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巨龍
我家有片蘋果園,是從莊稼地改種過來的。在綠油油的原野上,這片果園與遠(yuǎn)處軍師家的那片櫻桃李園一樣,郁郁蔥蔥,與眾不同。它們有時像一片茂密的叢林,靜靜地矗立在田野上,等待著風(fēng)雨經(jīng)過,以便招搖;有時碩果累累,像一幅吸引人的田園風(fēng)景畫,令人駐足神往;有時演繹著一些鄉(xiāng)土的故事,成為村莊的熱點和話題……很多時候,它們的存在,已經(jīng)超出了農(nóng)事的范疇,讓人覺得,莊稼地里的事情,并不一定都和莊稼有關(guān)。
就說我的果園吧,蘋果開花的時候,它就是村里最亮眼的一處風(fēng)景。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像搶頭彩似的爭著往果園跑。其實,大家也干不了啥事,就是覺著風(fēng)和日麗,萬物復(fù)蘇,在一處開滿蘋果花的地方踏青賞花,愉悅心情,不負(fù)春光。還有一些人,看中了果園里的蒲公英、春薺菜,帶把小鏟,一邊賞花,一邊采野菜,兩全其美。你說,這樣的事情和五谷莊稼有啥關(guān)系呢?而到了秋天,蘋果成熟的時候,就是另一種情況了,掛滿枝頭的紅蘋果,如同一道無聲的警示,告誡人們果園已經(jīng)成為禁地,與此無關(guān)的人和事,還是遠(yuǎn)離為好。農(nóng)家有訓(xùn):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拷黄墒斓奶O果園,同樣有被人嫌疑的風(fēng)險。不過,凡事都有特例,畢竟有人經(jīng)不住紅蘋果的誘惑,要來園子采蘋果的。在村莊里生活,總有走得近的相好,下地干活的時候,他們多走幾步,穿過鄰近的莊稼地,來到我的果園邊,然后打聲響哨或是高喊我的乳名,就算給我有禮了。果園沒有圍墻和護欄,四處敞開著,他們便在園子邊上順手摘兩個掛在低處的蘋果裝在兜里,等到干活累了或是口渴的時候,吃個蘋果好潤潤嗓子。我那條看園的棕毛狗不懂人心,見有人走近果園不停地狂吠,我便大聲地呵斥和制止,算是給人家一個有尊嚴(yán)的回應(yīng)。
這些年,莊稼地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很難說清楚的地方。對很多的村里人來說,想從地里刨出金銀,發(fā)家致富,過上好日子,是一種樸實又美好的心愿。還有一些人,想法比較多,富足只是夢想的一部分,擁有地位和尊嚴(yán),成為人物,留下聲名,才是最終心愿。當(dāng)然,這種心思是深埋心底不去說的,但是,最后的現(xiàn)實會說明一切——誰家的責(zé)任地收入高、效益好,錢包鼓囊囊的,誰在村里就有名頭,受人待見,高看一眼,贏得阿臾和奉承——這是一種很暖心、很滿足、很風(fēng)光的需要,沒有多少人能夠抵擋得住它的誘惑。莊稼地產(chǎn)出了財富,也催生出許多不屬于土地的東西,變得浮躁和膨脹,已經(jīng)沒有了本分和憨實。這種氛圍,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籠罩著村莊,大家你追我趕,逐夢人生,種好一塊地,已經(jīng)成為村里人幸福又煩惱的一件事……如今,走進田野,已經(jīng)看不到過去那種一片一片的包谷和麥子的場景了,更有效益的種植,成為大家的目標(biāo)和選擇。有人建起了大棚,有人搞起了林果,有人經(jīng)營起大田蔬菜,有人種植花卉苗木,有人發(fā)展養(yǎng)殖,再不行了種塊西瓜、甜菜之類的經(jīng)濟作物,收入也比種糧油強得多,效益就是風(fēng)向標(biāo),引領(lǐng)著村莊向“錢”看。田地不再是單純的勞動場所,更像是人生的舞臺,誰都想閃亮登場,讓大伙看看,自己到底是騾子還是馬,土地變成了這樣,這是村里人沒有想到的。
