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爾蘭〕諾埃爾·科赫蘭
1984年,都柏林。
赫伯特·馬里奧特凝視著這把閑置在櫥柜里的簡樸木椅,上面落滿了灰塵。半個世紀前,它因為自身的邪惡被判決監(jiān)禁在玻璃后面,永遠不得在他的博物館里展出。它的殺人史始于1847年,于大饑荒年代達到頂峰。一名最近被麥克利頓少校趕出去的房客,到他家乞求讓她一家搬回來。少校耐著性子讓老婦人進了客廳,提醒她本身還欠著錢。老婦人被這種侮辱激怒了,對少校發(fā)出了詛咒。不到兩個星期,他兩個健壯的兒子在一次狩獵中都從馬背上掉下來摔死了。不久,他的妻子因悲痛過度而亡,就連他的狗都未能幸免。少校本人又活了一個月,也死于某種不明疾病。根據(jù)傳說,他是尖叫著離開了這個世界。
他的仆人們把這些災難歸咎于老婦人發(fā)出詛咒時所坐的椅子,他們聲稱坐在那把椅子上會導致死亡。
少校的表親羅伊克羅夫特·斯邁斯特一家在繼承他的財產時,對這種聳人聽聞的迷信說法嗤之以鼻。不到一年,他們也相繼死去。一個接一個不幸的主人都遭遇了同樣的厄運,直到一個叫威廉·博伊斯的精明人將它捐贈給了都柏林文化藝術博物館。然而,他的機智并沒能挽救他。椅子到達博物館的第二天,博伊斯的房子倒塌了,砸死了他和他所愛的人。
這把椅子被媒體取了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名字——“殺人椅”,一直存放在倉庫里,直到它的惡名不知怎的被漸漸遺忘。20世紀30年代,時任館長亨利·蒂里特急于為博物館籌措資金,便將這把椅子作為吸引顧客的手段進行展出。起先,這個辦法獲得了成功,人們從愛爾蘭各地前來參觀這把臭名昭著的椅子。幾個大膽的人甚至以身犯險,坐在上面測試它的詛咒。博物館從這次最不同尋常的展出中獲得的收入超過了蒂里特最瘋狂的期望。但隨后,人們開始死亡……
當然,沒有法院認為博物館應該為這些死亡負責。它們都是不幸的意外,所有受害者都坐過這把椅子的事實純屬巧合??墒堑搅?934年,就在蒂里特在利菲河里淹死之前,為了保護公眾,他把椅子鎖在了這個櫥柜里。
整整50年后,現(xiàn)任館長赫伯特顫抖的手中,握著囚禁殺人椅的監(jiān)獄的鑰匙。
他有個問題希望殺人椅能為他解決。她叫康塞普塔·瑞安,他的秘書兼情人。
他們的關系一開始是那么純潔,但現(xiàn)在她威脅要破壞他的婚姻,毀掉他的名聲。她要求不可能的事。他絕不會離開妻子,他愛瑪格麗特??墒强等账嗦懵愕赝{說,她會毀掉自己不能擁有的東西。赫伯特認為自己的行為不是謀殺,而是自衛(wèi)。
此外,詛咒可能僅僅是巧合以及由可怕的想象力編造出來的夸張說法??等账诉@把椅子后可能會平安無事。這種想法既讓他心安,又令他焦慮。如果殺人椅失敗了,他接下來該怎么辦?
