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毅
2022年8月,金克木誕辰110周年到來前,在上海一家云南餐館里,青年批評家、《思南文學選刊》副主編黃德?;貞浧疬^去。
上個世紀末,黃德海還在山東上大學,校門口有間小書店,老板娘卷發(fā),紅嘴唇,黑紅色指甲。同學們逛書店,多是為了看老板娘。老板娘冷冷的,一臉嫌棄。某天,黃德海在書店看到一本《末班車》,作者:金克木。“我一看目錄,書里好像天南海北談了很多東西,便拎過去請老板娘結(jié)賬。老板娘拿起書,抬頭看了我一眼,微微笑了一下。我現(xiàn)在完全忘記她長什么模樣了,但那個笑我記得非常清楚,心里認定是她對我的鼓勵。帶著這一笑的能量,我晚上回去一口氣就把這本《末班車》讀完了,覺得說出了我很多想說又不能說出來的話?!?/p>
大受啟發(fā)的黃德海對金克木開始感興趣,便到處去找他的其余作品來讀。他花了七八年時間,差不多將金克木的書收齊,但那本《莊諧新集》一直沒找到。彼時,黃德海已經(jīng)從山東來到上海讀研究生。課堂上,復旦大學哲學系的張汝倫講到金克木,大贊。課后,黃德海問,張老師是否有《莊諧新集》?張汝倫說,金先生的書,我全都有。下次上課,黃德??吹搅藦埲陚悗淼臅?。
這已經(jīng)是20年前的事。前段時間,黃德海將自己編的《金克木編年錄》寄給了張汝倫。張汝倫已經(jīng)記不起當年借書的事,但對黃德海的這本書,大贊。
20年前,黃德海在復旦課堂聽張汝倫講康德。再往前20年,康德決定了張汝倫是否能進金克木家門。
1980年代初,張汝倫在復旦讀研究生,碩士論文做的是解釋學。那時候,在中國,沒什么人講這門學問。他在《讀書》雜志上看到一篇關于解釋學的文章,作者金克木。“當時只知道他是北大教授,別的什么都不知道?!睆埲陚惾ケ本蚵牭浇鹂四镜淖√?,前往敲門。金克木來開門,問:你是哪里來的?張汝倫說,我在復旦讀西方哲學,因為寫論文,看到您的文章,想來討教討教。金克木說,你做西方哲學啊,那我問你一個問題,答對了,你就可以進來。
“是什么問題呢?”我對這個問題感興趣。
“他問我,在康德那里,‘形式是什么意思?這個問題雖然聽上去很稀松平常,但不是那么好回答的。我回答了以后,他哈哈大笑,說,對了,在他那里,形式就是內(nèi)容?!?/p>
這次進了金克木家門之后,張汝倫再到北京,有機會就去拜訪金克木?!叭绻麑δ氵@個人還覺得可以的話,他會不斷地說。他講話的信息量極大啊,沒有廢話,每去一次,你都覺得很受用,跟他談話那才是腦洞大開?!?/p>
錢文忠對金克木腦洞大開的談話形容得很生動。1984年,錢文忠就讀北大梵文班。金克木此時已經(jīng)72歲,不再上課。錢文忠去拜訪金克木。他的導師季羨林和金克木同住在北大朗潤園13公寓。
去了以后,在沒有一本書的客廳應該也兼書房的房間里(這在北大是頗為奇怪的)甫一落座,還沒容我以后輩學生之禮請安問好,金先生就對著我這個初次見面還不到二十歲的學生,就我的爛文章,滔滔不絕地一個人講了兩個多小時。其間絕對沒有一句客套鼓勵,全是“這不對”,“搞錯了”,“不是這樣的”,“不能這么說”。也不管我聽不聽得懂,教訓中不時夾著英語、法語、德語,自然少不了中氣十足的梵語。直到我告辭出門,金先生還一手把著門,站著講了半個小時。一邊敘述著自己身上的各種疾病,我也聽不清楚,反正好像重要的器官都講到了;一邊還是英語、法語、德語、梵語和“這不對”,“搞錯了”……最后的結(jié)束語居然是:“我快不行了,離死不遠了,這恐怕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了。”
“后來我才知道,他跟很多人見面都是這么說的,所以我們不當真。”錢文忠說。
資深編輯陸灝有著相似的回憶,“金先生總是說自己老了,眼花、耳背、氣喘、甚至不久于人世了。讀他的文章,聽他聊天,又何嘗見得半點老態(tài)?若說與時代潮流息息相通,接受新思想,操縱新武器,年輕人也不一定趕得上他的‘時髦?!标憺目偨Y(jié)是:“耐讀的金克木,也是難讀的金克木。”
“幾個人能夠真正了解金先生呢?”錢文忠的疑問是許多人的疑問。
