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玉光
一
一個詩人或一首詩,總是在被閱讀的那一刻起才真正成為一個詩人或一首詩。詩人陳人杰的詩正是在我的反復閱讀中漸漸隆起在漢語言的高原之上。他在自己的詩集《山海間》序詩中引用了詩人昌耀那宛若星光的詩句“亞細亞大漠,一峰連夜兼程的駱駝”。這無疑是地球上最年輕的高原上兩位詩人的相互致意。海德格爾說詩人的天職是還鄉(xiāng),而昌耀那“天涯的獨輪車”上,也一定滿載著無數(shù)歸鄉(xiāng)者的行囊。其中,亦有詩人陳人杰的。他寫下了這樣的句子,“但只有西藏被喚作故鄉(xiāng),故鄉(xiāng)之上還有故鄉(xiāng)”。(《序詩》)這里的故鄉(xiāng),自然是地理的也是精神的,但詩人將“故鄉(xiāng)”一詞如此險峻地排列在一起,已經(jīng)明顯讓人感受到了他那顆迫切回歸原鄉(xiāng)的赤子之心,不再是風,不再是幡。他的《游子吟》只有短短三行,卻充滿了生命的光輝,“生如飛雪/如世界屋脊揮灑萬頃星空/死如大洋西岸款款而度的一彎新月”。
二
布羅茨基發(fā)現(xiàn),一首詩是某種必要性的結(jié)果,“它是不可避免的,其形式也是不可避免的”。這句話在我閱讀陳人杰詩歌作品的時候突然跳了出來,作為一種恰如其分的旁批,正好解釋了詩人寫在《山海間》的這些詩篇絕非偶然。從《西藏書》到《山海間》,作為一個閱讀者,看到的是一個詩人先是在鏡中后來卻成了鏡子本身,這樣的結(jié)果似乎正是詞與物本自一體的絕佳證明。在《西藏書》里,我們會讀到一個詩人傾心的獨白與贊美,但也會感覺到那僅僅是“一生,生于羽毛,困于翅膀,它已使盡了所有的力氣,仍不能變成一道光向太陽奔去”,僅僅是“如苦膽高懸,衰老的榮耀帶著年輕的夢幻”(《鷹》)。里面有熱愛,但顯然更多的是來自一個人的體溫與雪山的凜冽在進行著某種隱秘傳遞;里面有疼痛,卻更像是一個朝圣者義無反顧地踏在了荊棘之路上。而在《山海間》里,雪山已經(jīng)回到了石頭,在瀾滄江、怒江、金沙江的濤聲中,詩人轉(zhuǎn)身注意到了“露珠是一座廟宇”(《錯鄂湖》)。在讀到《凍紅的石頭》這首詩時,我突然停下來,走到了屋外,置身于秋日的星空下。我知道,這不是詩人但丁看到的星空,也不是詩人陳人杰面對的星空。然而,它是星空,是讓無數(shù)的詩人獻詩無數(shù)的星空。然而,詩人的目光不僅僅是停留在高處,每一個詩人最終會將高處的光芒還給低處的事物。借著這照亮孤獨的光芒,詩人陳人杰看見散落在高原上的石頭,像童年的自己,像老去的父親。它們沉默著,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它們似乎“從不需要人類那樣的語言”,然而它們的語言又一次次被詩人翻譯出來。對這首詩而言,作為作者的陳人杰,更像是一個忠實的翻譯者。一塊石頭與另一塊石頭的關(guān)系,則仿佛是昭示著天地間生生不息的生命傳承。那些安靜的石頭,自然是因為流淌著時間的血液才被凍紅。很顯然,詩人陳人杰在西藏生活十年后,已經(jīng)生根了。老子說“歸根曰靜,靜曰復命”。這不單單是一種智慧,而是回到了生命的本源狀態(tài)、天真狀態(tài)。如此安靜的表達,是一個歸鄉(xiāng)者必然要完成的靈魂對話,他不再刻意去認領(lǐng)來自語言的賜予,他只是回到了語言的根部,像一個高原上的守夜人,獨自點燃一堆篝火,讓自己先融化在地老天荒的寂靜中。金代元好問曾這樣論詩,“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边@樣的天然與真淳,也必然會在一個詩人的某個寫作階段悄悄來到他的詩句中,作為他歸鄉(xiāng)途中的醒目路標。
