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利〕法比安·科爾特斯
那是2050年7月,莫伊塞·貝爾特萊從高音喇叭里聽到自己的名字,一陣寒戰(zhàn)漫過他的脊背。同事們的目光都轉向他,仿佛那是死刑宣判。大家看著他從自己面前走過,目光渙散,腳步遲滯,腦袋低垂。在這家公司被高音喇叭點名意味著兩種可能:升職;或相反,被通知合同終止,以及那意味著的一切。
他覺得最近諸事不利。他的職業(yè)和很多其他行當一樣,由于現(xiàn)代化,已不容于現(xiàn)今主導社會的新興經(jīng)濟模式。這種經(jīng)濟模式越來越多地使用機器代替人工。對于像他這樣沒有其他技能的人來說,機器已經(jīng)構成威脅,這種情況讓他在心里反復咒罵:“該死的機器!”
近來,經(jīng)濟問題對他所在的客運公司打擊嚴重。不僅如此,還有管理上的變化。一家韓國財團收購了他們公司,在生產(chǎn)流程中實施“再造”,這是一種他不了解的概念。唯一清楚的是失業(yè)已成為潛在的威脅,因為無論他喜歡與否,機器已經(jīng)在現(xiàn)代社會扎根。
已經(jīng)快56歲的莫伊塞應召而去,腦子里充斥著無窮無盡的猜測,每一種都與他對被機器人取代的恐懼有關。有什么是它們能做而我不能的?!他在心里重復著這句話,試圖讓自己堅信這一點。他因過度勞作而憔悴的面龐上寫滿了疲憊和睡眠不足,為了得到要求越來越苛刻的生產(chǎn)配額,他白日黑夜連軸轉,試圖證明他的存在是必要的。這一切都是那些韓國人強制推行的商業(yè)模式帶來的后果。另一方面,他也得付賬單,他太缺錢了。
前往工頭辦公室的路仿佛漫無盡頭,他往那里走著,喉嚨因為痛苦而哽住。到了那里后,他在門前停住。那扇門看起來只是一塊普普通通的木板,然而并非如此。它通向公司里任何一名黑人員工都不想去的地方。因為跨過那道門檻可能意味著末日的開始。
他想敲敲門示意自己來了,但是發(fā)現(xiàn)雙手被輪胎上的灰塵弄得很臟。為了不弄臟潔白無瑕的門,他在工作服上使勁擦了擦雙手,然而還是不可避免地在上面留下了些許痕跡。
“進來!”從里面?zhèn)鞒鐾赖穆曇簟?/p>
進去后,他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狹小的空間,對容納面前那個大胖子來說更顯得逼仄。那個家伙邋里邋遢,肥肉爭先恐后地想掙脫襯衫的束縛向外擠,他擔心襯衫扣子隨時會像子彈一樣飛射出來。
工頭幾乎面無表情地對他說:“坐下吧?!?/p>
因為工作服很臟,他站著沒動。
他感覺自己正面對著法官,非常緊張,不安感侵蝕著他的五臟六腑。工頭身后貼著新款RK101機器人的海報,宣傳語強調著它的“高效”,把它說成是“新型商業(yè)模式革命”。
“先生,您叫我來有什么事?”
