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籠花詩
這些從地里長出的燈籠
紅到了骨子里,不像那些碰不得的
俗物,一摸就脫色,連洗手的水
都紅得有了胭脂氣。大地的紅燈籠
被藤蔓的立柱和繩索
掛在我家小小花園的東北角
風吹不熄,雨淋不滅
連頭頂三尺的雷電,也不能令她們因失火
而大驚失色,及至殃及池魚
因為她們的存在,我家總是
大紅燈籠高高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天天都是節(jié)日。我家花園有很多花
但地下室的天窗能看見的唯一花
正是燈籠花。如此,地下室
這間二三十平米的圖書館,其形而下的
無奈與苦楚,剛好被形而上的美學止損持平
今年夏天,郎酒莊園,我們
提著燈籠上山,把洞藏了一億年的老酒
找了出來,把黑夜照成了白金
即便這樣。即便我家的燈籠
晝夜長明,還是有許多物事,譬如
藏在內心的東西
依然是提著燈籠也難找
四季檸檬詩
來自陽光城的花市,較之
農事中那些普遍的樹種,除了
自帶陽光,她一年四季都開花、掛果
由紫而白的花—那些因,與
由青而黃的果,在綠葉的唱詩中
生長著天空的循環(huán)術和
大地的輪回因果。她在我花園國度的位置
屬于中央地帶。既照耀四面八方的萬物
又被一群植物的兄弟姐妹拱衛(wèi)
作為身份高貴的公主
她年歲不大,個頭較小,卻承載得起
滿天的風水、祝福和黃金的果實
更重要的,她是我的時間、眷顧和親人
我血緣的另一種生長方式。是的、是的
我長孫女名字中的那個檬字
一方面是檸檬的檬,另一方面
還是檸檬的檬
夜來香詩
我家有兩棵夜來香,花園一棵
三樓露臺一棵。據(jù)說她們的香氣
白天也有,但我從沒與聞。那些
纖細、白凈的鉛筆和龍爪,融入了
天色與陽光的祖國?而一到夜晚
全世界都是白色的香氣。她們把夜晚照得
比白天都亮,一如蜀地的太陽
讓我慵懶、迷幻、沉醉、不能自拔
她這種晝伏夜出的習性
像什么呢,小偷,劫匪,妓女
還是海洛因攜帶者?三樓露臺這棵
比花園那棵更喜走動
她成了我書房兼臥室的???。當我終于知道
長時間與她混在一起,夜不歸宿
會引起頭昏、咳嗽,乃至氣喘、失眠
我怕了,陷入對夜的恐懼和
更深的依戀。用整整一個秋季
我做出了自己的選擇—不是把露臺這棵留下
或棄之若敝履,而是移栽花園
讓她們姊妹緊緊相擁,再不分離
現(xiàn)在,我基本只在光天化日
回應夜來香的張望。愛的毒性與分寸
讓一名貪婪的夜賊,在身體的囚籠
從善如流?,F(xiàn)在,是另一種夜來香的夢香
伸出玉手,拉我上眠床
—那是鄧麗君的民國的夜來香
幸福樹詩
把幸福樹起來,樹得又高又多
三圣鄉(xiāng)綠化老板的建議性說辭,讓我不敢
也彈屏不出一個字的異議。于是乎
花園、露臺、陽臺乃至門廳
全有了幸福的身影。仿佛,從負一樓到
三樓,長在我家這棵建筑大樹上的
枝葉、小鳥、藍天、陽光和靜謐
全是幸福。建筑里的人生和運道
全都穿上了幸福的衣袍—被幸福附體
幸福樹的名字,聽上去像圣誕樹
她還有一個名字,叫綠寶,也挺洋
但更多的,是無數(shù)土里巴嘰的稱謂:
菜豆、辣椒、山菜豆、苦苓舅、接骨涼傘……
顧名思義,在一株植物看來
幸福就是吃食、無疾和
大樹底下好乘涼的安全與舒坦,不知
何方大神,將我家幸福的葉片,抹了一層
厚厚的綠油,讓她一年四季都閃閃發(fā)光
她也掉葉,但我從無睹見。也
開花,但我從未留意。也派發(fā)香氣
但我從沒參與。我家,樹有那么多幸福
卻不能感知,更無法說出—與此相反
多年前,那粒比骨屑都小的痛感
讓我至今刻骨銘心
黃桷蘭詩
車停在紅綠燈前,一分鐘不到的間隙
就有賣花姑娘,車叢中穿梭
將一串白花伸進車窗。買與不買
芳香都留在車內。成都平原
那串純白、冰雪、溫馨的花語,要么
梔子花,要么黃桷蘭
在我的花園詩中,已寫了梔子花,現(xiàn)在
我要寫一首黃桷蘭
這首黃桷蘭的宅子里,住著兩棵
黃桷蘭:一棵花園,一棵三樓露臺
在風的傾向性運動中
磅礴浩瀚的香氣,將花園拉升到了
三樓的高度,把三樓露臺
下沉到了花園的層級。香氣
高矮在二樓劈頭相遇,先合攏,再分走
像繁復、高難的光合作用。二樓被置換
不再是二樓—成了新鮮、老舊香氣的
茶馬古道。那一天,我看見
具象的綻放中,間雜著柔軟的子彈頭
我多么想,被花香的子彈頭穿過,死去活來
成為花香中最困難的那一部分
櫻桃詩
這棵櫻桃是春夏之交栽的
栽的時候,滿樹都是諸神的綠葉
她的身體,只有酒瓶那么粗
手足正被蟲害折磨。她在花園中的位置
靠著東邊的柵欄—那是去年
一棵棗樹的位置。而那棵棗樹
已莫名死去—櫻桃的到來
相當于陽歷給陰歷填房?又或者
是作為花園主人的我,為棗樹寫下的
續(xù)篇和悼詞?櫻桃好像知道了自己的
新身份、新存在,遷來沒幾天
就開始掉葉,葉還沒落地
便發(fā)出淚水的尖叫。她那么年輕
卻像了先前的那棵棗樹和一些瘦弱的老人
看能不能捱過這個冬天
捱過了就捱過了,那當然好
捱不過,我就往空空的樹窩栽一株
一年四季不落葉的橘
讓我的懷念存活在老地方
活得比橘樹的掛果期都歡實和長
凸凹,本名魏平,生于都江堰。詩人、小說家、編劇。出版有詩集《大師出沒的地方》《蚯蚓之舞》《水房子》,長篇小說《大三線》《甑子場》《湯湯水命》,中短篇小說集《花兒與手槍》,散文集《紋道》,批評札記《字簍里的詞屑》等20余部,其中獲獎圖書7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