高原并不寂寞/世界上,不存在真正荒涼的地方/孤獨,只是人感到孤獨/一天夜里,我看到星星閃爍的高處/雪峰在聚會/又有一次,我從那曲回來/看見曠野里的石頭凍得通紅/像孩童的臉。而另一些石頭黑得像鐵/像老去的父親/它們散落在高原上,安然在/地老天荒的沉默中/從不需要人類那樣的語言——《凍紅的石頭》
三
與其說《山海間》是一部詩集,不如說它是一部結(jié)構(gòu)獨特的長詩。詩集《山海間》由三部分構(gòu)成:世界屋脊的瓦片下、山海間、饋贈與洶涌。這三部分構(gòu)建了一個記憶的空間。維特根斯坦認為哲學家的工作是為了某種特定的目的采集回憶,而我則傾向于詩人的工作是讓記憶發(fā)出光芒??梢哉f,詩人陳人杰讓這樣一座精心構(gòu)建的記憶金字塔發(fā)出了詩的光芒。
愛爾蘭詩人葉芝以《駛向拜占庭》與《拜占庭》完成了自己不朽的靈魂寫作,讓我們有幸目睹一只語言的金鳥飛翔在詩歌藝術(shù)的叢林里。而每一位詩人努力一生,也無不懷揣這樣的夢想與理想,渴望寫出能夠同時放得下自己身體與心靈的那一部作品。比如但丁之《神曲》、彌爾頓之《失樂園》、歌德之《浮士德》、艾略特之《荒原》、里爾克之《杜伊諾哀歌》……
從水波粼粼的西子湖畔到雪峰皚皚的高原之巔,詩人陳人杰一直想完成“兩個天堂的對話”。如果說《西藏書》搭建了一個對話的平臺,《山海間》則是自然而然開始了這樣的對話。在一系列直接以藏地地理名詞作為詩題的篇什中,詩人陳人杰以近乎粗糲的詞句直逼生命的高原與高峰,呈現(xiàn)出一種大巧若拙的磅礴氣勢,以雄渾有力的靈魂書寫替代了以往的迂回抒情,裸露出圖騰般的高原質(zhì)地,讓這些詩篇裹挾著雪山冰川風暴呼嘯而來,帶來了一種宏大而又遼闊的語言氣象與語言疆域,又似乎是在盡情釋放著漢語的榮光。這正是屈原以來漢語詩歌那令人驕傲的筋骨在青藏高原上伸展開來,同時又將被時間遮蔽的事物敞開在語言的家園,在他的詩中,“細小、慢、純粹的寧靜/成就天地大美”“高冷、孤絕,是永生之卵”(《米堆冰川》);在他的詩中,“天地靜謐/我是一,也是萬千丘壑”(《桑丹康桑雪山》)。對于西藏,詩人陳人杰是一面語言的鏡子,對于陳人杰,西藏是一面青銅的鏡子。這樣的相互凝視,讓詩人回到了“一”之中。詩人說,“我于一滴水中/探究那改變了世界的力量”(《康慶拉山》)。這樣的言說,就像冰川紀突然有了融化之心,那種不可遏制的澎湃與洶涌瞬間抵達了閱讀者的心扉。
卓瑪拉山、陳塘溝、吉隆溝、嘎瑪溝、雍則綠措、錯鄂湖、米堆冰川、扎曲河、金銀灘草原、麥地卡、慈覺林、桑丹康桑雪山、伊日大峽谷、孜珠山、比如、加玉大峽谷、卓瑪朗措、通天河、布托湖、康慶拉山、薩普冰川、拉魯濕地、曲登尼瑪、約雄冰川……這樣一串閃爍著雪域之光的地理名詞,簇擁著一位高原行者在山海間行走著,并不時與其在世界屋脊的瓦片下進行著靈與肉的對話。我相信這樣的對話是近乎透明的,我也相信這樣的碰撞必然帶來源源不竭的能量。在一個詩人的寫作生涯中,總會遇到無法揮灑自如的瓶頸,也一定會找到云在青天水在瓶的那種超然感覺。也許,詩人陳人杰在遇到雪山的那一刻起,就已經(jīng)成為了另一座雪山。他將自己的生命情感凝聚成了雪山上的高峰,晶瑩剔透,與頭頂?shù)男浅揭黄鹈髁疗饋?。于是,詩人寫道,“我的眼睛明?因為此刻黃昏也明亮起來”(《吉隆溝》)。有詩以來,詩人就像是在塵世低飛的螢火蟲,不斷的把自己的微光獻給這個世界。在《光的譜系》一詩中,詩人有一行簡短的題記:“2019年9月21日,八宿縣林卡鄉(xiāng)葉巴村75戶貧困戶整體搬遷至縣城西巴村”。這是詩人之光來到了低處,為我們帶來一個時代的剪影,也帶來了酥油燈下的祝福,“搬家,搬至心靈深處。”
