示所有文件夾”,出現(xiàn)那個隱藏的文件夾,點擊,在密碼上輸入六個代表圓的○后,看到那個視頻,再點擊播放。
是她三年前生日當天拍的,兩個人沒有喝酒,沒有大餐,帶著某種儀式感地決定拍攝一次完整的視頻作為紀念,作為禮物。鏡頭一會兒固定放置,一會兒在一個人的手上,一會兒從這一只手遞到另一只手,開始還有一些面對鏡頭的羞怯,帶著表演痕跡的賣力,但很快兩個人就像以往那樣,投入既是純然的身體交融又是純然的靈魂共生,那鏡頭不是分身而視的在場的第三人,而是外掛又內置的感受放大器。很長時間沒看,更長時間沒做,薛諾發(fā)現(xiàn)自己忘掉了很多細節(jié),因而很是訝異更是感動地看到,兩具身體不是為取悅與迎合,而僅僅是因為明白其美妙為追索其滋味地完全投入。當視頻里的自己在那個足以將空氣燙出洞的時刻,生出不可阻遏的顫音,不受控制地翻出白眼,而徐寧的汗呼應一般接連落下,滴在她的胸脯與腹部時,薛諾以最迅捷的動作,關掉播放器,刪除視頻,清空回收站。
她確信,這一次終于了斷。
右心房
徐寧跳下床,順墻往上摸著燈,摁開之后,掃一眼,看見錢包和手機并排放在書桌上,松了口氣。再看床邊椅子上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褲子,他搖搖頭,多少年的生活痕跡,喝再多酒都改變不了。走過去,拿起手機,按住開機鍵,屏幕上出現(xiàn)亮光后,扔在枕頭上,轉身拉開房門,先走到次臥門口,黑暗中聽見兒子睡覺的聲息,心里踏實下來,進了衛(wèi)生間。
再回到臥室時,手機正等著,已是凌晨兩點過七分。解鎖后,登錄微信,一連串的聲音提示徐寧,斷片兒與睡著的這三個多小時,事情與往來都沒有止歇。徐寧放下手機,拿起桌上的礦泉水,擰開喝兩口,放下,這才又拿起。五個人給微信運動點贊,最后一個已經(jīng)過了十二點,因而贊在了今天約等于無的步數(shù)上。另外有十三條信息,最下面是王凱的,他發(fā)去“到家了,放心”——這個強迫癥患者,每次酒局都要求大家到家后報平安,再制式一般發(fā)過來一個OK手勢。徐寧看著那個OK,記憶復蘇,他是和王凱喝掉一個分酒器后斷片兒的。
王凱一向喝酒不談工作,第三次碰杯時,卻點點徐寧端起杯子的右手,貌似不經(jīng)意地掃一圈,低聲問,有沒有興趣調去分公司。徐寧也掃一圈,他倒不是要確定有沒有誰留意著他倆,而是需要留出反應時間。分公司在南方,幾乎是個獨立王國,資源、人員都是現(xiàn)成的,再要開疆拓土不容易,可要守住現(xiàn)有的勤謹些就成,因此不少人盯著。以王凱的風格,這事肯定考慮了很長時間,何況……“有難度?”王凱問,眼神銳利,面容放松。徐寧一下子明白過來,切換至以前兩人同在一個組,半師弟半徒弟的語氣,“兒子再幾個月就中考了……”
王凱沒再說話,舉起杯,等徐寧伸過去碰碰,分別干掉,才說:“國慶后過去。”說得淡,淡后面潛藏著的意猶未盡徐寧馬上明白,他拿過自己的分酒器,倒至多半,在眾人的目光與喝彩中一飲而盡。是那一下,酒上的頭。盡管,王凱緊接著把自己的分酒器倒?jié)M,也一飲而盡的例行的豪興他還有印象,但隨后就是一些極其散亂的碎片了。不過……徐寧退出與王凱的聊天,往下看去,果然,父親的微信在。三個視頻消息,前兩個撥過來,他沒有接到,第三個撥了回去。徐寧不擔心會在父母面前失態(tài),他搜索記憶,零星記得,自己找到旁邊客人散去、收拾干凈的小包間和他們視頻的。無非是報個平安,問問他們的情況,說說兒子說說工作,假裝沒留意到他們眼神里蘊含的意思。
再就是前妻的信息,說周末從日本回來,這次待兩周,讓他把兒子送過去。時間精確到幾分,地點精確到房間號,他照例回“好”,她同樣回“謝謝”。徐寧看著“謝謝”,一個激靈,點擊手機左下角,進到通訊界面,沒有那個電話號碼的撥打或撥通記錄,短信也沒有。他放下心來,繼而生出失望,自己在醉酒時,居然都沒勇氣聯(lián)系薛諾。對了……到這里,他才真正明白,王凱說到分公司的事時,那眼神中的含義,以及自己的遲疑所在。醉酒中都沒敢聯(lián)系薛諾,想必正在于此,那他去了分公司,去到她所在的城市,就敢了?甚至,就愿意就能夠了?
徐寧抓過礦泉水,一口氣喝到底,仍未解渴似的,又回到廚房拿出一瓶擰開,喝掉一半。回到微信,還未閱讀的信息里,主要就是“四兄弟”群了,老大在群里直白地說“兄弟們,想你們了”,然后老四說“抓緊時間約起來”,老三說“明天出差,下周一回來”,他回的是“隨時”,然后是老大還未收聽的一段語音,肯定是酒后抒情。徐寧點開,果然。這家伙,估計也就在他們這兒能放飛一下自我了。那舌頭大的,沒一斤到不了。徐寧搖搖頭,喝了酒絕不能用語音說話辦事,不過……這并不重要。他拿過礦泉水,擰開,卻沒喝,而是走到窗戶邊,拉開窗簾,打開窗戶,放進來一股冷空氣,吐納幾口。
小區(qū)里安靜得過分,路燈都收著光,對面幾棟沒一戶亮著燈。他坐回桌旁,隨即拿起手機,靠在床上,拉過被子蓋住腿,總有些不得勁,又盤腿坐起來,點進訂閱號消息,往下翻動,沒一篇能留住目光的。他停下,想,但沒想起那個公眾號準確的名字,記得有個“冰”字?!氨П??他不確定,再搜索,是“抱冰而立”。晚上十一點多剛更新一篇,那么……徐寧算算時間,那時還在出租車上,那么應該看過,卻一點印象都沒有。