他把小鑰匙插進鎖孔,試著轉動它。在那痛苦的一瞬間,鎖拒絕轉動。他加了把勁,直到鎖咔嗒一聲打開。當他拉開吱吱尖叫的玻璃門時,櫥柜危險地晃動起來。
他打量著這個自己打算讓康塞普塔消失的工具,椅子的樸素無華只是增加了它的險惡。這是一種在許多古老的房子里都能找到的樣式。的確,博物館辦公室里的大多數(shù)椅子都是這種樣式的復制品——這是一名前館長開的無聊玩笑。就連赫伯特原來那把用了十年的轉椅壞了后,也不得不用了這樣一把椅子。
他耐心地等著清潔工經過。原來的清潔工在休假,所以一個悶悶不樂的年輕人臨時接替了她的工作。當然,新來的姑娘對博物館或它的展品知之甚少——這一細節(jié)對赫伯特十分有利。畢竟,他需要她的幫助。他自己不能冒險接觸這把殺人椅。
水桶搖晃的金屬吱吱聲在她前面的走廊里回蕩。她穿著她們那一行典型的臟兮兮的白大褂,身上散發(fā)出廉價香水和清潔劑的味道。染成的金發(fā)整整齊齊地向后梳成馬尾辮,突出了她那張相貌平平的臉。
“你來晚了!”她說,毫不掩飾心中的惱怒。
“你好,親愛的,”他說,“能幫個忙嗎?”
她放下水桶和拖把,怒氣未消地看了他一眼。他指著椅子,“我要將這把椅子搬到我的辦公室去,可是我的背疼?!睘榱俗C明自己所言非虛,他苦著臉揉著后背。
她氣呼呼地鼓起腮幫子,抓住椅子,把它從櫥柜里拎出來,“你可以拿水桶和拖把?!?/p>
“我的背?!彼麘┣蟮?,縮著身子,努力扮演病人的角色,以免引起懷疑。
她天生的怒容更深了,但幸好她沒有再說什么。赫伯特帶著她穿過破舊的走廊來到他的辦公室,請她把殺人椅放在桃花心木辦公桌前。
“可以麻煩你擦一擦嗎?”他緊張地輕笑一聲,“上面都是灰。”
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塊抹布,把怒氣發(fā)泄到椅子上。
赫伯特抬起顫抖的手,“請輕一點?!?/p>
殺人椅可千萬別被激怒。
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手上收了點力。
“非常感謝!”見她擦完,赫伯特說。他把一只手放在原來給客人坐的那把仿制椅子上,“能把這把椅子放到櫥柜里嗎?”
“我是來打掃衛(wèi)生的,不是來搬家具的。”她不滿地看了他一眼,但還是抓起椅子,向門口走去。
他沖過去為她開門,就像一個紳士應該做的那樣。他們肩并肩回到櫥柜前。
“我猜你想讓我把它放進櫥柜?!彼緡伒?。
“要是你不介意的話?!?/p>
她噘起嘴,但還是把椅子放了進去。“現(xiàn)在我得去打掃你的辦公室了。”她說,提起水桶和拖把。
赫伯特熱情地點點頭,“當然,只是別坐那把椅子?!?/p>
她蹙起眉頭,“它的背也疼嗎?”
他緊張地笑了,“不疼,不疼?!?/p>
她咚咚地走開時,他鎖上櫥柜的門,把鑰匙放回口袋。
想必殺人椅不會傷害她,她只是把它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誠然,她擦去了它身上的灰,但沒有坐在上面。
他隔著一段距離跟在她后面,見她打掃辦公室便在門口徘徊。從里面?zhèn)鞒鐾习淹哆M水桶的聲音,拖把從磨損的瓷磚地板上拖過的聲音,垃圾丟進塑料袋里的聲音,搬動家具發(fā)出的吱吱聲音……
她在里面做什么?他湊過去往里看,正好同她打了個照面。她疑惑地怒視了他一眼。
“你打掃完了?”他說,“非常好。”
“你還不能進來,”她嘟囔道,“地板是濕的?!?/p>
他點點頭,“我會在這里等到它干?!?/p>
她慢慢地走過走廊的一半時,回頭看了他一眼。莫名其妙地,他笑了笑,揮了揮手。她搖搖頭,繼續(xù)往前走。她剛從視線中消失,他就進了辦公室。
他沒有聞到熟悉的霉菌和取暖器的味道,而是被濃烈的清潔劑刺痛了鼻孔。難道沒人告訴她,他的辦公室里是嚴禁使用這種刺激性清潔劑的嗎?換作平時,他也許會向后勤主管投訴,但今晚不會。
她幫了他的大忙,理應得到寬恕。
殺人椅仍然放在她一開始擺放的地方。她一定擦洗了它周圍的地板。這就是當代年輕人的問題——不注意細節(jié)。他走到辦公桌的另一面坐下,拿起黑色電話機上的話筒,發(fā)現(xiàn)話筒上的軟線繞了幾個結。清潔工一定使用過它,也許是給臉上長痘的男朋友打電話。也許她只是把它擦干凈了。
等到他把結解開時,撥號音斷了。他放下話筒,又拿起來,小心翼翼地撥通了康塞普塔家的電話。
“喂?”這不是康塞普塔的聲音,它屬于一個老女人,也許是她的媽媽。
“康塞普塔在家嗎?”
