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喬治·曼恩 翻譯 / 木犀
英國作家喬治·曼恩曾在譯文版今年2月刊給大家獻上一個短篇《修復(fù)》。從這個小短篇可以看出他的寫作風(fēng)格:恰到好處的奇幻色彩,以及BBC短劇運鏡一般的敘事方式。當(dāng)時小編曾介紹說,他寫過不少偵探小說,為《神秘博士》寫過劇本,還為福爾摩斯系列寫過有聲書腳本。這一期我們選登了他的兩篇作品,除了同樣的文風(fēng),同樣的畫面感,這兩篇的主角還是一名偵探。正宗英式探案的調(diào)調(diào)加上奇幻元素,這樣的故事只有他才講得出來。
秋
來的人不多。但話說回來,紐布利認為,阿爾弗雷德·威瑟并不算什么好人。
他掃過這個微不足道的聚會的寥寥幾位成員,暗暗希望自己此時置身別處。來這里就是個錯誤。他用手指繞過硬挺立領(lǐng)的內(nèi)側(cè),調(diào)整了一下領(lǐng)帶。他的皮膚上仿佛有東西在爬,后腦勺被汗水打濕。早上服用的一劑鴉片酊效果開始退去,現(xiàn)在,藏在上衣口袋里的煙草似乎在發(fā)出嘲弄,承諾著一絲解脫。他想,等這一小群人散去,可能就有機會稍微放縱一下。他可以在墓地遠端找個安靜的地方,躲在某棵樹下抽一口。他很需要這個,特別是今天下午還要去見女王。他得平息自己的緊張情緒。
他嘆了口氣,抬頭看了看石板一般灰色的天空。仿佛上面有什么神秘力量想徹底毀掉這個早晨似的,雨水從天而降。圓滾滾的大顆水珠在他的帽檐上爆開,把一排排墓碑變得恍如滑溜溜、亮閃閃的手指,從泥濘的土地上伸出來,直抓向天空。他伸手去拿雨傘。至少,他認為,惡劣的天氣為葬禮營造了恰到好處的氛圍。事實上,整個場景都籠罩在一種壓抑的氣氛中。落葉在靴底下鋪成一層彈軟的地毯,低沉的霧氣仍然附著在附近樹木的枝丫上,給一切都蒙上柔和、夢境般的質(zhì)感;正是他沉悶心情的完美寫照。
在附近,牧師正在喋喋不休地談?wù)撝鴮徟信c和解——關(guān)于愛、希望和救贖的老生常談。紐布利好奇這個人是否在浪費時間。他不確定像威瑟這樣的殺人兇手是否還能得到上帝或人類的寬恕。
威瑟是個騙子、小偷,據(jù)說還是個自稱有著可疑能力的神秘主義者。紐布利在協(xié)助蘇格蘭場的調(diào)查時曾多次遇到過他,上個星期他不幸自焚時也在場:威瑟試圖召喚想象中的某種不知名神靈,結(jié)果用火爐點燃了自己。
紐布利盡了最大努力來扼制那場突如其來的大火,但卻無法拯救這個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威瑟臉上鼓起水泡,伸出的手被燒焦。他不知道自己有生之年還能否擺脫那人的高聲慘叫、肉體燒焦的臭味,以及迫使他后退的兇猛熱浪;他不得不將臉埋在臂彎里以尋求保護。
沒人該落得如此下場。威瑟的確犯下了最令人發(fā)指的罪行,報紙宣稱正義得到了伸張——但那些記者并不在現(xiàn)場,他們什么都沒有看到。若是縱容這等死法……命運堪稱邪惡無情。以前,在名為“阿米蒂奇夫人”的飛艇殘骸上,他也見過類似的尸體。他們凝固的尖叫聲、被熏黑的面龐的幻影,仍然不時在他飽飲鴉片后的噩夢中出現(xiàn)。
威瑟是一個孤獨的、絕望的、傷痕累累的人,死得很悲慘。如果他曾希望在這個世界上留下印記,那么,他失敗了;那些被他奪去生命的無家可歸者不會被人哀悼,除了蘇格蘭場的賬冊外,也不會被任何地方記錄。他們的故事無人講述。報紙已經(jīng)迅速轉(zhuǎn)向了其他事情,很快,就連威瑟本人都會被遺忘——在這個浸染過太多鮮血的城市的歷史中,他只不過是一個殘酷的腳注。
如果威瑟活著的時候考慮過自己人生的謝幕儀式,他可能會期待場面更好看一點,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在場的只有一位牧師和兩個魁梧粗壯、渾身散發(fā)著杜松子酒味道的人,更別提后者無疑是以前的“生意伙伴”。當(dāng)然,還有紐布利,盡管他不確定威瑟是否會對自己的到場心懷感激。
紐布利出現(xiàn)在這里只是出于義務(wù)——為葬禮作見證,為死者充滿遺憾的生命畫上句號。如果非得說實話,他其實是為了自己,而不是為了威瑟。他覺得有必要給整個事件收一下尾。這里面有很多地方讓他覺得不對勁。
他認為,威瑟在很多方面都是受害者——他在萊姆豪斯后街的成長經(jīng)歷很不怎么樣,唯一接受過的教育是擾亂首都街道的扒手團伙灌輸給他的奇淫技巧。在整個成年生涯中,他一直是個不上臺面的小罪犯,是當(dāng)?shù)鼐斓难壑嗅?,但僅此而已。然而最近,他開始從事更多不光彩的活動,這引起了紐布利和蘇格蘭場的注意。出現(xiàn)了一連串可疑的死亡事件;尸體出現(xiàn)在小巷里,鮮血流干,上面刻畫著難以辨識的符號。最終,人們發(fā)現(xiàn),是威瑟在編織著屬于他自己的扭曲神話。他一直在綁架無家可歸的人,把他們獻祭在他想象中神靈的祭壇上。