“請你坐下。”工頭指著椅子再次說。
莫伊塞只好照辦,把椅面也弄臟了。
“再造工程讓我們趕上了,莫伊塞,這沒法避免。資本家追求效益,機器人至少每四年就能讓生產(chǎn)率翻倍,而人類需要十年?,F(xiàn)在是‘第四次工業(yè)革命,或者稱為‘機器人革命,門卓伊德公司的RK101機器人就是為此而來,這家韓國公司是我們所屬財團的一部分。你知道,機器人實際上已經(jīng)參與人類活動的所有領域,我們也不例外……”
“您還是開門見山吧,先生……拜托您了?!彼麘┣蟮馈?/p>
這種連篇廢話對他來說是難以忍受的。他是一個簡單直接的人,不喜歡繞圈子。工頭揚起了眉毛。很明顯,話被打斷讓他很不高興,尤其是對方還是個黑人。
“我很難給你解釋清楚。你是個不錯的員工,在工作方面一向表現(xiàn)優(yōu)秀……”
莫伊塞難以忍受這種痛苦,再次看了眼海報,機器人的樣子仿佛有了生命。他感覺它在炫耀自己的能力,使他黯然失色。
“你的意思是要解雇我?要用這種機器替代我?!”他指著海報,打斷了對方的話。
工頭深吸了一口氣。從他臉上可以看出,告知這個消息對他來說并不容易,因為他內心深處也在害怕自己在不久的將來會遭受類似的結局。去年失業(yè)率飆升。
“這不是一個人的事,莫伊塞,很多人都會這樣。我們正在進行重組。新的挑戰(zhàn)來了,公司為提高產(chǎn)量投入了大筆資金,你的職位……唔,不在新的組織架構里?!?/p>
聽了工頭艱難說出的這些話,莫伊塞感覺胸口挨了一記重錘,一下靠在了椅背上,神情沮喪。這些話聽起來非常合理,但對他來說只意味著一件事:失業(yè)。
“我們要感謝你多年來的服務,我的平板電腦里有支付你醫(yī)療保險的證明文件,只要你輸入電子簽名,相應的賠償就會轉入你的賬戶?!惫ゎ^趕緊解釋,好像這樣能多少緩和一下這個不幸的消息,“如果你仔細看看文件,會發(fā)現(xiàn)一切都準備好了……”
對面之人的聲音變成了遙遠的回聲。他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那張海報上,表情變得僵硬。他咬緊牙關,咬肌繃緊到了極限,流露出壓抑的怒火。
“狗屎機器!”他在心里默念。
工頭將文件發(fā)送到莫伊塞的個人設備中。莫伊塞看了看,但看得并不怎么認真,字太多,他不擅長閱讀,而且文件中的措辭對他來說很難理解。他唯一知道的是,從現(xiàn)在開始,他的日子會變得更糟。
“你簽上你的電子簽名,然后把工作證交了,再把個人物品從工區(qū)拿走。從現(xiàn)在起,你在這家公司的責任就解除了。你可以和同事告別。慢慢來,沒關系。你知道該怎么辦?!?/p>
“我需要這份工作,先生……”他低聲說,“您知道生活對移民來說并不容易?!?/p>
“對不起。這是已經(jīng)決定的事,沒法商量。你別難為我。”
幾分鐘后,莫伊塞在保安的密切監(jiān)視下收拾他的物品,當然,保安必須確保他不會帶走公司財產(chǎn)。他的東西里有一個獎杯,那是幾年前他被評為優(yōu)秀員工而獲得的紀念品。他的眼神里充滿了回憶。等把個人物品裝進包里,脫下工作服后,他環(huán)顧四周,或許是為了在記憶中留下這最后一瞥,這是他30年來揮灑汗水的地方。沒有歡送辭,也沒有對他工作的認可,那里只有輪胎和機器,他忠誠的工作伙伴。此時此刻一片沉寂。
他深深吸了口氣,充斥著橡膠氣味的空氣浸透了他的肺。他會多么想念這個地方!