“什么?”
“康塞普塔在家嗎?”他提高了嗓門。
老女人大聲喊叫康塞普塔。話筒里傳來噔噔噔下樓梯的聲音,雙手去拿話筒的聲音,話筒掉下去撞到墻上的聲音。當有人把它拿起來時,他仿佛聽到了一聲咒罵。
“喂?”這次一定是康塞普塔。
“到博物館來,”他說,“我考慮了你所說的,現(xiàn)在有了個決定?!辈坏人卮?,他便重重放下話筒。
他猛地拉開底部抽屜,拿出一瓶威士忌和兩只酒杯。他給自己倒了一杯,舉到嘴唇前。桌子上的照片里,妻子和兒子沖他笑著。這張照片至少有20年了?,敻覃愄氐慕鸢l(fā)又直又長,那時她真的很美。至于弗朗西斯,拍這張照片時他一定是——什么?也許12歲?小男孩抱著一條大鮭魚,笑得很開心。多么快樂天真的時光。赫伯特把照片面朝下放倒,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等到康塞普塔敲門的時候,他已經喝掉了半瓶威士忌?!斑M來,”他說,“就我一個人?!彼难劬︻┫驓⑷艘?,它靜靜地待在那里,像捕蠅草似的等待著又一個受害者。
她進來了。一頭燙過的濃密金發(fā),穿著藍色緊身連衣裙。她的妝化得比平時濃,還灑了太多的劣質香水,連威士忌和清潔劑都遮掩不了那嗆人的味道。顯然,她想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她成功了,但與她希望得到的正好相反。對他的品位來說,她的衣著就像她的舉止一樣太過粗俗。他真正愛過她的地方,就是她對他難以遏制的吸引力?,F(xiàn)在,那不再令人興奮,反而成了非?,F(xiàn)實的威脅。
“請坐?!彼f,指著殺人椅。
她沒動。
她感覺到什么不對勁了嗎?
她慢慢走向這把可怕的椅子。她坐下時赫伯特哆嗦了一下,但什么都沒發(fā)生,這把椅子同其他椅子沒什么兩樣。
她雙臂抱在胸前,懷疑地瞇起眼睛,“那么,你想對我說什么?”