四
與艾略特將自己的《荒原》獻給最卓越的匠人埃茲拉·龐德不同,在《山海間》這部詩集的扉頁上寫著,“獻給妻子徐穎蕾、女兒陳一天、兒子陳在今”。
這是一個歸鄉(xiāng)者在向故鄉(xiāng)說出自己心頭的秘密。
也許世上的詩只有兩種:情感之詩與智性之詩。詩人陳人杰都寫下了。這首《與妻書》是一首足足寫了一百八十行的長詩,在與妻子的對話中,詩人深情地發(fā)問,“愛是什么?耳鬢廝磨/還是犧牲取義?”也許,世界上所有的詩篇加起來,已經(jīng)寫下的,即將寫下的,正是對何為愛的委婉回答。
分別生活在兩個天堂的一對愛侶,愛可能只是兩根白發(fā)的相互照亮,又或者是兩個人的夢境在某時某刻成為同一個現(xiàn)實。這樣的對話已經(jīng)是一首沒有結(jié)尾的長詩。正如詩人自己所寫,“所有詰問,一開始是聲音/最后是花朵”(《唐卡》)。
詩人在《上學路上,給兒子在今》中與兒子這樣對話,“通往知識的枝蔓很多/但真理的樹干只有一條”。在另一首寫給兒子的詩《多米諾骨牌》中,詩人陳人杰告訴兒子,“近望不到遠/后方看不見前方/正面始終站在背面”。
這不只是一個父親寫給兒子的詩篇,這也是一生二,二生三的大道之光通過詩歌這語言的燈籠在照耀我們的心靈。無論是山是海,還是山海之間的長路小徑,無不因這樣的光芒加冕而成為了詩的分行形式。詩人希尼說,“在某種意義上,詩歌的功效等于零——從來沒有一首詩阻止過一輛坦克?!钡又终f,“在另一種意義上,它是無限的。”
五
我想應該這樣來理解山與海:它們既是時間的,又是空間的。我們既可以從大海中提煉遼闊,又可以從高山上領(lǐng)悟巍峨,但滄海化為險峰的時候,億萬年的時間就已經(jīng)隱于其間了。
詩人陳人杰以《山海間》作為自己的獻詩,也許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隱喻。他一邊跋涉在歸鄉(xiāng)的途中,一邊讓身體與靈魂對話,儼然像來自雪山的河流一邊流淌一邊誕生了兩岸。他說自己是“替一行迷途的句子尋找棲息地”(《比如》),他已經(jīng)找到了。
他的詩總能使平常事物迸發(fā)出飛濺的火花,也總能讓細微的事物借助高原的海拔聳入云端。讀《山海間》,總是讓人在不經(jīng)意間進入一座神圣的殿堂,感受到道不遠人的智慧之光。尤其是那種如大河源頭般的語言氣息撲面而來時,塵世間的塵埃瞬間都無影無蹤了,頓覺天地寥廓,萬物有靈。我迷醉于這樣的詩句,“云在天上也站不住/石頭總能落地生根”(《云》);“石頭在天上吃草/草,要吃掉石頭剩在人間的山脊”(《石頭在吃草》);“但雅魯藏布只有一條/淚水卻有兩行”《出發(fā)》;“因為你,詞語如星座/生命藤蘿化作通天火柱”《夢回羌塘》;“扎曲河經(jīng)過故鄉(xiāng)/它流向哪里/哪里就是歲月的裂隙”《扎曲河》;“一次次,為神秘感召/肺腑顛沛流離,詩如雪崩”(《桑丹康桑雪山》);“爬上過古老的星空,知道/偉大的軟肋在哪里/我的一生很短,但痛苦更動人”(《草》)……詩人陳人杰就像一個語言的煉金術(shù)士,隨時會捧出鉆石般的詩句,更像一個雪域高原上最真誠的主人,虔誠地為高處的神靈獻上語言的哈達。
作為一個詩人,陳人杰已經(jīng)從東海之濱走到了世界之高原,他望到的遠方也一定比遠方更遠。也許,他未來寫下的正是他在從前寫下的詩行后面另起一行,“從江南到萬圣之巔,行者的高原/以一己之力,將世界屋脊緩緩撬動”(《致昌耀》)。
責任編輯:索朗卓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