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正偉

01

現(xiàn)在，我可以放心地去了。

六年前，在那個寒風(fēng)凜冽的下午，天色暗沉沉的，我頭腦恍惚在空蕩蕩的街道上站了很久，擦肩而過的行人都詫異地望著我。那天風(fēng)好大呀，我的頭發(fā)都被吹得翻卷起來，紛紛落葉在地上刮擦著，掠過我的頭頂腳面。

我去醫(yī)院取驗(yàn)血報告，醫(yī)生看看報告單，又抬頭向我望了望，半天，很猶豫很小心地問：“你，有家屬來嗎？”我頓時心一沉，我的病已經(jīng)拖得太久了，而我一直瞞著丈夫——我們的家庭已經(jīng)不能再承受任何不幸了。

我勉強(qiáng)笑了，嘴里又苦又干，嘴唇粘在牙齦上下不來：“就我一個人?！贬t(yī)生低頭又看了看那張報告單，起身對我微笑了一下，到里間悄聲打了個電話，然后低著頭出來，在辦公桌前沉吟了一會，才遲疑地將報告單遞給我。

我的心突突地跳著，我緩緩接過來，握在手心里，醫(yī)生又微笑著對我說了什么我沒聽清楚，我匆忙走出了醫(yī)院，腳步很快。

一陣風(fēng)吹來，我又忍不住咳嗽起來，一聲連一聲，我喘成了一團(tuán)。我扶著墻角站定，抖抖地打開那在手心里幾乎快要被揉爛的報告單。

普希金有首詩——假如生活欺騙了你，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難過/相信那快樂的日子就會來臨。

但是一個人如果要死了——就要死了，他還有未來嗎——他的快樂在哪里？人們能夠從一切挫折和磨難中站起來，因?yàn)樗€有生的希望。死亡能夠摧毀一切，愛情、希望和夢想。

報告單上“肺癌”兩個字赫然入目，我的頭腦一片空白，一切變得恍惚，眼前的墻壁仿佛也變成波浪一樣，我努力地抓住它，才沒有倒下來。

我不能倒下來。歡歡雖然已經(jīng)18歲了，可是她只有3歲孩子的智商。

我和丈夫那么高興地迎接歡歡到這個世界上來，當(dāng)然沒有想到她到7個月了，還不能坐起來;沒有想到我貼著她耳朵喊著“歡歡，歡歡”，她還是流著口水望著自己的指頭發(fā)呆;沒有想到快2歲了，她還是踮著腳尖不穩(wěn)地走路——同齡的孩子已經(jīng)健步如飛了。小朋友們圍著她取笑她，她茫然地打轉(zhuǎn)，著急地大喊著，可是連“媽媽”都喊不清楚，在窗口無意中看到這一切，我忍不住落淚將她抱回來。

到了上學(xué)的年紀(jì)，我和丈夫跑斷了腿，也找不到一家合適的學(xué)校。我丈夫是一所學(xué)校的美術(shù)教師，那段時間的奔跑勞累以及每接觸到陌生人看待歡歡的歧視的眼光都使他不堪重負(fù)，他因?yàn)闅鈶嵑蜔o奈身體更加羸弱，他有嚴(yán)重的糖尿病。我心疼孩子，也心疼他。我承擔(dān)了一切我能承擔(dān)的。

沒有人教孩子，我開始教孩子。教會歡歡流利地說出“A、B、C”用了3年，我笑著對歡歡說：“歡歡，你真了不起，你要爭取更大的進(jìn)步?！睔g歡艱難地說：“大……步！”我摟住了她。

如今，歡歡18歲，還是不能完整地說出一句話，沒有任何謀生的能力，走在草坪、廣場、公園，還會招來路人異樣的眼光和嘲笑。我又怎能放心地離去？

可是我不能不離去，現(xiàn)在的醫(yī)學(xué)治不了這個病。那么，我想，就讓歡歡跟我一起離去吧。

這樣想著，大顆大顆的淚珠滾了下來。以前同事、朋友、家人都勸過我們再生一個健康的孩子，但是我的愛必須全部給我的歡歡，她殘缺的智商需要豐富的情感來彌補(bǔ)，另一個健康的孩子一定會成為我和丈夫心靈的慰藉，會給我們更多的快樂和幸福，可是那會影響我們對歡歡的愛，這是人之常情。我們只要一個孩子，她就是歡歡。