火災(zāi)后,紐布利和班布里奇在翻找他家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圖表和記錄、各種可怖的戰(zhàn)利品,以及涂滿潦草字跡的筆記本。這些筆記本中滿是威瑟的荒誕囈語,講述了一個神圣所在賜予他的所謂“愿景”,并要求威瑟效忠。紐布利只用了幾分鐘就確定,這個人的整個信仰體系不過是他心智支離破碎的混亂產(chǎn)物,與他孜孜研究的深奧秘術(shù)沒有什么關(guān)系。說實話,他并不吃驚。
比較讓他吃驚的,是威瑟閑置臥室里的東西。這個房間搖身一變,被用作工作室,到處都是顏料罐、廢棄畫筆和畫架。每一寸墻壁上都滿鋪著畫布,上面描繪著最奇妙、最生動的畫作。
不難看出,威瑟生前是一位絕妙的藝術(shù)家。他的作品描繪了諸多浸染著悲傷和失落的動人場面,捕捉癡情男女苦痛分離的瞬間。許多作品都以浪漫故事為主題,主人公則是來自英國民間傳說和神話的人物。他們的面龐是如此逼真,令人難以置信,當(dāng)他慢慢地在房間里轉(zhuǎn)悠時,他們似乎在懇求他,尋求著他無法給予的安慰。
在至少一半的畫作中,女主角都有著相同的外貌特征——那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金發(fā)碧眼女子,顯然是以現(xiàn)實生活中的真人為原型的。
班布里奇將這些畫作為證據(jù)扣押,與其他所有用具一起運走,送交警方檢查,希望其內(nèi)容或主題可以幫助他們破解威瑟的真正動機。然而,那張女人的面孔宛如幽靈般,一直縈繞在紐布利的腦海里。他發(fā)現(xiàn)自己希望能夠與威瑟談?wù)?,問問他那個女子究竟是誰,她對他意味著什么,以及她是否以某種方式參與安排了最終的命運。
他聽到有人禮貌地咳嗽了一聲,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牧師已經(jīng)完成了布道。牧師濃密的灰白頭發(fā)貼在臉上,還摘下了眼鏡,以便在大雨中保持視線清晰。四個身穿黑色套裝的人走上前去,在木制棺材上方低頭彎腰,每人抓著一根繩子的一端,把它從地上吊起來。他們向洞口走去,把棺材慢慢放進濕滑的墳?zāi)估铩?/p>
紐布利又站了一會兒,在那些人開始往棺材蓋上鏟土?xí)r,他轉(zhuǎn)過了身。
威瑟葬在低地,遠離那些更幸運之人的墳?zāi)?。只有惡棍和赤貧者在這里安息——那些不配在圣人間占有一席之地的人。紐布利出發(fā)離開,靴子在泥濘中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他避開教堂,沿著它的左側(cè)繞過去,前往墓地最角落處,在把教堂場地和后巷分開的鐵欄桿附近,有一小簇可供避雨的樹木。
牧師邊走邊呼喚他,問他是否想在教堂里躲避,他可以在里面擦干身體,等待驟雨過去。紐布利只是禮貌地舉起一只手表示感謝,并沒有轉(zhuǎn)身。
他在霧中又走了幾碼,然后在一條懸空的樹枝下找到一個位置。他放低雨傘,抽出煙盒,點燃了一支煙,用手捂住火苗,擋住雨水。不一會兒,他就享受到了熟悉的煙香,任憑它在鼻腔中肆意涌動流淌。幾乎在一瞬間,輕松感襲來,他肩膀下垂,緊張感煙消云散。紐布利閉上眼睛,又長長抽了一口。至少現(xiàn)在,一切都結(jié)束了。他已經(jīng)完成了來這兒要做的事情,可以回到自己的房間,洗個熱水澡,為訪問王宮做準(zhǔn)備。
“真遺憾啊,不是嗎?”
紐布利嚇了一跳,立刻轉(zhuǎn)過身來,看到一個老人站在他左邊幾尺遠的地方。他穿著一件厚厚的毛線衣,戴著無指手套和一頂破舊的帽子。此人臉頰紅潤,毛茸茸的頭發(fā)一片花白,一雙眼睛正從濃密的白眉毛下看向紐布利。他拿著一把耙子。
“你說什么?”紐布利問。
那人向紐布利露出一個悲傷的、扭曲的微笑?!熬瓦@樣被草草埋葬,幾乎無人紀(jì)念。”他停頓了一下,“他是你的朋友嗎?”
“不完全是,”紐布利說,“只在工作中打過照面?!?/p>
“啊,怪不得?!崩先苏f,仿佛紐布利剛剛解釋了什么宇宙奧秘,“順便說一句,我是弗雷德。弗雷德·福特。我是這里的園丁?!?/p>
紐布利點了點頭,伸出手,“在今天這種天氣里還做園藝?”
福特聳了聳肩。“下雨的時候我正好在外面耙樹葉。我應(yīng)該和你一樣,想著可以在這里熬過雨最大的這會兒,在樹下?!彼人粤艘宦?,“真不好意思,”他說,用拳頭敲了敲自己的胸口,“我的肺已經(jīng)不大行啦?!?/p>
“你應(yīng)該進室內(nèi)避雨,遠離潮濕的地方?!?/p>
福特又聳了聳肩,“話是這么講。但今天下午還有一場葬禮。我不想讓那家人覺得這個地方一團糟,你懂的。有人下葬時,這里應(yīng)該看起來體面一點,像精心打理過的花園一樣?!?/p>
紐布利笑了,“那么,給你,拿著這個?!彼严銦煹鹪谧炖?,把傘遞給了對方。
福特接過來,眉頭困惑地皺了起來?!暗恰瓫]有這個,你在外面會被淋濕的?!?/p>
紐布利搖了搖頭。他豎起大衣的領(lǐng)子。“我會沒事的。”他說。
“嗯……我……”園丁結(jié)結(jié)巴巴道。
但紐布利已經(jīng)轉(zhuǎn)頭離開,一縷甜絲絲的煙氣拖拽在他身后,消弭在雨中。
冬
“你這是要帶我去哪兒?”
