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劍
上了飛機,坐定,林知月從手包里掏出《瓦爾登湖》看。沒看兩頁,困意就圍攏來。她把書插進前排的座兜里,往后一仰,飛機還沒上天,就睡著了。
“快點,把帽子帶好。”許秋華用手扯了一把林知月的帽耳,隨手又從炕上拽下林知月的圍巾,把林知月包得只剩下眼睛。
門外傳來表舅的聲音:“姐,車套好了!”
許秋華“哎”一聲,推著林知月往門外走。
表舅母在身后絮叨著跟出來:“住在這唄,姐,這么晚了,趕回去都得后半夜了,天又冷!”
許秋華忙擺手:“不住了,你還不知道你姐夫?咋也得趕回去。”
牛車在雪夜里晃晃悠悠。銀色的月光晃落在雪上,晃得人起了瞌睡。
許秋華攏一攏林知月:“別睡,睡著了,容易著涼。”
說完,揮一把鞭子:“啾——啾?!?/p>
鞭子落在牛屁股上,牛一抖,緊趕幾步。
林知月偎在許秋華懷里,使勁眨眨眼睛。
再一眨,牛開始在月光里奔跑。月光碎在眼睛里,雪夜晶亮一片,耳邊是許秋華的驚呼聲:“吁——吁——吁——”
忽地,整個月夜成了一道閃亮的光。林知月飛出去,右側(cè)的胯骨撞在樹田里裸著的石頭上。
她一驚,醒過來。飛機遭遇了氣流,正在顛簸。她的情緒還在夢里,惶惶然地怔著。把頭轉(zhuǎn)向窗外,烏色的云一朵摞著一朵,綿厚悠長,給人一種“掉進去也會被溫柔地接住”的假象。飛機在攀升,倏一下,云層被撕開,太陽跳到眼前,明亮的光直逼過來。她只好把頭轉(zhuǎn)回去,靠在舷窗上,動也不動。
見到他,該說什么呢?她忽然坐正了身子。這個問題,她怎么會才想起來?此前,她是被胸腔里的一團火驅(qū)著。這團火在她得知李懷遠的住址和電話后,開始在胸腔里燃燒。趁著火勢,她編排了一個“帶母親去看病”的理由,跟學(xué)校請了假,將手頭著急的工作托付給同事,便立即訂了機票。什么都沒來得及想,耳邊只有一個聲音——見到他。
見到他之后呢?
當飛機在高空行駛了上千公里后,她才終于想到這個問題。
想到了又能怎么樣?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她發(fā)出來了。余下的問題,只好交給他。林知月想到這,索性又閉了眼睛。
飛機降落,“咚”一聲觸地。她的心臟像是收到了訊號,開始“砰砰”跳。長呼一口氣,讓手上的動作慢下來,不經(jīng)意一些——把書收進手包,把包斜跨到肩上,接下來,慢慢起身。
她扶著椅背站起來,蹵到走道,探身去取行李。手正伸出去,背后響起聲音:“我?guī)湍??!?/p>
她接過箱子,抬頭說了聲“謝謝”。幾乎無一例外,這種時刻,她總會受到幫助。她無奈地笑一笑,誰讓她這么矚目!那個該死的月夜。
許秋華把饃饃從鍋里撿出來,放進籃子,用布子蓋好,又從身上解下圍裙,抖一把,掛在掛鉤上,然后走到房間門口,倚著門框,對著林輝的背影說:“孩子說腿疼得厲害,要不去州上看看?”
林輝伏在一張脫了漆的木桌前,聽到許秋華的話,頭也沒抬:“再等兩天吧,這陣局里太忙了?!?/p>
“已經(jīng)等了好幾天了,孩子晚上疼得睡不著呢。”許秋華仍站在房間門口。她帶林知月去過縣里醫(yī)院,醫(yī)生說,得去州上醫(yī)院看,可能要做手術(shù)。
“州上?”林輝下班后,聽許秋華這么說,用手摸摸林知月的大腿一側(cè),皺著眉頭,“那等兩天吧,等忙完這陣,我跟局里說一聲,讓小李開車帶我們?nèi)??!?/p>
“疼嗎?”他問林知月。
林知月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她從林輝蹙著的眉頭里看得出他的不耐煩和厭惡。她看看許秋華,再看看林輝,剛準備開口,林輝已經(jīng)從她床邊站起身:“那就這樣,過兩天再去?!?/p>
林知月把嘴里的“有點兒”吞回去,點點頭。許秋華也點點頭。
可是這次,許秋華想堅持一下。她又道:“要是把孩子耽誤了,可是一輩子的事兒?!?/p>
林輝繼續(xù)伏在書桌前,手里的筆在稿紙上迅速地移動。等寫完最后一個字,他蓋上筆帽,把筆朝桌上一推,才轉(zhuǎn)過身說:“摔一下能摔出多大的事兒?我們馬上馬下摔了多少次,現(xiàn)在不也好好的!說了等忙完這陣就等著,還說什么呢!”他的語調(diào)不重,卻一個字一個字砸在人身上。
許秋華聽了,撣撣袖子,嘆口氣,回身去廚房。
過兩天,再過兩天。林知月覺得自己的呻吟都不合時宜,咬牙,一一咽回去。許秋華問她:“腿疼嗎?”
她說:“不太疼?!?/p>
說疼有什么用?還不一樣得等著,等林輝空下來,想起來。這一會兒,她的呻吟,她的疼,只能讓許秋華難堪、自責(zé)、垂淚??蛇@些,有什么用?
他們到底去了州上。醫(yī)生舉著片子看一看,捏捏林知月的大腿側(cè),問:“疼嗎?”
林知月?lián)u頭。真的是不疼了。幾天前就不疼了,只是走路一高一低,一高一低。
醫(yī)生又說:“咋不早點來?早點來,或許還能治好,現(xiàn)在……”他頓了頓,看看林知月,眼睛里全是憐惜:“回去吧,等以后醫(yī)療技術(shù)更先進了,看看有沒有啥辦法?!?/p>
三個人沉默地坐進車子。一路上誰也不說話,像是誰說話,誰就破壞了某種約定。
很多年之后,林知月都記得那一天車窗外的風(fēng)景。一塊塊麥田綠至遠處的雪山腳下。大片大片的土地裸露著,在等待鋤頭、鐵锨、種子。已經(jīng)是春天了么?她從沒出過那座縣城。她不知道,那座縣城之外的春天原來從3月就開始了。如果那個月夜,沒有雪,沒有晃在雪上的月光,那她……會撞上那塊石頭嗎?那她,會成為一個瘸子嗎?
她的眼淚開始止不住地掉,一串串從臉上滾落下來。
她聽到背后許秋華擤鼻涕的聲音和啞在嗓子里的嗚咽。她沒有轉(zhuǎn)過頭去。這種時候,她不敢轉(zhuǎn)過頭去。若是眼淚和眼淚撞到一起,該說些什么?