我給了她生命，現(xiàn)在，我也要帶走她的生命，多么殘酷！但是我更不愿我親愛的歡歡在他人的恥笑和落魄中過一生。

經(jīng)過兜轉(zhuǎn)周折，我以藥老鼠為由買了一包老鼠藥，但是我拿藥的手比打開報告單時還要抖。我在狂風(fēng)中佇立，家近在咫尺，而我舉步維艱。我茫然無助，眼淚在風(fēng)中飄落，那一刻，我希望時間停滯。周圍的建筑巍然挺立在寒風(fēng)中，在蒼茫暮色中散發(fā)清冷幽暗的光，寬闊的馬路坑洼不平。

02

我心情沉重地回到家，丈夫給一個孩子做家教去了。打開門的一剎那，歡歡大笑著高聲喊著“媽媽、媽媽”，手里握著她爸爸的畫筆，臉上畫得紅一條，黃一條。

我怔住了。歡歡將筆塞在口袋里，在鞋柜上好不容易認(rèn)出我的拖鞋，熱情而笨拙地要給我換鞋。我的眼淚又掉了下來，我望著我的女兒，我一直望著我的女兒。

我的反應(yīng)感染了歡歡，她也望著我，她拽著衣服給我看，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媽，媽——聽話?！彼欢ㄓX得奇怪，媽媽今天怎么沒有表揚(yáng)她懂事，怎么沒有對她笑，怎么老是望著她流淚呢？于是她告訴我，她今天很聽話，她沒有弄臟衣服。

是的，我這樣的表情一定是嚇到她了，她怎么會想到那么疼愛她的媽媽要帶她去死呢？她才18歲?。《宜@么愛我！她最早會說的兩個字就是“媽媽”，最早會說的三個字是“媽媽好”，現(xiàn)在能連貫說的四個字只有“我愛媽媽”，這個世界上只有這個孩子這么重視我，這么愛我，這么與我骨肉相連！而我卻要?dú)埲痰貛x開這個她至今還不怎么明白的這個色彩斑斕的世界！我不忍心，也做不到。

我望著歡歡，輕聲說：“歡歡，你怎么把臉當(dāng)成畫布了？”歡歡急忙轉(zhuǎn)身到衛(wèi)生間找毛巾，然后胡亂在臉上沒有重點(diǎn)地狠命地擦。我拉她到沙發(fā)上坐下，拿過毛巾，沾著清水，輕輕地給她擦拭。小臉很快又變得白凈了，如果歡歡的疾病也像臉上的污垢能夠擦拭掉多好?。?/p>

丈夫滿懷疲倦回來，無力地躺在床上。我默默地整理房間，經(jīng)過他的身旁，我將他的鞋子脫下來，給他蓋好被子。他忽然問我：“今天報告出來還好嗎？”我默然了一會，微笑道：“還好?！彼悴蛔髀暳?。

今天的晚飯我燒了魚，他和歡歡都很愛吃。每次吃魚我都只吃魚頭，魚肉留給丈夫和孩子吃。有一回魚剛端上桌，歡歡就很殷勤地將魚頭夾放在我的碗里，她一定以為她做了一件多么聰明而孝順的事情，歡天喜地地等待著我們的贊揚(yáng)，但是我丈夫一看到我碗里的魚頭，眼圈就紅了，我也怔在那里，最后我笑著對歡歡說：“謝謝歡歡?！倍业恼煞蛉虩o可忍地斥責(zé)我：“你太慣她了?！睔g歡立刻被我丈夫的氣憤嚇哭了，直往我懷里鉆，我哄著她，對丈夫說：“你這么大聲做什么？”私底下，我又眼睛潮濕地對他說：“歡歡不懂事你也別那樣對她，這孩子還能活幾年呢？”聽了這話，丈夫也落淚了。給歡歡四處奔走治療的時候，那些專家都是很殘酷地告訴我們，歡歡這樣的孩子活一天少一天。

