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建寬
“紅樓”,是有門檻的!
門檻之一,鑒賞力;門檻之二,人生覺解的欲望與能力。
對藝術(shù)大師的作品的鑒賞力,不是一蹴而就的;人生覺解的欲望與能力,多與閱歷相關(guān),“不識愁滋味”的少年,很難撥開彌漫于“紅樓”四周的“悲涼之霧”,去摸清“紅樓”的門徑。
正因如此,“紅樓”將許多人擋在了門外!
想上“紅樓”卻上不去的人,恰恰多是少年!
前些年讀《木心回憶錄》,讀到了木心談《紅樓夢》的文字,內(nèi)有這樣一段——
如果有人問:若曹雪芹有足夠的自覺,那他會怎樣寫《紅樓夢》?我答:他會刪掉很多、改寫很多。舉例:一開頭應(yīng)該沒頭沒腦地開頭,直寫黛玉進(jìn)榮國府?!百Z雨村言”一章可免,因?yàn)槭侵i底,不當(dāng)放在謎語的前面。
木心為曹雪芹抱憾,稱曹雪芹如果有“足夠的自覺”,會一開頭就“直寫黛玉進(jìn)榮國府”!
我倒是有不同的看法。
我認(rèn)為曹雪芹并不是沒有“足夠的自覺”而未“直寫黛玉進(jìn)榮國府”,恰恰是他太有文學(xué)大師的“自覺”了,因而在“黛玉進(jìn)榮國府”之前,寫了那么多在一般人甚至包括木心這樣的現(xiàn)代藝術(shù)家看來也覺得不妥的數(shù)千“賈雨村言”。
木心之所以認(rèn)為“不妥”,是覺得這些“賈雨村言”損害了小說的“審美品性”——將謎底放在了謎語的前面。
這固然不無道理。
而我認(rèn)為,將謎底置于謎語前面,恰恰是曹雪芹的良苦用心!
這樣的布局,恰恰是曹雪芹的“大清醒”。
曹雪芹想借這些“賈雨村言”,明明確確地告知翻開他的《石頭記》的讀者,他已經(jīng)借“空空道人”與“石兄”的對話,嚴(yán)肅地宣告他的《石頭記》有別于“歷來野史”,有別于一般的“風(fēng)月筆墨”,有別于“理治之書”。繼而,他又借甄士隱夢中旁聽到的“那僧”與“那道”的對話,不經(jīng)意地表明他的《石頭記》就是要“將兒女之真情發(fā)泄一二”,以這些“情癡”的傳奇去喻世、去警世、去醒世,使人“免于沉淪之苦”。
讀懂了這些“賈雨村言”的弦外之音,就算是曹雪芹的“知音”了!
而這些看似“不經(jīng)意”的文字,恰恰又是一般人讀不懂或不愿讀的。
要成為曹雪芹的知音,必須是“四忘”之人——曹雪芹借《好了歌》說得明明白白:忘功名、忘金銀、忘嬌妻、忘兒孫。
這“四忘”,誰能做到?
甄士隱,算是不醉心功名的,淡出仕途,中隱隱于市,與葫蘆廟為鄰,他算是忘得了功名之人。
甄士隱,仗義輕財(cái),慷慨解囊,資助賈雨村赴京應(yīng)試,他算得上不為金銀所累的人。
甄士隱,“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每日只以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為樂,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事仍感到“不足”——“年過半百,膝下無兒,只有一女”。
不過,具備了前兩個“忘得了”,在曹雪芹看來,甄士隱這類人就具備追求“靈魂”生活、索解“人生底色”的精神渴望。
于是,曹雪芹,就安排了甄士隱去“夢幻識通靈”,去求解“靈魂”層面的拯救與解脫。
與此相對的,卻是用心良苦地安排賈雨村走出“葫蘆廟”,讓賈雨村這個人離“佛法僧”越來越遠(yuǎn),這暗寓,分明指的是賈雨村離“靈魂”層面的覺解越來越遠(yuǎn)。
年過半百的甄士隱,經(jīng)歷了女兒被拐、家業(yè)毀于火災(zāi)、田莊被迫折變殆盡、投靠岳丈又遭冷眼、被欺騙,有了這樣的人生遭際,當(dāng)他再次遇見跛足道人,當(dāng)他聽到跛足道人的《好了歌》,他便開悟了!他以“陋室空堂,當(dāng)年笏滿床……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為《好了歌》作注。跛足道人答以“解得切,解得切”,于是就有了甄士隱“同了瘋道人飄然而去”。
甄士隱,留下的是一條“哄動街坊”,留下的是一條“新聞傳說”,留下的是一個“哭得死去活來的”妻子封氏。
而賈雨村呢?他于葫蘆廟顧影自憐地吟出“自顧風(fēng)前影,誰堪月下儔。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他急于用自己過人的才氣換得功名,換得嬌妻,換得金銀。否則,他怎會“對天長嘆”:“玉在櫝中求善價,釵于奩內(nèi)待時飛?”他怎會于“七八分酒意,狂興不禁”之時,一改隱忍的性格,露出崢嶸——“時逢三五便團(tuán)圓,滿把晴光護(hù)玉欄。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賈雨村,從葫蘆廟出發(fā),也留給了葫蘆廟的和尚一個背影——當(dāng)夜“五鼓”即赴京求取功名的背影,也轉(zhuǎn)送給了甄士隱一句話——“讀書人不在黃道黑道,總以事理為要,不及面辭了”。
賈雨村,走上了他求取功名的路。
他金榜題名、官袍加身之后,對這條“十里街”中的“仁清巷”也有回望,但不是回望在他最窮困潦倒之時給了他人世間的溫暖的甄士隱,而是那個“丫鬟”嬌杏!
對于這兩個人物——甄士隱與賈雨村,曹雪芹只顧平靜地?cái)⒄f,敘說得又是那樣地不動聲色——
甄士隱與賈雨村,一個是獲得拯救與超度的靈魂,一個是開始墮落的沉重的肉身!
這就是小說天才、人生悟者曹雪芹為我們寫下的《石頭記》的開篇。
《紅樓夢》的讀者,有幾人能讀出曹雪芹的這顆苦心?
曹雪芹,也知道沒有幾人,于是他說:“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癡人,本身就令人難以理解。
更何況,癡人說的還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