作家葉稚珊曾是《群言》雜志的主編,每次拜訪金克木,也都是聽得云里霧里。她約過金克木一篇訪談《如是我聞》?!八敃r不愿意接受訪談,”葉稚珊說,“這篇訪談其實是他自問自答?!?/p>
金克木在這篇訪談的開頭說:“我不是專家,也許可稱雜家,是擺地攤子的,零賣一點雜貨。我什么都想學,什么也沒學好,談不上專。學者是指學成功了一門學問的人,我也不是。說我是教員也許還可以。因為我從鄉(xiāng)間小學教到初中、高中、大學,除了當過圖書館員和報館編輯以外就是當教員?!?p>
在1985年版的《舊巢痕》里,金克木用“辛竹”這個筆名,在開頭寫了一段小引:“我有一個曾經(jīng)同我形影不離的朋友,他喜歡自言自語似地對我談他的出身和經(jīng)歷,說話時沉沒在回憶之中幾乎忘了我這個聽話人的存在。”他是在說自己。他是講話的人,也是聽講的人。
北大朗潤園13公寓,金克木一個人在下圍棋?!拔矣∠蠛苌?,是一個雨天?!比~稚珊說,“他不跟別人下棋,自己這邊看看,然后換到另一邊看看。感覺他的腦細胞比別人多好多,腦子不停在動,人也在動?!比~稚珊的丈夫是作家徐城北,徐城北那時候忽然對圍棋感興趣,但聽金克木講了一通圍棋之后,覺得學不了,太深奧。徐城北驚訝于金克木的博學,不止圍棋,就連徐城北研究的京劇領域,金克木說的一些東西,徐城北都不一定知道。
金克木的圍棋是跟他大嫂學的。在《舊巢痕》里,大嫂給了年幼的金克木兩本書,一是《桃花泉弈譜》,一是《弈理指歸圖》。
大嫂對他說,“下棋、唱曲子比不得寫字、畫畫、作詩??墒嵌嫉脮_@些都得在小時候打底子,容易入門。將來應酬場上不會受人欺負。長大了再學,就晚了。你們男人家什么樣人都會碰見的,什么事都會遇到的。光背四書五經(jīng),不夠用?,F(xiàn)在不比從前了。不是考八股文中狀元了。文的、武的,上中下三等都得懂一點。世道越來越難了。變了。像上一輩那樣做官,靠不住了。再過些天,你去打開書箱,曬曬書,順便長點知識。趁小時候,各方面打點底子。少玩一點,就有了,長大了不會吃虧的?!?/p>
金克木對這些話似懂非懂,只知道是要教他本事,而且是讓他多看書,至于什么本事,什么書,卻一點也不明白。大概是因為這一切都很新鮮,所以給他留下了一個多少年也不磨滅的印象。大嫂是他的第一個老師。
1934年秋,金克木在北平
大嫂所言“像上一輩那樣做官”,指的是金克木的父親。他曾是江西萬載縣知縣。黃德海查了《萬載縣志》,在光緒三十二年“知縣事”欄錄有:“金沛田,字心農(nóng),安徽壽州優(yōu)貢?!?/p>
8歲前的人生,金克木寫在了小說體的《舊巢痕》里。“對金克木有了解的人,才讀得懂這本書。”葉稚珊說。
金克木說過為什么寫這本書?!皩懘藭谄呤甏瑸榻o上山下鄉(xiāng)兒女知道前代的事,不為發(fā)表。過了三年才有出版之議,所以不像小說也不足為怪。”
金克木是筆名。他最早的名字叫金業(yè)勤,1912年8月14日出生。當時父親59歲,母親19歲。母親江西萬載縣人,生于鐵匠鋪,為丫鬟收房?!皼]想到這丫頭真有福氣,竟在這‘鼎革之年,老爺頭上的花翎和頂戴都掉了下來的倒霉年頭,給他生下了一個兒子?!?/p>
金克木在《末班車》里說,“不僅是當教員,教外文,我一生的經(jīng)歷中,許多次都是不由自主上了末班車。我本無意來這世間,是我父親逼我來的。我做了他的最后一個兒子。他生活在清朝將近六十年。民國成立后,我還不滿周歲,他就離開了世界。我生下就遭遇抄家,尿片被搜檢過。我母親出身卑微。一家人中有四省人?;氐嚼霞乙院螅诘桶淖?zhèn)髅┪堇镞€照清朝末年的老規(guī)矩生活?!?/p>
金克木8歲時,這個大家庭分了家。“名義上,他得了半塊田地和半所老房子,是同三哥合得整的;事實上,他什么也沒得到。媽媽還得侍候大媽。三哥管他上學。大侄和二哥各得一塊地,合得這所大房子。二哥不要房,大嫂給他折價一千元,他給小弟弟作為讀書費。大嫂也給小弟弟一千元作為結(jié)婚費。這兩千元都歸大嫂出,卻沒有時間限制,從此無下文,只是一句話。三哥什么也不出,光管教育弟弟。這母子兩人實際是附屬品,自己什么也沒有,不能獨立?!笨傊鹂四灸缸佣说木硾r是——沒錢,這直接影響了金克木之后的求學之路。