因此,她一次也沒有回頭,甚至不擦眼淚。連擦眼淚的動作都顯得唐突,像是在乞求關(guān)注、同情。她不需要這些。
可是自此,那些或愛或憐的關(guān)注的、同情的目光,卻像黏在衣服上的泡泡糖,憑她怎么甩,也甩不掉。
林知月在李懷遠家附近找了家快捷酒店。放好行李,洗臉,化妝。一筆一筆精心地描畫眉毛、眼線,再涂口紅。玫色的好一些?不顯得刻意,也不招惹眼目。抿抿嘴唇,好了,就這樣。
林知月看看鏡子里的這張臉,眉黛唇紅,明眸皓齒。它得到過多少贊美!她自己看著,也要忍不住贊嘆:老天真是厚待這張臉。
可惜了,是個瘸子!她笑。這句話不知道被多少人在心里咀嚼過,那些個欲言又止的表情,那些個落在身上躲閃而好奇的目光。真是難為他們。
打開窗戶,窗外的喧囂浪一樣一波波涌進來。林知月俯身看窗下的街市。理發(fā)店門外的霓虹燈一圈圈旋轉(zhuǎn)著。小食店臨街而設(shè),幾口大鍋蒸騰著熱氣。有人在吃面,有人在匆忙地走。幾棵叫不上名字的樹披著一身南方的綠,濕漉漉地立在街邊。
這就是他生活的地方。如果以后讓她也生活在這里呢?她不在乎。她不在乎南方北方,異鄉(xiāng)還是故鄉(xiāng)。
她拿起手機,翻出李懷遠的電話,一個數(shù)字一個數(shù)字按下去。
“喂,你好,哪位?”
在“嘟嘟”聲響到第四聲的時候,林知月從聽筒里聽到了李懷遠的聲音。
“懷遠,我是林知月?!?/p>
“哦——哦,知月……你好,知月?!?/p>
聽筒里一片寧寂。
林知月一笑:“你今天下班有空嗎?我正好到這里來出差,等你下班,我們一起坐坐?”
“這……知月……好呢好呢,等下班我請你吃飯。你住在哪?訂好了地方我給你發(fā)信息。”
“咱們就在朗月咖啡吧,你我都方便?!绷种绿筋^看看,“朗月咖啡”那塊白底黑字的招牌豎在街角,貼地的窗玻璃上反射著橘色的日光。
“好?!?/p>
好。林知月掂量著落在聽筒里的余音。前端先有一聲喘息,“好”突然沖將出來,像一匹受驚的馬,長嘶一聲,又忽然收腿立住。蕩起的煙塵一點點在身邊慢慢飄散。
他不想見到她?;蛘?,又很想見到她。
林知月再從鏡子里看一眼自己,確認妝容完好,衣著搭配妥當,拿起包走出門。
剛一走近“朗月咖啡”,就看見李懷遠隔著窗玻璃向她招手。她也招招手,走進去。李懷遠立即起身迎過來,從她手里接過包,幫她放在座位上。
林知月坐下,笑:“你還是李懷遠嗎?什么時候變得這么體貼?”
李懷遠搓搓手,也笑:“那時候不是不懂事嗎?你腿不方便,也從來不知道照顧一下你?!?/p>
林知月的笑容凝在臉上。她看向李懷遠,三年時間,他的頭發(fā)比從前長了一些,兩頰比從前胖了一些,眼睛里的混不吝比從前少了一些。是這些,讓他懂事了嗎?讓他能看到她的那條跛腿了?
林知月隔著紗裙輕輕摩挲著大腿一側(cè):“是,你過去從來沒有照顧過這條腿。”
所有人都在照顧她。從她一高一低地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開始,她的人生忽然就多了這樣一項福利。
“哎呀,知月的腿又不方便,你就讓她上學(xué)的時候在家等著,等強子來叫她,騎車帶她一起去?!?/p>
從那天起,林知月每天都會早早起床。有時洗漱好,許秋華的早飯還沒端上桌,她便自己兌好奶茶,吃點馕,背上書包就走。
許秋華在背后喊她:“干嘛走那么早,菜馬上就好了!”她也不應(yīng),不回頭,只在心里說:誰稀罕強子來接,我又不是沒長腿!
學(xué)校體育課,老師組織大家跑步。所有人排好隊,站在操場上。老師很體貼地沖林知月招手:“林知月,你出來吧,你腿不方便,不用跑了?!?/p>
林知月從隊伍里走出來,一高一低,一高一低。追在背上的目光,也一高一低,一高一低。她默默地走回教室。她一次又一次地默默地走回教室。
后來她上中專,在學(xué)校圖書館看到一本史鐵生的書。書的內(nèi)頁里有史鐵生坐在輪椅上的照片。他也是一個殘缺的人。于是,她從書架上取下書,帶到座位上去讀。
“無言是對的。要是上帝把漂亮和弱智這兩樣?xùn)|西都給了這個小姑娘,就只有無言和回家去是對的。”
她的眼淚噴涌而出。自她被宣告成為一個瘸子以來,除了那次在車上背對著許秋華的哭泣,她再沒哭過。她不讓自己流眼淚。瘸子,已是不幸。一個美麗的瘸子,就是一場悲劇。而一個美麗的終日哭泣的瘸子呢?則是一出廉價的苦情劇。她才不要當這種劇集里的主角。她甚至一看到電視里哭哭啼啼的場面,看到許秋華跟著電視里的人一起抹眼淚,就立即轉(zhuǎn)身離開。有什么好哭的!
可這次,她的眼淚撲簌簌掉下來。她幾乎要悲慟出聲。她伏在桌子上,想把哭泣吞回去,可是越壓抑,胸腔里汩動的情緒越?jīng)坝俊?/p>
是的,無言是對的。造物主多么殘酷!天才和瘋子。漂亮和弱智。林知月和瘸子。這是造物主的游戲,是她的命運。她唯一能夠與造物主對抗的,是漠視這條腿。漠視它。
有人在林知月身邊坐下,輕輕地拉出椅子,輕輕地放下書包,輕輕地落座。一整套動作,都格外小心翼翼。
小心翼翼。她真是厭惡透了這種小心翼翼!
許秋華小心翼翼地從不在她面前提任何有關(guān)腿腳不好的字眼。她們一起走在街上,看到對面有人拄著拐杖走過來,許秋華都會故意扭轉(zhuǎn)身,眼睛掃著街邊的小店,說:“走,我們?nèi)ド痰昀锟纯矗依餂]鹽了。”
那些個女孩子圍攏在一起嘰嘰喳喳、嘰嘰喳喳。她走過去,笑著問:“聊什么呢,你們?”