班布里奇一路上都在沖著空氣發(fā)脾氣。他們乘坐地面列車一路呼嘯,穿城而過,然后下了車,把散發(fā)著煤煙味的引擎長龍留在身后。此時,置身于列克星敦街的拐角處,班布里奇看起來正處在爆發(fā)邊緣。他向來不喜歡驚喜。
“你馬上就知道了。”紐布利笑嘻嘻道。
“你本該幫我給霍布斯小姐挑選禮物的,”班布里奇說,用手杖戳了一下對方以示譴責(zé)。他披著一件巨大的毛皮內(nèi)襯外套,把自己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以抵御冬天的寒氣,看起來像頭熊?!榜R上就要到圣誕節(jié)了,我拒絕陷入和去年一樣的窘境。”前一年,他們齊聚在紐布利位于克利夫蘭大道的家中過節(jié),班布里奇犯了一個錯誤,給薇若妮卡·霍布斯送了一個精雕細刻的漂亮銀色煙盒,卻把某個事實忘得一干二凈:她這輩子都沒有抽過一口煙。薇若妮卡頗具風(fēng)度地接受了這個禮物,事后卻對班布里奇進行了長達幾周的無情戲謔。顯然,他今年是不敢再犯了。
“是啊,是啊,”紐布利說,“會輪到那事兒的。我們有整個下午的時間。”
“或許吧,但如果我們把時間都花在閑逛上,我又會落得和上次同樣下場,不得不去聽一些該死的售貨員的建議,而那幫傻瓜連自己的屁股蛋和胳膊肘都分不清?!?/p>
“看,那地方就在這上面。只需要一分鐘?!彼麕е嗖祭锲嫜亟值雷呦蛩坪跏且粭澬∞k公樓的地方。他抬頭看了看窗戶。百葉窗是關(guān)著的?!拔腋铱隙ㄟ@地址沒錯……”
“噢,這么說你甚至都不確定我們應(yīng)該在哪里。”班布里奇說,但很明顯他已經(jīng)放棄了抗議。
紐布利沿著街道又走了一小段。然后,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凹進去的門洞。墻上的一塊小牌子寫著:列克星敦畫廊。
“啊哈!我們到了?!彼囍鴦恿藙影咽郑T吱呀向內(nèi)打開。
“一間畫廊?”
“是的,正如我所說,只需要一分鐘?!奔~布利走了進去,摘下帽子,向門廳里的一個年輕侍應(yīng)點了點頭,后者向另一扇門做了個手勢。班布里奇跟在他身后,動靜很大,手杖在瓷磚地上咔咔作響。
紐布利興致勃勃地走進旁邊的房間。這是一處大而開放的空間,盡管窗戶不多,但光線充足。地板是拋光木材,墻壁干凈潔白,裝飾著各種形狀和大小的生動畫作,琳瑯滿目。房間里沒有其他人。
“我的天哪。”紐布利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班布里奇站在門口,看著眼前的景象,“它們都是威瑟的作品,是我們在房子里發(fā)現(xiàn)的那些畫?!?/p>
“不止,”紐布利說,“我在《泰晤士報》上看到一篇文章。列克星敦畫廊被威瑟的遺產(chǎn)處理方指定為安置這些作品的機構(gòu)。事實證明,在萊姆豪斯的一個鎖庫里還另有一系列作品。顯然,有很多人感興趣?!?/p>
“這也太可惡了。考慮到他的所作所為……”
“我欣賞你的立場,查爾斯。真的。但話說回來……這些畫相當(dāng)了不起,你不覺得嗎?我是說,看看她的神情?!彼呓环?,畫中的金發(fā)女子騎著一匹黑色母馬,風(fēng)拂過她的頭發(fā),他們在荒野上馳騁,向遠處的城堡行進。她轉(zhuǎn)過頭來,回望著畫外的他,一雙碧眼似乎活了過來,閃爍著無法言說的秘密。
他感覺到班布里奇走過來,站在他身邊?!昂芰瞬黄鸬淖髌?,是的,當(dāng)然。只是……我無法將藝術(shù)與人區(qū)別開來。他是一個殺人犯,一個小偷,是最差勁的那種流氓無賴。這世界沒有他會更好。”
“毫無疑問,他的藝術(shù)比他本人價值高得多。”紐布利說。他向站在門口的侍應(yīng)招了招手,后者正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們?!拔乙@幅。”他指著那幅畫道。
“你什么?”班布里奇說,“你打算拿那幅畫干什么?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不會是要把它掛在家里吧?”
紐布利咧嘴笑了,“別擔(dān)心,查爾斯。不會強迫你看。我不打算把它掛在我的客廳里?!?/p>
“好吧,至少這是件好事,不過,我真不知道你為什么會看上它。留著這些畫著實是有傷風(fēng)化,惹人反感。要我說,它們該一并被燒掉。”
“你一直是個嚴(yán)厲的批評家,查爾斯。”
“你知道我的意思?!?/p>
紐布利點了點頭,“好了,我們?nèi)タ纯唇o霍布斯小姐選什么禮物吧。讓我把名片留給侍應(yīng),以后再打電話來取這個?!?/p>
班布里奇含糊不清地咕噥了幾句,兩人一起步入了午后寒冷的空氣中。
幾個小時后,在購買了一冊相當(dāng)精美的濟慈詩集后,紐布利送班布里奇上了一輛出租車。眼下很是清閑,連需要調(diào)查的潛在案件都沒有,紐布利在鎮(zhèn)上閑逛,享受著凜冽干燥的寒意,思考著早上在畫廊看到的畫作。他理解班布里奇的反應(yīng),也不完全反對他的觀點——以威瑟的惡行為噱頭,利用他的藝術(shù)品賺錢,這種做法著實惹人反感。然而,這個人的作品里有些什么東西讓他很是興奮,并讓他隱約覺得,這個案子似乎還有未盡之處。
他當(dāng)然沒有打算去拜訪威瑟的墳?zāi)埂辽俨皇怯幸庾R地——但過了一會兒,他意識到,自己正沿著威瑟所葬墓地附近的窄巷子徘徊。自從葬禮的那個雨天之后,他再也沒有回來過。這會兒的墓地看起來相當(dāng)不同,地面上覆蓋著一層白霜。他聳了聳肩,沿著小路走到墓園門前,輕輕一推——生銹的鉸鏈發(fā)出一聲呻吟——他走了進去。
教堂今天沒有舉行任何儀式,雖然它那厚重的橡木門大敞著,但里面看起來冷如冰窖,毫無吸引力。
紐布利沿著墓碑之間彎彎繞繞的狹窄小路走著,來到威瑟被埋葬的低洼地帶。他的呼吸急促,雙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以保持溫暖。
一個穿著厚厚灰色大衣的人正站在威瑟的墓前,耙著堅硬的地面,發(fā)出嘈雜聲響。紐布利走近,他的靴子在冰凍的土壤上嘎吱作響。那人抬起頭來,紐布利對那張熟悉的、紅潤的面龐笑了笑。“下午好。”
弗雷德·福特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然后臉上綻放出露齒笑容?!芭?,你好啊?!彼f著,直起腰來,趁機放下一會兒手頭工作。他重重地靠在耙子上?!拔疫€在想你什么時候會回來拿它?!?/p>
“拿……?”紐布利開口想問,然后才反應(yīng)過來,“哦,你是說那把雨傘。不,沒關(guān)系,你留著吧?!?/p>
福特看起來有些疑惑,“但那把傘相當(dāng)不錯,先生。我一直在為你好好保管它,就放在盆景棚里。”
“真的,這不算什么。我還有好幾把。說真的,好像我一不留神,手邊的傘就會成倍增加?!?/p>
福特把手舉到嘴邊,發(fā)出一陣劇烈咳嗽。“哦,不好意思。是這討厭的冷天氣,每年都讓我遭同樣的罪?!彼种逼鹕韥?,“這么說你是來拜訪你朋友的?不過,你說過他不是你的朋友,所以我才想你一定是為那把傘而來?!?/p>
紐布利咧嘴笑了,“好吧,這下我明白了,福特先生,”他說,“你知道這個人是誰,以及他做了什么嗎?”