他清了清嗓子,“我打算離開瑪格麗特?!?/p>
她的嘴唇挑釁地抿成一條線,“以前你這樣保證過。但時間永遠不對,你總能找到借口。”
他把胳膊肘放在桌子上,伸開雙手做出懇求的姿勢,“我只需要三個月,要是到時候我還沒有告訴她,你可以去說。”三個月應該夠殺人椅施展魔力了。
她朝辦公桌點點頭,“我希望是你在說話,而不是半空的酒瓶?!?/p>
“當然不是。”
她的臉上掠過一絲不自然的微笑,“我想,這是個開始。但記住,我不是個蕩婦,我不會滿足只做你的情婦?!?/p>
既然已經不重要了,最好的辦法就是迎合她的幻想,但赫伯特還是難以自持。與妻子分居會成為丑聞,但離婚在法律上是不可能的?!耙悄惆严M耐性谶@次取消憲法禁令的全民公投上……”
康塞普塔緩緩地搖著頭,眼里露出堅定的光芒,“我沒有。我們可以搬到英格蘭,直到你在那里與妻子合法離婚,然后我們就可以結婚。顯然我們只能舉行個民間儀式,因為沒有天主教神父會為我們主持婚禮,但我仍然是赫伯特·馬里奧特夫人?!?/p>
他震驚得眼睛都鼓了起來,但仍熱烈地點著頭,“我想要的不能再多了?!睕]人能同這樣的瘋子講道理,但他還是為這個可憐而輕信的傻瓜感到難過。當自己的生命即將被殺人椅剝奪時,她還在天真地規(guī)劃未來的人生。她臉上笑開了花,眼睛明亮得像藍寶石。她繞著桌子歡呼雀躍,伸出胳膊來擁抱他。他站起來,用腿的后部把椅子朝后推,轉過身想逃開她,但她的動作太快了。當她緊緊地抱著他時,他感覺自己被一具僵尸控制住了。
他掙扎著把她推開。她驚恐地看著他,“你干什么這樣?”
“我得走了,”他說,努力讓語氣聽起來滿含歉意,“瑪格麗特在等我。”
康塞普塔兇狠的逼視使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
“你把我叫到這里,自己卻要跑去找老婆。”她吼道,“我料想你不敢開車送我回家,我得像往常一樣坐公交車?!?/p>
“我開車送你?!彼摽诙?。
她哼了一聲,“謝啦,我會自己回家的?!彼龔霓k公室沖了出去,隨手摔上門。
他抗拒著追上去的沖動。這樣的突然爆發(fā)過去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仔細想了一會兒后,他覺得她的離去使他輕松。她在這里,就是在提醒他的不忠,以及糾正不忠所采取的極端措施。
他把威士忌和酒杯放回去,戴上帽子,穿上大衣,抓起公文包朝門口走去,隨即又停了下來。殺人椅怎么辦?把它留在辦公室太危險了,必須將其放回櫥柜。他不能搬動它,甚至不敢碰它。此刻清潔工已經回家了,正在上班的保安恰好是個老前輩,對殺人椅的事情知之甚詳,去求他一定會被問一些尷尬的問題。
唯一的選擇就是把它留在辦公室直到明天晚上,然后勸說清潔工把它搬回去。赫伯特將對康塞普塔說他很忙,明天謝絕任何來訪者。
他關了燈,鎖上門,把殺人椅關在它臨時的家里。
第二天早上,赫伯特發(fā)現(xiàn)康塞普塔辦公室的門鎖著。她一定在家生悶氣呢。這姑娘沒有職業(yè)意識。她最好快點來,赫伯特今天尤其需要一個秘書。
他打開自己辦公室的門,走了進去。殺人椅還在昨天的老地方。他剛掛上帽子和大衣,電話就響了。他拿起話筒。
“你好,是馬里奧特先生嗎?”一個老婦人親切地問。
“是我。請問你是誰?”