其中一個招呼她:“林知月,周末我們準備去爬山,你……”
話還沒說完,旁邊一個一扯她袖子:“哎……”
她一吸氣,小心翼翼地看看林知月:“我,我一下子忘了……不好意思?!?/p>
林知月真他媽的不知道她不好意思什么?她為什么就不可以去爬山!
可是,她還得做出一副感激的樣子,感激她們的體貼,感激她們?yōu)樗?。她說:“沒事兒,你們玩得開心點?!?/p>
……
深呼一口氣,抬起頭,用雙手抹一把眼睛。不要再哭了。
“給你?!币化B疊得方方正正的紙巾從桌子一側(cè)推向她。她接過紙巾,轉(zhuǎn)臉去看。果然是盧琛。
她問:“你怎么沒去爬山?”
盧琛仍看著面前的書:“你不是也沒去。”
林知月站起身:“我先回宿舍了,還得回去趕作業(yè)?!?/p>
說完,她把書放回書架,也再不跟盧琛招呼,徑自走了。
她不要跟盧琛坐在一起。倘若她跟他并肩走在街上,能平分她一半目光的,只有盧琛。只是,追向他的目光中沒有遺憾。他那么高大,那么帥氣,那么健朗!他在籃球場上打球,一舉手,一躍身,不管投沒投進,總會引來一片女孩子的歡呼。他甚至還寫得一手好字。站在學(xué)校主路旁的那塊黑板前辦板報,身邊也總是圍著一圈女孩子,幫忙拿粉筆,幫忙遞水,幫忙舉尺子……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憑什么對她好?
她處處躲著他。他站在人群中間,她必站在最角落。她和他迎面碰上,遠遠沖她笑,似乎還要跑過來跟她說話。她便立即點點頭,轉(zhuǎn)身拐到旁邊的小道上。
那次班里組織集體到伊犁河出游,大家一起分坐公交車前往。他緊緊跟著她,要幫她背書包。她拽著書包袋子:“不用。”他看她一眼,不由分說把她的書包搶過去,挎在肩上。
上了公交車,車搖搖晃晃,他立即抓住她的手臂,護著她。她想甩,甩不開。
一個中年阿姨看到她,站起身,說:“來,這個姑娘,你坐這。”
盧琛笑著說“謝謝”,拉著她就往座位上走。
她的臉瞬時燥熱難堪。她坐到座位上,把頭扭向窗外。那些個目光,那些個遺憾的、憐惜的、同情的目光。那些個咕噥在心里的念頭,“這小伙子,這姑娘,看上去多好,可惜了”等諸如此類的念頭,她要把它們,通通甩在身后。
下了公交車,她從盧琛肩上搶過包:“我自己背。”說完就走。走得快,更顯得跛。那就跛吧。跛吧。跛給他看。
盧琛追上來:“包這么重,我來吧?!?/p>
她停下,仰起臉,眼睛里幾乎要涌出眼淚:“我自己能背。”
這天,同學(xué)們?nèi)齼蓛删墼谝黄穑娴枚己荛_心。林知月自己一個人沿著河邊走。河邊的蘆葦叢里偶爾“撲棱棱”飛出一只野鴨子。她便追著野鴨子的身影看,直到野鴨子飛出去很遠,變成天空中的一個黑點。有牧人騎在馬背上,趕著馬群在河邊喝水??吹搅种?,他一甩鞭子,馬群一陣騷動。他蒼黑的臉上露出得意的笑,然后趕著喝飽了水的馬,悠悠地離開。
落在河面上的粼粼的日光,漸漸從銀白色變成橘色,再從橘色變成紅色。
林知月這才意識到,天要晚了。她急忙往回走。走到先前同學(xué)們集合的地點,哪里還有人?她即往公交站臺趕。
身后有人叫她:“林知月,你怎么也才走?”
她轉(zhuǎn)過身,是李懷遠。她等他趕上:“一不小心,就走遠了?!?/p>
“我在那邊草窩子里釣魚呢,都不知道大家已經(jīng)走了?!崩顟堰h一笑。
“魚呢?”林知月問。
“放回去了?!?/p>
“那你干嘛釣它?”
“玩唄。”李懷遠說完,一瞥眼,看到公交車駛過來。他撒開腿就跑:“快,公交車來了!”
林知月不跑,她只是微微加快了步伐。李懷遠跑兩步,轉(zhuǎn)過頭看林知月,皺著眉頭喊:“你快點呀,這里至少半個小時才一輛公交車呢,快點!”說完,再不等林知月,朝前跑去。
等李懷遠趕到公交站臺,公交車剛要啟動。他一步跨到公交車的前門里,跟司機師傅說:“師傅,師傅,等等,再等一會兒!”師傅踩下剎車。李懷遠轉(zhuǎn)過身,對著遠處的林知月大聲喊:“快點,快跑,師傅等著呢!”
林知月有些不知所措。她看著公交車,看著李懷遠揮動的手,一咬牙,跑起來。
她低著頭,只管跑,跑得氣喘吁吁,滿臉火燒火燎。
等她在公交車上站穩(wěn),李懷遠已經(jīng)找了個座位坐下。她走過去,坐在他身邊的空位上。
李懷遠看一眼她:“還不跑呢,要是這趟車走了,你等到天黑也不一定能坐上下一輛。”
林知月“嗯”一聲。她看向窗外,想象自己剛剛追趕公交車的樣子,不由笑起來。
“吃點什么?”李懷遠把菜單推到林知月面前。
林知月拿起來,掃一眼:“我就來份黑椒牛柳意面吧?!?/p>
“不喝點啥?”李懷遠問。
林知月一笑:“要喝,就喝點酒?!?/p>
李懷遠把菜單拿過去,眼睛埋在菜單上:“酒就算了,你一個人在外出差,喝醉了不方便?!?/p>
不方便什么?林知月很想問一問。三年前,他跟她說:“知月,我爸媽讓我跟他們一起去成都。等安頓好了,我給你打電話,你也過去?!蹦峭恚麄儚乃覙窍碌牟蛷d買了一只椒麻雞、一份醬牛肉、一打啤酒。她拎著菜,他提著啤酒,他們一起上樓。他帶她來過一次他家。那時,他爸媽還沒去成都。她進門,叫:“叔叔,阿姨!”
他媽迎上來:“這就是知月呀,長得真漂亮。”她看見,他爸媽的眼睛里全是滿足。
可是,這份滿足在她從門口走向客廳后,就變成了疑惑和驚訝。
他沒有告訴他們。
她后來問他:“你為什么不告訴叔叔阿姨我的腿的事兒?”他一臉無所謂:“有什么好說的?!?/p>
她把這看作是她對他的殘缺的不在意,他對她完全的接受。看作是,他對她的愛。
所以那晚,在他倆喝完兩瓶啤酒后,當他說“要不,今晚別回去了”時,她毫不猶豫地滿口答應(yīng):“好!”