這是徐寧不多的每一篇更新都看的公眾號,更新沒什么規(guī)律,內容其實有些重復,但怎么讀都不讓他生厭。每一篇推送都在兩三千字,題目都是《抱冰而立》,沒有序號與任何別的符號區(qū)分,所寫如題目所示,全是抱冰而立的場景和抱冰者。有時是個人有時是群體,他們站立的地方有商場、學校、十字路口、醫(yī)院這些最尋常處,有荒野、垃圾堆、秋收后的稻田、廢棄的工廠這些略獨特處,有湯勺、針眼、陰道口、冰箱冷凍室這樣不可能處……反正都是用文字安置。那些人沒有來路,未必情愿但也不被征求意見,就那么抱著冰,站在所在的地方,一直到冰化成水,滴答在地。每次看其中的文章,徐寧都會從心底生出無法遏制的冷,但這冷又帶著召喚,讓他欲罷不能。今天這篇同樣,是一個年齡并不明確的男人,裸身向海站在巖石上,海浪拍打腳下的石頭,鷗鳥在遠處翻飛,他仿佛隨時都要跳下去,卻始終一動不動。是中途從云端露出的太陽,讓他懷里的冰開始融化,但那太陽詭異的只有外面一圈,像是遭遇了日環(huán)食,或者不妨說,僅僅是一個由光構成的圓。
文章到此結束。徐寧不太滿意,這些文章都是幻想而成,很難以牽強判斷,但內在氣息的自然卻是必須的,這一篇至少有些倉促。他又往回翻,看到冰在男人懷里生成的剎那,徹骨的冷從腹部生出,遍體蔓生。算了,隨它去吧,他退出微信,準備關機,重新入睡。手機震動一下,是微信新消息提示,略有猶豫,他還是點開。猛地發(fā)燙或者扎手似的,手機一下掉在床上,撿起來再打開。薛諾并沒說話,她只是剛剛通過了他添加好友的申請,對話框里,這一條提示上面,是他驗證請求說的話“雪鳥,雪鳥”,時間是昨天晚上十一點三十四。他再找到那篇文章,看更新時間,十一點二十。多半是他看完那篇文章后憑著記憶中的手機號,搜索出薛諾的微信,發(fā)送添加信息的。
為什么添加和怎么添加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還是聯(lián)系了薛諾,哪怕是在酒后。說點什么呢……這半年來的思念?為半年前的事道歉?或者,問問她為什么這么晚還沒睡,是不是還像以往那樣經(jīng)常加班?徐寧陷入初次約會的激動、忐忑、不安聯(lián)合的糾結中。打住,他喝令自己,難道不是應該告訴她,自己國慶后就會去她的城市工作、生活,兩個人籌謀、計劃過無數(shù)次的生活總算近在眼前嗎?可為什么那番想象中實現(xiàn)的場景一在心頭涌現(xiàn),他就在巨大的喜悅中,察覺到恐懼的裂縫呢?那裂縫甚于往日兩個人討論未來時所感受到的。
時間點滴流逝。無論如何喜悅,喜悅中如何夾雜恐懼,徐寧都不希望繼續(xù)沉默下去,他點擊薛諾的頭像,進入對話頁面,躊躇再三,寫下“你在干嗎”,發(fā)送過去。
右心室
“你不會知道一首詩埋伏在哪里,正如——”夏楠正想著,門被猛烈拍打,意欲推倒整座房子似的,“正如你不會知道,門外有什么在等著闖入?!边@顯然不是很好的后半句,但被拍打的門總得應答,他從書房走進客廳,抓住內里的把手。門是在扭開鎖的瞬間被砸開的,門外杵著門神般的漢子,卡通的睡褲不免有點喜感,裹在上半身的黑色羽絨服卻也膨大了身形。
“你丫煩不煩???一點他媽的破事兒,沒完沒了!”對方怒氣沖沖,可樓道的燈在他最憤怒的時候忽然熄滅。跺腳不靈,那人使勁拍兩下手,聲控燈才又亮起,這錯置的滑稽讓夏楠有點想笑,但他隨即意識到,不是笑的時候。
“你嘴里放干凈點?!甭暱責粲窒?,對方一拳砸在門上,亮起來。夏楠認清,是樓上的男人。他來干什么,為下午的事?夏楠有些摸不著頭腦,對方剛才的那一拳砸門激怒他又提醒他,他雙手握拳,保持警惕。
“我嘴里放干凈?我干凈得很,至少比你丫心里干凈得多!怎么著,敢做不敢當???”對方的怒氣跟他的話仍舊沒有完全合榫,氣氛卻實實在在地又擰緊了一圈。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得給我道歉?!?/p>
“道歉……道什么歉?”
“少他媽裝糊涂!”對方喝道,“不就是吵吵點兒嗎?你至于把警察都叫過來嗎?明告訴你,你要這么事兒,跟個老娘們兒似的,我還就跟你丫耗上了!”
“請你放尊重點!說話就說話,別把臟字像標點符號似的往外帶?!毕拈械窖偷赝蠜_,聲音跟著大起來。要命的是,怒氣上升到峰值時,忽然從他身上分身出另一個自己,站在幾步開外,看著他倆,尤其是看著他——先是對他的憤怒感到好玩,進而帶出幸災樂禍的表情,恨不得硬邦邦的拳頭馬上砸在他臉上。
“還放尊重點!今兒就讓你丫知道什么叫尊重——”對方右手上提,懸在腰側,仿佛在蓄力。夏楠當然知道拳頭隨時都可能砸來,也在提防著,可那個分身而出的自己卻并沒要落回來,以便共同御敵的意思,反而退得更遠。
“老奚,你干嗎呢?”一個有點渾濁的女聲強行插入,接著是一串小皮鞋踩著樓梯而下的聲響,另一盞聲控燈隨之亮起,樓上的那個女人站在燈光里,沉著臉看下來。夏楠清楚看到對面漢子的拳頭垂下去,然后松開。但對方神情沒變,反而以接近于夸張的兇狠語氣說:“干嗎?不識相的人就該教訓教訓!我下午換個床,上來敲兩次門,讓我注意。我道了歉,也注意了,晚上孩子玩得晚了點,干脆把警察找來了。你有膽量報警,怎么沒膽量承認???真他媽孫子!”
前面的話像是對女人解釋,最后這句又轉過來,對著夏楠吼了。那旁觀的自己止住了夏楠,沒讓他吼回去,此時此刻——“你那是換個床嗎?折騰來折騰去,一響倆小時!”“你自己看看時間,現(xiàn)在幾點了,只是晚了點嗎?”無論哪一句,都顯得可笑且無聊,更別說更實質性的那句。
“我看你最不識相!”女人又往前來兩步,沖夏楠歉意地點點頭,伸左手一扒拉男人的右胳膊,“回去!好不容易回來一趟,讓你換個床,看著孩子,就整這些事兒!多大歲數(shù)了,能不能改改你那脾氣?教訓這個教訓那個,你先教訓教訓我吧!”