“我是康塞普塔的媽媽。她今天感覺不好,恐怕不能去上班了?!?/p>
“她怎么了?”赫伯特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充滿同情,但掩飾不住心中的不悅。
“她肚子不舒服,夜里拉了三次?!?/p>
“哦,太糟了。對她說需要休息多久就休息多久,不要擔心這里。我們會應付得了的,直到她好些。”
他砰地放下話筒,伴隨著心中的低吼,接著又在空中揮了揮拳頭以示勝利。殺人椅的魔咒一定開始起作用了。她能拖多久?一天?一周?只要能一勞永逸地擺脫她,時間不是問題。
但這留給他一個問題,他的辦公室沒有人看門了。誰都有可能走進來,成為殺人椅的下一個受害者。最好的辦法是鎖上門,在博物館里轉上一天,對大家說這是一次視察。
他花了一個上午和半個下午,詳細地記錄下?lián)p壞的展示柜,丟失的古董,天花板上的水漬,剝落的油漆,格子油氈地板上的破損之處,以及其他疏于維護和出問題的地方。這就是這座小城第三大博物館的問題——劃撥資金時,尤其是在經濟蕭條時期,它受到的照顧總是最少。國家博物館得到資金就很容易,大多數(shù)游客從沒在旅行指南上發(fā)現(xiàn)其鮮為人知的競爭對手的存在,更別說去游覽了。
快到3點的時候,一個臉色通紅的肥胖保安向他跑來。
“很抱歉打擾了你,馬里奧特先生,”保安氣喘吁吁地說,“你的夫人在辦公室等你?!?/p>
“什么?”赫伯特叫道,脖子后面的寒毛立刻豎了起來。
保安的臉更紅了,“她非要我打開門,她看上去很不高興?!?/p>
赫伯特已經沖進大廳,向辦公室跑去了。穿過走廊和主題展覽室時,他跑;下樓梯時,他飛,幾乎撞在每節(jié)樓梯底部平臺的墻上。他的心瘋狂地跳動,肺里在燃燒,但他必須趕在瑪格麗特坐上那把被詛咒的椅子前制止她。
他沖進了門廳。
“你不能在這里亂跑!”赫伯特在震驚的游客中穿梭時,有人喊道。
他沖向門廳另一邊的樓梯,第一次意識到博物館竟然這么大。
終于,他看到辦公室的門半開著。
“瑪格麗特!”他沖進辦公室,嘶啞地喊道。
她安坐在殺人椅上,手里拿著一個相框。她猛地扭過頭,憤怒地扭歪了臉,“我發(fā)現(xiàn)它面朝下放在桌子上,無疑你很羞于看到它?!?/p>
她把相框扔過來時他用胳膊護住頭。相框掉在他的腳下,濺了一地碎玻璃。
他彎下腰,努力調勻呼吸以便說話。
“我知道她的事了。”瑪格麗特說,站起身來。
他直起身子,張開胳膊向她沖去。“原諒我?!彼麣獯跤醯卣f,但指的不是自己的不忠。與他更大的罪行相比,那顯得微不足道。他殺了她,就像把刀插進了她的心臟。一輩子的婚姻從他眼前一閃而過。他必須找到救她的辦法。要是他給椅子驅了魔的話……
一個清脆的巴掌打得他跌跌撞撞,一頭撞在檔案柜上。
瑪格麗特氣得全身發(fā)抖。她是要發(fā)作癲癇病了嗎?淚水從她的眼里涌出來。一聲輕柔的悲鳴變成了狂亂的尖叫。這不是那個赫伯特認識了30年的溫柔女人。仿佛她被控制了,被殺人椅控制了。
她尖叫著沖出門去。
他本能地伸手去摸后腦勺上疼痛的地方,頭發(fā)濕濕的。他看了看手,上面沾滿了血。真是罪有應得。
他需要思考。他搖搖頭,試圖從眩暈中清醒過來。他必須在她傷害自己之前找到她,讓她安靜下來。
他抬起腿朝椅子踢去,但在踢到它之前收住了腳,換成沖它揮舞拳頭,“要是她有個三長兩短,我就把你劈了當柴燒!”他竟然淪落到這種地步——同家具說話。
他從辦公室沖出來,不顧一切地要找到她。距離已經使她的尖叫聲變小了。他朝傳來模糊聲音的方向沖去,完全不理會游客和工作人員的震驚與不滿。他的胸口開始疼痛,但他顧不了??蘼曉絹碓酱螅欢拷?。
哭聲停了。他放慢腳步,繼續(xù)朝哭聲傳來的方向走去。天哪,他可能找到什么?瑪格麗特趴在一間展覽室里,像個被拋棄的布娃娃。
不一會兒,他發(fā)現(xiàn)妻子倚在一個頭發(fā)稀疏、穿著棕色三件套西裝的年輕人懷里。她的臉埋在他的肩上,低聲嗚咽著。他過了一會兒才認出年輕人是他的兒子。透過厚厚的大眼鏡,弗朗西斯鄙視地看著父親。
“我不知道你來了都柏林……”他在這里干嗎?