他們一連廝守數(shù)日,直到他拉著行李箱,坐上去往烏魯木齊的大客車。
他拉開車窗,對她說:“等我安頓好了,給你電話!”
她站在車下,使勁兒點頭。她甚至從那時候就開始憧憬遠方的生活。
只是,她一直沒有等來這個電話。
她想問他:“有什么不方便呢?”
她想問他:“為什么沒有打電話呢?”
她想問他:“這三年,你從來沒有想過給我一個說法嗎?”
這些問題紛紛擾擾地涌上來,她還沒問出口,心里就如北風(fēng)過境,落滿了雪花。此前驅(qū)使她一路奔赴過來的烈火,全掩在了雪下。她還需要問么?她的心里沒有答案么?有的。有的。只是不甘。只是,想把刀再次交到他手上,親眼看看他如何斬斷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讓她再不心存一絲妄想。
林知月不問了。她笑著說:“也是,喝醉了誰扶我回去?”
服務(wù)生過來,躬身把意面放在林知月面前。林知月開始埋頭吃面。他倆之間只剩下林知月的叉子碰撞在白瓷盤上的聲音。
開始話題的球滾到了李懷遠的手上。他只得接住。他在座位上動了動,端起水杯,喝口水,問:“咱們同學(xué),都還好吧?”
林知月用紙巾揩揩嘴角:“你說的哪個同學(xué)?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沒跟幾個同學(xué)有聯(lián)系?!?/p>
“盧琛呢?還在那個小學(xué)當老師?”李懷遠一邊從服務(wù)員的手里接過牛排,一邊以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語調(diào)問。
林知月突然想笑。他問她盧琛。他把她這三年的等待看作什么?他真是會寬宥自己。
她放下叉子,盯住李懷遠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我不知道?!?/p>
李懷遠躲過林知月的目光,專注地切肉、吃肉、品肉?!斑@家肉烤得還不錯,你要不要點一份嘗嘗?”
那些雪開始融化,冰涼的水灌注全身。林知月感到悲哀。她或許連一個手起刀落的結(jié)果都得不到。他顧左右而言他。他試圖埋葬她的等待、他的承諾,埋葬他們之間過去的那些日子。埋好了,還在上面種上草、種上花。一切都不存在。一切都沒有發(fā)生。
怎么能這么便宜了他?
她說:“你還記得你走的那天……”
李懷遠突然朝窗外招手。林知月轉(zhuǎn)過頭去。一個媽媽推著嬰兒車走過來。她滿臉笑盈盈,車內(nèi)的幼兒看到李懷遠,伸出雙手,“嗚嗚哇哇”地舞。
李懷遠沖林知月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我愛人和孩子。知道你來了,我愛人說順道來打個招呼。”
話剛說完,李懷遠的愛人就推著孩子走了進來。林知月站起身。李懷遠手伸向林知月,沖愛人說:“這就是我……”
林知月?lián)屵^話:“之前的女朋友?!?/p>
李懷遠和他的愛人都愣了一愣。但她愛人很快露出笑容:“哦,我知道的,我聽懷遠說過這事兒。想著你大老遠來,咱們也難得見上一面,過來跟你打個招呼。沒事兒,那你們聊。你腿腳不方便,吃完飯,讓懷遠開車送你回去?!?/p>
她再不等林知月說什么,推著孩子,回身跟林知月?lián)]揮手,走出餐廳。
林知月忽然覺得興味全無。他用一個愛人、一個孩子,告訴了她他的三年、他的現(xiàn)在。他是怎么跟他的愛人說到她的?一個瘸子?呵,她連醋都懶得吃。
一種羞恥感從林知月的心底浮上來。她為那三年的等待感到羞恥。那么,還說什么呢?
她用紙巾擦了嘴,站起身,說:“你慢慢吃,我先走了?!?/p>
“誒……”李懷遠也站起身,“這么快!再坐一會兒吧?!?/p>
“不值得坐了?!?/p>
她拿起包,轉(zhuǎn)身要走。李懷遠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她回頭看他。他低下頭,說:“對不起。”
對不起什么?干嘛不把這出埋葬的大戲演到最后?那樣,她就為他拍掌叫好?,F(xiàn)在說句“對不起”,是要為自己再加一出深情的戲碼?
她把他的手推開,笑:“有什么對不起的。”
打好牛奶,去菜店里買菜。從小店的這頭走到那頭,眼睛一一掃過碼在貨架上的辣椒、茄子、油麥菜、茼蒿、藕、豆腐、圓菇……躊躇半天,也不知道該買些什么。
菜店的小伙子看看她,說:“就是的,我每天最頭大的,也是不知道吃啥?!?/p>
林知月一笑,捻起一個袋子,選兩個土豆進去,再放節(jié)藕。紫甘藍、胡蘿卜、黃瓜,天熱,可以做個炸醬面。剛剛不知道選啥,這一買又是一大袋。對了,再買一個哈密瓜。這個季節(jié)的哈密瓜,已經(jīng)夠香夠甜。
一大兜放在小伙子面前的桌子上。小伙子一一過稱,然后反身從貨架上又取下一個袋子:“我把這些給你分兩袋裝,不然,一袋提起來太沉?!毙』镒诱f完,憨厚地一笑。
林知月也笑:“謝謝?!?/p>
小伙子的體貼讓林知月想到盧琛。很多時刻,她都會想到盧琛。不過,也就是想想。日子終究是朝前過的,回不去。
走到樓下,抬頭看自家窗戶。燈亮著。許秋華來了。這個老太太,要來,從來也不提前打招呼。
林知月走進房間,把菜放在門口的鞋柜上,然后手扶在門框上,大口喘氣。
許秋華趕忙迎過來,把菜拎進廚房,一邊走,一邊舉起袋子看:“哎喲,一個人,買這么多干什么?提著又重!”
林知月瞟一眼許秋華矮小、顫巍的背影,沒有接腔。等呼吸平緩下來,她坐在門口的小凳上,換過鞋,走到廚房,把菜挨個放進冰箱。
許秋華站在她背后:“要不,搬過去跟我們一起住吧?你爸當年就說在市里買房子,一定要買個一樓,就著你方便。”
林知月?lián)u搖頭:“不去?!?/p>
許秋華“哎”一聲,不再說話。她揭開鍋蓋,把熱在鍋里的菜端到餐廳:“冰箱里也沒啥菜了,我就炒了個西紅柿炒蛋,炒了個土豆絲?!?/p>
說完,又去電飯煲里給林知月盛飯。
林知月洗了手,坐在餐桌上吃。許秋華在她對面坐下來。
林知月問:“你又吃過了?”