就在這時,有什么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一輛叉車穿過工區(qū)之間的分隔欄,卸下了一個印有門卓伊德公司標志的長方形集裝箱。三個機器人專家趕緊上前取下鉛封,打開集裝箱。他遠遠望見里面裝著被大肆宣傳的RK101 2.0版。RK101就是那款自五年前起逐漸取代人工的機器人。
他心煩意亂地看著他們將它通上電,肯定是為了給它充電,同時可能是在通過一個高速Li-Fi平臺下載它的操作系統(tǒng)以及它運行所需的協(xié)議和應用程序。
他注意到這是一個人形機器人,明白這種造型是為了避免對其他員工的心理沖擊。正如他曾經(jīng)聽一位IFR(國際機器人聯(lián)合會)的商業(yè)心理學家所說的那樣,接受人形機器比接受一堆鐵塊和電纜來回移動更容易。也是這些專家將它們歸類為“機器員工”,在它們身上植入某些行為習慣,以便與人類進行良性互動。根據(jù)該聯(lián)合會的說法,機器人能提高生產(chǎn)力和競爭力,未來將是機器人和人類一起工作,最后,公司必須注意培訓工人,以便為機器人的積極影響做出貢獻。
他從未見過公司培訓工人,想及此,他不禁在心里暗罵:“純屬放屁!”唯一清楚的是,看到機器人在這里“一臉冷漠”的樣子,他更加怒火中燒。他不自覺地給機器人加上了它顯然并不具備的情感。“該死的機器!”想起被它們取代的同事,他不禁語氣激動地罵了一聲。這些機器人被設計出來做相同的工作,但據(jù)說效率更高,因為它們既不會抗議也不會要求更好的福利。更糟糕的是,它們可以被重新編程以具備其他功能。他記起他為了升職以拿到更高薪水而申請培訓,但從未被批準?!霸撍赖臋C器人!”他遠遠地沖它吼叫,攥緊拳頭沖它晃動,保安使勁推著他往出口走去。然而,他掙脫保安的手,跑向高壓電路板。他對此已非常熟悉,只按了一個按鈕,就調整了配電,使機器人連接的插座通過了一陣高壓電流,熔化了電源插座,迸出的火花嚇壞了技術人員和在周圍工作的員工。
工頭得知此事后立刻趕到現(xiàn)場,下令驅逐莫伊塞,威脅說可能對他采取法律措施,而他對機器人造成的損壞將從其賠償金中扣除。
恰在此時,那個機器人轉過頭來。它的感光器聚焦于莫伊塞,放大他的圖像,將其依次記錄在高分辨率視頻中,同時也處理了音頻。它沒能識別出莫伊塞對它喊叫的一大串混雜著西班牙語和克里奧爾語的形容詞,于是馬上搜索自己的文件,但在記憶庫中也沒有找到相關信息。因此它立即執(zhí)行了一系列常規(guī)指令,配置骨骼內部的硬件,其中包括一個將它連接到公司計算機網(wǎng)絡的光保真解碼器,通過光波下載這個員工的資料。
莫伊塞住在有“小海地”之稱的吉利古拉區(qū),那里有大量海地人聚居。莫伊塞坐在飄窗上,從那里可以看到遠處的安第斯山脈。他閉上眼睛,思緒回到了32年前。2010年太子港地震讓他失去了家人,后來他來到智利。淚水迅速盈滿他的雙眼,奪眶而出,滑過深褐色的臉頰。他還記得不幸和他一起乘飛機而來,因為這里沒有快樂的日子。2018年他27歲時踏上智利國土,結果痛苦地發(fā)現(xiàn),一個海地人在智利的主要障礙不是語言,而是膚色,而由此,語言也變成了一種障礙。
和大多數(shù)同類人一樣,他只能選擇在家政服務、建筑和保潔領域申請職位,而這些職位在一個恐懼貧困的國家已成為當代被奴役地位的象征。這些低等行業(yè)讓他遭到當?shù)厝说呐懦猓驗樗切┝钊诉吘壔囊蛩赜谝簧恚杭仁呛谌擞质歉F人。隨著時間流逝,他等待的機會終于到來,在附近的機械工廠工作,從事他熟悉的行業(yè):輪胎硫化。他從父親那里繼承了這項技能。他以出色的工作表現(xiàn)贏得了一家遍布全國的大型客運公司的工作機會。后來這些年他就是在那里度過的。盡管他從不請假,又特別吃苦耐勞,待遇卻沒有太大變化,種族隔離情況也同樣如此。