金克木以小學學歷而成北大教授,在許多人眼里是傳奇?!案鹣壬佑|多了,你會知道,他很不愿意說自學成才,他也不承認自學成才,他覺得自己是有老師的。他的母親是偏房,父親去世之后,母親受到很不公平的待遇。家產(chǎn)幾乎都沒怎么給她。金先生比較追求正規(guī)的學業(yè)。但因為沒錢,沒上成什么學。他終身都有一種不平不快不滿意。他覺得這個舊巢對他和母親特別不公平。到了晚年,這都還是一個心結(jié)?!比~稚珊說,“《舊巢痕》的敘事細節(jié)里,能感覺到那種冷?!?/p>
金克木的女兒金木嬰曾經(jīng)回憶:“有人說,和我父親談天,往往你的專業(yè)是什么,他就和你談什么,如果正好是他熟悉的,自然談得熱鬧;如果并非他的專長,那他就更高興,會說:‘又長知識了。不過,他常對人說:‘要是為考試,不要問我,我不會考試,那另是一門學問。他確實沒有參加過什么正規(guī)考試,沒有大學學歷,連中學文憑也沒有,倒不是考不上,是沒錢考。但他從不承認是自學成才,總是強調(diào)他是有老師的,而且老師都是最好的?!?p>
金克木與母親
“這是對金克木非常重要的一位老師。”黃德海把《金克木編年錄》翻到了印度部分。從這部分摘錄文字的篇幅,便可知這段經(jīng)歷對金克木的重要性。這位老師叫憍賞彌(法喜老居士),是位奇人,曾經(jīng)在哈佛大學和列寧格勒大學執(zhí)教。
“在鹿野苑跟在美國蘇聯(lián)教大學后退隱鄉(xiāng)間的印度老人法喜居士學讀古書。先是東一拳西一腳亂讀,隨后我提出一個問題引起他的興趣。他便要我隨他由淺追深,由點擴面,查索上下文,破譯符號,排列符號網(wǎng)絡,層層剝?nèi)∫饬x。本來他只肯每天對我背誦幾節(jié)詩,用詠唱調(diào),然后口頭上改成散文念,仿佛說話,接著便是談論。我發(fā)現(xiàn)這就是許多佛典的文體,也是印度古書的常用體。改讀他提議的經(jīng)書,他的勁頭大了,戴上老花鏡,和我一同盤腿坐在大木床上,提出問題,追查究竟。”金克木筆下的記憶,也充滿了勁頭。
憍賞彌的多國經(jīng)歷,提供給金克木廣闊的國際視野?!斑@位老人只用他所精通的一種印度古語和他自己家鄉(xiāng)的一種印度現(xiàn)代語寫文、著書,可是頭腦中卻閱歷過三種截然不同的文化:美國資本主義文化,蘇聯(lián)社會主義文化,印度古代文化。他的書架上是全部暹羅字母的巴利語佛教三藏,還有印度古典,其中插著他在蘇聯(lián)時讀的俄文《戰(zhàn)爭與和平》。他堅持印度古代文化中和平思想的傳統(tǒng),是公開地激烈地批評印度教最流行的圣典‘薄伽梵歌為鼓吹戰(zhàn)爭的書的唯一人物。不過,他在口講指畫古典之余,也熱心談論中國的抗日戰(zhàn)爭和蘇聯(lián)衛(wèi)國戰(zhàn)爭,關心中國人民和蘇聯(lián)人民的正義戰(zhàn)爭的勝利?!?/p>
用梵語講經(jīng)讓金克木有了超凡的學習經(jīng)驗?!笆撬诮o我講梵語時提出試驗‘左右夾攻《波你尼經(jīng)》,指導我和他一起試走他自己一直沒有機緣嘗試的途徑。也是他提出對沙門的見解,更是他使我能親見親聞一位今之古人或古之今人,從而使佛教的和非佛教的,印度的和非印度的人展現(xiàn)在我面前?!?/p>
“金克木學的是婆羅門的梵文?!秉S德海說,“這是祭祀用的,秘密傳授的?!边@很重要,在中國教梵文的老師幾乎沒人有過這樣的學習經(jīng)歷。
金克木去印度有偶然性?!盀槭裁慈ビ《龋砍圆簧巷埩税?,只好去《印度日報》當編輯?!秉S德海說。
金克木見憍賞彌,是一段機緣?!拔页跻娺@位老居士是在一九四三年?!业叫∥萑ヒ娝?,只見屋內(nèi)一張大床像個大炕,上面鋪著席子,擺一張小炕桌??繅κ菚?,一望而知最多的是泰文字母的全部《大藏經(jīng)》。屋里剩下的地方只能在窗前放一張小桌子,兩個小凳子。他大概是在屋后自己做飯。一天吃一頓,過午不食,遵守戒律?!ü獗惹饘ξ艺f了你的情況。在這戰(zhàn)爭年月里,一個中國青年人到這冷僻的地方來學我們的古文,研究佛教,我應當幫助你。四十三年以前我也是年輕人,來到迦尸(波羅奈)學梵文經(jīng)典,以后才到錫蘭(斯里蘭卡)尋找佛教,學巴利語經(jīng)典。他說著忽然笑起來,‘都是找我學巴利語、學佛教的,從沒有人找我學梵文。能教梵文的老學者不知有多少,到處都有。我四十三年前對老師負的債至今未能償還。你來得正好,給我還債(報恩)機會了?!?/p>