“嗯,跟你爸一起吃的湯飯?!?/p>
“以后別沒事過來給我做飯了,我自己又不是不會做?!绷种聤A一箸土豆絲,皺著眉頭,瞪著許秋華說。
許秋華淡著臉,回她:“不就想過來看看你?”說完,嗓子一哽,別過頭去:“你一個人,這么多年……”
林知月埋頭朝嘴里扒飯。她裝作沒聽見許秋華的哽咽:“那邊做完,這邊做,多大年紀了?你累不累?”
許秋華用手抹一把眼睛,等嗓子里的嗚咽退下去,才說:“累什么累,一天又不干啥?!?/p>
林知月聽了,再不說什么。說再多,許秋華還是要隔三差五過來給她做頓飯。她這三十年,一直活在那個滿天滿地落滿了月光的夜里。只要林知月還是一個人,她就不會走出來。
林知月站起身,撿碗去洗。許秋華也站起來:“我洗吧?!?/p>
林知月徑自走到洗碗池:“你坐那吧,就幾個碗。”
許秋華并不坐著。她又走到林知月身后,喃喃地說:“你沒事也回去看看。你爸很久沒看到你了?!?/p>
林知月笑:“他想看我,可以跟你一起來。”
許秋華嘆口氣:“你們父女倆,到底是為了啥?”
為了什么?林知月看著水龍頭里的水“嘩嘩”地沖在碗上。透亮的水劃過碗沿,使白瓷色的碗更顯得潔凈、溫潤。她拿抹布把碗上的水漬小心地擦拭干凈,拉開櫥柜,把碗放進去。這一只只白瓷碗!那些睡不著的夜里,她瀏覽一個又一個網(wǎng)頁,從打著五星好評的店家細細地挑選。收到貨,又一個個仔細地洗好、擦好、放好。
她愛護它們。這些淬過火的、通體細膩光潔的瓷碗,她知道它們的美和脆弱。
可是,林輝知道嗎?天曉得。他連他女兒的美和脆弱都從沒正視過。
林知月用抹布擦了手,走回客廳,坐在沙發(fā)上。許秋華跟過來,在她身邊坐下。
“看電視嗎?”林知月拿出遙控器。
許秋華擺擺手:“不看了,陪你說會兒話我就回去?!?/p>
林知月把電視打開,眼睛盯著屏幕:“要不,別回去了?!?/p>
“不行,得回去。你又不是……”
“別回去了。”林知月攔住許秋華的話,轉(zhuǎn)過臉來,看著她。
許秋華一愣。她的蒼老的眼眶里忽然涌滿了眼淚。眼淚在她溝壑縱布的臉上不斷改變著流向,有的流進她的碎花衣襟里,有的掉在腿上,在粗布褲子上洇出一團團濕印。
她別過臉去,不看林知月:“我知道,我知道這些年,你一直怪我和你爸。怪就怪吧,誰讓我們當時沒及時給你看腿。哎,當時要是早點來州上……哎……”她用雙手捂著臉,無力地搖頭。
林知月起身拿來紙巾,抽幾張,塞到許秋華手里:“我沒有怪你。怎么還不是一輩子?”
她轉(zhuǎn)眼看窗外。天空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窗玻璃上映出她的臉和許秋華的側(cè)影。這張臉,已經(jīng)不復(fù)當年那樣漂亮。走在街上,她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身體有殘缺的中年女人。人們不再遺憾,不再唏噓。她青春時候蓬勃的憤怒也隨同人們目光地離去而逐漸稀落。她學(xué)會了原諒。原諒很多人,比如,那個叫自己兒子騎車帶她去上學(xué)的鄰居阿姨,那個叫她去爬山而又忽然掩嘴表達歉意的女同學(xué)??墒?,她不能原諒林輝?;蛘撸舱f不上原不原諒,她只是無法忍受林輝在她的腿面前所表現(xiàn)出的一種遷就和憐憫。對,只有遷就和憐憫,從無歉意。似乎,他與這種局面的形成沒有絲毫干系。他憑什么能這么坦然?他從來都這么坦然,坦然地頤指氣使,坦然地享受許秋華的一日三餐,坦然地成為家中的太陽,所有人都應(yīng)該繞著他轉(zhuǎn)。
她看過許秋華的畫。踢踏起一片飛雪的馬、追逐的馬、草原上的馬、荒野中的馬。那些馬,不羈,奔放,與粗獷闊大的高原融為一體??墒?,它們被卷起來,放在一只陳舊的雕花木箱里,經(jīng)年累月。
她也見到過許秋華畫畫的背影。瘦小的身體伏在廚房參差不平的餐桌上。冬天的夜被雪光照亮。她久久地望著窗外雪原上的那群馬,一動不動,忽然低下頭,急速地在畫紙上潑墨、揮筆,瘦瘦的肩頭微微抖動。
那時候的許秋華,與白日里的許秋華不同。那真是讓林知月看不夠的背影!
可是,茶燒干了。牛奶也噗出鍋。許秋華驚慌地把筆一扔,趕去收拾灶臺。濺起的墨斑斑點點地落在紙上。
林輝聽到聲響,走進廚房。他看看廚房里的滿目狼藉,皺起眉頭:“畫什么畫,是墨不貴?還是紙不貴?”說完,轉(zhuǎn)身走出廚房。
許秋華再沒畫過。那張濺滿了墨點的月光下的馬,被林知月收起來??吹剿?,她就能想起許秋華是許秋華的時候。
許秋華用紙巾擦了眼淚,站起身:“那你看電視吧,我回去了。”
林知月問:“還是要回去?”
許秋華點點頭:“回去吧,都回了一輩子了?!?/p>
林知月起身送她:“你什么時候再畫畫?”
許秋華愣住。畫畫?她畫過畫嗎?多么像一個遺失在歲月里的夢,若沒人提起,誰還會想到它?
她苦笑一聲:“畫什么畫,這雙手哪還能抓得住筆?”
林知月從沒想到,她還會再見到李懷遠。
學(xué)校這些年在林蔭道兩邊都種上了白蠟樹。白蠟樹最好看的季節(jié),就是秋季。它們好像會感知人的意圖,樹干全朝著路的方向。枝葉相接,懷抱著樹底下的人。秋風(fēng)一吹,樹葉就黃了。是橘色的明亮的黃,跟著風(fēng)落到地上,讓人踩著一地秋走出校園。
林知月緊了緊衣服。雖然不過九月中旬,風(fēng)吹在身上,還是能感受到些許的涼意。
她朝公交站臺走。轉(zhuǎn)頭看看路口,12路車歪歪扭扭拐過來。她趕緊加快了步伐,進而小跑起來。
“知月。”
林知月回了回頭,以為聽岔了,繼續(xù)朝前跑。
“知月?!边@次,那個熟悉的聲音清晰無誤地鉆進耳朵。她站住,回轉(zhuǎn)身。校園門口那棵粗壯的懸鈴木下,站著李懷遠。
她一時不知道該做何表情,只好站在那里,等著。
李懷遠走過來:“知月?!?/p>
“你回來了?”
