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璽
辛丑年立冬那天,年逾八十的岳父站在陽臺上,瞇著暮暮的日頭,仗著夏秋季節(jié)凝結的身體自信,執(zhí)意要去小區(qū)的花徑間遛彎。遇到相熟的鄰里,感受著謙和客套間的體恤,對著異樣納悶的神情,他緊著頸上的圍巾,答問間洋溢著生命的固執(zhí)和熱情。晚飯后,躺在陽臺的睡椅上,望著咸陽城璀璨的夜景,俯瞰樹叢中闌珊的夜燈,聽著廚房洗滌的水聲,他手撐著躺椅起身,扶墻趔趄到睡房。默然躺在床上,輕咳幾聲,他閉上半瞇的眼睛。
黎明時分,岳父癆咳不斷。家人起身,圍在他身邊,掖被墊高枕頭。他平睡又側臥,家人輕捶間捻搓著后背。天幕泛起絳紅色的霞光,他欠起身,喘著粗氣,偏頭吐了口濃痰。岳母攥著紙巾,順勢抹了下他的嘴角,將紙巾搓揉著揣進褲兜。插上輸氧管,岳父靜息了。走到客廳,展開裹著醬色血痰的紙巾,幾年默默地照應,岳母知道老伴冬季的這道坎,怕是過不去了。
家人喝茶聊天。老婆的手機響了。她拿起手機,面色倏然緊張,陽臺通話回來,她嘟著臉,眼眶濕濕地說,老人“逮氣”,怕是不行了。我眨巴著眼睛,欠身搓著頭發(fā),尋思著想安慰幾句,無奈又語滯情噎,不知道該說些啥。兒子噘嘴搖頭,眼眶濕潤。我猛吸了兩口香煙,晃身蕩到陽臺,屈身扒在護欄上,呆望著朗夜的弦月和稀疏的星斗,思默著“逮氣”就是呼吸困難,在咳的間歇本著對生命的渴望,伸長脖子好不容易逮住一口氣時殘喘昏厥的情景。老婆和兒子回老家,陪著老人從咸陽回到縣城,又從縣城歸了老家。幾日里心神不定,就怕家人的電話。周四深圳同學小聚,輾轉反側難眠,晨間恍然駕車返莞。剛入長安界,手機響了。我心頭一緊,隨著腳趾的顫抖,車子打了幾個擺子。我嘆氣搖頭,點開接聽鍵。老婆帶著哭腔,讓我趕緊回去。
周五公務,手機靜音,埋在紙疊下,蹦跶了幾下。我伸手揣著放在腿間,見是老婆的電話??恐伪抽]眼靜息瞬間,走到屋角的花盆后,我舉起手機,按開接聽鍵,聽到一片的哭聲。兒子無言,就是個哭。我鼻子一酸,說知道了,便垂下手機。兩行清淚黯然垂落。駕車回家的路上,望著不停閃爍的汽車尾燈,瞇著掛著彩燈和霓虹后閃的樓宇,我掐著鼻根,生命倉促、無奈和虛空的氣韻包裹著我。莞太路十字,街角斑駁烏暗的食品公司的樓下,曾是東莞首家麥當勞的所在?;秀敝袩袅亮?,我好像看到了帶著老人、陪著孩子吃麥當勞的情景;也看到了岳父帶著外孫,拿著餐券領取“史努比”的身影。車子到了體育路,嘉頓餅干廠的街巷冷清了好多。我想起岳父站在廠子外墻的窗口前,排隊購買嘉頓面包的情形。體育場門前,車流如河,人聲喧鬧。孩子六七歲的時候,香港歌星開演唱會,朋友送了我?guī)讖埰?。孩子攥著手機,讓老人跟著他,隨著擁擠嬉鬧的人流,躑躅到檢票口。坐到看臺,他讓外公外婆別動,隨即擠入人流的腿間,買了兩瓶冷飲遞給老人。馬路和樓宇就像斑斕的飄帶,包裹著偌大的中心廣場。遙望著草徑花木間散步說笑的人流,我搖下玻璃,想象著岳父數(shù)年間騎車,常在這里運動的蹤影。陽光小學門前,依舊擠著接孩子的人潮。那些年,岳父騎著自行車,每天接送外孫放學。孩子想著求異發(fā)散解題,招來的卻是老師的投訴、申斥和罰站。岳父總是含笑認錯,用自己的謙和誠懇,稀釋著老師的怨氣。