“知道。我了解所有埋在這里的人。但不該由我來做評判,不是嗎?就像牧師說的,那是天上那位的職權(quán)?!彼聪蛱炜眨砬槊C穆。
“好吧,我希望我能像你一樣大度,福特先生。他死的那天我也在場。我目睹了他的所作所為。我是調(diào)查他罪行的小組成員之一。”他猶豫了一下。
“但是?”
“但是有個想法一直在困擾我:我似乎漏掉了什么。”
“像你這樣聰明的小伙子,肯定能找出困擾你的東西的。我總是發(fā)現(xiàn),想找到某物的最好方法便是停止尋找。不管是什么東西,你需要的時候,它自然會現(xiàn)身。”他用耙子在地面上劃動。
紐布利笑了,“這話確實明智。好吧,那我就不打擾了……”他話音漸低,意識到老人先前在做什么,“現(xiàn)在是十二月中旬,你需要在這里耙地嗎?”
福特聳聳肩,“不得不干。是這些該死的雜草。我之前從沒見過這種東西。”他單膝跪地,薅起一把小葉子。它們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細小且有金屬光澤?!斑@些小家伙真是頑強,我得承認。每天都長出更多來。”
紐布利靠得更近一些,盯著對方手中的奇怪東西。它們不同于他見過的任何雜草——葉子散發(fā)著異樣的銅色光澤,藤狀的莖像鋼纜一樣扭曲、交錯?!拔铱梢悦幔俊?/p>
“請便。”福特說。他站起來,把掌中之物倒進紐布利的手里。紐布利用食指尖戳了戳這些小東西。它們感覺很脆弱,很纖薄,很精致。他把它們小心翼翼地倒進自己的大衣口袋。
“很了不起。它們在墓園里到處生長嗎?”
“不,我只是在過去幾周才注意到它們。主要長在你朋友的墳?zāi)怪車??!彼c紐布利的目光相遇,咧嘴一笑,“我知道,他不是……”
紐布利笑了笑,有些疑惑?!昂冒?,我最好不打擾了。感謝你花時間陪我,福特先生。”
福特想要答話,但又?jǐn)鄶嗬m(xù)續(xù)地咳嗽起來,于是舉手告別。他靠在耙子上,直到咳嗽息止。那時,紐布利已經(jīng)消失在了巷子里。
春
“好了,這下應(yīng)該可以了。”
薇若妮卡看著紐布利把報紙扔到沙發(fā)上,走到窗前。他把厚重的窗簾拉到一邊,盡管已經(jīng)過了十一點,但直到現(xiàn)在,今天的陽光才第一次進入房間。
她嚇了一跳,因光線驟變瞇起眼睛?!霸凇短┪钍繄蟆飞系菑V告?說真的,你不覺得這樣做有點過分嗎?”
紐布利伸手去拿他的煙盒,它就放在附近一把椅子的扶手上?!盀槭裁催@么想?”她可以看出,自己的話刺痛了他。她并不想讓他不安……但也許這正是他當(dāng)下所需。
“只是……你一連幾個月這樣,我們很擔(dān)心你?!?/p>
“‘我們?”他點燃了煙,“是查爾斯讓你來做說客的,對嗎?”
“我可沒那么說。聽著,我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你看到的東西……令人不安,但這種迷戀——”
“迷戀?”紐布利憤怒地把煙頭扔進火堆里,它在木柴中閃爍了一下。房間里一下子充滿了他最喜歡的罌粟花的甜味?!斑@不是什么迷戀?!?/p>
“那就跟我說說,”薇若妮卡道,“為什么你一直盯著那幅畫。我搞不清楚,你希望在畫里找到什么?”她瞥向別處,無法與他目光對視,“是那個女人嗎?”
“不,當(dāng)然不是?!彼F(xiàn)在正在踱步,在火堆前的舊地毯上來來回回,“只是……有些事情不對頭。我們之前行事不當(dāng)。還有未盡之言,未決之事?!?/p>
薇若妮卡伸手去拿茶壺,又給自己倒了一杯伯爵茶?,F(xiàn)在喝下午茶有點太早,但她早就習(xí)慣了紐布利的這個小怪癖?!翱?,這就是我不明白的地方。你確實已經(jīng)解決了一切——你和查爾斯爵士。你們查出了他的陰謀,以及他是如何實施謀殺的。你找到了他,并阻止了他。這個案子已經(jīng)沒有懸而未決的問題了?!?/p>
“我眼看著他被燒死。“
”沒錯,我知道,我很難過你看到了那種慘象,莫里斯,但這不是你的錯。你已盡力去滅火。我知道你有?!彼嬕豢冢枰呀?jīng)變得溫涼。
“你沒有看到他臉上的表情,薇若妮卡。我不禁想,那根本就不是意外?!彼V辊獠?,回到窗前。她現(xiàn)在只能看到他瘦削的身影,雙手放在窗臺上,向下面繁華的街道望去。
“好吧。暫且說這不是意外。他打算自焚。然后呢?有什么不同嗎?”她最后喝了一口茶,然后放棄了,把杯子和茶碟放在腳邊的地板上。
“我不知道,”紐布利說,“我猜,我是想了解背后原因。”
“因為他瘋了。他殺了那么多人,他構(gòu)建了一個龐大又復(fù)雜的幻想世界,好為自己,以及自己的行為開脫。也許是因為幻想開始瓦解了。也許他意識到,這一切都發(fā)生在他的腦海中,他終于看清了自己的所作所為。與我們曾交鋒過的其他危險的瘋子相比,這人真的有那么大的區(qū)別嗎?”