“嗯,回來了。我給你打過電話,但那個電話號碼已經(jīng)停機了。我也不知道該問誰,猜你可能還在之前的學(xué)校工作,就到這里來等。果然等上了?!崩顟堰h的笑容里有得意。
林知月笑一笑:“我還能去哪?!?/p>
“你現(xiàn)在……方便嗎?”
林知月頭一點:“方便。”
“那,那我們一起吃個飯?還去咱們之前最愛去的那家川菜館,怎么樣?我專門去看了,居然還開著呢?!崩顟堰h說起這些的時候,像是他們之間從來沒有一個沒有兌現(xiàn)的諾言,從來沒有一次尷尬的見面。好像這十余年時間,不過是命運陡然宕開的一筆?;羞^神來,又天衣無縫地與十余年前某個牽手散步的日子相接在一起。不過,林知月竟然也對這些無所謂了。她笑:“好呀。”
川菜館里人聲鼎沸。這該是這座城市里最火爆的一家川菜館。做飛餅的師傅在餐廳進口處的櫥窗后面,炫耀般地把面餅扯得像絲帶一樣,反手一甩,從頭頂一圈圈飛過。
林知月一直不明白,一家川菜館為什么主打的是印度飛餅?也不知道是不是正是這點讓人捉摸不透的結(jié)合,令它在隔壁門頭一再更迭的情況下,居然長興不衰,還開出分店。
他們選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李懷遠接過服務(wù)員遞過來的菜單,看也不看,直接對服務(wù)員說:“一份水煮肉片,一份口水雞,再來個石鍋千葉豆腐,大碗花菜,兩碗米飯。夠嗎,知月?”他轉(zhuǎn)過臉來,看向林知月。
林知月點頭:“吃不完了?!?/p>
“那就這些?!彼巡藛芜€給服務(wù)員。服務(wù)員轉(zhuǎn)身要走,他又笑:“對了,再加份飛餅,來兩瓶啤酒?!?/p>
等服務(wù)員走遠,他雙手交叉,抵在桌子上,問:“能喝點吧,知月?”
林知月看他。假如這個人在街上與她交錯而過,她能認出他來嗎?時間一秒不差地全鉆進了他的身體。他的眼泡鼓起來,雙頰鼓起來,下頜鼓起來,連交叉在桌上的十根手指,都一一鼓了起來。
她從他的眼睛里、皮膚里、發(fā)絲里,判斷著他這十余年的生活。常常熬夜,眼睛像蛇的信子一樣舔舐過很多個深夜的燈光。喝了很多酒。酒味從毛孔里一絲絲滲出來。不愛洗頭發(fā)。即便很多年沒有見過她,即便專程來找她,也沒有洗頭發(fā)。
她說:“我不喝酒,很多年沒喝過了?!?/p>
“喝點吧?!崩顟堰h勸,“這么久沒見,咱們一邊喝一邊聊?!?/p>
“沒事,不喝也能聊?!绷种抡f。
李懷遠緩緩地點點頭,隨后,拿起水杯一笑:“那我自己喝?!?/p>
當他一仰脖子一氣灌下一杯啤酒后,咂咂嘴:“知月,我離婚了?!?/p>
林知月瞪大眼睛,等著他繼續(xù)說下去。
“當年,我爸媽讓我去成都,去了,他們就安排我相親。他們說,你好手好腳的,干嘛……”他抬頭看一眼林知月,用一只手托住下巴,一聲嘆息從掩在嘴邊的指縫里透出來:“哎,不說了,知月,我對不起你?!?/p>
林知月低頭看看自己的腿,笑:“你爸媽是對的,沒什么好對不起?!?/p>
李懷遠聽了,又給自己倒?jié)M一杯酒,一仰頭喝下去:“知月,我這次回來,就不準備走了?!?/p>
“孩子呢?”
“判給他媽了?!?/p>
林知月不說話。她說什么?他有一肚子的話要往外倒。先說什么,后說什么,都在他的肚子里排隊。她要做的,無非是等。
“知月,我還有沒有機會?”他在又喝下一杯啤酒后,用紅透了的眼睛看住她。
林知月問:“你現(xiàn)在住哪?”
“我訂了家酒店,把行李都擱那了?!?/p>
林知月把杯子里的茶水倒進垃圾桶,給自己倒?jié)M一杯啤酒,一口氣喝下去:“那你明天,搬去我那吧?!?/p>
林知月給許秋華發(fā)微信:媽,你以后到家里來,先說一聲,李懷遠在這。
許秋華電話打過來:“咋回事,知月?他咋在這?”
林知月轉(zhuǎn)頭看看廚房里忙碌的李懷遠,走進隔壁臥室,把門關(guān)上:“他離婚了?!?/p>
“離婚了?哦……”許秋華頓了頓,“這挺好?!?/p>
林知月“噗嗤”一聲笑:“好什么呀!”
電話里傳來許秋華羞澀的聲音:“哎呀,不是,我就是說……”
林知月知道,這會兒許秋華一定掩了嘴,但仍掩不住笑,待把那些笑吞回去,才說:“好好,我知道了,我最近不去你那了。”
掛了電話,林知月仍舊站在臥室的窗前。夜很黑了。對樓那些透出燈光的窗戶,使黑色的夜變得璀璨而溫柔。斜對著的那戶人家,燈光“啪”一下亮起,一個小女孩率先蹦蹦跳跳地出現(xiàn)在客廳。接著,她的爸爸,她的媽媽,一一出現(xiàn)。他們脫鞋,換鞋。小女孩滾到沙發(fā)上,舉起遙控器。她的媽媽立即走過去,一把奪過遙控器扔向沙發(fā),接著又把小女孩從沙發(fā)上拉起來,推走。小女孩扭啊扭,扭成一團糖。
林知月忍不住笑。她要有自己的家了?,F(xiàn)在還來得及,她也要有個自己的孩子。她轉(zhuǎn)過身,笑吟吟走回客廳。
李懷遠已經(jīng)洗好了碗,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
她走過去,挨著他坐下,偎在他懷里。
“這肉可真厚?!彼χ笠话牙顟堰h的肚子。
李懷遠也笑:“這里裝的可都是對你的好?!?/p>
從沒有過這樣的踏實和滿足。林知月甚至覺得惶恐,害怕這只是個夢,總有夢醒的時候!
秋意越來越濃地覆蓋這座城市。白蠟樹裸出枝干。最遲感知秋意的夏橡,葉子也已經(jīng)黃透。秋風(fēng)一陣一陣吹,萬千葉子便從樹上飄落下來。成群成群的烏鴉掠過城市上空,偶爾“嘎——嘎”叫幾聲,無比嘹唳。
林知月抬頭看,有時會看到落單的烏鴉獨自在天空中飛,嘴里還叼著核桃之類的堅果。
秋已經(jīng)很深了。林知月覺得她的夢也該醒了。
李懷遠每天都會給她做好一日三餐。他有一手好廚藝,炒出的菜色,鮮亮誘人。她在餐桌上問他:“現(xiàn)在有什么打算嗎?”