軍師叫楊三郎,是村里的致富帶頭人。他屬于頭腦靈光,點子多,會來事,活泛得像個人精的那種人。村里人生產(chǎn)上遇到了難題,估摸不準(zhǔn)市場,拿不定種植計劃,甚至想走走關(guān)系,打通關(guān)節(jié),搞定事情,都喜歡請教他。經(jīng)常幫人解決難題,說明他確實有兩下子,時間長了,大伙都覺著楊三郎的腦子夠用,站得高想得遠(yuǎn),胸中有城府,便稱呼他為軍師。
我和楊三郎是同學(xué)。記得上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我坐在他的后排,有一年的春天,他和女同桌打架,一生氣,把人家的新衣服撕了個口子。女同學(xué)臉上挨了一巴掌都沒哭,新衣服扯爛了可不愿意,哭著找班主任,非要楊三郎賠。楊三郎平日里就調(diào)皮搗蛋,經(jīng)常氣得老師拍著教桌罵他,這次叫到辦公室,肯定會新賬舊賬一起算。班主任收拾學(xué)生,喜歡用中指彈頭,就像村里人買瓜,喜歡用中指彈瓜皮,判斷生熟一樣。他人瘦,手上就一層皮,骨節(jié)凸顯,彈學(xué)生頭的時候,會將中指用力彎曲,像待射的滿弓一樣,罵著罵著氣就來了,然后用力地在楊三郎的腦袋上彈了兩下。很快頭上就像變戲法似地冒出了兩個鼓包。班主任很老道,從不在腦門子上動手,那地方顯眼,有什么情況,一看就清楚,容易引來家長。彈在后腦勺上就不一樣了,頭發(fā)多,又在后面,不仔細(xì)看,一般發(fā)現(xiàn)不了。如果被彈了兩下,多了兩個鼓包,就不用賠償女同學(xué)的新衣服,楊三郎也是愿意的。兩個鼓包算不了啥,就當(dāng)是不小心在哪兒磕碰了兩下,最多自己疼上兩天就過去了,他不在乎這點委屈。但班主任沒完,讓把家長叫來。家長來,肯定是父親來,父親的脾氣大,村里是出了名的,打孩子,下手重,就像打的不是他親生的。楊三郎一直怵爹,到了學(xué)校,要是知道自己闖了禍,還要賠同學(xué)的新衣服,等待他的定然不是什么好結(jié)果。為了這事,楊三郎一天都很郁悶,不思茶飯,晚上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他的心思很重,需要拿出一個父親既不去學(xué)校也不用賠衣服的萬全之策,最終他做到了。
那天晚上,他家吃的是韭菜雞蛋餡的包子。夜里和哥哥睡一頭,哥沒刷牙,一口的韭菜味,那股難聞的味道,讓他在短暫的不滿之后,突然生出了靈犀,須臾之間就想出了擺平事情的招數(shù)。他家的菜園里有一塊棚了薄膜的韭菜,陽春的光熱又好,別人家的韭菜才露頭呢,他家都開始吃頭茬了。這個時節(jié)的韭菜,口感好又稀缺,不是家家都有的,他決定用韭菜收買班主任。夜里,楊三郎從被窩里爬出來,悄悄割了一大把韭菜放在了書包里。
第二天,班主任見到他送來的韭菜,眼睛都笑成了一條線,那副笑容是對楊三郎最好的安慰。他嘴上說著:“你這熊孩子,從哪整來的春韭?”手已經(jīng)把韭菜接了過去。班主任高興地笑納,一切便如楊三郎所愿,父親不來學(xué)校了,同桌也不要他賠新衣服了。楊三郎用一把春天的韭菜,圓滿地擺平了自己闖下的禍?zhǔn)隆?/p>