“哼!”男人瞪夏楠一眼,轉身上了樓梯,似乎事情到此了結,又似乎“你給我等著”。夏楠看著一長串高矮胖瘦不等,統(tǒng)一長著夸張面孔的蘑菇貼著褲子,一晃一晃往上顛著,笑意再憋不住,上了臉。剛剛推開的那一個,趁機回了身。
“對不住??!”女人藏起露了個頭的詫異,笑容更盛,“老奚脾氣差一點,但人其實挺好的,他面上兇巴巴的,心里還是知道深淺,這么多年沒跟誰真動過手,您多擔待!再說了,不能總由著孩子,這么晚了,大家都得休息不是……”
話到這個份兒上,夏楠覺得有必要說出那句話:“其實,我沒報警。我……”
“我知道,我知道。”女人截住他的話,“孩子頑皮,我一不在就天翻地覆的,報警也是應該的。您別往心里去,有什么事找我。等老奚結束外派,你倆多走動走動,我估摸著你倆處得來。”女人再次截住夏楠的話,“那什么,就不打擾您了。您多擔待!”說著,分不清是鞠躬還是什么,女人盡到禮數(shù),也回身踏著樓梯上去了。
夏楠等那小皮鞋的聲音進了屋,仿佛聽見頭頂上那老奚大著嗓子嚷了句什么,隨即傳來關門聲,自己便也進了屋。站在門背后回想剛才的事,尤其是女人最后那番話,他有點兒噎,但搖搖頭,咽了下去。
坐回書桌前,夏楠的目光在幾本書上來回,哪一本都拿不起來。忽然,一股莫名的冷意襲上身,他拿過筆記本,抽出簽字筆,翻到空白的一頁,寫上“抱冰的人”幾個字,略一尋思,空了一行,往下寫去:
他站起,雙手伸在胸前
抱出冰的體積與溫度
無邊際的冰收束,生根
填滿他的懷抱,他的人形
寫到這兒,忽然卡住,怎么想都不知道如何往下接,夏楠煩躁地扔下筆,推開筆記本,站起來,在房間里踱著步轉上兩圈,仍舊沒有頭緒,便走到窗戶邊,拉開窗簾。夜不算太深,對面還有不少窗戶亮著燈,正直直對著的那家的那個房間倒是黑著。不過,以他的觀察與了解,那父子倆中的兒子多半已經(jīng)睡了,父親應該是沒回。想著,他抬腕看看表,差五分鐘十二點。他低頭往小區(qū)那條橫著的路上找,沒有,找了兩個來回,人影都沒有。這精準的生物鐘失靈了?夏楠正納罕,再抬頭,那個房間燈亮了。嘿,自動駕駛的人比自動駕駛的車還牢靠。他望著那透過兩層紗簾搖晃的身影,猜想對方今天喝了多少,沒想清楚數(shù),窗簾攆著擋住了身影,只留下窗戶玻璃上隱隱約約一個熒光的圓圈。
夏楠快步走回書桌,撿起筆,接上:
周圍蹲著的人,抬頭看
他們呼出的熱氣,舔舐
他的冰,舔舐
冰上淌下的更冷的水
行了。他順著讀一遍,讀完推開紙筆,又在推開的瞬間拿回來,圈出“人形”,改成“身形”。又讀一遍,終于可以放下,連方才那冷意都淡了下去。他尋思著,在空氣中在自己身上,將“淡了下去”改成“凝固下來”。
就這樣吧。夏楠合上筆記本,把簽字筆插回筆帽里,擱在一旁。又讀一遍,這才起身,往洗手間走去。剛走到門口,他又頓住,隨即轉身,邁步回到書桌前。打開筆記本,抽出簽字筆,由上到下,將四個“他”都改成了“你”,只保留了“他們”。
他們呼出的熱氣,舔舐/你的冰,舔舐/冰上淌下的更冷的水。
主動脈瓣
許訥看著咖啡上面的拉花,是內外兩圈的同心圓,正相交的兩條線縱橫貫穿,出頭的地方略大,使它更像古舊的船舵轉輪??纯磳γ娴你y發(fā)老人、斜對面的青年、左手邊的中年人,許訥把咖啡推到青年面前。青年點點頭,端起咖啡,喝一小口。那一刻,許訥確定為十四歲的少年。
少年許訥站起身,望了一圈,每一張桌子后面都有人。那個少女仍坐在她固定的靠近前臺的那張桌子后面,埋頭看著一本書,壓低的封面一片淡黃色,無法看清書名。他站了好一會兒,終于邁開步子,走過去??斓礁皶r,少女抬起頭,瞥一眼。仍舊是那無意間看過來的目光,詫異多過冷淡,和他最近無數(shù)次捕捉到的一樣。
“我可以坐在這兒嗎?”許訥問。少女又看一眼,不是看向他,而是看向前臺。許訥扭過頭去,點餐機后面的那個男子正望過來,目光中有著一縷熟悉的意味。許訥心下恍然,又因為這恍然而更加緊張。
“可以啊?!鄙倥f著,合上書,放在右手邊。是那個著名的故事,許訥看過小說,根據(jù)它改編的電影更看過無數(shù)遍。他咽了一口唾沫,想要說這本書,卻瞥見少女臉上浮出笑意,順著她的目光,服務生正走過來。許訥頓時僵住,任服務生將另一杯浮著船舵的咖啡放在自己面前。
“請慢用?!狈丈f著,看少女一眼,抿嘴一笑,轉身離開。
“我……”許訥坐下,這個字說完便卡住,如同一聲輕咳。他只好端起咖啡,也喝一小口,船舵傾斜,外圍的圓被扯動?!拔颐魈炀桶崛ツ戏搅?,可以留你一個電話嗎?”說出口,許訥松了口氣,又愣在那里,似乎自己才是被問到的人。隨即醒悟過來,看看少女:“你……看書的樣子……”
“怎么啦?”少女盯著許訥問。
“讓我……讓我……想看同一本書。”這次許訥真的輕松下來,回看著少女。少女目光讓開一會兒,又回來?!翱梢园。憧梢约游椅⑿?,這樣不是更方便嗎?你去哪里?”她說著,拿出手機,調出微信二維碼?!昂_??!痹S訥拿出手機,沒有掃,而是遞給少女,“電話吧。微信……太近了……可以嗎?”少女拿過手機,按下號碼,撥通,不一會兒,她的手機響起,是一段鋼琴曲。
“謝謝!我會聯(lián)系你的?!痹S訥接過手機,端著咖啡站起,往自己那桌走去。
許訥看著咖啡上面的拉花,是內外兩圈的同心圓,正相交的兩條線縱橫貫穿,出頭的地方略大,使它更像古舊的船舵轉輪。看看對面的青年、斜對面的銀發(fā)老人、右手邊的少年,許訥把咖啡推到老人面前。老人點點頭,端起咖啡,喝一小口。那一刻,許訥確定為四十四歲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許訥透過被黑色鐵格子分割成一個個正方形的玻璃墻,看見妻子站在墻外,目光正往這邊掃過來,他舉起右手,卻又在一瞬間放下。許訥低下頭,但仍舊感受到妻子的目光探照燈一樣,從頭上掃過又掃回,停在自己身上。他被炙烤著,不由得像個雪人,再矮下去幾分。不受控制的余光里,另一雙商務男士的皮鞋走到妻子身旁,兩雙鞋往這邊移動。
有了預期,可肩膀上被拍一下,許訥還是吃了一驚,他挺直身子,轉過頭去。那個男人很周正,并沒有讓人直覺討厭的地方,妻子是那身經(jīng)常在每個月五號穿著的套裝,她沖許訥示意了一下,與那個男人走到旁邊空著的咖啡桌旁,坐在一側。許訥走過去,男人站起伸過手來,他握一下,兩人同時坐下。
“蕭律師——”妻子介紹著,沖正望向這邊的服務生伸出右手,比出食指中指。許訥知道她是要兩杯咖啡,但這個象征勝利的符號仍舊讓他有些惱火。
“許先生,您好?!笔捖蓭熣f著,打開隨身的公文包,取出兩份文件遞過來,“受夏女士委托,我們起草了二位的離婚協(xié)議,請您過目。”
許訥拿過來,兩下翻過去,沒找到有關女兒的條款?!爸簧婕柏敭a的分割?!逼拮涌赐杆乃?,“女兒隨我去南方,等她十八歲,自己做決定。留在那兒、回你這邊,或者出國去,都可以。再往后,更隨便她了。你沒意見吧?”“寒暑假或者任何假期,她回我這邊來,你不能阻攔?!薄拔腋蓡嶙钄r?正好給自己放個假。”她剜許訥一眼,“你雖然不是個好丈夫,但的確是個好父親。我——放心!”