“(兩次沒有準點出現(xiàn),未入門。)這回我才明白了,臨走時把表和他的鐘對準。第三次去時,先在門口張望一下那正對著門口的鬧鐘,才知道我們的鐘表快慢不一樣,他的鐘還差兩分。我站在門外等著,看見鬧鐘的長針轉(zhuǎn)到十二點上,才進門。他仍然睜眼望一望鐘,這回沒有趕我走了。”
“這像是張良與橋下老人的故事,也像是孫悟空和菩提祖師的故事,也像是六祖的故事,這些都是一個故事,高手的教學故事都一樣,好玩吧?!秉S德海說。這像是傳奇在各個時空里的延續(xù)。
我想起金克木將張汝倫攔在門外,答對了問題才讓進?!八ń鹂四荆┠菚r要是收我為學生,我就不出國了?!睆埲陚愓f。
雖然金克木沒給學生再上課,但錢文忠從老師蔣忠新的錄音里聽到過金克木吟誦的梵文。錢文忠之前覺得梵文聽起來像各種動物的叫聲,聽了金克木吟誦的梵文,覺得是音樂。
這是一種學習梵文和印度學的路徑,但是這么多年,像金克木這樣去印度學習的人不多。錢文忠說到了這種路徑的重要性。他認為,研究金克木,有重大的思想史的價值?!胺旁谥袊倌晡从兄笞兙值谋尘跋?,他是活生生的思想史的史料。怎么在時代的洪流當中,最終成為金克木?這值得我們思考。每個人后來都走了一條屬于自己的路。但是他為什么會成為金克木?季羨林先生為什么會成為季羨林?這真的是非常大的一個課題?!?/p>
金克木和季羨林只差一歲,他們都是在中國大變局的時代出生。
“季先生馬上接續(xù)了當時的一個主流,到西方世界去接受學術訓練,完善自己的人生。金克木先生反而去了印度,能不能把金先生看作一個大時代洪流當中為數(shù)極少的做出獨特選擇的人物?我想是可以的,確實像他這樣的情況很少,當然不是他一個,比如徐梵澄、譚平山,是有,但很少很少。當然有生命的偶然。季先生到歐洲去也有偶然,金先生到印度去也偶然,偶然的東西背后是不是有某種必然的東西在?金先生始終覺得,他在印度的經(jīng)歷對他是非常重要的,并且是非常重視的,這是一種什么?這是一種倔強,或者是一種自信,或者是一種特立獨行?!?/p>
這些年,錢文忠一直在思考金克木這個人。有時候會有點傷感?!斑@種傷感是我感覺金先生會被遺忘。我現(xiàn)在感到欣慰,因為金先生沒被遺忘,反而注意他的人越來越多,仰慕他的人越來越多。但是我的傷感也加深了,為什么加深了呢?因為我覺得金先生之所以沒被遺忘,還因為讀者被他的這種傳奇吸引了,沒有很多人像黃德海先生那樣,關注背后更值得我們思考的問題。金先生當時在印度,印度是這樣,印度的學者基本上是政治家,跟傳統(tǒng)中國有點像。他接觸的印度學者,在印度的獨立運動當中都是很重要的人物。他在印度接觸的是一些婆羅門學者,但這些婆羅門不是我們現(xiàn)在大學里專業(yè)的象牙塔式的專門化的學者,他們是有關懷的,對東方民族命運的關懷。把金先生放在這樣的背景下去思考,金先生就會彰顯出極其特殊的意義?!?/p>
金克木寫過甘地。黃德海認為這篇關于甘地的文章是中國世界史研究的重要文章。 “《甘地論》實際是最早而且是在‘梵竺廬那間屋里寫的。那時太平洋大戰(zhàn)爆發(fā),印度在中國成為熱門話題而老甘地又以‘反戰(zhàn)罪名入獄。我便寫了一些對話說明事實真相是印度人要求獨立,要求英國交出政權,并澄清對所謂‘甘地主義的誤會?!苯鹂四菊f起過這篇文章。“甘地所主張者并無主義之名,只是古印度的信條之一,這個古梵字Ahimsa照英譯改為中文,可稱‘非暴力。但在佛教小乘說一切有部的七十五法中有此一法,真諦玄奘二師皆譯為‘不害……意思就是不用暴力害人。名字雖是消極的,甘地應用起來卻是積極的。他將這信條大肆擴充,化為有血有肉的運動。這運動雖稱為‘消極抵抗,意義卻是積極的。其古梵字Satyagraha的名稱,依我們古譯,應為‘諦持或‘諦執(zhí)。諦者真理,持者堅持,即堅持真理之意。為顯明起見,再加運動二字。其英文譯名應譯為‘文明反抗,意即不用武力而反抗,另一名字即為世界俱知的‘不合作運動。”
金克木對甘地的認識充滿了見地。能有這種見地是因為他在那片土地上生活過,對其文明有深刻理解。不是“知道”,而是“理解”。