楊三郎的聰明沒有用在學(xué)習(xí)上,結(jié)果和我們一樣,最后都回家種地去了。成了農(nóng)民,就想農(nóng)民的事情,把地種好,年年有個好收成,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也是一種人生。他開始專心琢磨種地掙錢的事,很快就整出了名堂。當(dāng)村里人還習(xí)慣于“大鍋飯”的模式,不是種糧食就是種油料的時候,他種起了薄膜土豆。那可是新鮮事,村里人震驚、詫異,也在等著看結(jié)果。大家都清楚,土豆不是糧食,不能當(dāng)飯吃,國家又不收購,種這么多,看他怎么辦!可是,到了6月下旬,麥子還沒有割呢,楊三郎的土豆地倒是率先忙碌起來。他雇來的幾個壯勞力已經(jīng)在挖土豆了,黃昏時分,便有幾輛微型車來到地里,將挖好的土豆過稱付賬后拉走,從不過夜,一看就是很緊俏。大家更關(guān)心價格,一問嚇一跳,收購價每公斤六毛。而包谷的收購價每公斤才三毛七,差不多是包谷的一倍。土豆產(chǎn)量又高,一畝地按一噸半算,產(chǎn)值也在900元,效益足足是包谷的三倍??恐畮桩€地的薄膜土豆,楊三郎輕松地實現(xiàn)了“萬元戶”的夢想,我們村一下就炸鍋了。
種薄膜土豆掙錢,大家便照葫蘆畫瓢跟著他學(xué)。第二年春天,薄膜土豆就成了全村的主打作物,田野上到處是忙著種土豆的人家。一路一路的薄膜就像白色綢帶,鋪展在土豆地上,有風(fēng)吹過,薄膜便微微起伏,折射出無數(shù)耀眼的光,場面很宏大。
楊三郎沒有再種薄膜土豆,他改行建起了大棚。大家伙都以為他要種大棚蔬菜呢,結(jié)果他種的是油桃。油桃是稀罕貨,村里很多人都沒有聽說過這種水果,他的創(chuàng)新,一下就把村里人甩開了幾條街。油桃掛果快,又稀缺,效益自然好。那時候,他家的油桃就是我們村的招牌和驕傲,鄉(xiāng)里的領(lǐng)導(dǎo)經(jīng)常帶著上面領(lǐng)導(dǎo)來參觀他家的大棚,走的時候,還會把他家的油桃用紙箱裝起來,作為禮品送給領(lǐng)導(dǎo)。油桃成了全縣的名片,基本不用進市場,就被人找上門來買光了,十分搶手。
油桃掙錢是不爭的事實,但無法擴大種植面積,也是不爭的實事。油桃不是本地水果,對氣候、光熱、管理要求很高,楊三郎想搞規(guī)?;N植,但是客觀條件不允許,加上管理成本高,又是個技術(shù)活、精細(xì)活,費時費力,經(jīng)營了幾年后,他又改行了。
這次他選擇的是櫻桃李。櫻桃李不是什么熱門水果,村里人也不常見,卻要大量種植,大家都不知道楊三郎的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不過,有了前兩次的成功,村里人相信,櫻桃李后面一定有豐厚的利潤等著他。
后來的結(jié)果也證明了這一點。原來櫻桃李既是食藥兩用的水果,又是極好的基料,可以用來做很多的食品和保健品,用途十分廣泛。第三年剛掛果,就有幾家公司找上門來求購,前景一片光明。干啥成啥,楊三郎成了我們縣響當(dāng)當(dāng)?shù)闹赂粠ь^人,經(jīng)常出席表彰會,擁有好多榮譽,村里人都用仰視的目光看著他。
