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
深秋時節(jié)的一天后晌,朱先生在書院背后的原坡上散步,金黃色的野菊花開得一片燦爛,坡溝間彌漫著馥郁的清香,遍坡漫溝熱烈燦爛的菊花掩蓋不住肅殺的悲涼。他看見一輛汽車在河川公路上自西向東急駛,攪扇起來的滾滾黃塵驟起四散,汽車開到書院對面時卻放緩速度,在滋水河邊上停下來,一個人挽起褲子涉水過河,沿著通往書院的彎彎小路走上來,朱先生看清他的衣著原是一位軍人,便轉(zhuǎn)過身依然瞅著山坡和河川深秋時節(jié)的田園景致。這里寧靜安謐的田園景致與整個即將淪陷的中國是如此不協(xié)調(diào),他無法理解如此泱泱大國如此龐大的軍隊怎么就打不過一個彈丸之地的倭寇?看門的張秀才在書院圍墻外的坡田上呼叫他:“你的學(xué)生鹿兆海來咧——”朱先生撩起袍襟急步走下坡來。
走進書房,鹿兆海神情激動地說:“先生,我想請你給我寫一張字兒——”
朱先生輕淡地問:“你大老遠兒從城里開上汽車來,就要這一張字兒?”鹿兆海誠摯地說:“是的,是專意兒來的?!敝煜壬{(diào)侃地笑笑:“你不覺得劃不著嗎?為我的那倆爛字值得嗎?”鹿兆海并不覺察朱先生的情緒,還以為是先生素常的偉大謙虛,于是倍加真誠地說:“我馬上要出潼關(guān)打日本去了,臨走只想得到先生一幅墨寶。”朱先生揚起頭來,急不可待地問:“你們開到啥地方去?”鹿兆海說:“中條山?!?/p>
朱先生從椅子上站起來,滿臉滿眼都袒露出自責(zé)的赧顏:“兆海,請寬容我的過失。我以為你們在城里閑得無事把玩字畫?!甭拐缀_B忙站起扶朱先生坐下:“我怎么敢怪先生呢!我們師長聽說我要來尋先生,再三叮囑我,請先生給他也寫一幅。他說他要掛到軍帳里頭……”朱先生的臉頰抽搐著,連連“哦哦哦”地感嘆著,如此受寵若驚的現(xiàn)象在他身上還未發(fā)生過。朱先生近來常常為自己變化無常的情緒事后懊悔,然而現(xiàn)在又進入一種無法抑制的激昂狀態(tài)中,似乎從腳心不斷激起一股強大的血流和火流,通過膝蓋穿過丹田沖擊五臟六腑再沖上頭頂,雙臂也給熱烘烘的血流和火流沖撞得顫抖起來,雙手顫巍巍地抓住兆海的雙肩:“中條山,那可是潼關(guān)的最后一道門扇了!”鹿兆海也激昂起來:“要是守不住中條山,讓日本兵進入潼關(guān)踐踏關(guān)中,我就不回來見先生,也無顏見關(guān)中父老?!?/p>
朱先生滴水入硯親自研墨,鹿兆海要替朱先生研墨遭到無聲而又堅決的拒絕。朱先生控制不住手勁,把漸漸變濃的墨汁研碾出硯臺。朱先生親自裁紙,裁紙刀在手中啪啪顫著,從筆架上提起毛筆在硯臺里蘸墨,手腕和毛筆依然顫抖不止。朱先生挽起右臂的袖子,一直捋到肘彎以上,把赤裸的下臂塞進桌下的水桶,久久地浸泡著,冰涼的井中水起到了鎮(zhèn)靜作用,他用布巾擦擦小臂,旋即提筆,果然不再顫抖,一氣連筆寫下七個道勁飛揚的草體大字:
砥柱人間是此峰
朱先生停住筆說:“這是我寫的一首七絕中的一句。我剛中舉那陣兒年輕氣盛,南行回來登臨華山誦成的?,F(xiàn)在我才明白,我連一根麥稈兒的撐勁都沒有,倒是給你的師長用得上。”鹿兆海也情緒波動,淚花涌出。朱先生重新鋪就一張橫幅,蘸飽墨汁再次毅然落筆:
白鹿精魂
朱先生寫完放下毛筆,猛然抬起手咬破中指,在條幅和橫幅左下方按蓋印章的部位,重重地按上了血印。鹿兆海吃驚地看見朱先生中指上滴滴答答掉到字畫上的血花兒,撲通一聲跪下去:“朱先生放心,我一定要拿小日本一桶血賠償先生……”朱先生愴然吟誦:“王師北定中原日,捷報勿忘告先生哦!”
(選自《白鹿原》,有刪改)
訓(xùn)練
1.圍繞“題字”,選文中朱先生的情緒和行為有哪些變化?
輕淡調(diào)侃——(? )——激動題字——(? )——愴然吟詩
2.簡要分析朱先生的人物形象。
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