歡歡一邊猛吃菜一邊模糊地說：“媽媽哭。”丈夫向我臉上看了一會兒，放下碗，問：“怎么了？”我說：“沒什么?！彼t疑了一會兒，又吃起來，只是速度明顯慢了下來，仿佛在應(yīng)付每天必須要做的一件事，又仿佛是吃給我和孩子看。

睡覺的時候，他終于忍不住又問我：“你的報告單呢？”我想，他遲早都會知道這件事，可是這樣冷不防的打擊，他一定是不能承受的。我了解他，在某些問題上，他的承受力比我要差。

窗戶的縫隙里溜進(jìn)了一絲絲的涼風(fēng)，夾著一縷花香。我往他身上靠了靠，頭挨著他的胸口，聽到那有節(jié)奏的心跳，強(qiáng)勁有力。

我說：“強(qiáng)，我要是死了，你會怎么辦？”他立刻警惕起來：“你怎么了？為什么這樣問？”我微微看了他一眼，說：“人都會死呀，我也會的?！彼f：“菲兒，近年關(guān)了，什么死不死的，太不吉利了?！蔽铱酀匦α耍骸半y道災(zāi)難禍福還要選日子來嗎？”他沉默了，攬著我瘦削的肩頭。

我給他看我的病歷和化驗(yàn)的結(jié)果。

強(qiáng)看著看著眼淚就止不住往下掉，他待了一會兒，突然摟緊我，非常絕望，眼淚從緊閉的雙目里不斷流出。

他歉疚地說：“菲兒，你跟著我一天好日子也沒過上，你怎么能這樣就走？你一定要挺到可以醫(yī)好你病的那一天，你一定要挺住！”我像對歡歡那樣溫柔地拭去他的淚，說：“強(qiáng)，你多傻呀！我挺不到那一天的——我根本不想治療?！彼×耍骸澳阏f什么？”我微笑著流淚道：“那樣是在浪費(fèi)錢，家里這些積蓄留給你和歡歡生活和治病吧。”

他一言不發(fā)，默默地坐在那里，痛苦在沉默中延續(xù)著。我知道這是他絕對不愿意的選擇，但是我們這樣的家庭面臨這樣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必須有一個人做出犧牲，去成全其他的家庭成員，而我這個病是最沒有指望醫(yī)好的。

他剛想打開煙盒抽煙，隨即停頓了一下又扔到了一邊，他說：“都是我害了你，我早該戒煙！”他嗓子哽住了，聲音有些異樣，“菲兒，你一定要去治療，你說走就走，歡歡怎么辦？”他說不下去，用手捂住了臉——不想讓我看見他的眼淚。

他曾經(jīng)是一個多么勇敢健壯開朗的男人，我還記得年輕時的他總是樂呵呵的樣子，那樣的陽光。生活是這么的現(xiàn)實(shí)，讓人無奈！

隔壁歡歡在那里突然發(fā)出“咯咯”的笑聲，一會兒又戚戚地低聲哭泣，大約是做夢魘住了。外面淅淅瀝瀝下起了蒙蒙細(xì)雨，屋內(nèi)暗黃的燈光下，我和丈夫相對無言。

03

我在醫(yī)院接受非常痛苦的化療。疼痛、嘔吐、夜不能寐。

同病房還有兩個病友。

一個年長的，正有說有笑的，告訴我今天孫子要來看她，躺了這么多天，腰都躺酸了，起來走兩步。還瞥了一眼開在窗口的梅花，對我笑道：“真好看。”誰知她猛一起就跌倒了，再也沒起來，還沒來得及看他孫子最后一面——不是因?yàn)榧胰艘恢睋?dān)心的癌病去世，卻是因?yàn)槟X出血。死亡來得這樣突然，生命是如此脆弱！一家人都在茫然無措中面對這一切。