李懷遠鼓著腮幫子問:“啥打算?”
林知月深吸一口氣:“你找工作了嗎?”
李懷遠搖搖頭:“沒,這小地方,沒啥合適的工作。走著看吧?!?/p>
林知月點點頭。走著看?她放下筷子,盯著李懷遠。李懷遠伸出的筷子也停在半空:“怎么了?”
“李懷遠,我們結(jié)婚吧?!?/p>
李懷遠收回手,避開林知月的眼睛:“結(jié)婚……知月,我覺得咱們不必要那么看重那張紙。咱們這樣,不也挺好?”
也挺好。她在心里說,不工作,不談未來,要吃有得吃,要住有得住,且可以隨時抽身,隨時離開。也挺好。
她冷笑一聲:“我想要孩子。”
李懷遠低下頭,沉思半晌,抬頭道:“知月,我有孩子了,我不想再要了?!?/p>
“我想要?!?/p>
李懷遠皺起眉頭:“你說你……我沒回來的時候,你不就自己過著?你也沒說要孩子呀。你看你……”他用眼睛瞟一眼林知月的腿,繼續(xù)道,“還想怎么樣?”
窗外的風(fēng)“呼呼”地吹進林知月的心里。那些往事被風(fēng)吹得起起落落,獵獵作響。
林知月頭一低,開始吃飯。醋溜葫蘆的味道真不錯,簡單,清爽。辣子雞也很好,香辣適中,肉燉得軟爛適度,有嚼勁,也不費牙齒。
她搛起一塊雞肉,拿在手里啃。又看一眼李懷遠,笑:“這辣子雞炒得比餐廳里還好吃?!?/p>
第二天,李懷遠出門買菜。林知月跟學(xué)校請了假,呆在家里。
她拉出李懷遠的行李箱,從衣柜里把李懷遠的衣物一件件取出來,疊好,放進箱子。那些臟的沒來得及洗的,她也疊好,找一個袋子,把它們裝進去,擱在行李箱里。
每個房間都轉(zhuǎn)一遍,眼睛搜尋著各個角落。窗臺上還有一盒煙,收了,放進行李箱的隔層。對了,還有剃須刀、牙杯、毛巾,全收進袋子,塞進行李箱。
還有。還有一條他送給她的絲巾,也放進去。
拉好箱子,放在門口。林知月喘口氣,坐在沙發(fā)上等。
門上響起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
林知月從沙發(fā)上站起身,走向門。
門“吱扭”一聲打開。李懷遠提著一兜菜進來:“誒,你怎么還在家?”
林知月一笑,從他手里接過菜,放在鞋柜上,又把一旁的行李箱推出來:“給你?!?/p>
李懷遠站在門口,一臉驚愕:“你這是干什么?”
林知月說:“你的所有東西都在這里了。要是你回去,看到有什么不對,你跟我說,我再找找看。”
李懷遠站著不動:“知月,你之前飛那么遠去找我?,F(xiàn)在,我在這里了,不走了……”
林知月說:“回頭我得好好研究研究你那道辣子雞,味道真好?!?/p>
李懷遠接過箱子:“林知月,你想清楚,今天我走出這道門,就再也不會回來了?!?/p>
林知月笑:“走好?!?/p>
說完,她把李懷遠推出去,輕輕地關(guān)上門。
房間忽然顯得闊大。林知月對著空曠的房間喊:“林知月!”沒有回音。聲音獨自溜出去,留林知月自己守著房間。
電話突然響起來,林知月嚇了一跳。她彎身從沙發(fā)上拿起手機,是許秋華。
“喂,媽。”
電話里的聲音一頓:“你怎么了?”
“沒怎么呀?!?/p>
“你哭了?”
林知月用手一摸臉,果然有眼淚。她一笑:“沒事兒。對了,跟你說一聲,我讓李懷遠走了?!?/p>
“走了?為啥?你們倆不是挺好的?”
林知月深呼一口氣,不說話。
電話里一時一片安靜。
過了一會兒,許秋華說:“沒事兒,一個人也挺好,自在。下午,我過來給你做飯。”
林知月“嗯”一聲,趕忙掛了電話。她的眼淚“撲簌簌”滾下來。她用手擦一把,又擦一把。
林知月覺得命運最近酷愛跟她開玩笑。她在青春歲月里遺落的兩個男人,居然在這個秋天相繼走進她的生活。
下班路上,偶然碰到中專時的同學(xué)。一個婦人從她身邊走過去,又返回來:“林知月!”
她一愣,迅速在腦海中搜尋眼前看到的這張臉。
“哦,你是……”林知月盡可能將余音拖得更長一點。只是,這沒能給她爭取到機會。她對這張臉毫無記憶。
婦人推她一把,大笑:“我是趙瑜啊,咱們不是中師范的同學(xué)嘛?!?/p>
林知月忽然想起來。
“周末我們準備去爬山,你……”一個同學(xué)說。
“哎……”旁邊一個一扯她袖子。
趙瑜。就是那個一扯別人袖子的趙瑜。這十多年,她都經(jīng)歷了什么?一頭焦黃的頭發(fā)茅草般團在頭頂。皮膚粗黑。大笑的時候,眼角的皺紋爭先恐后跳出來,散作花狀。圍鮮艷的絲巾。著鮮艷的衣服。一看便知道,她在與時間的抗衡中完全敗下陣來,卻又不甘心,只好用這些濃艷證明自己的活力。殊不知,這讓她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份獻給青春的祭禮。
林知月不好意思,囁嚅道:“我現(xiàn)在記憶力太差了……”
趙瑜不等她說完:“哎呀,沒事,那個,咱們加個微信。正好呢,我們幾個前幾天還說,咱們留在市里的,該找個機會聚一聚。到時候,我跟你說,你也來啊。”
不等林知月回話,她就掏出手機,打開微信:“來,我掃你?!?/p>
加好微信,她把手機放回包,拍拍林知月的手臂:“那我走了,我這還有點事,回頭聚的時候聊。”說完,一笑,眼角又開出花來。
正欲走,她又回轉(zhuǎn)身:“你咋還是那么漂亮!路上慢著點兒啊。”她的眼睛掃過林知月的腿,揮揮手,快步走了。
林知月站在原地,看她的背影。筆直,坦蕩。絲巾和衣角都在風(fēng)里翻飛。她絲毫不介意林知月忘記她。她絲毫不介意她過早地衰老這么突兀地袒露在林知月面前。林知月盡可得到原諒。她的腿,是她的豁免牌。所有失意、難堪、不幸,在她的腿面前,都得以從容自處。
那就去。盡管她從前從不參加這類聚會。但這次,她決定去。更何況,留在市里的,也包括盧琛。他去嗎?