在許多人的回憶中,金克木家里沒有什么書。作為《讀書》雜志編輯,揚之水多次去過北京大學朗潤園的金宅。“一幾,一榻,一張寫字臺,一個惟底層疏疏落落躺了幾本書的書架,一個坐下去就很難站起來的舊沙發(fā)。床頭的一邊,由地而起,摞了幾疊從新到舊的雜志?!?/p>
金克木依靠什么寫作呢?“后來,先生做了教授。依了清清的湖,倚了郁郁的樹,無論武大還是北大,不用說,都傍著一座教人艷羨的圖書館。如此,最聰明的辦法,自然是把自己的書房設在圖書館里?!?/p>
1946年7月,金克木在印度加爾各答校梵本《 集論》
1946年10月,金克木與沈仲章、崔明奇、吳曉鈴在上海虹口公園
還有一個原因?!八徊貢瑓s有一個百科全書式的大腦?!?/p>
“他的記憶力太好?!比~稚珊說。
張汝倫覺得,理解力更重要?!拔易钆宸ń鹂四荆┑氖牵麑τ谖覀児糯臀鞣降牡浼?,不但涉獵廣,而且有見地。有的人,涉獵還可以,但沒有見地。這相當于一個兩腳書櫥,現(xiàn)在電腦發(fā)達了,不需要。一個人記憶力好也是值得夸耀的事情,不是所有的人記憶力都好的,可是作為學問的繼承和開拓,還有教學生,這是遠遠不夠的。金先生在《讀書》上發(fā)的很多文章,都是有自己的理解,這是我們最缺乏的。比如西方一流的文學批評,比誰能說出新的東西來,而不是比茴香豆有五種寫法,你只知道三種啊?!?/p>
1986年,揚之水還叫趙麗雅的時候,開始到《讀書》雜志工作。她有記日記的習慣?!蹲x書》十年,留下許多日記。金克木人生的最后二十年,跟《讀書》發(fā)生的關系最多。而他的許多文章,都是揚之水經(jīng)手編輯。
8月份,揚之水在網(wǎng)上講《中國金銀器》,她現(xiàn)在是研究中國古代名物的知名學者。直播的第二天上午,我聯(lián)系了揚之水。她說她現(xiàn)在記性很差,關于金先生的記憶,都在她已出版的日記里。
翻看五卷本日記,發(fā)現(xiàn)許多條跟金克木有關。比如,1987年6月19日,星期五,她去北大金克木家接他去香山飯店?!敖袢兆畲笾斋@是同金先生的交談,幾個小時的活動,除了拍片的短暫間歇,幾乎無時不談。”
揚之水的記錄非常細致。“從金先生家出來之前,他指著桌上的一盆仙人球說:你們看,開花了,要養(yǎng)三年之后才開花,只開一天。是一朵白花,細長的花瓣,開得勁挺,開得舒展。待送金先生歸家后再看,花已收得即將抱合,唯留一絲細微的香氣了,——卻不似通常的花香,而若草之香?!边@樣的敘述令人著迷,一個帶著香氣的讓人懷念的時代撲面而來。
“那時候是80年代,特別值得懷念的時代?!卞X文忠說,“我當年在《讀書》上登的文章,也是揚之水老師發(fā)的,她那時候還叫趙麗雅。金先生后來被社會知道,主要是因為《讀書》雜志?!?/p>
北大教授陳平原做過統(tǒng)計,金克木在《讀書》上發(fā)表文章一百三十多篇,是《讀書》二十多年中發(fā)表文章最多的作者。2000年,金克木去世的時候,陳平原說,“今日中國,學界風氣已經(jīng)或正在轉(zhuǎn)移,專業(yè)化將成為主流。我相信,日后的讀書人,會永遠懷念像金先生那樣博學深思、有‘專家之學做底的‘雜家,以及其發(fā)表在《讀書》雜志上活蹦亂跳、元氣淋漓的‘不倫不類的文章。”
陳平原說,“仰望星空,叩問人生真諦與宇宙奧秘,老頑童金先生真的是生命不息,猜謎不止。所謂‘猜謎,不是追求徹底解決,而只是提出問題,最多稍帶提示努力方向。這里有頓悟,有個人趣味,也有學術上的考慮——明知一時無法解答,那就留下若干探索的路標,讓后人接著做。如此無拘無束,上下求索,融會貫通文/學、古/今、中/外、雅/俗,本身就其樂無窮。”
金克木愿意做這樣的事情。在那篇《如是我聞》中,他說,“我從少年時期便因失學而求學,逐漸有了一種意愿,那就是做學術的通俗工作。我翻譯出版的第一本書便是《通俗天文學》。我是為和我一樣求學不成的人著想的。后來又想到另一種‘通俗,便是在由分科而形成的‘科學基礎上打通學科,可說是另一種的通俗經(jīng)。現(xiàn)在我才明白,問題不僅在于‘通,更在‘俗的方面。對不同的‘俗有不同的‘通?!?p>
1992年,金克木與啟功在北師大
1993年,金克木與鄧廣銘在朗潤園
“他在《讀書》上發(fā)的那些文章,往往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我們現(xiàn)在沒有這樣的人,個人的眼界會那么寬,而且能不斷接受新事物。他在《讀書》上的一些文章,寫的是西方剛剛流行的東西。那時候,出國留學的人還很少。他不拘泥于什么教條,這都很值得我們回味和體會?!睆埲陚愓f。