“我是今天早上乘渡輪來的?!彼f,把眼鏡朝鼻梁上推了推,然后扭頭看著媽媽,“我?guī)追昼姾蠡貋?,”他低聲說,“你一個人沒事吧?”
她點點頭,“我正要去衛(wèi)生間,”她輕蔑地看了赫伯特一眼,“要是還能找到一間能夠使用的話?!?/p>
她總是這么快地指出赫伯特的問題,即使這些問題不是他的。
他只是沒有足夠的預算來讓博物館里的每間廁所都能正常使用。
弗朗西斯用一根手指指著赫伯特,怨恨地說道:“我想同你私下談談?!?/p>
兩人向赫伯特的辦公室走去時,唯一的聲音是他們的呼吸——赫伯特絕望的喘息和弗朗西斯憤怒的哼哼。赫伯特能說什么來安撫兒子?他如何解釋他的不檢點并不重要,一個更大的犯罪使它相形見絀。要是弗朗西斯明白了瑪格麗特所處的危險,他也許能幫助解開詛咒。他是個人類學教授,也許對巫術有所了解。
但要這么做,赫伯特必須承認是他讓人把殺人椅搬到了他的辦公室。最后,他必須坦白他的意圖。
他們走進辦公室時,他仔細地考慮著這個棘手問題。
“別坐那把椅子!”當弗朗西斯一屁股坐在殺人椅上時,他吼道,但已經太遲了。
弗朗西斯不解地看著他。
“起來!”光瑪格麗特坐這把該死的椅子還不夠嗎?現(xiàn)在,連他的兒子也要難逃厄運。
“你怎么啦?”弗朗西斯困惑地皺起眉頭。
“起來!起來!”赫伯特喊道,使勁拽著兒子的胳膊。
弗朗西斯搖著頭站了起來。他低頭看看這把平常無奇的椅子,又看看驚恐的赫伯特,“你真是瘋了?!?/p>
“出去,請你出去?!焙詹貞┣蟮溃妙澏兜氖秩嘀~頭。
“我不會賴在這里的!”弗朗西斯說,朝門口走去,“你顯然是瘋了?!?/p>
赫伯特在他身后砰地關上門,順著油漆過的桃花心木門滑坐到地板上,忍不住哭了起來。就連康塞普塔的生命都是寶貴的,她對他的罪行微不足道。他變成了惡魔。
他該怎么辦?毀掉這把椅子?叫一個驅魔師?
有人在擺弄鎖,擰著門把手,門不停地推擠著赫伯特的后背,然后放棄了。是弗朗西斯回來了嗎?
“打掃衛(wèi)生?!庇腥饲昧艘幌麻T。
在赫伯特想到更好的主意前,他應該把這把被詛咒的椅子送回櫥柜。
“稍等一下,”他說,從地板上站起來,擦了擦淚水,“進來?!?/p>
門吱吱響著慢慢地打開了,清潔工的頭伸了進來,“你感冒了嗎?”
“是的,”赫伯特說,掏出手帕擤著鼻子,“我需要幫忙。記得那把你為我搬到這里來的椅子嗎?”
她咬著下嘴唇,臉紅了,“我必須坦白一件事。我在拖地板時,把椅子放在了辦公桌上。我想……不,我肯定……我把兩把椅子放回去時,把它們弄混了。”
所以赫伯特的家人是安全的,還有康塞普塔。她拉肚子一定是個巧合。赫伯特頓時如釋重負,真想吻清潔工一下。
然后,一陣刺骨的寒意滑過他的脊梁:他一直坐在殺人椅上!