服務生托著三杯咖啡過來,許訥等她放下兩杯,指指自己那桌,她點點頭,將另一杯端了過去。許訥接過蕭律師遞來的筆,在兩份協(xié)議上簽上自己的名字,落下日期。一抬眼,妻子正放下的咖啡杯里,整個船舵拉花都消失了。
許訥看著咖啡上面的拉花,是內外兩圈的同心圓,正相交的兩條線縱橫貫穿,出頭的地方略大,使它更像古舊的船舵轉輪??纯磳γ娴闹心耆?、斜對面的少年、左手邊的銀發(fā)老人,許訥把咖啡推到老人面前。老人笑笑,推給少年,少年紅著臉,端起咖啡,喝一小口。那一刻,許訥確定為二十五歲的女子。
二十五歲的許訥有些心神不寧,拿起手機又放下,內此前從來沒有遲到過,她不知道是否應該問一下,她更擔心出了什么事。遲疑間,服務生又送來兩杯咖啡,許訥示意先給中年人和老人,在他們喝下第一口的瞬間,她站起來。
“女士,請問有什么可以幫您?”服務生問完又解釋道,“對不起,今天人手不太夠,又遇到點問題,您的咖啡很快上來?!痹S訥還沒來得及告訴服務生,自己不是在催咖啡,服務生就發(fā)現(xiàn)了窗戶外正在招手的快遞員,“對不起……”許訥不知道說什么,沖服務生微笑一下,從店里出來,走到快遞員面前。
快遞員也沒說話,徑直遞來一個文件封,許訥接在手里,很輕。瞥一眼單子,是自己的名字,撕開。里面是一個素凈的牛皮紙信封,再打開,什么都沒有,但她已經(jīng)看到信封內里有文字。從邊緣粘口拆開,是一張簡易地圖。那熟悉的字體讓許訥笑起來,這家伙又在玩什么花樣?難怪遲遲不現(xiàn)身。不過地圖倒不復雜,穿過一個地下通道,經(jīng)過一個街區(qū),在步行街的那一頭,上電梯坐到二十六樓,走過一條短促的過道,推開門。
天臺上只有內一個人,站在那巨大的半人高圓形玻璃魚缸旁邊數(shù)米處。地圖最后,是一個箭頭指向玻璃魚缸,魚缸里面一條錦鯉望著箭頭。許訥一步步上前,被圓面變形的錦鯉迎著她一點點復原,等她走到跟前,看清是一條赤松葉錦鯉。許訥沖內揚揚地圖,內豎起右手食指在唇前,卻又馬上與拇指扣成環(huán),伸入口中。一聲長長的哨聲悠揚而起,嗡嗡嗡的鴿哨回應,一群鴿子驀地升上來,再往上去,在頭頂盤旋兩圈,順著時針的方向落下來,領頭那只落在內的右手,吐出什么,又飛開,落入其他鴿子中。
許訥看清那是一枚白色的戒指,心里一跳。內又伸出左手食指,豎在唇前,隨即往魚缸里一指。那條赤葉松錦鯉得到命令似的,浮出水面,吐出一串金色的泡泡。內走上前,抓住一個泡泡,在手里一晃,泡泡成了金色的戒指。兩枚戒指輕輕一扣,成了一只。內捧著它,向許訥走來。
許訥看著咖啡上面的拉花,是內外兩圈的同心圓,正相交的兩條線縱橫貫穿,出頭的地方略大,使它更像古舊的船舵轉輪??纯磳γ娴纳倌?、斜對面的中年人、右手邊的青年,許訥把咖啡推到少年面前,少年紅著臉,將它推給青年,青年毫不遲疑,將它推給中年人。中年人正在發(fā)呆,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又將咖啡推到許訥面前。許訥難為情地端起咖啡,正要遞到嘴邊,卻被一雙手蒙住雙眼。那一刻,許訥確定為七十三歲的老婦人。
七十三歲的許訥頓了頓,咖啡杯仍舊準確地送到嘴邊,輕抿一口。那雙手在她往下放咖啡的瞬間松開,并且接過杯子,輕放在桌上。不用看,許訥也知道,那雙手的主人是誰。果然,蕭以她悅耳的聲音說道:“許老師,您果然在這兒!導演都快急瘋了,等不到您的消息,現(xiàn)場幾位老師的調整怎么都不成,又不敢電話您,就讓我來看看?!?/p>
“先坐下,喝杯咖啡?!痹S訥沖蕭寬慰道,見她仍舊一動不動,只好又說,“是薛諾和徐寧第二次矛盾爆發(fā)吧?準確地說,是他倆原本以為正在談心,卻一步步把問題揭開的那一場。我后來發(fā)現(xiàn),薛諾的語氣不對,不是她的性格。況且,那是個半私密半公開的場合……”
“對對對?!笔掃B連點頭,激動溢于言表,她生怕許訥跑了似的,緊緊站在那里,不愿意挪動半步,只對又送上兩杯咖啡的服務生說,“請給我一杯?!眱杀Х纫槐f給了許訥斜對面的中年人,另一杯在她對面的少年面前,少年想要推給青年,青年伸右手,示意讓蕭先來。蕭沒有客氣,端起來,呷一口。
“許老師,我一直跟著進度,劇本也快翻爛了,但還是搞不清楚,到這個階段,薛諾究竟愛不愛徐寧……”
肺動脈瓣
在一個π宇宙,仍舊需要一個初始的點,它恒定,沒有爆炸發(fā)生。事件與時間,距離視坐標需要而隨時調整,并不產生實質性影響。覆蓋范圍不等,情緒范圍不等,在π宇宙的衡量尺度內,兩者皆無關緊要。運轉的方向、速度,環(huán)境的密度、濕度,同樣無關緊要。在一個π宇宙內,度量不需要如此精確。
仍舊需要人出沒其間,或者說,人的活動構成宇宙的半徑。人的心臟進化成完美的圓,以與宇宙相對應,以增強感知與共鳴。如果不能進化而成,則由設定的手于最初干預,以強制性的剪裁,去除冗余,填充空白,乃至以大力擠壓,讓心臟扁平,無限二維化。
索求心臟更多的可能。賦予它意識、思索、記憶、語言……一切的定義權、指揮權,首先在心臟內部,完成一個宇宙。被取而代之的,允許以空無的方式存在,允許以復寫或倒影的方式存在。最終,因為心臟與雙眼的距離過于遙遠,圓弧開始彎曲。
一顆心臟容納兩個人,首要在于分割左右,確定上下。一方順著時間進入另一方的領地,另一方早跟從激情被沖刷進新的空間。遺憾只限于缺損狀態(tài),π宇宙的完美在自身定義內,即是說,循環(huán)是必然的。追逐是兩個人之間的恒量,環(huán)形結構避免區(qū)分先后。速度進一步提升后,兩個人的區(qū)分亦無必要。
如此,必須在兩個人之外,引入第三個人,賴以警醒,賴以確定。必備的偶發(fā)情況下,作為擾動的變量,恢復宇宙的活力。
二尖瓣
x=1。電視電影里看過無數(shù)次,獨自一人時揣想過很多遍,薛諾依然不明白,人為什么會在親吻的時刻閉上眼睛。離一個不是爸媽的人那么近,不需要防備他生出壞心眼嗎?就算完全信得過,更深地想,那美妙不需要親眼所見嗎?她想不明白。還要再想,徐寧已經(jīng)轉過身,欺上來。