張汝倫特別看重金克木所說,“在由分科而形成的‘科學的基礎上打通學科”。前些年,張汝倫看到報紙上有人發(fā)問:現(xiàn)在還有沒有“通人”?“《泰晤士報》做了一個調(diào)查,在英國,這樣的通人也就十來個了。他們的結(jié)論是,走一個少一個,不會再增加了?!?/p>
張汝倫驚嘆前輩學人的修養(yǎng)?!拔覀冞@里有個王水照先生,他復旦畢業(yè)后在社科院文學所工作。有一次,他聽錢鍾書先生說,找個時間,我把《十三經(jīng)》溫一下。他后來在回憶錄里講,你看看,這是什么功力,我們《十三經(jīng)》看都沒看全,他是溫一遍。這些文化典籍在他看來,是人生必須要看的東西?,F(xiàn)在學者,做李白的做李白,做蘇東坡的做蘇東坡,我就做我這一塊?!妒?jīng)》,對不起。他們這一代人不會這么想問題?!?/p>
張汝倫講到了當下的新文科建設。他覺得立意是好的,但是在我們現(xiàn)在大學的格局下,不太可能做好?!按髮W里,各個系互相提防,學校里的這一塊蛋糕,大家都要分嘛,自己總要把自己說得比別的系更重要。一起開課,一起交叉融合,很難。因為我們本身每個系里邊,彼此講的話已經(jīng)不懂了,如果他是搞古希臘史的,那你跟他講元史,他懂什么啊。他認為這是合法的,我可以不懂的,我們現(xiàn)在最大的問題在這兒,新文科要打破這一塊,問題是小雞是老雞養(yǎng)的,老師對學生的示范效應是很強的,尤其是混得好的老師,學生都學著呢。”
“學科的分類是現(xiàn)代性的產(chǎn)物,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從來不懂什么叫分科,盧梭和黑格爾也不會承認分科。從根本上來說,學科不是學科,是人類對真理的追求,只是我們的精力能力有限,我們只能弱水三千,取一瓢飲。就是在這樣的條件下,文史哲基本的東西你要知道的,坑挖大了,根才會深嘛?!?/p>
“我不瞞你說,我當年寫關于金先生的文章,就是不能讓別人忘記他,這就是我的一個目的,這些文字留下來了,以后大家就知道,中國有這么一個人?!睆埲陚愓f,“金先生有一次跟我說,大家講新儒家時,都講熊十力,因為牟宗三、唐君毅、徐復觀都是他的學生。馬一浮沒有什么學生,講馬一浮的人就沒那么多。后來金先生退休了,他沒教過多少學生。我覺得他有感慨在里邊,才會跟我說這些話?!?/p>
對于金克木給《讀書》寫那么多文章,張汝倫覺得是他那一代人耽誤的時間太長,他急于把一生的積累和想法寫出來?!翱隙ㄓ性S多人不以為然啊,覺得他只是懂得點皮毛,不系統(tǒng)。金先生不是什么都對,但他能激發(fā)人的想法,這很了不起啊。他每次都有新的東西啊。他這個年齡,不得了。金先生學不來的,是天賦和境界。這樣的天賦不是一般人有的,自學成才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有天賦的人還是有的,但不要被外在的東西束縛了。后人可以做的是在這樣的基礎上,是他播下的種子可以生根發(fā)芽,這是我的想法?!?/p>
紀念金克木先生主要紀念什么?這也是錢文忠想的問題。
“我在北大上一二年級的時候,跟金先生見面很多。只要見過金先生的人,你都會被他吸引。我特別想念他。金先生這樣的人物,只有他那個時代才能產(chǎn)生。他是一個學術傳奇,一個文化傳奇。”錢文忠說,“他文憑都沒有,為什么能得到學術界和文化界的廣泛尊重呢?為什么能在北大成為被大家公認的一代宗師呢?我們現(xiàn)在紀念金先生,也許更有意義的是反思一下,什么樣的土壤,什么樣的環(huán)境,才能出現(xiàn)金克木。這是第一個問題?!?/p>
“紀念金先生,還有一點值得我們反思的?!卞X文忠繼續(xù)說,“金克木先生的著述、翻譯、論文,現(xiàn)在看來恐怕都不符合學術規(guī)范。你能說金先生是一個沒有學問的人嗎?你能說金克木先生是一個沒有文化的人嗎?放在今天的學術評審體制之下,金先生可以說是沒有學術成果的人啊。但是,他留下的著作的重要性,我們都知道?!?/p>