日積月累的憤怒、挫折和痛苦,演變成對機器的怒火和敵意。它們沒有感情,一次又一次搶走他及同類的機會,這一次,莫伊塞確定那個機器人,那個現(xiàn)在占據(jù)他位置的“狗屎機器”應該為他的不幸負責,而他必須為此做些什么。一種從內心深處油然而生的沖動使他做出了一個激進的決定。
“我一定要毀掉那該死的機器!”他拍著飄窗欄桿說,“這樣我就能奪回工作!”他對此深信不疑,因無能為力而激起的怒火促使他在當天晚上回到公司。
他知道如何潛入工廠,他熟知保安的排班和巡查路線。附近只有兩個保安在轉悠。他急速穿過停車場,像一只捕獵的黑豹一樣,在黑暗掩護下穿行在平臺上停放的汽車之間,最后來到硫化工區(qū)。那里是他的地盤,在那兒他是“主人”。RK101正趴在那里,大腿小腿蜷曲著。它胸前印著“5號”,當然因為它是第五個加入公司的機器人。他視其為入侵者。他無法抑制自己的憤怒,因此,第一反應是拿起一把重量合適的扳手來砸爛它的腦袋。他憑著一股沖動,雙手將扳手高舉過頭頂,要將憤怒傾瀉到它的塑料腦殼上。破壞神經(jīng)處理器,讓它變成廢鐵很容易,但內心有個東西阻止了他。
“我不是殺人兇手!”他的內心發(fā)出呼喊,盡管機器人并沒有生命,只是一個模仿人類外形的機器,沒有情感,也沒有靈魂。他不能稱之為犯罪,只能說是對公司的破壞行為,雖然他很想這樣做,但還是重新考慮起來?!安唬 彼蝗粊G下扳手,“這樣太明顯了。我有更好的給你,很快你就會看見?!钡恰氨仨毧雌饋硐褚粓鲆馔狻?,是的!沒人能知道是我干的。他點點頭,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他輕蔑地看著它。看起來它似乎還沒開始運行,或者正處于待機狀態(tài),他看到它額頭上有黃光在閃爍,這是它在工作中的唯一跡象。他把臉湊近了一點,以便與機器人面對面?!澳銚屪吡宋业墓ぷ?,但時間不會長。我向你保證?!彼爸S地說。
他看了一眼液壓輪胎拆裝機,計上心來。他知道它的馬力足夠大,可以將這個機器人一劈兩半。問題是怎么讓機器人自己進去,從而讓他的妙計能夠在不引起懷疑的情況下得以實施。他思索著這個難題,沒意識到那個機器人正將鏡頭聚焦在他身上,跟蹤著他的一舉一動。從他到達硫化區(qū)的那一刻起,它就開始記錄了。它對音頻進行了分析,不但解讀了莫伊塞在之前事件中所說的每一個字,也包括他現(xiàn)在正在說的話。僅用了百萬分之一秒,它就做出了判斷:危險員工。頓時,它的前取景鏡,那閃爍的黃色光點,變成了深紫色,定住不閃了。使它雙腿移動的液壓裝置啟動,機器人以一種威脅的姿態(tài)站了起來。另一個內部協(xié)議讓它對系統(tǒng)進行了常規(guī)自檢。仿佛在驗證它有什么功能,它動了動手臂、腿、頭和軀干。它擁有絕對的自主性和對自己的完全控制權。
“狗屁機器!危險員工!我一定要毀掉那該死的機器!”它通過揚聲器重復道,“危險員工!我一定要毀掉那該死的機器!必須看起來像一場意外!”
事情并沒有按照莫伊塞的計劃進行。
他呆立當場,束手待斃。
他知道機器人不受道德和情感問題的影響,它只是一臺機器。然而他不知道最基本的本能驅使機器人捍衛(wèi)自己的存在,因為它能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其推理邏輯使它得出結論,必須消滅一切威脅,無論威脅來自哪里。
機器人朝他走來。
它是800千克重的合金、塑料和電纜的組合體,速度越來越快,轟隆隆的腳步聲足以讓莫伊塞不寒而栗。
機器人與他擦肩而過,跑出車間,消失在幽暗的夜色中,只剩下他粗重地喘息著,不明白自己為什么還活著。
過了幾天,報紙頭條的報道——《首都接連遭到破壞,罪魁禍首或是失控的機器人》——讓莫伊塞如墜五里霧中。他從報紙上獲悉,機器人的出逃以它被一輛地鐵列車撞倒而突然結束。不過最讓他震驚的還是文章配圖,照片中可以看到機器人向圍觀眾人伸出手臂,仿佛在求救。
“命中!”這是他唯一的評論。
(劉潔:華北水利水電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