x=2。薛諾往里去一點,貼身的不適反而更強。幾乎沒有一點多余的空間,她只好把右手從柱子上移去吊環(huán),拽住它,靠精微的躲閃,保持與那些無休止散發(fā)熱量的身體的距離。隨后,她右肩的布袋被人拽了一下。又一下。到第四下,薛諾確認是故意的。她右手往右拽開一點,剛要回頭看,一張臉貼上來。徐寧輕聲說:是我。
x=3。他馬上就要看到我了。薛諾盯著徐寧肥胖的身體,奇異的厭惡升起就再也抑制不下去。更何況,厭惡中另有一層更奇異的自責。這是那個自己無比熟悉的人嗎?她自問,但無須自答。周圍這些人,誰沒有過這樣的疑惑。她夸張地看一圈,余光卻仍在徐寧身上。終于,在他看過來的前一秒,背過身去。
x=4。過山車發(fā)動的剎那,薛諾一把抓住徐寧的手,徐寧回以熱烈、有力,都加倍了。這讓薛諾不安,另一只手搭在兒子肩上,以求舒緩。兒子抖抖肩,她只好抽回來,鬼使神差地,也搭在徐寧的手上,兩只手像是在護寶。來不及再想了,她在加速,心臟與身體熱起來,膨脹起來。
x=5。別跟我說這些,我要的不是抒情,是在一起,是你在我身邊。到目前為止,什么事情不是我在承受?一個人承受,連同情一下自己都顯得可笑,都那么矯情。但我就是想可笑,想矯情。薛諾不由分說,掛斷視頻,讓徐寧的臉從眼前消失。隨即,用力地要毀壞這輛車毀壞整條道路整座城市似的,按響喇叭。
x=6。徐寧第二次擦拭眼角,薛諾確定他真的在哭。她轉過頭去,盯著他。銀幕的光影在徐寧臉上微弱快速地倒映,并不能清晰看清他的表情,但他的雙眼是濕潤因而灼亮的。薛諾不明白,這么一段如此遙遠的劇情,怎么讓徐寧共情的,可他的共情讓她柔軟。終于,徐寧被盯得招架不住,低聲問:你干嗎?
x=7。你給我唱首歌吧。薛諾停住,往旁邊去,避讓一對迎面而來、手牽著手的小男女?,F(xiàn)在?徐寧看著如織的人流,面露難色。快點!這點人算什么,火車站你不也是說唱就唱。怎么,沒動力?徐寧笑起來,唱!你想聽什么?薛諾徹底開心了,就唱第一天晚上,你在江邊唱給我的那首吧。
x=8。你是誰?薛諾問。我是徐寧。徐寧答。徐寧是誰?徐寧是你眼前的這個人,愛你也被你愛的人。愛是什么意思?愛是在你身邊就忘了這件事但沒有時間想起別的人是帶著編劇闖進你的生命為自己無限加戲是你問再傻×的問題都挖空心思找到最準確答案……徐寧還在說著,薛諾大笑。
x=9。擲到三個一,就同意他去我那兒。薛諾沖投骰子吹一口氣,蓋上骰盅,搖晃后揭開,兩個四一個三。干嗎呢?徐寧注意力從歌手那兒回到桌上。十以下我喝,十以上你喝。薛諾指著三個骰子。好。徐寧接下來喝了三杯。薛諾喝完一杯后,他又喝了兩杯。三個骰子,十以下以上的概率一樣嗎?你擲!徐寧開得特別用力,一個骰子滾過來,掉在地上陰影里。桌上的兩粒,一點端端正正沖上。
三尖瓣
n=1。原來我死的時候,沒人陪在身邊。徐寧意識到自己意識清醒,慶幸自己在最后的時刻知道了答案,更多的不出意料是傷感,最恐懼的終究早已預示。于是,他盯著那扇門,在極其小的概率里,它會在最后一刻被推開,薛諾的臉會在光中出現(xiàn)?,F(xiàn)在,他要求,就是那樣的時刻。
n=2。啤酒入口的瞬間,涼意從口腔擴張,直接抵達大腦,徐寧從沉浸的迷醉中下降一點。他吞下一小口,讓焦渴的咽喉得到慰藉。隨即,他俯下身去,讓嘴巴包裹著已如待哺雛鳥般的薛諾的嘴,在她蠕動的吮吸下,將酒與涼意誘緩地渡送過去。
n=3。徐寧抓起馬克杯,瞥向薛諾,她的臉上是惶然茫然,眼中是冷漠。哪一種是真實,哪一種是偽裝?他辨別不了。他也阻止不了自己的動作。杯子狠狠砸在地上,碎片四濺。統(tǒng)一了,臉上眼中都是難以置信。徐寧的手還張開著,他希望碎片能以倒帶的方式,復原回杯子。
n=4。面條煮好啦,雞蛋馬上煎好,準備開餐。徐寧拿出那兩個薛諾上次帶來的玉蘭花圖案的碗,將面條分盛進去,隨后將煎蛋分別鋪在上面。面條端到餐桌上擺好,他抽出一張餐巾紙,擦去走過來的薛諾嘴角的牙膏沫。請問這位女士,牙膏是不是必不可少的調味品?
n=5。我不允許別人這么對她!從小到大,我瞪一眼都舍不得,一句重話都不愿說,哪里來的傻小子,當著我的面給她臉色看,還說那樣的話?徐寧在臥室轉了兩圈,怒氣無法平息。你小點聲,薛諾說,人家兩個人的事,你女兒不也沒任何情緒嘛。你不覺得他很過分嗎?徐寧的不滿開始調轉方向。薛諾不在乎,她說:沒覺得,你對我比那過分得多。
n=6。他是誰?你們什么時候認識的?一棟樓里這么多年,我都不記得自己見過他,你們怎么那么熟,還開起玩笑來?那個人剛出去,電梯里只剩他倆,徐寧就問。本來是玩笑語氣,越說越嚴厲。難道我不應該問,難道這里沒有絲毫應該追問的地方?
n=7。我正在洗臉,沒法視頻。開了一天會,剛剛回到酒店,累死了。薛諾的聲音伴著水聲。你怎么還不睡?這就睡。徐寧看著一輛救護車從樓下跑過,重重地呼出一口氣。怎么啦?薛諾那邊的水聲消失。想起那次夜里叫120……我再沒亂吃東西了,放心吧。真的沒事?
n=8。徐寧等薛諾又喝了一口咖啡,這才從服務生手里拿過咖啡壺,走上去。女士,為您續(xù)一下杯。薛諾看著手機,沒抬頭,是個娛樂視頻。他只好將杯子倒?jié)M,一揚手,服務生過來接過咖啡壺。徐寧拉開對面的椅子,坐進去,盯著薛諾看。終于,薛諾察覺到了,她抬起頭,看著徐寧,臉色由詫異變?yōu)轶@恐。她問:你是誰?
n=9。徐寧握緊手里的玫瑰,朋友們都已藏好,只等薛諾出現(xiàn)。驚喜,歡呼,求婚……一切都在劇本里寫就。再完美的劇本,都寫不盡時間不起眼的地方。他想,何況是這幾十年來兩個人的坎坷、風雨,以及大量的只對當事人有意味的瑣碎。薛諾的身影在廊道那頭出現(xiàn),徐寧覺得,也許在問你愿意嫁給我嗎之前,他應該先問你后悔嗎。
主動脈
9月22日
“老師,這個項目,我們想加一點內容。可以嗎?”