張汝倫說,“我們強調(diào)專業(yè)化,他要是專業(yè)化的話,會受到人家尊崇,他要是說自己是雜家,別人可能會覺得他無非知道的多,沒什么專業(yè)。我們對他的評價和他實際的成就、才氣,是遠遠不相稱的?!?/p>
1980年代,張汝倫去金克木家,天上地下,能聊很多。金克木說話,他聽?!八麤]廢話?!睆埲陚愓f,“老一輩學者的風范現(xiàn)在不可及。我總覺得,這樣的人,是很令人向往的。”
張汝倫覺得,他說這么多話,是希望把自己的想法多告訴別人?!八怯X得,我老了,很多東西做不出來了。他在《讀書》上那些文章,把他的idea列出來,后人覺得有意思,可以順著他的idea做下去。他的書,我覺得實際上一直被人低估了。有沒有學生研究金克木的學術,把他做一個論文題目,碩士的也好,博士的也好,其實真的值得做,他代表了一種類型,這種類型在我們國家很少有。”
“他老人家講的話,不一定都對,但是這個不要緊啊,能打開思路的東西更重要,比你正確的但沒有增加任何新的信息的東西要好得多啊。真正的創(chuàng)新,是讓人家眼前一亮。
“金先生最得意的是,有一天我去拜訪他,他說有個英國人,劍橋的,做中國現(xiàn)代文學九葉派的博士論文,來采訪他,一看他桌子上擺著德里達的書,大吃一驚,因為當時在國外讀文學的人都視此為畏途,很難讀的。來人問他,你到底是哲學家還是文學家,還是詩人,他哈哈大笑。這是他最得意的一件事情?!?h3>先生
因為給雜志約稿,葉稚珊接觸過許多北大老一輩的學者,其中包括馮友蘭、陳岱孫、張岱年、鄧廣銘等等?!拔腋鞠壬徒鹣壬佑|最多?!比~稚珊說。
葉稚珊說,“金先生的晚年很平靜,他沉浸在自己的愛好里邊。子女們很低調(diào),對父母很尊重,繼承了金先生那種很落地的性格?!?/p>
季羨林和金克木住在北大朗潤園同一棟樓的兩個單元。“季先生住在其中一個單元的一樓,一樓的兩套房子都是他的。金先生住在隔壁單元的二樓。我去金先生那里,他都得不經(jīng)意地問一句,你去那邊了吧。我說,去了。去季先生那兒,他也問,你上那個樓了吧。我說,上了。金先生說了,他耳朵不好,眼睛不好,血壓也不好,心臟也不好,不久于人世了。季先生說,哎,二十年前他就這么說。金先生身體不太好,基本不怎么出去,下樓很少。季先生住一樓,他可以出來看看荷花什么的。金先生很簡樸。后來分了藍旗營的房子,他一天也沒住進去。金伯母也是身體不好,眼睛也看不見。金先生去世之前,金伯母被發(fā)現(xiàn)腦瘤。金伯母不工作,沒有公費醫(yī)療。做了一次手術后,金先生跟我說,像抄了一次家一樣,積蓄都投入進去了。你想想,金先生一個人的工資,要是家里人一場大病的話,全都給花去了。他們的日常生活很簡單。印象中在他們家吃過一次飯,韭菜餃子什么的,很普通,特別家常的飯菜。金先生家完全跟他做學問一樣,隨心所欲,盤碗筷,都不怎么講究搭配,比普通人家還普通一些。我覺得是關注點不一樣,他們不覺得這樣有什么不好。”
金克木看夫人與孫女下棋
將近三十年前,錢文忠去拜訪金克木?!拔沂菦]見過書。金先生肯定借書來看。不像季先生,幾間房間都是書?!?/p>
季羨林和金克木,這兩位的名字經(jīng)常放在一起,是難以避免的。“金先生跟季先生,共同創(chuàng)建了中國的印度學科和很多學科,在北大都是泰斗級人物。這兩位老先生的比較是非常有意思的。季先生有德國名校哥廷根大學博士學位,接受了清華大學完備的教育。金先生則完全沒有。一般人沒有注意到他們學歷的差距。大家都認為季金二位先生是了不起的學者,但是我們從這兩位先生的對比,可以思考很多問題?!?/p>
“金先生離開我們22年了,真的是一眨眼,我現(xiàn)在都56歲了。當時初見金先生的時候我18歲。如果金先生在,金先生會怎么說?我覺得以金先生的智慧,還會用他那不符合學術規(guī)范的文筆,來寫充滿智慧和學術的文章。我覺得他會這么干,他一直這么做。另外,我自己也是去西方留學的學生。金先生去印度留學。今天我們研究印度學,好像沒有人去印度留學了,都去美國歐洲留學。我們研究埃及學的,也是在歐美留學。我們研究好多古老民族的人,往往去歐美名校留學。金先生去印度留學的經(jīng)歷帶給我們什么啟示?你想真正了解一個民族一個文化,是不是需要更接近他們呢?”
