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諶冬
我一直在跟他道別。
三十九年前,我家老宅里,母親經(jīng)歷著一次艱難的分娩,之后一個八斤多重男嬰來到這個世界。奶奶為他取名長生,寓意其長命百歲。
他,是我的弟弟。成年后,跟著我一起創(chuàng)業(yè),修電腦、賣電腦、做系統(tǒng)集成項目。在他短暫的婚姻結(jié)束、創(chuàng)業(yè)失敗后,從遙遠的家鄉(xiāng)來成都投奔了我,長期跟我住在一起。他代替我去做很多我沒有時間去做的事,如接待我老家來的親友。他對我的幫助是無私的,長久的,他是我的兄弟,也是我的學生,同時是我的同事和堅定的伙伴。
長生是個平凡的孩子,無論從長相或才能來說皆是如此。他是個大塊頭兒,個頭兒近一米八,一頭油質(zhì)卷發(fā)很少打理。他外表強悍,內(nèi)心溫柔,總是面帶微笑,他的笑和淚都是直接的,沒有絲毫偽裝。他不善言辭,沒有野心,似乎也沒有世俗意義上的目標。他總是及時行樂,離婚后,也幾乎沒有存款,負債累累。他直爽、善良、隱忍,無論與誰都能和諧相處。給他一瓶酒,一碟下酒菜,他就可以滿足地為你做任何事。他與這個規(guī)范、勢利的世界格格不入,他的苦惱,或者說與這個世界的沖突,是骨子里的,他自己可能也沒有意識到。這個社會,幾乎再沒有他這樣的人,很多人勸說他改一改,這種老好人的性格很吃虧,他總是付之一笑,堅持這種愛吃虧,但灑脫、緩慢和單純的生活。
他最突出的技能在電腦方面,是計算機應用和軟硬件維修、維護方面的高手,他是我早期電腦培訓班的學員,基礎(chǔ)知識是我教的,后來全面超越了我。因而,他有一些固定的客戶,比如網(wǎng)吧、KTV歌城和做監(jiān)控系統(tǒng)的老板們,幾乎他的朋友都從事這行。依靠這些收入,基本能做到不愁吃喝。他滿足地活著,盡管也有創(chuàng)業(yè)嘗試,皆因懶散和管理不善告終。
來成都工作后,他去得最多的地方是阿壩地區(qū)。那些地方條件艱苦,內(nèi)地人很難長期待,他卻欣然前往,輕松適應當?shù)厣盍曅?。這么多年來,他總能適應最艱苦、簡陋的環(huán)境,常跟工人們在一起住。多年前我們一起裝學校機房,為了搶工期,常通宵熬夜施工,他困了,就睡在機房的課桌上。他不嫌棄任何人,跟任何人都能成為朋友,刑滿釋放的人、鄉(xiāng)下老農(nóng)、江湖騙子、街頭混混兒、落魄的四處躲債的老板……他對所有人敞開心扉,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仗義疏財,可以請所有人吃肉喝酒。
多年后,當我驅(qū)車往馬爾康、壤塘、紅原等地時,心想著,那些廣闊壯麗的景物都曾映入他的腦海吧。他真正的改變,出現(xiàn)在他遇見最后一個女友,約在他去世半年前。
2019年清明,我與他返鄉(xiāng)為母親上墳。從成都到會理坐大巴車9個小時,在栗子坪服務(wù)區(qū)吃盒飯,他搶先付了賬,為我買了大瓶康師傅綠茶,他知道我喜歡喝綠茶。我不喝大瓶,但那是他的風格,他的體格比我大很多,無論吃啥用啥都喜歡大一號。
一路上我們幾乎沒話可說,只問起他新的女友。她在跑車,跑會理到攀枝花,他簡短回答。我想起有段時間,他常往攀枝花投標,期間可能認識了那個女孩。我叫他帶到家里一起吃飯,那天正好是奶奶的生日。我們倆到餐廳時剛好趕上晚宴,他女友沒有來,家里小范圍聚餐,逢年過節(jié),我都挺樂意跟他喝上幾杯。過了好幾天,他才把女友帶到了家里一起吃晚飯,皮膚稍黑,長相、穿著和打扮很樸實,性格與他一樣內(nèi)向,年齡竟也是一年,都屬狗,奶奶似乎很滿意。
回成都后的一天,他發(fā)消息,問我能把女朋友帶去家里不,我說當然,只是叫他把家里衛(wèi)生搞下。原意是叫他收拾下,給他女友一個好印象??晌一丶視r屋子特別整潔,應該是他跟女友一起打掃的。