“具體點?!?/p>
“我們覺得,讓俄梅戛按照通常的人工智能路徑,學習、反思、調整……不太夠。我們想給它增加一項任務,賦予它身份、經(jīng)歷,讓它通過編寫劇本,來豐富感性。當然,這需要它有針對性地抓取、學習,乃至于以屬人的方式,擬想?!?/p>
“什么劇本呢?戲劇的,還是影視的?科幻的、言情的、家庭的、劇情的……”
“沒有規(guī)定,什么都提供,讓它自己去學習。看看它究竟會寫出什么來,也看看這個過程會給它帶來什么變化。”
“可以。在現(xiàn)有基礎上,并不費太多事。不過,最好與俄梅戛有所區(qū)分。賦予它身份與經(jīng)歷的同時,給它一個新的名字,不是更好?不妨,把它理解成俄梅戛的另一重人格,占比較小,并不總是顯現(xiàn)的一重?!?/p>
“太好了!我們就是這樣想的,還怕你不同意呢。而且,兩個名字、多重人格,太像爛大街的通俗科幻劇了?!?/p>
“觀察個案嘛,有問題再調整。你們給它取的什么名字,不會是阿拉法吧?”
“許訥。言午許,木訥的訥。”
“這么中國化?許訥,許訥,為什么取這個名字?……哦,明白了。這么說,設定為女性?”
“沒有沒有。他們和我開的玩笑。性別、年齡等個人情況肯定有,但我們不打算明確,讓許訥在創(chuàng)作中去尋找去認同吧?!?/p>
“聽你一說,許訥快活生生了。行,同意。提醒一句,投射與代入不要太多太強?!?/p>
10月8日
“邢泥,你們的戲劇……編劇人格,怎么樣了?”
“老師,有名字的,許訥。挺好的,創(chuàng)作得如火如荼,按照電視劇的體量,至少得有二十集的內容了?!?/p>
“產量這么低?以俄梅戛的能力,哪怕它有那么多東西要學習,有再多的事要忙,只需要分出百分之一的精力——二十集內容,就算一集一萬字吧——也不過是一天,最多兩天就能完成?!?/p>
“是,產量不是問題,但總得像個樣子。許訥開始寫的東西,太破碎,完全不成句子,就是隨機抽取字拼湊在一起,偶爾組成詞。后來我們重新清理許訥的語言邏輯,開始蹦詞兒了,慢慢像個句子,但句子與句子完全不搭。”
“可以理解成詩嗎?”
“可以但沒意義,完全沒有關系的句子構成的詩,能帶來陌生感,卻望不進去。如果只有陌生感,全是陌生感,那就像一塊塊玻璃堆在一起,只能互為滑動的平面?!?/p>
“玻璃堆在一起是有意義的。我明白你的意思,這是兩個層面的問題。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有了粗淺的人物線條,人物之間能嘗試著形成對話,但完全是根據(jù)學習對象模擬而來的……沒法形容,似乎古怪似乎幼稚似乎淺顯,可并不落腳,不然總會多少成立的。”
“這樣吧,你選一些片段,讓我感受一下。”
“不要了。等我們覺得稍微像個樣子,至少作為俄梅戛的一重人格不會被其他人格完全吞掉時,再讓你看吧?!?/p>
10月23日
“老師,這是許訥最近創(chuàng)作的,仿照出了劇本的外貌。臺詞是臺詞,動作是動作,偶爾還能讀出荒誕喜劇的樂趣,雖然其中填充著大量的塑料泡沫。”
“‘我就像針頭渴望蚯蚓靜脈那樣愛你的肢體……”
“下一頁還有。”
“‘末端的角質——這是什么鬼?這不對啊,這個許訥,搞的東西太繁瑣、復雜了吧?你確定這是許訥寫出來的,不是你們挖空心思編出來跟我開玩笑的?”
“要是我們編,還真得挖空心思,你再看看別的。我們猜想,是在某個語言構成的環(huán)節(jié)出了錯,讓許訥寫下來的人物統(tǒng)統(tǒng)以這種方式說話,沒完沒了的比喻一層層地涂抹,象征與轉喻充斥?!?/p>
“這要是個人,早累死了?!?/p>
“是人都堅持不了以這種方式面朝世界和他人吧?拋開這些,這個階段進展還是很大的。許訥寫下來的內容開始具備情感成分,我們準備予以細化,把創(chuàng)作往情感劇上引導。”
“確定不是你們與許訥相處這一段時間后,自我投射產生的情感成分?等等……薛諾、徐寧,這是許訥給劇本中的人物取的名字嗎?不是團隊里的誰在跟你開玩笑?”
“誰開這種玩笑?是許訥自己取的,當然,這在設定原則內。不會帶來任何麻煩,你放心。”
“好吧。你自己把握好分寸?!?/p>
11月10日
“老師,遇到點問題?”
“什么問題,哪方面的?”
“嘿,別著急……哦哦……不好意思,是許訥的問題?,F(xiàn)在許訥的產出很穩(wěn)定,我們都快看不過來了,寫出來的場景、對話,幼稚歸幼稚,總算看得下去了。我們根據(jù)情況,又予以調整,把整個創(chuàng)作方向定在愛情劇上,但并不限時空,也可以說,這個劇本是要窮盡古往今來,人類所有的愛情故事……”
“聽上去——幼稚,但很了不起!”
“了不起吧?理論上來說,只要寫得足夠多足夠久,終歸會窮盡的。就像……某一類無理數(shù),你不能確定,但至少無法排除,只要往下求索,一切都在其中?!?/p>
“是這個道理。你的問題是什么?”
“哦哦,對不起。問題是,現(xiàn)在許訥寫下的情節(jié),完全是薛諾、徐寧兩個人站在原地,各種情感因素迎面澆在他們臉上,豐富是豐富,卻沒有進入,沒有浸潤?!?/p>
“仍舊是兩塊玻璃堆在一起?”
“對的,是這個感覺。”
“再引進一個人試試?不管這個人如何變形,都不能是又一塊玻璃,得是斧子、錘子、電鋸這類粗暴的工具,必須對兩個人的一方或者雙方,造成沖擊,破壞單純的滑動,那樣彼此就進入與浸潤了,由此生成的戲劇性,無邊無際,沒完沒了。”
“你確定?”
11月15日
“現(xiàn)在怎么樣?”
“什么?”
12月28日
“你是對的?!?/p>
“什么?”