“你沒事吧?”清潔工問,“你的臉色蒼白?!?/p>
他再也忍不住了。他沖向辦公桌,抓起殺人椅,重重地摔在地板上。
清潔工睜大了眼睛,飛快地逃了出去,大聲呼叫保安。
赫伯特把椅子舉過頭頂,一下又一下狠狠地往地板上扔。木頭碎裂的吱吱聲促使他加倍使勁。等到他完成后,殺人椅變成了滿地的碎木片。
回頭看到清潔工和老保安在門口盯著他時,他露出了勝利的笑容。殺人椅已經被毀掉了!為什么沒人想到這么做?
他覺得手上一陣持續(xù)的疼痛。他張開手,看到手心里扎了一根刺??磥恚@是殺人椅在垂死掙扎時能做到的最后一件事了。赫伯特咯咯地笑了起來。死亡投擲也許更準確。他把刺拔出來,扔到地板上的一堆碎木片里。
他已經戰(zhàn)勝了殺人椅!他要把碎木片收集起來付之一炬,不讓它留下一絲痕跡。
他感到一陣古怪的眩暈。他跌跌撞撞地穿過旋轉的房間,向辦公桌撲去??墒菦]能趴到辦公桌上,而是摔到了地板上。
“我最好叫輛救護車?!北0舱f。當黑暗吞沒了赫伯特時,他的聲音也幾乎聽不見了。
兩天后,赫伯特奄奄一息地躺在醫(yī)院的一間病房里。他感到熱得要命,身下的床單都汗?jié)裢噶?。他口干舌燥,嘴唇疼得都裂了口子。醫(yī)生說他得了敗血癥。但他心里明白,他在受著殺人椅的詛咒之苦。好在,那件可怕的家具不能再產生更多的受害者了。
一只冰涼的手摸著他的胳膊,弗朗西斯坐在床邊?!澳阌中蚜恕!彼f。
“我快死了?!焙詹卣f。
弗朗西斯搖搖頭,“不是醫(yī)生說的那樣,你會完全康復,只是要有耐心?!彼櫰鹈碱^,“不過,我有個壞消息。還記得發(fā)現(xiàn)你的那個清潔工嗎?她在昨晚的一場意外事故中喪生了,一塊石頭從一輛飛馳的卡車上落下,正好砸在她的額頭上。”
這么說,是殺人椅的詛咒帶走了她。赫伯特是個膽小鬼,為了自己的計劃利用了她。
不管康塞普塔怎么樣,清潔工完全是無辜的。他將永遠無法逃脫他所作所為的恥辱,即使死也不行。他的罪已經把他送進了地獄。他唯一的安慰是他已經毀掉了那把椅子。無疑,這個壯舉稍稍抵消了一點他的罪過。
“哦,對了,”弗朗西斯說,臉色微微發(fā)紅,“我有件禮物給你。最近我做了點木工活,給你做了副木頭面具。在我研究的文化中,它們被用來抵御邪惡的精靈?!?/p>
“謝謝!”赫伯特說,深深地被感動了。至少,他的兒子沒有把他當成胡言亂語的瘋子而棄之不顧。而赫伯特正需要所有的保護,以免受邪惡的侵害。
弗朗西斯從地板上拿起一樣東西,猶豫了一下,“做得不是很好。”
“用不著謙虛,給我看看?!?/p>
弗朗西斯制作的面具那惡魔般的笑使赫伯特不寒而栗。
弗朗西斯聳聳肩,“本來應該是個微笑。”
“很可愛?!焙詹貓猿值馈?/p>
弗朗西斯羞怯的笑容燦爛起來,“我是用你辦公室里那把被砸碎的椅子的碎片做的?!?/p>
就是說,那把殺人椅幸存了下來?,F(xiàn)在,它以一張臉的模樣得意洋洋地斜視著他。
赫伯特再也受不了了,尖叫起來。
弗朗西斯叫來了護士,幫她們按住赫伯特。
“安靜?!备ダ饰魉箘竦?。
可是赫伯特安靜不下來,藥物也不起作用。他沒完沒了地尖叫著……直到呼出最后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