“但看看他的作品,薇若妮卡。他的畫作中有一些我無法解釋之處。它們不可能是瘋狂的產(chǎn)物。畫中沒有他那個所謂‘神靈,沒有任何與謀殺有關(guān)的東西——只以美麗的畫展現(xiàn)人類求而不得、得而復(fù)失。這不合理?!彼麖暮凶永锬贸隽硪恢?,點燃了它。
“你有沒有想過,這些畫可能是在他精神崩潰之前創(chuàng)作的?在陷入瘋狂后,他可能就完全停止了繪畫,轉(zhuǎn)向其他?”
“是的,我考慮過。而且你可能是對的。但我仍然認為,這些畫作是故事的一部分。其中有些東西可以幫助我理解這一事件。我認為,一切探究都要從畫中女子開始?!?/p>
“好吧,我希望你能盡快找到她,還希望你能盡快了結(jié)此事,”薇若妮卡說,“還有其他事情值得你關(guān)注。其他的人,他們——”聽到拍門聲,她停了下來。
“請進?!奔~布利說。
門緩緩打開,是紐布利的男仆斯卡布萊特,臉上帶著一絲局促表情。他相貌英俊,比薇若妮卡遇到的大多數(shù)男仆都要年輕,因其高超的烹飪技巧聞名紐布利的社交圈。幾個月前,紐布利從班布里奇那里挖來了他,表面上還說是“借用”,但迄今為止拒絕歸還?!昂鼙复驍嗄壬?,但您有位訪客?!?/p>
“沒關(guān)系,”紐布利從窗前走開,“我想你倒是讓我免于挨罵了?!彼沉艘谎坜比裟菘?,給她一個歪歪扭扭的微笑。薇若妮卡翻了個白眼?!笆钦l?”
“是奧爾德斯·倫威爾先生?!彼箍ú既R特說。
“奧爾德斯!好吧,最好讓他上來。再沏上一壺新茶,好嗎,斯卡布萊特?我擔(dān)心,我們已經(jīng)讓你之前的努力付諸東流了?!?/p>
“馬上就辦,先生?!?/p>
走廊里傳來一陣陣腳步聲,片刻之后,奧爾德斯·倫威爾從客廳的門里沖了進來。在薇若妮卡看來,他是紐布利最奇怪的伙伴之一: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粗魯家伙,外表看起來卻要老得多。他長著一頭灰白相間的毛茸茸亂發(fā),像野馬鬃毛一樣,桀驁不馴地伸向四面八方。他長期不刮胡子,牙齒歪斜,沾滿煙草污漬,手指也被熏得發(fā)黃。他穿著的襯衫領(lǐng)口敞開,外披一件破舊的長皮衣,口袋鼓鼓囊囊。最令人不安的是,他臉上本該長著左眼的地方早就被一個奇怪的裝置取代了,它不甚完美地安裝在空洞的眼窩里,粗暴地凸出來,讓人覺得他仿佛長期戴了一個珠寶商的長筒鏡。薇若妮卡知道,這個裝置為倫威爾提供了某種程度的視覺。在這只人造眼睛的深處,一個紅色的針狀光點似乎在跳動、發(fā)亮。
“奧爾德斯,歡迎你?!奔~布利說,大步走上前去迎接這位老朋友。
倫威爾大力拍了拍他的背,然后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她,“霍布斯小姐。一如既往,很榮幸見到你?!?/p>
“我也是,倫威爾先生?!彼f。
“進來吧,找地方坐下?!奔~布利說。
“不,我這次就不停留了,”倫威爾說,“我只是想順路告訴你一個消息。”
“出什么事了嗎?”薇若妮卡問道。
“哦,不,一切都好,不過很感謝你的關(guān)心?!彼D(zhuǎn)向紐布利,“是你給我檢查的那些野草。我已經(jīng)完成了測試?!?/p>
“結(jié)果如何?”
“我無法給出任何確切結(jié)論。它們與任何已知的植物都匹配不上。至于所謂金屬光澤,那可不只是看起來像金屬;它就是金屬。準(zhǔn)確地說,是銅。如果你沒給我說過,紐布利,我會以為它們是人造物,而不是生長出來的。你是從哪里找到它們的來著?”
“從阿爾弗雷德·威瑟的墳?zāi)古??!奔~布利說。
“我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紐布利,但那些所謂的‘野草似乎并不是自然產(chǎn)物?!?/p>
“我懂了。謝謝你,奧爾德斯?!奔~布利說。他的眼神飄向遠方,里面寫滿了沉思和困惑。
“真是抱歉,我給不了什么更明確的論斷,”倫威爾說,“聽著,我該走了。抱歉這么匆忙,只是我這邊有個會面?!?/p>
紐布利笑了笑,“不,別擔(dān)心。我很感激,奧爾德斯。”他把倫威爾引到門口。
待他走后,紐布利回頭看向薇若妮卡,“聽著,告訴查爾斯不要擔(dān)心。我會查清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但這不是你們兩個人想的那樣。我確信威瑟是想告訴我們什么;一些我們錯過的信息。而我要去找到它。”他走到角落里的帽架前,取下他的高帽。
“你現(xiàn)在要去哪里?”
“去散步,”他說,“回頭見?!?/p>
墓地比他幾個月前造訪時熱鬧許多。人們在墓碑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從古老的教堂里涌向光線暗淡的下午戶外。牧師站在拱形的門口下面,與他的教友們握手,他們排著隊走過,彼此之間友好地交談著。紐布利想知道,對某事某物懷有此等信仰,并從中得到這般安慰,會是一種什么感覺。他很羨慕他們。
他正準(zhǔn)備向威瑟的墳?zāi)棺呷ィ@時,他看到了弗雷德·福特,后者跪在一棵樹下,用小鏟子翻著土壤。他改變了路線,走過去加入對方。
因為感覺到了紐布利的步伐,福特抬起頭來。“啊,下午好?!?/p>
“的確是個相當(dāng)不錯的下午,不是嗎?”紐布利說。
“回來看望你的朋友?”福特問道,朝低地揚了揚頭。紐布利沒想再糾正他。
“差不多吧。”
“嗯,我可以告訴你,他一直讓我忙個不停?!备L刂逼鹕韥?,把小鏟子戳進膝蓋邊的軟土里。他看上去滿臉通紅,額頭上冒出了汗珠。他喉嚨里嗆了一聲,伸手到口袋里找手帕,時不時的干咳演變成了劇烈的咳嗽。
“你還好嗎?”紐布利說道,自感此話多余,“你需要幫助嗎?從去年冬天開始,癥狀似乎一直都在。”
福特不屑地揮了揮手?!安?,不,我會沒事的。沒什么可擔(dān)心的。”他的聲音干巴巴的。
紐布利將手伸進外套,取出一個小小的銀色扁平酒壺。他擰開瓶蓋,遞給福特。“來,喝一口這個??赡軙兴鶐椭??!?/p>
福特抬頭對他笑了笑,使了個眼色,接過他遞來的酒壺,喝了一大口。他把酒壺還給紐布利,然后用袖子擦了擦嘴?!胺浅8兄x?!?/p>
“你剛才是什么意思?關(guān)于阿爾弗雷德·威瑟讓你忙個不停的話。他有很多訪客嗎?”