聚會的地點是一家庭院餐廳。臨出門,林知月站在穿衣鏡前又看了看。嘴唇掉了色。她從包里摸出口紅,對著鏡子仔細地重新涂抹了一遍。是朱紅色。抿一抿,色澤均勻地鋪展開,嬌艷的嘴唇瞬時像剛噴過水的紅玫瑰。林知月笑,她這也是在用濃艷對抗時間嗎?
餐廳里播放著王菲的《流年》。林知月踏著歌聲一步一步走進包廂。剛一進去,趙瑜就迎上來,挽著她,轉(zhuǎn)頭對著大伙說:“我說吧,林知月會來。你們看,這不來了。”
她鼓噪的聲音撞在包廂的四壁上,“嗡嗡”響。
大家都應(yīng)和:“多少年沒見了。就屬林知月難請?!?/p>
林知月不好意思地一笑:“哪有?!彼媚抗庖灰桓谧娜舜蜻^招呼。眼睛落到盧琛身上時,盧琛向她點點頭。她在心里說:時間真是不放過任何人!
中年人的宣泄比青春期的那些男孩子女孩子們更為放肆。從前的拘著、壓著、收著、斂著,在這一會兒全都被釋放出來。開了一瓶又一瓶的酒。說話的調(diào)門越來越高。繞著圈的找人碰酒。忽然就有人勾著手、摟著背,互訴起年少時的那份愛而不得。
林知月也不知道自己喝下多少酒??墒菬o論喝多少,無論和誰喝,她的耳朵都指向盧琛。她不放過他說過的任何一句話。她細細地咀嚼他說過的任何一句話。
愛人離世了?她心里“轟隆”一聲。他那么好,那么正直,那么善良。他的愛人離世了?這命運的無常和殘酷,該找誰說理!
盧琛起身,拿起手包,跟人說:“各位,我先告辭。你們慢慢喝,好好聊?!?/p>
說完,看看她,走出包廂。
她立即抓起包,披上外套,往外沖。趙瑜在身后喊她:“林知月,你干嘛去?”
她頭也不回:“我走了?!?/p>
她追上盧琛。盧琛轉(zhuǎn)過頭:“你也要回去了?”
她說:“我們……我們找個地方坐坐吧?”
盧琛略一遲疑,點點頭:“好?!?/p>
茶室里造著一方小景。清澈的水流從青色的石壁上“嘩嘩”往下淌。水池里游著幾尾魚。池外,高高立著一叢常綠植物。另一側(cè)的香案上放著一盆小松、一爐香。
發(fā)髻上斜插著一支簪子的服務(wù)員不慌不忙地為他們布好茶,說一聲“慢用,有事按鈴”,一躬身,退出去。
茶室里瞬時安靜下來。這讓林知月感到無措,像是忽然回到了近二十年前。只要他在她身邊,她就感到無措。心臟“嗵嗵”跳。眼睛不知道該看向哪里。更重要的是那條腿。她從他的眼睛里,處處看得到它。那么美,卻是個跛腿!當他沖她笑的時候,遞給她紙巾的時候,護著她幫她拿包的時候,她只為他感到深深的遺憾。她甚至懷疑,他對她的所有好,不過是由同情和憐憫驅(qū)使。而她一度,多么討厭這些詞匯!
林知月端起茶盞,輕輕抿一口。她真想和盧琛聊一聊那些青春的掙扎,聊一聊她對他的愛和厭惡,聊一聊她的殘缺。
可話到嘴邊,她又混同茶水一起吞下去。
盧琛看看她,端起茶壺,把她的茶杯添滿。隨后,也給自己續(xù)上:“工作還好嗎?”
林知月點點頭:“平常不忙,同事也不錯,大概會在那個學(xué)校干到退休?!?/p>
“你呢?”
“我……”盧琛低頭一笑,“我從學(xué)校辭職了,自己開了個小公司?!?/p>
話題自此開始延展。他們聊了很多。從各自的工作聊到最近看的書、聽的音樂、看的電影,聊到相交的幾個好友,甚至聊到許秋華的畫。獨獨沒有聊到過去,聊到她和他。
夜色一點點壓下來,壓在窗邊上。林知月轉(zhuǎn)臉看窗外:“天要黑了?!?/p>
天要黑了。她該開口的。這個話題,只能由她開啟。
她始終記得那個傍晚。記得當時他的眼神。
他又站在那里等她。校門口的懸鈴木把他掩在巨大的陰影里。她看了看表,李懷遠應(yīng)該快到了。她前兩天把筆記本電腦拿去給他修。說好了,等修好,他給她送來學(xué)校。很快,李懷遠抱著電腦出現(xiàn)在學(xué)校門口。他看到盧琛,笑著招呼:“誒,你也在這?”林知月立即從校門后閃出身,沖李懷遠大聲喊:“你怎么才到??!”說完,她沖盧琛點點頭,走過去挽起李懷遠的胳膊。李懷遠愣了愣。但很快,他便對盧琛揮揮手:“那我們走了?!?/p>
從那之后,林知月再沒見過盧琛。
當初拒絕他的是她?,F(xiàn)在,唯有她開口,才有希望。
茶爐滋滋響。魚在吐泡。房間里再度安靜下來。
盧琛也轉(zhuǎn)頭看窗外:“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p>
林知月看看盧琛,說:“好。”
到了樓下,盧琛伸出手:“那……”
林知月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別再見,上去坐坐吧?!?/p>
盧琛低頭看著林知月的眼睛,好一會兒,他說:“好?!?/p>
他隨她上樓。他們誰也沒去摸感應(yīng)燈。腳步聲在黑色的樓梯間里敲出回響。門“吱呀”一聲打開。這驟然闖入黑夜的聲音令人驚心。
衣服一件件褪去。歲月一寸寸剝離。
她對自己說:她和他需要這樣一場儀式。她要把自己袒露給他看。她的美、她的殘缺,都袒露給他看。這是對他的補償。不,是對自己的補償。
一夜大雪。清晨的掃雪聲鉆進耳朵。
他們吃過早飯,一起出門去上班。雪花還在落。林知月伸手去接:“今年的雪下得真早?!?/p>
盧琛一笑:“是啊。雪天總是容易讓人懷念?!?/p>
他說完,站住,看著林知月:“我朝這邊走,你呢?”
林知月用手指指相反的方向:“我走這邊。”
盧琛點點頭:“好,那,再見!”
他一抿嘴,揮揮手,轉(zhuǎn)過身去。
林知月看到一張紅絲絨的幕布緩緩降下。她和他之間的樂章,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