回家推門的瞬間,我看到了樓梯轉彎鎖在柵欄上蒙著灰塵癟氣的自行車。我抬腿上樓,抹著坐墊,摁了下鈴鐺,我知道車子主人再也回不來了。岳父發(fā)病間,數(shù)次說他想騎車,像以前那樣出去遛遛。在他心里,他將能不能騎車看成自己生命健康存在的形式。鈴鐺還能響,依舊那么清脆,只是摁鈴鐺的那只手,永遠在渭北塬上故土冬日的雨絲中垂下了。推開房門,我撞到門背后的插銷,那是岳父好些年前不放心時尚的密碼指紋門鎖,不顧岳母的阻攔,硬是在門背后安裝了這把老式的插銷。
清冷的月光透過帷幔,落在廳堂間。脫掉上衣,我軟著身子躺在沙發(fā)上,望著間或晃動的吊燈和空蕩蕩的樓梯,岳父多年間棲于這方空間的音容笑貌包裹著我。我感到輩分輪替是一種生命里程的度量——曾祖在世,我就是個孩童;曾祖西去,爺爺奶奶健在,我就是個青年;爺爺奶奶故去,我就是個中年。父母和岳父岳母安度晚年,我始終將自己安放在中年的時序中,尚有生命的期待和沉穩(wěn)。岳父喟然西去,我嘆然間感受到自己跨入老年的界域。如果說四位老人是“1”,現(xiàn)在四分之一故去了,就昭示我的生命刻度中的四分之一跌入到老年的序列中。凌晨,我給露臺的花木澆水。擰開龍頭,晃著噴淋,這一束束花木曾經(jīng)都是岳父悉心養(yǎng)護的。瞄著夜色中蔫吧的枝葉,我感到花木含情。下水口用石塊枕壓的鐵絲網(wǎng)斑駁殘缺。我蹲下來,去掉石塊,抖落鐵絲網(wǎng)上裹著的花瓣,對著小區(qū)外高樓通體的霓虹瞭望,感嘆岳父這些年來對我這個家點點滴滴的默默付出。推開岳父房間的門,我按開頂燈,房間依舊是原來的擺設——床頭柜上摞著他??吹臅Q著他夜用的暖水瓶,還有半卷撕開的膠布。拉開衣柜的門,掛著他穿過的衣服,他不是說等病好了,還要回來住?,F(xiàn)在他卻永遠回不來了。撩起隔擋的毛巾被,一盒香煙掉在地上。我蹲下來,撿起煙盒,抖出一根,捻在嘴上,燃起吸了兩口,霉味嗆得我直打噴嚏。我拉開抽屜,將岳父代表性的照片擺在床上——有他二十年前頂著濕熱的酷暑,騎著自行車穿行城區(qū)幫著我裝修房子,搬到新家后舒心的笑容;有他十多年前站在香港維多利亞灣,望著海灣璀璨夜景的喜悅;也有他仲夏站在布達拉宮的斜坡上振臂的自信;更有他初秋站在天安門前滿臉的激動和自豪……生命過往真切的浸合,現(xiàn)在卻變成了對著照片獨自的凝望和傷感。
岳父姓彭,名生明,乾州漠西四里坊人,排行老四。他翻溝越嶺,永壽苦讀。高中畢業(yè),怎奈高考停招,他留下了永生難忘的沒有實現(xiàn)的大學夢。他入縣木材公司,后來轉干??h上有個汽車大修廠,市上的單位。為了生計,岳父調入大修廠。他從會計做起,做到了總會計師。20個世紀80年代,“農轉非”的熱潮中,為了讓子女跳出農門,他放棄去市財政局就職的機會,想到了去新疆,或者是去北邊的山區(qū)縣。廠領導垂愛他的能力,親自找到市里領導,為他的家人解決了商品糧戶口。岳父始終記著老領導的好,隔段時間都要電話問候?;氐嚼霞遥傄情T拜訪,他們會拉著手,攀談半天。
四年前的初冬,岳父夜咳喘氣。初以為感冒,點滴多日,始未好轉。他穿戴暖和,拉開門把想下樓散步的瞬間,忽然暈厥,順著門框軟著身子倒在地上。我趕回家的時候,他躺在沙發(fā)上,困倦地眨巴著眼睛,晃著無力抬起的手,笑著說沒事。暈厥的時候,他說所有的難受都沒了。身體變得輕盈,像風中搖擺的紙人,輕快愉悅的氣順著脊梁滑上來,當時他腦子想著就這樣過去了,該有多好呀。開過年,老人嚷嚷著回老家。臨出門的時候,他站在房門口,愣然回望著這些年住過的屋子,打量著擺設和家具,眼神透著傷感,說還要回來,又搖頭嘆道估計再也回不來了。岳父肺癌確診,家人本是清朗的生命空間倏然回縮,擠壓成了黑色的霾團,從晴天霹靂到無奈地接受,從訪求名醫(yī)問診,到理性確定化療方案。生命喘息的幾年間,家人始終隱瞞著病情??粗灥膯巫?,望著拍攝的片子,瞪著藥瓶的文字,當他的輪椅停在癌癥科門口的時候,他明白了一切,再也沒問過自己得了什么病。這種心知肚明又心照不宣的隱瞞,沁含著溫情、不忍和無望中對生的情感鼓勵和牽引。