“哦,沒有,沒那回事。說實話,自從他被埋在這里,你是唯一一個來過他墳?zāi)沟娜?。不,我是指那些該死的野草。簡直是我生命中的禍根。每次我剛清理干凈,它們就卷土重來。今天早上我又打掃了一堆出來?!?/p>
“是這樣的,我也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我讓一位朋友檢查了一下你給的樣本。他說它們與他能找到的任何已知植物種群都毫無相似之處?!?/p>
“說得太對了,”福特說,“我反正從沒見過這樣的東西?!?/p>
“它們擴散了嗎?”紐布利問。
福特搖了搖頭,“沒有。我一直在關(guān)注它們。我每天都會到那里去一趟,把它們清理干凈??偸怯行卵浚偸窃陉柟庀麻W閃發(fā)光。但我還是把那塊地方保持得很好。他活著的時候可能不算是個好人,但在六尺之下,所有人都是平等的,鄉(xiāng)巴佬和流浪漢都一樣?!?/p>
“你是個好人,福特先生?!奔~布利說。
“瞧你說的。如果我不堅持做好,就會被牧師狠狠教訓(xùn)一頓呢。很高興再次見到你,先生。我把那把雨傘保存得很好,你可以放心?!?/p>
“我毫不懷疑,”紐布利說,“下次再見?!?/p>
他離開福特,好讓老人繼續(xù)干活,并蜿蜒漫步到威瑟的墳?zāi)骨?,但沒什么可看的。福特說得對——地面被打理得很好,沒有他來時想看的金屬嫩芽的跡象。
他發(fā)出一聲沉重嘆息,離開墓地,走在了回家的漫漫長路上。
夏
微風(fēng)翻過敞開的窗戶,吹拂著他的后頸,很是愜意,但下面街道上的聲音卻總讓人心煩意亂,更不用說遠處傳來的地面列車的轟鳴聲、自行車鈴鐺的顫動聲,以及報紙推銷員難以辨認的呼喊聲。
紐布利站起身,穿過房間,把窗戶狠狠關(guān)上。效果立竿見影,房間被快活的寂靜所洗禮。他想,在不得不再次打開窗戶之前,他還能忍受半個小時的悶熱。
他癱坐在椅子上,卻不小心把書從扶手上撞了下來,它滾落到地毯上,一下子合攏,之前讀到的地方找不到了。紐布利發(fā)出一聲沮喪的呻吟。他厭惡高溫。倫敦并不具備應(yīng)付炎熱的條件。他在印度時的感覺就截然不同,那里的衣服、建筑和文化都是為了適應(yīng)那滾滾熱浪而設(shè)計的。但在這里,在他的客廳里,高溫使他倍感疲倦和不適。
他俯下身子去拿書。這時,前門傳來一陣拍打聲。他坐回椅子上。他現(xiàn)在最不希望的就是有訪客。
斯卡布萊特的腳步聲緊隨其后,還有另一個人的喃喃細語聲??蛷d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有客人找您,先生。”
“我今天不接待訪客,斯卡布萊特。”
“只是,這位先生說,他是為了您在《泰晤士報》上的廣告而來的?!?/p>
這下,紐布利身體前傾,好奇地望向斯卡布萊特。他在《泰晤士報》上的廣告?他最近一次在上面登廣告是在幾個月前,是關(guān)于威瑟畫中女子的事。他站了起來,撫平皺巴巴的襯衫前襟?!昂冒?,我想你最好帶他進來。”
“好的,先生?!?/p>
紐布利急忙從沙發(fā)上拿起煙灰缸,拂掉灑落的煙灰。幾分鐘后,斯卡布萊特帶著這位先生走了進來。此人身材魁梧,胡子刮得干干凈凈,有一雙驚人的綠眼睛,頭發(fā)的顏色像撒哈拉沙漠。他穿著一套精巧的黑色西裝,盡管天氣炎熱,衣領(lǐng)還是扣得一絲不茍。當(dāng)他把帽子遞給斯卡布萊特時,紐布利瞥見了他右手邊深深的墨水污點。一名書記員。
“歡迎,先生怎么稱呼?”
“我叫梅里森,先生。克利福德·梅里森?!彼穆曇粲悬c顫抖,眼神飄忽不定,暴露出一絲緊張。
“好吧,梅里森先生,為什么不坐下來呢?來一支煙嗎?”
“不用了,謝謝你?!泵防锷f。他在沙發(fā)上坐下,但身子落在墊子邊緣,似乎不敢放松。紐布利把自己的扶手椅轉(zhuǎn)過來,面對這個人坐下,伸手去拿煙。
“你是為了我在《泰晤士報》上的廣告而來?”
“是的,很抱歉花了這么長時間。事情是這樣的,你看,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來見你?!?/p>
“為什么呢,梅里森先生?”
“因為畫中的女人是我妹妹。”
紐布利在椅子上向前靠了靠,“你的妹妹?她現(xiàn)在在哪里?”
“圣巴塞洛繆的公墓,不知你是否知道?”
“我很了解那里。對你的損失我深表遺憾?!奔~布利停頓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權(quán)衡著接下來要說的話,“請問……她的死是阿爾弗雷德·威瑟造成的嗎?”
“哦,天哪,不是。阿爾弗雷德一直是個好人。他和夏洛特訂婚了。他一直以最大的尊重待她。我們都很喜歡他,盡管他怪癖不少。當(dāng)然,他是有一點藝術(shù)家典型的喜怒無常,但這也是情理之中的?!?/p>
“我想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吧?關(guān)于后來發(fā)生的事?!?/p>
梅里森點了點頭?!笆堑?,很遺憾沒能參加他的葬禮,但父親和我……我們在努力保護洛蒂。你看,我們不想讓她的名字大肆出現(xiàn)在報紙上。她與阿爾弗雷德的遭遇無關(guān);如果他頭腦正常的話,他也不會希望把她扯進來?!?/p>
“所以你也認為他死的時候頭腦不清醒?”