另一位病友才六歲，一個可愛的小姑娘。她對我說：“阿姨，我們這樣禿著頭，像電視上的尼姑?！彼?jīng)常表演節(jié)目給這里的病友看，《小燕子》《一分錢》。她看上去那樣有活力，一點(diǎn)都不為自己的病擔(dān)心，她媽媽常常眼睛紅腫著照顧她，她唱歌跳舞的時候，我看到她媽媽在偷偷地抹眼淚。她在一次手術(shù)中再也沒有醒過來。要去手術(shù)的時候，她笑嘻嘻地對我附耳說：“這次手術(shù)完，我就回家了。”她對我招手說：“阿姨，再見！”她媽媽很高興地解釋說：“主刀醫(yī)生說成功率很高?！蹦鞘俏乙姷侥莻€女人唯一的笑——還是有一絲擔(dān)心，但更多的是希望。

他們最后的笑容定格在我的腦海里，身旁的兩張床空蕩蕩的蓋著白布，一樹粉色的梅花映照著玻璃窗，仿佛一幅生動的油畫，遠(yuǎn)處是一片淡墨色潮濕的天。

死亡就在我們身邊，來的時候悄然無聲。很多時候，我們都會忽略，生命還有另一層含義，我稱它為珍惜。

下一個，也許就是我了。

在這樣的時刻，我格外覺得生命的可貴。我走了，便永遠(yuǎn)不能再為歡歡做任何事，那么，趁現(xiàn)在多做一點(diǎn)兒吧。遼闊的天空有幾朵閑適的白云，成為蔚藍(lán)背景下的點(diǎn)綴，偶爾一只小鳥從遙遠(yuǎn)處來，飛向天際。

一天，強(qiáng)對我笑著說：“菲兒，你一定想不到。”看他興致很好的樣子，我也好開心：“什么？”他說：“今天我碰見了大學(xué)時的導(dǎo)師，他無意中看到歡歡的畫，說很不錯?！蔽夷芈犞?，他就像窮苦的孩子一下子撿到了寶貝那樣高興，我又怎么忍心打斷他，告訴他，你真是糊涂，別人出于禮貌的一句話你卻當(dāng)了真。他仿佛看出我不太相信的神情，便很興奮地說：“菲兒，那張畫被作為參賽作品拿去了！”我望著他說：“真的？”他興奮地點(diǎn)點(diǎn)頭，我低頭沉吟了一會。任何事情都要懷最好的希望，做最壞的打算，但是對歡歡，我真的沒有信心，她畢竟是一個弱智的孩子。

在片刻喜悅之余，我嘆息道：“信紙和毛線買了嗎？”他將身后的包放在面前，說：“要是歡歡的畫能獲獎就好了?！蔽覚z查了毛線的顏色，數(shù)了數(shù)信紙，悠悠地說：“等我走了，你要找個好女人來照顧你和歡歡?！?/p>

天空下著小雨，無聲地打在玻璃上，像一個人的眼淚，悄無聲息地滑落。他一陣默然，說：“你往哪走？誰也搶不走你，誰也不能代替你，你是歡歡唯一的媽媽?！彼芟胗靡环N灑脫的口吻來說，可是他的喉嚨不聽話，聲音哽咽。

轉(zhuǎn)眼，已近暖春，枯枝開始發(fā)新芽，我們常去那個草坪遠(yuǎn)看毛茸茸一片綠意盎然，花園里的牡丹、芍藥、四季海棠也正一簇簇地開，滿園芬芳。沒想到，我居然能熬過這個冬天。

但是，我熬得簡直不成樣子。看到鏡子里那個臉色枯黃，眼窩深陷，顴骨高聳的光頭女人，我的眼神瞬間黯淡了，回家的喜悅也變得模棱兩可。我甚至懷疑以前那個如水一般清澈純凈的漂亮女人是否是我自己。