“引入新的人物后,打破了薛諾、徐寧兩個人的平面關系,三個人變得錯綜起來,連帶著,他們周邊的生活乃至世界,都開始碎裂,變化在逐漸擴散?!?/p>
“假以時日,會完全變換模樣?!?/p>
“不在一根時間線上。無論怎么調整,許訥劇本的碎片化總是很嚴重,引入第三個人物后——這個人名叫夏楠——碎片仍舊,同時又相對固定下來一些東西,比如三個人的互動、關系與情緒的演變、這種演變對外的投射等,基本上,每五千到一萬五的字數(shù),就可以提煉出一個較為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情緒形態(tài),說是一集也沒問題?!?/p>
“這么算的話,你們現(xiàn)在有多少集了?”
“整理出來的,是二百七十六集。還沒有整理出來的,已經(jīng)一千來萬字。許訥現(xiàn)在越來越嫻熟,以人類比,許訥現(xiàn)在思考的時間越來越短,寫得越來越流暢。咱們聊的這一會兒,又有上千字產出了?!?/p>
“有實質性的意義嗎?”
“看怎么說了。隨著許訥越寫越多,很快將會超出具體個人的生命閱讀長度,換句話說,一個人從出生開始,以人類已知的閱讀速度,終其一生,也讀不完許訥寫下的劇本,更別說演了,一個劇團或者劇組,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從一開始就按照劇本演下去,到他們最后一個人死掉,也演不完劇本的億萬分之一。我想,總有一天,許訥會寫盡這世上的萬事萬物,并與其諧振的?!?/p>
“這樣想想,倒也詩意十足。”
“是啊,無限套無限,無限的連環(huán)套,只要電量充足,一切不可能都將成為可能,一切可能都將成為現(xiàn)實,一一兌現(xiàn)。”
“如果在許訥的劇本里,你想兌現(xiàn)什么?”
“不知道。我只想知道,在那個世界里,我們會不會不是現(xiàn)在這樣,而是兩個相愛的人?!?/p>
“只能說,不是沒有這種可能性。”
“正如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性——你和我只是空氣中的兩個水分子,因為擁抱得太緊,而和別的水分子生成一塊冰,一塊無中生有的冰?”
左肺動脈
原則:以二人愛情為主要構成,以愛情變化為內在推動;以情為主食,以欲為配菜;對話即錨定即邊界即一切。
補充:第三人固定亦變易,弱影響亦強烈。
調整:擴張愛情至所有情感模式。
右肺動脈
設定:時空,此時此地,地隨時而落定;人物,男男女女,男依女而明確;模式,人性物理,人性以物理而變化。
補充:名字,受限于xn。
調整:人性即物理,互相約束,相互成就。
左肺靜脈
丘先生一眼看見那個年輕人,在咖啡吧那邊,面向他而坐。年輕人顯然在等著丘先生,一捕捉到他的目光,馬上從卡座上拿起一張紙,舉在手里。這么遠,丘先生看不清那密密麻麻地寫著什么,但他能猜到。陪同的幾個人還在說笑,沒有誰留意,或者這一切并沒有發(fā)生在他們的世界。
“各位,抱歉,今天有點累,就不請你們上去了。”丘先生站住,其他人有點詫異地互相看看,但馬上給予笑意并點頭。丘先生轉身把他們送到酒店門口,回應著校長的“明天早上見”,目送他們離去后,轉身回到酒店,向咖啡吧走去。
年輕人遠遠看見,趕緊站起。走到跟前,丘先生發(fā)現(xiàn)他比自己以為的更年輕,一張臉稱得上俊俏,并且比自己以為的更高,以至于得抬起頭,大約四十七度地仰視對方。
“你有什么事?”丘先生盡量溫和。
“可以去您房間嗎?”年輕人聲音成熟,是一種超出年齡的溫潤,讓丘先生愣了一下。他看看其他咖啡座上的人,服務員也正要往這邊來,便點點頭,轉身往電梯走去。
一直到進了房間,兩個人都沒說話。丘先生先去洗了手,然后從酒柜里拿出校長特意備好的那款他最愛的威士忌,倒在兩個杯子里,和年輕人碰了碰。酒入了口,又是在房間里,丘先生松弛下來。他看著年輕人腳邊靠著沙發(fā)放在地毯上的運動雙肩包,說:“拿出來吧?!?/p>
年輕人放下酒杯,拿起雙肩包,打開,掏出幾張A4紙。他先遞過來一張,上面用初號字打印著“3.141592653589793”,這是丘先生早上出門時,年輕人在酒店門口舉著的那張紙。當時丘先生就笑了,“沒想到現(xiàn)在國內的年輕人這么有幽默感?!彼麑ψ约赫f,同時想,回到斯坦福,把這事告訴妻子,她一定會大笑起來。
第二張紙,上面數(shù)字多了一些,丘先生可以確定,是下午在圖書館演講時,年輕人站在最后面舉著的那一張。一眼看去,他確定小數(shù)點后面有三十五個數(shù),雖然不完全記得,但他明白這是什么?!澳銘撃萌ヴ?shù)婪蚰骨盁簟!蹦贻p人的神色證實了他的判斷,丘先生猜到了第三張紙上的內容。
果然,第三張紙上,數(shù)字更多、字號更小,丘先生詢問地看著年輕人,“小數(shù)點后707位?”年輕人點頭。丘先生同樣點頭,然后把紙遞回去,拿起酒杯,大喝一口。
“我不知道你復制這些數(shù)字干什么。如果是開玩笑,我只能說,很幽默,但……也有點無聊。請你原諒——”丘先生沖年輕人舉一舉杯,“你可能癡迷圓周率,知道魯?shù)婪蚝蜕锌怂沟墓适?。他們值得尊重,值得同情,一生耗在π的?shù)值上。也可以說,他們很偉大,能在那時候計算得那么精確。你肯定知道,尚克斯雖然計算到了小數(shù)點后707位,但從528位開始,他就錯了。”
“我知道?!蹦贻p人說著,又遞過來一張紙。上面是一串連續(xù)的,并沒有3與小數(shù)點與前面廣為人知的那幾個數(shù)字,再留意些,他看到其中的一個數(shù)字旁邊用黑筆劃了一道線?!八鼈儚男?shù)點后第528位開始——”年輕人指著那道線,“這后面是第708位……”
“好好。就算你用這種方式,致敬也好,傳遞消息也罷,告訴了我在我遙遠的祖國,有人用復印的方式,記得魯?shù)婪颉た乱羵惡屯ど锌怂梗怯衷趺礃幽??你知道,現(xiàn)在計算機已經(jīng)推算到小數(shù)點后多少位了嗎?你知道這已經(jīng)單純變成一種游戲了嗎?”丘先生一飲而盡,有些煩躁地放下酒杯,“這些都不管。你知道,我的研究和圓周率一點都沒關系嗎?”
“我知道?!蹦贻p人一下子怯起來,“我想說的是,這后面,從第708位開始,到808位止,都是我自己計算出來的,用最古老的方法。關鍵是,它們是對的。我的意思是,從前面開始,到707位,我的數(shù)字和尚克斯完全一樣。我的意思是,從小數(shù)點后面第528位開始,我與尚克斯一樣,錯了180個數(shù),可后面又對了回來,而且恐怕后面一直都會對下去。我的意思是,有人認為只要一直求下去,π的數(shù)值遲早要把整個宇宙包括進來,我不相信這一點——”
年輕人說著,站了起來,這讓丘先生仰起頭也看不見他的雙眼,只能聽到如在半空的聲音,那聲音更怯?!拔业囊馑际?,假設這一點是真的,那么多出來的、錯了的,那180個數(shù),是什么?”