蒙昧的年月,人的生命亦如草木,在日月星辰和四季輪回中生生不息。人們將生命的故去,視作上天的召喚,就是“天命”。有種認命后歸于黃土的坦然。時代進步和醫(yī)學昌明,解析著懵懂時代的“天命”。當人們將“天命”的密碼歸于各式各樣的“病”,也有了診療方子的時候,人類生命的欲望就掙脫了自然的程式,有了茂生延展的空間。岳父病中,他既有歸于“天命”的無奈和凄然搖頭的坦然,也有執(zhí)信醫(yī)療發(fā)達的期待和不甘。晚春時節(jié),他回到縣城,籌劃著歸于故里。外孫帶著孩子回來探視。他裹著圍巾,戴著絨帽,坐在露臺的艷陽下,望著繞膝嬉鬧、姍姍學步的重孫,清瘦矍鑠的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我站在邊上,盯著老人呆滯得有些漠然的眼睛,又回望孩童吱吱吹氣中稚氣滴溜的眼睛,我忽然感到孩童的眼睛是“凸”面的,充盈著生命的活力,是探究性的,好像要將這個多彩世界中的好奇探究清楚;老人眼睛是“凹”面的,被動性地映畫著這個世界,內含著無奈的傷感和對這個世界本能的疏離。生命可能就是一個眼睛由“凸”到“凹”的衰變過程。
炎炎夏日中,子女不時帶著他,去到乾陵后山的棧道避暑納涼。看著微信上老人樹下蹣跚的身影,坐在輪椅上悵望著漠西溝對面家鄉(xiāng)村舍的神情,他那濃縮著生命記憶的面容,讓我觸碰到了生命墜落中那種五味雜陳難以言表的無奈和不舍。幾次病危,岳父都要回老家。在他的心中,那里是生養(yǎng)他的地方,也是將要埋葬他的地方。躺靠在座椅上,他讓兒子搖下玻璃。車子繞道來到木材公司舊址,又在原來的汽車大修廠門前停了半晌。老人欠起身子,張望著這熟悉的路邊買小吃的攤檔、餐館和已經(jīng)銹跡斑斑的家屬院的黑鐵門,他閉上眼睛,靠在椅背上,輕咳了幾下。車子到了漠谷橋。貼著半開的車窗,俯瞰和瞭望著荒草雜生中依舊有幾條彎彎曲曲小徑的陡坡深溝,他好像看到了年輕時每逢周末,無論是刮風下雨,還是天寒地凍,他都要推著自行車,翻過這道深溝回家干活的情形,也望到了荒草溝里,他帶著子女,踩著霜凍,弓腰爬坡去縣城上學的影子。老人的婚姻是媒妁之言。到了村北的溝邊,岳父催促停車。他蜷曲著身子,趴在車窗邊,瞭望著藍天麗日下荒草遮蓋著的綿延北去的漠西溝,想著老伴說的訂婚后想看他一眼,她站在溝岸的老槐樹下,手搭涼棚眺望他晃手擺胯下坡的情形。溝坡依舊,對面的姑婆陵(乾陵)依舊,當年瘦高俊朗的少年卻成了即將告別故土的病人。
半夜無眠,我搭乘夜班機匆匆歸來。東方泛紅的時候,飛機穿越巍峨的秦嶺,俯越晨霧中灰煦煦的關中平原,滑向渭北塬上的機場。眺望著天際間泛白的云朵,我感到岳父的靈身正在從塬上駕云西去,而我卻在從云端間踏向塬上,去告慰他那冰冷的肉身。凌晨時分,寒風清冽,凄厲的嗩吶聲在空曠塬上奏響。孝子們向墓道跪拜,牽衣頓足,哭喊著告別。我跨上田坎,透過茂密的枯枝,東邊的天宇彩霞漫天。隔著灰蒙蒙的溝,襯著紅日的霞光,對面的姑婆陵像位端莊威儀的女人,安詳豐腴地枕著梁上,俯視著悠悠渭水,眺望著莽莽秦嶺,與山川河岳永恒。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