美麗的容顏在滄桑的歲月中消逝，承載了人生的幸福和苦難，快樂和憂傷，于是真正的美沉淀為世事紛擾下的一種底色——醇厚而意味深長。

04

陽光明媚而溫暖，懶洋洋地照著歸心似箭的我，我真恨不得馬上見到歡歡，又有幾分擔(dān)心，這樣的模樣是否會嚇到她，我注意到自己手臂上那顆螺螄骨高高地支了出來。

幾個月沒有見到歡歡，猛然見到歡歡，我緊張又激動。我撫摸她的頭發(fā)，向她臉上一再端詳著。但是歡歡陌生地望著我，懼怕地躲在她爸爸的身后，短短粗粗的小手指牢牢地抓住她爸爸的胳膊——孩子已經(jīng)不認(rèn)識我了，才幾個月的時光。

強(qiáng)有些著急又忍住性子說：“歡歡，是媽媽呀！”硬要拉她到我身邊。一定是太用力，扭疼了歡歡的手腕，她大哭著，嘴里喃喃著：“媽媽，媽媽。”仍然躲藏著從我丈夫身后偷偷地仔細(xì)辨認(rèn)著。我微笑著輕輕拉起歡歡的手，看著她純真的眼睛，緩緩哼唱那首她最愛聽的魯冰花：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媽媽的心肝在天涯/夜夜想起媽媽的話/閃閃的淚光魯冰花……

唱著唱著，歡歡情不自禁慢慢地跟著節(jié)拍拍手了，一下、兩下、三下……我笑著說：“歡歡，你真了不起，你的節(jié)拍打得多準(zhǔn)呀！”歡歡高興了，小嘴咧開笑了笑，點(diǎn)頭撥腦地努力跟著我唱這首歌。

正唱著，歡歡忽然大喊一聲：“媽媽！”我頓時覺得一股熱流襲上心頭，鼻子酸酸的，眼睛也模糊了。歡歡接著柔柔地說：“媽媽好。”我的眼淚滾了下來，我覺得真對不起孩子，我做的最大的錯事就是沒有給歡歡一個正常健康的體魄，而現(xiàn)在我自己又是這樣的情況，在這個世界上也是時日有限，但是孩子還是這樣記得我的好！

命運(yùn)多舛但總還是公平的，它會讓人在絕望的邊緣感受到希望的存在，讓勇于面對人生磨難的人們體會到真正的幸福，領(lǐng)悟到生命的本質(zhì)。冬天已經(jīng)來了，春天也就不遠(yuǎn)了。

歡歡的抽象畫居然真的獲獎了。地區(qū)一等獎，全國二等獎。這真是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連我也不得不對這個孩子另眼相看。我仔細(xì)研究她的畫，又觀察她的日常舉動，但是結(jié)果，我還是覺得她不是什么天才，她就是一個弱智的孩子，她的畫都是隨便而作，我不太看得懂，但是很多人都競相購買。

這世上的事真是讓人萬萬想不到。

隨著畫不斷售出，我們這個特殊的家庭和歡歡這個特殊的孩子引起越來越多的關(guān)注。各種媒體通過種種途徑試圖采訪歡歡，甚至高價讓歡歡曝光。我拒絕了，我不希望我的孩子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我不希望看見歡歡面對陌生人和嘈雜環(huán)境時露出的恐懼面容。

訂單越來越多，強(qiáng)不得不辭去工作整理歡歡的畫，統(tǒng)計財務(wù)，聯(lián)系裝裱，為擴(kuò)大影響并爭取更好的銷路，強(qiáng)還通過自己各方面美術(shù)界的朋友為歡歡辦了一次有規(guī)模的畫展。一段時間下來他瘦了一大圈，但是興致很好。我因?yàn)楦吲d，仍然硬撐著照顧歡歡的日常起居，也因?yàn)槭菤g歡的母親，我在當(dāng)?shù)刈詈玫尼t(yī)院得到最好的治療，費(fèi)用現(xiàn)在全然不是問題，這也是我萬萬想不到的，雖然我沒有給歡歡一個好的身體，可是歡歡卻有能力支付全家人所有的費(fèi)用。