右肺靜脈
第三天出門時,那人還在那棵樹下,扶膝垂首而坐,上午的陽光團住那樹,生造就一座幽而淺的洞窟,枝葉間漏下的光,如同魔術師斜插下的劍,又被那身黑擋住。瓊斯凝望許久,終于邁步。路卻越走越長似的,到得跟前,汗早濕了臉。
那人腰間圍著塊辨認不清顏色,只能勉強歸之于黑的布,雙腳赤著,腳的旁邊放著一塊手掌厚的圓木,木頭上放著一塊黑乎乎的東西,即使咬掉一半,也仍舊辨認不清到底是什么。他仍舊低著頭,一動不動,目光下垂,仿佛地上有一株順從的草。
瓊斯忍不住咳嗽一聲,又為這咳嗽感到抱歉,本地語他尚不熟練,只能磕磕絆絆地吐出一句,“早上——好?!边@話落了空。他想了想,換成烏爾都語,然后是梵語,都落了空。
“爵士!”辛格不知什么時候過來的,低聲喚道,“這是我們的靜默修士,他們誓愿不說話,只冥想?!?/p>
“完全不說話嗎?整整一生,一個字都不說出口?”
“看誓愿,有的人解決了問題就會開口,有的人終身不再開口,有的人到了那個時刻就會開口……”瓊斯不等辛格說完,禮貌但堅決地沖那人伸伸手。辛格為難地看著瓊斯,隨后草一般順從地笑一下,又往前去兩步,來到那人跟前,彎下腰,以本地語說話,語速足夠慢,幾乎要把每個字掰碎。
“修士,瓊斯爵士向您問好?!毙粮裾f著,瞥來一眼,“大英帝國的威廉·瓊斯爵士,從萬里之外過來,您愿意和他說點什么嗎?”
那人低垂的腦袋豁然抬起,直直盯向瓊斯,嚇了辛格一跳。那幽深的雙目里閃耀著搜尋與含義不明的光,然后,瓊斯聽到一聲咕噥,與本地語相近,但更濕冷,那濕冷沿著瓊斯的背脊滑過,他明白過來,那人說的是英語——“早上好!”瓊斯倒退一步,盯著面前更為清晰的黝黑身軀,以及他旁邊的辛格,隨時準備從夢里醒來。
“您真是威廉·瓊斯?”得到瓊斯的點頭,那人臉色清亮起來,英語更流利了一些,“有個問題困擾了我很久,一直想向您請教。”再次得到瓊斯點頭后,那人挪開身旁的圓木,不顧滾到地上的食物,拿起原木下一本破爛的書,遞過來。
瓊斯接在手里,看著書名——《新數(shù)學導論》,緊接著他明白了,書的作者也叫威廉·瓊斯,他聽過這個名字。
“您在書里,把圓周率標識為π,我很喜歡。”那人顯然沒留意瓊斯神色的變化,“我有個推想,如果把π的數(shù)值設定為1,這個世界將會怎么樣?不是讓π等于1,而是讓1等于π。他們說π的確切數(shù)值是無限的,在這個朽壞的世界之外永恒往前,永遠都有,如果把它作為1,作為這個世界的基數(shù),在不可窮盡、無法確知的基礎上,推演、猜想世界,我們會得到什么?”
辛格看著瓊斯,顯然沒聽明白,瓊斯也不能說自己明白了,他的關注范圍與那人的語言,都施加了格外的困惑。但瓊斯又明顯感到,那個問題與他有關,或者說,他可以嘗試著回答。于是,他切換到自己更為熟悉的頻道。
“我猜想,我們得到的和現(xiàn)有的,差別不會太大。1是指定的,大家都認可就行。為了一場談話能夠進行,必須假設,你說什么就是什么。在這個基礎上,無論是否可以窮盡,是否能夠確知,世界和語言都是穩(wěn)固的。不是嗎?”
降主動脈
冰球已在那里。直徑一米的球,位于各邊三米的正方房間的地板中央,讓邢泥覺得,比上次又小了一些。邢泥走到冰球面前,它內里是緊閉的鈍白——包裹著的那些秘密,不知道這次能砸出多少——然后由半透明擴展至外層的透明,有著不真實的晶瑩之感。
邢泥脫下外套,掛在衣架上,工具架上掃一圈,她拎起大錘,雙手握住舉了舉,又放下。電鋸倒是趁手,但她這次不想省力,于是抓住次一級的錘子。到了跟前,掄起,垂直砸下,冰球幾乎沒動,錘子彈起來一點。正是現(xiàn)在想要的。她再度掄錘,砸下的同時,猛力地吼。反正這消音的密室,只要她不從里面開門,就等同于不存在。手臂震動,酥麻又過癮,不覺十數(shù)錘砸下,除兩次從頂上滑開有些危險外,其余都完成了接力。等她落下錘,扶著錘把喘氣,頂上那片透明已被砸得發(fā)白,并砸掉手機厚薄兩指寬的一塊,滑落在工具架前。
正好,邢泥擱回錘子,拿起斧子。蹲下,以斧背砸在冰塊上,它散碎開,大點的多半在面前,小點的有些滑開,再一下下,眼能見得的砸成粉末,以至于復現(xiàn)為水。站起,斧子交到左手,右手拎起大錘,回到冰球前,放下斧子。雙手握錘,吸氣,舉錘過頭頂,砸下的同時以吼呼氣,或者以呼氣帶出吼,人與力,身體與錘子,同時落在冰球上。她感到冰球在顫動,心臟在胸腔里同步,如同爆炸。凝神,聚力,重復。冰球的顫動更強,心臟跟上了節(jié)奏。如是五次,最后一錘下,冰球嘩啦,抖落一層冰殼,上厚下薄。
現(xiàn)在,冰球不再是完滿的球形,更像個沒長好的梨。邢泥靜立一會兒,感到力量恢復,心神再度合一,舉起大錘再度掄下去。這次沒停,連續(xù)三錘掄完,錘子滑落地上,她扶著雙膝,猛力呼吸,過了不知道多久,才站起來。大錘放回去,順手拿過最小的錘子,擱在斧子旁邊。這次是用斧子并未開刃的刃口,對著梨的頂部劈下去,在實處,啃下一道白印,兩側冰屑濺起。一下,再一下,又一下,白印被啃碎,啃成一條槽。并無顯明的跡象,邢泥卻準確捕捉到,斧子過肩,不以剛猛,準確啃在槽的最深處。有如山崩,冰球不情愿更無力阻擋地,由頂上開始,由慢至快,裂成兩半,摔在地上。右邊的那塊在完整著地時,二次分裂,碎成一大二小。
看著地上的四塊,看著它們周圍的碎屑,看著部分碎屑融化生成的水,笑容第一次在邢泥的臉上漾開。放下斧子,俯下身,口鼻對著裂開的冰球之前的球心位置,邢泥將冷意呼進心里,然后再將呼出的熱氣,裹住那虛空的球心。時間有的是,足夠她的心臟與虛有的冰球同構,足夠她隨后將實有的冰球一一敲打回水。
血液
“而我的心略大于整個宇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