那以后,他似乎換了一個人,改掉了晚睡、邋遢的習慣,每天早起。下班回家做飯,帶飯到公司,不怎么大吃大喝了,應該是開始存錢了。他理了發(fā),每天都換上干凈的衣服,把自己打理得整整潔潔,還買了一塊表,開始治療腳氣,決心戒煙,把老別克車重新?lián)Q了內(nèi)飾。
后來我聽妹妹說,弟弟曾對她表達,這兩年騙他的人少了,他遇到了很多好人,他想好好努力幾年,存錢在成都買套房子,把女朋友和兒女(他女友帶著一個幾歲的女兒,比他兒子小幾歲,那女孩特別依戀他)接到成都生活,并希望她也在成都找個工作,跑車太辛苦。妹妹還說,他可能有些怕我,我經(jīng)常批評他,于他而言,可能有種長兄為父般的嚴厲,這點尤其讓我自責。
我跟他每次一起到墳山為母親上墳,都需要爬上幾百米高的半山。他總是遠遠走在前面,留給我一個巨大背影。母親墳前,我倆點燃香蠟紙錢,磕頭。我想起她臨終時,把我叫到床前,囑咐說,你弟憨厚,一定要照顧好他。
對我而言,他的病來得實在意外。頭天他剛?cè)ゾd陽辦事回來,當天代表公司參加一個代理商會議,給我?guī)Щ匾恍┒Y品,放在我的辦公桌上,一切正常。當晚我在踢球,踢完照例跟朋友到酒吧,剛坐下就接到爸的電話,說打不通我弟的電話。
我打了好幾次也沒人接,有一種強烈的不祥的預感。我迅速叫車回家,同時打了120。我到家的時候,白色的救護車也到了。打開他的房間門,他倒在地上一動不動,我不停叫他名字,他沒有回答,眼睛定定地望著我,無法想象他當時該有多痛苦,那個神情常出現(xiàn)在我深夜失眠時的腦中。我和醫(yī)護人員一起用擔架把他抬下樓。
救護車穿過城市的街道,車窗外的街燈在我眼前越來越模糊。
醫(yī)院大樓猶如世界的另一側(cè)。
腦出血,出血量大,醫(yī)生說有手術(shù)指征,當天是最佳手術(shù)期,問我是否搶救。我說做吧,用最好的藥,不用考慮醫(yī)保,全力以赴。至于預后,醫(yī)生也不樂觀,只有聽天由命。我猶抱僥幸,那么快送到醫(yī)院,如今成都醫(yī)療條件那么好,且弟弟是個老好人,一定不會有事的。
醫(yī)生問他老婆呢,我說離婚了,有一個剛認識的女友。他說這個時候別說女朋友,用不了多久,老婆恐怕也不會管了。在一堆文件上,我一頁一頁簽了字,按下紅色的手印,然后看他被推進手術(shù)室。記憶中,手術(shù)室外的大廳異常寬闊,漫長而陌生,我如墜夢中。戒煙多年的我,再次點燃了一根煙。
手術(shù)后,弟弟進入觀察期,他剃光了頭,插了尿管,切開了喉嚨,連上了呼吸機。我通知家里,電話里說可能是見他最后一面,他的妹妹、妹夫、父親、兒子和女友都上來了。
我們一起討論病情的時候,他的女友在病房外悄然落淚,她說他不會有事的,他是個好人。她先回去把女兒安頓好,就上來照顧他,就算殘疾了,就算再也不會醒來,她也愿意陪著他。
病床上的他,雙眼緊閉,一旁的心電監(jiān)護儀顯示著他的狀態(tài)。他左半邊的手腳不停顫抖掙扎,似乎在向命運和死神抗爭。無論我們說什么,他都沒有任何反應,他能感覺到痛苦嗎?他還會做夢嗎?我想起三十年前,他還是一個孩子,我們在外婆家對面的山上迷失,森林里的大樹遮蔽了陽光,整個世界暗淡無比,猶如當時的ICU病房。
成都東郊殯儀館,我目睹他的身體被推入火爐。一小時后,裝著他白色骨灰的盒子端了出來。他將被送回老家,安葬在母親墓旁。
他死后不久,疫情暴發(fā),對我而言,這是最為漫長的三年。
又一年清明,父親很早來電,提醒我要去給媽和弟弟上墳了,只是墳山下如今修高速路,上山之路已斷,森林防火不準野外用火,也無法燒紙錢香蠟。他的墳前已有一束鮮花,我知道,那是他的女友帶著女兒來看過他了。
是時候道別了。
我明白,他曾在低空中飛翔,見過最平凡的風景。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shù)插圖: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