花玲子家是村上僅有的幾戶種植結(jié)構(gòu)一成不變的人家。自打土地承包到戶,她家責(zé)任田就沒有種過什么新花樣,今年包谷,明年還是包谷,除非是倒茬需要,隔上四五年才會種上一季麥子。種包谷,工序多,效益一般,花玲子家卻抱著不放。倒不是墨守成規(guī),安于現(xiàn)狀,而是她家養(yǎng)了很多牛,是村里的養(yǎng)殖大戶,家庭收入的重點不在種植業(yè)上,種包谷純粹是滿足飼料需要。她家養(yǎng)了二十多頭牛,也很了不得,一年下來,多的不說,光母牛產(chǎn)下的牛犢,就有20多頭,牲畜市場年年見漲,這筆收入肯定不是小數(shù)?;嶙拥牡彀途o,做事不聲張,每年賣牛的進項從不外宣,就像他家的銀行密碼一樣保密。我和花玲子玩得好,可是一提養(yǎng)牛賺錢的事,她馬上就警覺起來,不是保持沉默,就是找個話題岔開,反正是不會說的。不說歸不說,但是養(yǎng)牛致富的事實是遮蓋不住的。你看花玲子家建的新房,那可是全鄉(xiāng)第一棟磚混結(jié)構(gòu)的房子,楊三郎都落在她家的后面。地基一米多高,有踏步入室。正門的屋頂上,別出心裁地建有“二龍戲珠”的雕塑。內(nèi)置走廊的外側(cè),全部是雙層玻璃的落地鋼窗,密封性好,冬天防寒。擺在窗下的花卉,一年四季都紅艷艷的。這還不算,房屋的正面外墻上還貼了瓷磚,好家伙,白光光、亮閃閃的,再加上紅磚院墻和古色古香的兩扇大門,整座房屋一下就有了蓬蓽生輝的氣勢。村子里的人家還住的是清一色的土坯房,她家的磚房便有鶴立雞群的感覺。上級領(lǐng)導(dǎo)來檢查工作,看完了楊三郎的生產(chǎn)后,村上一定要安排到她家坐坐,再吃頓飯什么的。花玲子家的名氣在我們這一帶也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摹?/p>
我家和花玲子家是地鄰,中間隔條引水渠。她家的種植一成不變是她家的事,但我家的責(zé)任地年年都在變換花樣。我家也跟在楊三郎后面種過薄膜土豆,也種過大田蔬菜,還種過西瓜之類的經(jīng)濟作物,我家就像一個趕集的買賣人,年年追逐著市場,缺少楊三郎那種買賣找他的遠(yuǎn)見和能力。后來,我家索性把莊稼地改成了蘋果園,專注于蘋果這一行,當(dāng)然,效益是不能和楊三郎的櫻桃李相提并論的。
花玲子是村里不經(jīng)常下地干活的那類女孩??赡苁歉改副容^嬌慣,怕把她曬壞了?;嶙釉揪褪且粋€愛美的人,一張臉蛋,保養(yǎng)得很認(rèn)真,涂脂抹粉不說,描眉、眼線、口紅都是少不了的,女孩都想有一張白白凈凈的臉,白凈就是美。大田地里風(fēng)來雨去,面朝黃土,再水嫩白皙的皮膚,也經(jīng)不住太陽的照曬,所以,她不常下地干活也是好理解的。再說,花玲子家就她一個女兒,上有哥哥,下有弟弟,地里很多的活都輪不上她,除非是到了除草、收獲的時候,節(jié)氣不等人,耽擱不得,再嬌貴的女孩也會下地幫著父母收拾莊稼的,花玲子也是這樣。那段時間,我天天都可以看到她。
花玲子每次下地都比較講究,不像村里的其他姑娘那樣隨意。她帶個大沿的遮陽帽,臉上涂些防曬的護膚品,手上戴副精巧的手套,衣褲干干凈凈的,不像我們的衣裝上不是有草漿黑點,就是有汗?jié)n泥土。她一出現(xiàn),就像一道風(fēng)景,吸引了很多關(guān)注的目光。
說來也是巧,花玲子下地干活的時節(jié),也是我家的蘋果園最有吸引力的時節(jié)。她除草的時候,果園的蘋果花開得正旺,遠(yuǎn)遠(yuǎn)望去就像是一片懸浮的花海。面對爛漫的蘋果花,花玲子常常不能自主,小歇或者喝水的時候,她會放下鋤頭,到我家的果園來溜圈賞花,在花海里舒展雙臂,做著深呼吸,仿佛要用蘋果花的清香滋潤五臟,頤養(yǎng)生命,完全是一種很放松、很享受的樣子。而到了秋天,她家的包谷成熟收獲的時候,果園的蘋果也成熟了,滿園的紅蘋果,果園便是這片土地上最有詩意和誘惑力的地方?;嶙咏?jīng)不住蘋果的誘惑,會放下手中的活,到果園來摘蘋果吃。