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美
“九一八事變”那年,我們家住進了一個傷兵。說他是兵,其實并不準確,他應該是一個警官。這個警官姓宋,在阻擊日本兵進攻沈陽的戰(zhàn)斗中,宋警官帶領隊伍奮勇抵抗,在裝備低劣又無援兵的情況下,隊伍傷亡過半,宋警官被鬼子的炮彈炸成重傷。爺爺是個老郎中,最為拿手的是治“紅傷”,宋警官就被送進我們家里搶救、療傷。
宋警官剛到我們家的時候,渾身是傷,像一個血葫蘆,脈息微弱,氣若游絲,讓一向能使人枯骨生肉的爺爺都有些麻爪。因為戰(zhàn)事吃緊,抬他來的幾個灰頭土臉的警察齊刷刷地給爺爺跪下,頭磕得山響,沙啞著嗓子喊:“神醫(yī),快把他救活吧,拜托您啦!”外面的槍聲更急了,幾個警察憤然而起,瞪著紅眼睛,揮舞著匣子槍,直奔前線而去。
醫(yī)者父母心,爺爺像搶救兒子一樣搶救宋警官,硬是把宋警官從鬼門關一點點拉了回來。接下來,爺爺像護理兒子一樣悉心照料宋警官,從清洗傷口到涂抹膏藥,從灌草藥湯到揉捏筋骨,再到喂粥食擦屎端尿,沒用別人伸手。宋警官奇跡般地活過來了,月余后,已經(jīng)能夠下地走動了,飯食也漸漸吃得多了。這個時候,江橋抗戰(zhàn)一觸即發(fā),宋警官不顧身體虛弱和爺爺?shù)姆磳?,?zhí)意要去黑龍江投奔馬占山的部隊,上戰(zhàn)場殺鬼子。
臨行前,宋警官鄭重地解下腰間的玉玦,雙手捧給爺爺:“老人家,這是我的傳家之寶,請收下。”
“如此貴重之物,我豈能收納?”爺爺擺手,連連拒絕。
宋警官說:“我在閻王殿里走了一遭,沒有你老人家,我就回不來了。這塊玉玦放在你手里,既是對你老人家救命之恩的感謝,也是對你老人家的敬重和信任?!?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3/07/10/qkimagesbhyabhya202203bhya20220306-1-l.jpg"/>
爺爺?shù)氖謹[得更急了:“禮重了,禮重了!我們都是中國人,救死扶傷更是醫(yī)者的本分,如此重禮受之不起,受之不起呀!”
宋警官說:“此一去黑龍江兇險萬分,很可能性命難保,玉玦在我身則很可能會落入敵手。若由老先生代為保管,我便再無后顧之憂,可奮勇殺敵。如果我命大,趕跑了小鬼子,我再來取?!?/p>
爺爺猶豫著:“那……那請讓我轉(zhuǎn)交給你的家人吧?!?/p>
“我的家,”宋警官痛苦地搖著頭,“我的老爹老媽都不在了,他們都被鬼子殺害了。我那三歲的兒、我那懷孕的妻……這國仇家恨,我要和小鬼子清算。”
爺爺抱住宋警官,老淚縱橫。
“老人家,如果我回不來了,你就把它傳給你的后代?!彼尉贈Q絕而去。
江橋抗戰(zhàn)極其慘烈,東北也很快淪陷,宋警官再無音信。
這一年臘月底,鬼子的部隊開進了我們的縣城,把爺爺綁在城門外的大槐樹上,要他交代宋警官的秘密。任憑鬼子皮鞭抽、棍棒毒打,任憑灌辣椒水、紅烙鐵用刑,爺爺咬碎了牙,和著血水往肚子里咽,就是一聲不吭。鬼子兵氣急敗壞,填了我們家的水井,燒了我們的房屋,還把爺爺拖到大洋河,摁著他的頭往冰窟窿里塞。爺爺掙扎著,嘶叫著沖我們喊出了最后一句話:“記住,它姓宋,姓宋……”我那崇尚英雄的爺爺,他那瘦小的身軀從此和大洋河融為一體。
每年臘月底的那幾天,我都會悄無聲息地趴在明鏡似的冰面上,聽厚厚的冰層下面那奔流不息的河水聲,仿佛就聽到了爺爺?shù)穆暵暫艉埃骸八巍巍巍?/p>
我當時沒有明白爺爺?shù)囊馑?,后來爸爸說:“你爺爺指的是那塊玉玦,要切記,它姓宋?!?/p>
我們一家人被日本鬼子害得流落街頭,爸爸懷揣玉玦,帶著我們靠賣苦力勉強過活,直到新中國成立。
爸爸臨終時,把那塊玉玦交到我的手上,對我和兒子說:“這不是咱家的,是一個姓宋的警官的?!?/p>
“那為什么不還給人家呢?”九歲的兒子眨著眼睛問。
爸爸說:“那個宋警官打鬼子去了,這一去,快九十年了?!?/p>
兒子又說:“那去找他呀!”
爸爸撫摸著兒子的小手,目光慈愛,輕輕地說:“我的好孫子,別急,爺爺這就去找他。不過,找到他他肯定也不會要的,他會說:‘請你代我好好保管吧,千萬千萬別弄丟了。”
我看到,兒子一臉嚴肅,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責任編輯 吳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