這個家的物質(zhì)生活狀態(tài)有了很大的改善，我在多年前的奢望——?dú)g歡能夠有自我謀生的本領(lǐng)，竟然在不經(jīng)意間成為事實(shí)。

一直老實(shí)巴交的丈夫在多次買賣交易中展現(xiàn)了出人意料的商業(yè)頭腦，他自己也沒有想到秉性純良的他在經(jīng)營女兒的畫展和生意中竟能取得這樣的成就，如果沒有歡歡，大約這一才能也永遠(yuǎn)被埋沒了。

實(shí)際上我的身體越來越不行了，癌細(xì)胞已經(jīng)擴(kuò)散了，早就擴(kuò)散了——我知道。但是我的心情是那樣的好，一點(diǎn)都沒有感受到死神的來臨，我覺得這些年它來到我這兒就停止了，要么就是在我身邊徘徊、繞開、然后離去——雖然它離我并不遠(yuǎn)。

治療一次比一次難以承受，簡直是折磨。強(qiáng)握著我的手，對著枯瘦的我說：“你看，什么奇跡不會發(fā)生？我從教師成了商人，歡歡從一個百事依賴你的人成為社會的藝術(shù)家。你的病也一定會好的，你一定要有信心?！蔽倚χ鳒I點(diǎn)頭，他突然掉過頭去——他一定在隱瞞我什么，早上，我看到我的主治醫(yī)師跟他談了很久。

我雙手捧起他的臉，讓他對著我——我覺得我很虛弱，這樣我都已經(jīng)覺得累了。他滿臉都是淚。我說：“為什么？我并不怕死，我現(xiàn)在很開心。”

門開了，醫(yī)生領(lǐng)著歡歡進(jìn)來了。她現(xiàn)在快三十了，還是一個傻丫頭。她摸著我像蘆柴棒一樣的手臂，輕輕地喊著“媽媽，我愛媽媽”。我親了親她的額頭、眼睛、臉頰，對她說：“媽媽不在的時候要聽爸爸的話。”

我打開床下一個古老的木箱子，里面整齊地疊放著20件毛衣，還有枕下的20封信，我對丈夫說：“每年孩子的生日記得幫我送給歡歡一件新毛衣，這些款式大概是要落伍的，但是很實(shí)用;另外再給她一封信，表示媽媽雖然不在了還是記得她的生日，喜歡跟她說話?！蔽艺f了這一大段話，出了一身汗，靠在枕上哧溜溜直往下滑，強(qiáng)默然扶著我，我說一句，他點(diǎn)一下頭，下巴因?yàn)殡[忍著巨大的悲痛不住地顫抖。我望著他：“我也很對不起你，給你寫了一封信，還沒有完成?！?/p>

我從口袋窸窸窣窣摸出那封信給他，他打開，歡歡也湊過來，我們一起默默地看著：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不要悲傷

不要難過

相信那

快樂的日子就會來臨

……

在一度沉默后，我說：“我不在了，你要找個好女人，相親相愛地過一生，照顧好歡歡。”

強(qiáng)再一次淚如雨下，歡歡看到我們哭她也哭了，她大概不知道，她將永遠(yuǎn)也聽不到媽媽給她唱歌，表揚(yáng)她勇敢，永遠(yuǎn)也不能趁媽媽給她洗腳的時候?qū)⑺疄R濕媽媽的衣裳和臉了。

我戀戀不舍地?fù)崮χ鴼g歡的頭發(fā)，死亡總是相對別人而言的，對于至親至愛的人，它只是轉(zhuǎn)化為另一種看不見的精神力量，我離開，但是我為這個世界留下愛。

這時候恰巧又是暖春，花園里的牡丹、芍藥、四季海棠正一簇簇地開，滿園芬芳。城市的角樓上的風(fēng)鈴在遙遠(yuǎn)處傳來細(xì)碎、清脆的聲音，背后是一片澄澈、空靈的天空。

責(zé)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