當(dāng)然,我會一直陪著她的,熱情地給她介紹最好吃的果品,為她采摘最大最紅的蘋果。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她喜歡我家的蘋果園,我也很高興,只要她想要的,我都會滿足她。當(dāng)然,對于我來說,和花玲子并肩行走在果實累累的蘋果園,是一種詩意般的美妙。我會有一種飄起來的感覺,心底里不由自主地滋生出很多甜蜜的想法和美好的愿望。我甚至想過,如果以后花玲子愿意和我一起打理這個果園該多好??!有花玲子的時候,我就覺著蘋果園是個神奇的地方,能釋放出一種特殊的力量。這種力量可以讓我產(chǎn)生夢想,渴望高飛,憧憬未來,心兒像插上了翅膀,直上云霄。那些日子真的很美好,我不知道花玲子有沒有這種感覺。
花玲子的美,也給我?guī)砹藷?。我很快發(fā)現(xiàn),她的出現(xiàn)同樣也吸引著村里很多的同齡人。他們頻繁地出現(xiàn)在我的果園,表現(xiàn)出一種急切和焦慮。
比方說大腳板、小平頭、卷卷毛、胖嘟嘟,他們平日里和我沒有什么交集的,再說我們的責(zé)任地也離得遠(yuǎn),隔著好幾個條田呢。如果是想吃幾個蘋果,那也不算個什么事,采幾個拿去吃就好了,這么大個果園,也不在乎誰吃幾個果子的。但是,他們顯然不是沖著吃蘋果來的,自從進了我的果園,眼光就沒有欣賞過哪一棵果樹和掛滿枝頭的大蘋果。順著他們的眼光,我看到的是包谷地里的花玲子,她正和父母一起撕包谷呢。他家收包谷的方式和大伙不一樣,先是把包谷桿子割倒,擺在地里晾曬幾天,再撕包谷皮。他家養(yǎng)的有牛,很愛惜包谷秸稈,提前割倒的秸稈能保留綠色,不像完全老去的滿是枯黃,牲畜自然會喜歡的。包谷桿割倒了,地就變得空曠,人在干什么,一目了然?;嶙訉P牡厮喊?,全然不知道果園里有幾雙關(guān)注的目光,只把背影留給他們?;嶙诱诿Γ槐愦驍_,他們又不會找借口走近,只能看一看,瞅一瞅,然后就失望地走了。
但是,楊三郎的到來,打破了這種簡單的現(xiàn)狀,讓事情變得嚴(yán)重起來,我們每一個人仿佛都有一種危機感。
楊三郎做事講究策略,不露聲色,剛開始我也沒有發(fā)現(xiàn)端倪。比方說春天他到我果園來看蘋果花的時候,也是花玲子家包谷地忙著除草的時候。楊三郎像專家一樣在我的果園里轉(zhuǎn)上一圈,指手劃腳地教導(dǎo)我要打藥啦、要疏果啦、要施肥啦、要及時澆水啦……現(xiàn)在想來,他不說,這些活我也年年都在干。關(guān)鍵是從我的果園出來,他不回去,必然會去花玲子家的責(zé)任地,背著雙手和花玲子爹說好長時間的話,有時還蹲下身,拔起一棵包谷苗子,像行家一樣品頭論足。話說罷了,又掏出好煙遞給花玲子他爹,兩人便快樂地抽起煙來,好像他們有很多共同語言和共同愛好似的。他的自然和熱情讓我無所適從,我想找花玲子說話去,但在這樣的場合,好像又有些不合適,于是就干巴巴地陪著他和花玲子的爹在日頭下面擺龍門陣,其實,我的心里是很不舒服的。末了的時候,他會開玩笑似的對花玲子說上幾句逗樂話:“呵呵,美女出馬,辛苦!辛苦!”然后就笑哈哈地回去了。一次兩次是這樣,次數(shù)多了我就看出了名堂。因為地里沒有花玲子的時候,楊三郎一次也沒有進過我的果園。他的每一次造訪,必定是因為地里有干活的花玲子。這也不奇怪,楊三郎的櫻桃李園就在二條田的路邊上,我們下地干活,都要經(jīng)過他家的地頭,他就像哨兵,每天誰下地了,誰沒有下地,一目了然。其實,楊三郎來我的果園轉(zhuǎn)轉(zhuǎn),只是一個幌子,目的是為了更自然地進入到花玲子家的責(zé)任地,近距離接觸花玲子和他的家人,留下好印象,為后面的發(fā)展做好鋪墊。他是用了心思的,就像設(shè)計好的一個棋局,我和我家的果園就是他棋局里的一枚棋子。再說,每次去花玲子家的責(zé)任地都有我跟著,在外人看來仿佛是順便而為的事,楊三郎醉翁之意不在酒,藏得真深??!花玲子和他的家人當(dāng)然不知道楊三郎心中藏著的這個小九九。