梅里森搖了搖頭?!笆遣磺逍眩话l(fā)生在洛蒂身上的事深深影響了。我認為這把他推到了懸崖邊上,使他的思維出現(xiàn)了問題。那些關(guān)于神靈和來世的東西——我想那是他想找一種方法,好讓她回來?;蛟S這就是他應(yīng)對不幸的方式,雖然方式不對?!?/p>
原來這就是其中關(guān)聯(lián)。這就是威瑟一直在做的事情——嘗試喚回他逝去的愛人。失去她之后,他一定遭受了巨大的痛苦?!跋穆逄卦趺戳??”紐布利問,“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讓他鋌而走險?”
“恐怕發(fā)生在她身上的不幸要怪我,莫里斯爵士。之前,我從查普曼和維利爾斯公司高價購買了一臺自動機。不知你是否還記得幾年前的丑聞——他們公司的幾十臺自動機發(fā)了瘋,開始攻擊它們的人類主人?”
紐布利幾乎不敢相信。他以為查普曼和維利爾斯公司的事件早已平息,但現(xiàn)在,過了這么久,卻有一個年輕人坐在他的沙發(fā)上,說著那場不幸所引起的后續(xù)風(fēng)波。“是的,”他說,聲音平和,“我知道那件事?!?/p>
梅里森點了點頭?!案赣H當(dāng)時為慶祝我在銀行的新職位舉辦了一個派對——你看,我是個書記員——我們都聚在家里。阿爾弗雷德也在,還有他和洛蒂的幾個朋友。沒有任何警告;沒有任何跡象表明會發(fā)生那種事。前一分鐘,自動機還從廚房取來一盤飲料;后一分鐘,它就抓住洛蒂,撕開了她的喉嚨?!彼拖铝祟^,因情緒激動而哽咽,以至于不得不用盡全力才能把話繼續(xù)說下去。“當(dāng)然,我們最后阻止了它,把它壓制住并摧毀掉,但對洛蒂來說為時已晚。她已經(jīng)死了。我們親眼目睹慘劇發(fā)生,就在我們面前。從那以后,一切都變了?!?/p>
“我毫不懷疑,”紐布利輕輕地說,“就是在那之后,威瑟變得不正常了?”
“是的,他不再來拜訪。他不能靠近那棟房子,因為它喚起的記憶太過悲慘可怕,太殘酷了。他不想見我們?nèi)魏我粋€人。我們試著登門拜訪,但他縮在床上,誰也不見,拒絕應(yīng)門。我們派了一個醫(yī)生去,但也無法跨過門檻。后來我們聽說他和一些靈媒混在一起,當(dāng)時還松了一口氣,誰都沒有把這種事情放在心上:至少他在和別人交談。我們不知道,他已經(jīng)開始編造那些胡思亂想了?!?/p>
“這就是你或你的家人與他最后的聯(lián)系嗎?”
“那之后我又見過他一次,在查林十字路。他正從一家書店出來,看起來狂躁不安,衣衫不整。我試著攔住他,問他是否需要什么,但他只是喃喃自語,說自己正在創(chuàng)作一件偉大的藝術(shù)作品,然后把我推到一邊,仿佛不認識我似的?!泵防锷~布利的目光,“我現(xiàn)在意識到,我本可以做些什么。如果我當(dāng)時能阻止他……”
“不必責(zé)怪自己,”紐布利說,“要怪罪,也是怪查普曼和維利爾斯公司。你信任他們,而他們辜負了你。你不可能知道威瑟會做出什么?!?/p>
“你是個大度的人,莫里斯爵士,所以我斗膽祈求你的善意。請不要以任何方式將我的家庭或我妹妹的名字與阿爾弗雷德犯下的恐怖罪行聯(lián)系起來。對我們來說,那將宛如末日。我們已經(jīng)承受了太多。”
紐布利點了點頭。“我保證。謝謝你,梅里森先生,你應(yīng)我的啟事而來,并解開了我心中的謎團。我一度覺得此案中還有未竟之事,現(xiàn)在看來,最好不要再多做打擾。阿爾弗雷德·威瑟死于心碎,再沒有什么可說的了?!?/p>
梅里森站了起來?!案兄x你,莫里斯爵士。”他用力握了握紐布利的手,“我來就是想告訴你這些。現(xiàn)在,我該告辭了?!?/p>
紐布利送他到門口?!霸谀阕咧埃蚁胗屑|西該給你。”他折回客廳,拿起一個靠在書架上的畫框?!笆沁@個?!彼旬嬆贸鰜斫o梅里森。
梅里森看起來大吃一驚??吹矫妹玫纳碛皶r,淚水涌上了他的眼睛;她正穿過荒野向遙遠的城堡疾馳,并回過頭來瞥了他一眼,看起來好像是在對他微笑?!芭?,莫里斯爵士——我不能?!?/p>
“請收下吧。它是屬于你的。”
梅里森接受了饋贈,吞咽了一下?!澳闶俏簧屏嫉娜?,莫里斯爵士,”他說,“再會?!彼蚯皫撞?,閃進門廳,用袖子擦了擦眼睛,過了一會兒,紐布利聽到前門在他身后關(guān)閉。
那天下午,待到熱氣終于開始消退,紐布利沿著狹窄的小路向墓地走去。太陽低垂,徘徊在地平線附近,把一切籠罩在溫暖的銅色光輝中。街上人群仍然熙熙攘攘,充分享受著這晴好天氣。孩子們互相追逐,玩耍著球,其他人則坐在門口,喝著飲料,喋喋不休。
墓地這里很安靜,當(dāng)紐布利關(guān)上他身后吱吱作響的大門時,他立即注意到,有些東西變了。墓碑之間雜草叢生,長得很高,其間還有斑斑點點的雛菊和蒲公英。它們甚至開始侵占小路;那里以前一直干凈整潔,涇渭分明。
他掃視四周,尋覓弗雷德·福特的蹤影,后者卻無跡可尋。他聽到有人咳嗽,一時間以為一定是福特在教堂那邊,但定睛一看,原來是牧師清了清嗓子,沿著小路來迎接他。
“晚上好,先生。有什么我可以幫忙的嗎?您看起來有點失落?!?/p>
紐布利笑了笑?!拔以谡腋ダ椎?。弗雷德·福特。他今天不上班嗎?”