有一天,我沒啥事,躺在果園的床上休息,目光卻落在了花玲子家那塊即將收獲的包谷地上??粗粗揖拖氲搅嘶嶙?,就盼著她家的包谷早點兒收割。只要收包谷,她是要下地干活的,下地干活,就會到我家的果園來吃蘋果……想到這兒,人一下就精神了很多。我又接著往下想,結(jié)果想到了楊三郎,情緒瞬間一落千丈,人也莫名地?zé)┰昶饋怼?/p>
花玲子是我們村人見人愛的美女,家境殷實,又有名聲,我們這一批的同齡人,沒有誰不想打她的主意。大家都對花玲子有想法,自然就會產(chǎn)生競爭,我就一個一個地分析優(yōu)劣勢。剛開始,我還挺有信心的,可是當(dāng)我分析到楊三郎的時候,心情一下就變得沉重起來。我咋能不沉重呢?楊三郎可是個人物啊,十里八鄉(xiāng)的名人,全縣的致富帶頭人,家里的榮譽證書一沓一沓的,才多大點兒,就當(dāng)上了縣政協(xié)委員,政治地位比我們村長都高。再說,人又長得帥氣,將近一米八的塊頭,一頭硬扎扎的短發(fā),滿是陽剛之氣。楊三郎的這副模樣,放在哪兒都是有吸引力和競爭力的。最頭痛、最要命的是他很會掙錢……楊三郎的優(yōu)勢過于明顯,我們和他完全不是一個檔次,差距太大了。我長嘆了一聲,扭過頭就睡覺去了。
終于該收蘋果了。我的果園里涌進了很多人,他們是我雇來采摘蘋果的勞動力。我的果園一片忙碌的時候,花玲子家的包谷地則顯得有些冷清。不知為什么,整個收獲期,我沒有見到花玲子干活。這期間,楊三郎也來打探過幾次,都是失望而歸。不知什么原因,花玲子好像突然消失了。見不到花玲子,心里便有一種說不出的失落,只是生產(chǎn)正忙,沒有時間多想這些事,我想等賣了蘋果,再慢慢打探原因也不遲。
但是,沒等到我去打探,謎底就揭曉了。那時候,臨近冬天,五谷歸倉,原野寂寥,我們忙完了地里的農(nóng)事,正想著怎樣快樂一下,犒勞辛苦了一年的自己,卻聽到了花玲子要訂婚的壞消息。那天,我們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著母親做的土火鍋閑諞,母親說起了這件事。母親的樣子,完全是一種旁觀者的神情,她說:“咋這么突然呢,花玲子要訂婚了?!备赣H問:“哪里人?”母親答:“說是縣上的,坐辦公室的官人。玲子這孩子,一看就是個有福氣的姑娘,多好,從此再不種地了?!备改敢稽c也沒有注意到我的表情,因為我一直低著頭,他們看不到我的臉,但我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是沮喪和失落的。
我無心品味火鍋,腦子里一片空白,好像迷失了方向、迷失了自我。我決定去找楊三郎喝酒,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他。我不知道,在這種事上,楊三郎是不是也能像經(jīng)營土地莊稼那樣充滿智慧和辦法,能拿出扭轉(zhuǎn)乾坤的招數(shù)。
明年蘋果花開的時候,不知道能不能再見到花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