“啊,”牧師的表情突然變得莊重起來,“他說你可能會來。我想您就是那位借給他雨傘的先生吧?”
“是的?!奔~布利說。
牧師點了點頭。“恐怕我有一些相當(dāng)沉痛的消息。弗雷德三周前去世了,是肺部的疾病?!?/p>
“哦……我……”紐布利住了口,不知道該說什么。他已經(jīng)理所當(dāng)然地認為老人會永遠守在這兒。
“我想二位是朋友?!?/p>
“嗯……”紐布利想要糾正對方,但隨后停住,并微笑起來,“是的,我們是朋友。”
“那么,我為您的損失感到遺憾。他是個好人。要知道,他很珍惜您的禮物,經(jīng)常談起它?!?/p>
紐布利皺起了眉頭,“只是一把雨傘?!?/p>
牧師笑了笑?!皩δ鷣碚f可能是小事一樁,先生,但對一位老人來說,它的意味恐怕超出您的想象。當(dāng)我們給予饋贈時,對方收獲的東西可不止禮物那么簡單?!?/p>
紐布利點了點頭,“我們會想念他的?!?/p>
“的確。很快我就得招新的園丁了。只有當(dāng)一個人不在了,我們才能真正看到他們的貢獻所在。之前,墓地總是被打理得那么好。”
“好吧,請允許我向教堂做些捐贈。也許您可以用它的一部分來確保福特先生被人銘記。”紐布利伸手去拿錢包,取出幾張紙幣,遞給牧師。
“您真是太慷慨了,您是……?”
“紐布利。莫里斯·紐布利爵士?!?/p>
“我相信弗雷德會很感激的,莫里斯爵士?,F(xiàn)在,我還能為您做什么嗎?如果您想休息一下,我可以在教堂里燒壺水?”
紐布利搖了搖頭,“不,謝謝。這里還有個人我想要拜訪一下。”
“啊,是的。葬在低地的那位。葬禮仿佛就在昨天,依然歷歷在目。確實是一樁悲劇。但您能來致意,真是太好了?!?/p>
“正如弗雷德常說的,不該由我們評判?!?/p>
“沒錯,”牧師說,“那么,祝您愉快,先生,感謝您的慷慨解囊?!?/p>
紐布利碰了碰帽檐,沿著小路朝下邊的田野走去。
這里的草更加茂盛,墳?zāi)惯B續(xù)幾個星期都無人打理。弗雷德若是看到這種荒蕪的狀態(tài)會很生氣,但紐布利倒是覺得此景頗為合適;回歸自然,把身體交給大地。
當(dāng)走近時,他看到有東西在微弱的陽光下閃閃發(fā)光:一堆蓬勃生長的扭曲的、閃閃發(fā)光的莖和葉。他意識到,那是威瑟墳?zāi)沟奈恢?,在福特死后便被遺棄,任由雜草滋生。
他加快步伐,慢跑起來,汗水順著背脊流淌下來。當(dāng)靠得足夠近時,他看出了草葉生長的真正規(guī)?!鼈兌询B聳立在他面前,有十到十二英尺高,像柱子一樣呈直線上升,完全不自然,但又保留有自身奇怪的有機結(jié)構(gòu)。威瑟那塊小小的、未加裝飾的墓碑已經(jīng)被它完全掩蓋了。
紐布利從后面靠近,抬頭看著它,用手搭在眼睛上以遮擋夕陽余暉。枝葉在微風(fēng)中扭動,流光溢彩。他慢慢地繞著它移動,意識到在閃閃發(fā)光的葉片堆里,有些東西在轉(zhuǎn)動變化,它們深藏在柱狀結(jié)構(gòu)里。
當(dāng)他終于繞到墳?zāi)骨懊?,盯著眼前的奇異景象時,他終于認出了這形狀。這是一座雕塑:一個美麗女人的形象,隨著微風(fēng)的每一個渦流而變化,頭發(fā)松散地飄散在肩頭。
她轉(zhuǎn)過身來,仿佛在用那雙空洞而閃亮的眼睛看著他,臉上的表情讓人一眼認了出來。那是夏洛特·梅里森。
紐布利向后踉蹌了一下,突然心生敬畏。他現(xiàn)在可以看出,那些葉和莖按照設(shè)計精巧的機制結(jié)合起來,形成微小的嵌齒和輪軸、杠桿和關(guān)節(jié)。
這是威瑟的收官之作——他最后、最宏偉的藝術(shù)作品。他在投身烈火之時便已設(shè)計周到——紐布利在他臨死之際的雙眼中看到的就是這個。先前所為均為表演。萬事萬物終歸此處。當(dāng)威瑟的尸體腐爛時,這座雕塑便開始萌芽,汲取著他在生命最后幾個月里制成的神秘物質(zhì)。威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設(shè)想出了這一切。他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只為再次賦予他失去的愛人以某種意義上的生命。
紐布利跪倒在地。這件奇妙的藝術(shù)作品絲毫無法為威瑟的所作所為開脫,無法贖回他在最后日子里為追尋惡魔而奪走的那些性命。但無論如何,它是美的。
他感到眼角被淚水刺痛。他希望弗雷德能看到它。幾個月來,老人一直在努力清除那些奇怪的生長物,給一個駭人殺手的墳?zāi)挂宰詈蟮捏w面——然而正是憑此善意,他一直在抹殺這美麗的、最終的愛意。
終于,紐布利明白了。他看到了他和班布里奇所錯過的東西。威瑟犧牲了自己的生命,只為追求愛情和藝術(shù)。在死亡和恐怖的滋養(yǎng)下,他創(chuàng)造出了美好的東西。紐布利不認可這個人的做法,但至少現(xiàn)在,他知道了原因。
紐布利站起身來。他要給克利福德·梅里森送一封便條。這個人應(yīng)該見他妹妹最后一面。
他出發(fā)離去,又回過頭來,就在這時,微風(fēng)吹動了夏洛特的頭發(fā),她的面龐轉(zhuǎn)了過來,有那么一瞬間,仿佛她在從肩頭回望著他。他由衷希望,她最終還是到達了那座荒野上的城堡,無論她現(xiàn)在安身于何處。
責(zé)任編輯:鐘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