錢文忠一直致力于印度學和梵學的教學?!艾F(xiàn)在,在中國,梵文研究,印度學研究,已經(jīng)不再是冷門學問了。這幾年很多大學都有梵文課程,很多年輕人學習梵文,而且很有成就。這確實是非常讓人開心的一件事情?!?/p>
“黃德海的這本《金克木編年錄》非常好,我沒有見過他,他寄了一本書給我,我非常認真地拜讀了。我覺得這種紀念和研究金先生的態(tài)度就特別特別好。非常扎實,好多東西我根本不知道。要不是他收集整理,我們沒有這么多關于金先生確切的資料?!?/p>
錢文忠覺得,看黃德海編寫的《金克木編年錄》,會有一種更深的感受,就是金克木是中國的知識分子和讀書人。“他是一個中國的士人。他是有關懷的。他可以關懷宇宙,他去學天文學。去關懷一個跟中國同樣積弱的民族,他去學梵文。作為一個在印度決定了他學術生涯的學者,他和在中國占主流的那些學者和知識分子,是有明顯不同的?!?/p>
黃德海將《金克木編年錄》翻到靠后的位置?!肚貪h歷史數(shù)學》刊登的時候,金克木已進入人生最后的時日。這篇文章寫于1999年9至10月間,刊登在《讀書》2000年第7、8期。他考察秦漢之間的承續(xù)及變化,指出高層機制運轉(zhuǎn)的奧秘,兼及人才、經(jīng)濟、金融問題。“單就功能說,一個虛位的零對經(jīng)濟、政治、軍事構(gòu)成的三角形起控制作用。這個三是數(shù)學的群,不是組織、集體,是核心,不是單指頂尖。三角的三邊互為函數(shù)。三個三角平面構(gòu)成一個金字塔。頂上是一個零,空無所有,但零下構(gòu)成的角度對三邊都起作用。”“‘孤家、寡人需要親近助手,實際是隱形的穩(wěn)定核心。能干的皇帝如文帝、武帝會靈活運用周圍的起這類作用的人,無能的就不行了,非有不可,于是他身邊的能干人自然會發(fā)揮有效功能了。歷史確實是數(shù)學,雖是人所創(chuàng)造,卻不知道人的感情愛憎和道德善惡,只按照自己的隱秘公式運行。歷史前面掛著從前城隍廟里的一塊匾,上寫著四個大字:‘不由人算。”
這篇文章跨越了文理,充滿了獨特的思考,是金克木所思所想的集中寫照。
2000年8月5日,金克木去世。他說他是“哭著來,笑著走”。“金先生這樣的人,現(xiàn)在我們紀念他,是希望中國還能出這樣的人。有老師能給學生莫大的啟發(fā)。引導學生走上一條創(chuàng)造性的道路,這樣的老師功德無量啊。”這是張汝倫的期待。
金克木讀信
葉稚珊記得在金克木家看到過一張照片,他仰天大笑。“我想到他的第一個表情永遠是笑,開心地笑,會心地笑。他說他一生最大的快樂就是發(fā)現(xiàn)了快樂。他也有解決不了的問題,但他在精神上一點都不悲觀,他呈現(xiàn)給人的是樂觀和豁達。”
在上海這家餐館里,黃德海對于金克木的講述也快到尾聲了。他特別提醒說,他在《金克木編年錄》里留了一條感情線。這條感情線是“保險朋友”。
揚之水在日記里寫到過與金克木的一次聊天?!坝谑桥c我聊起了青年時期的一個戀人……一九三八年至一九八八年,五十年啊,他說,他一生中只有這一次真正的愛情,雖然不過短短一年(甚或不足一年)。那一位就遠走他鄉(xiāng)(生活在瑞士—美國兩地),如今只是一年一兩張明信片的交往,倘有朝一日再次相會,真是相對盡白發(fā)了,而這種可能也是不會有的?!?/p>
《保險朋友》發(fā)表于1990年第4期《收獲》。在這篇文章里,金克木相約和Z做保險朋友?!拔蚁铝藳Q心。既然到了好像是總得有個女朋友的境地,那就交一交東京這個女同學作朋友吧。是好奇,也是忘不了她。于是寫了信……又說,還是她這個通信朋友保險?!瓫]多久就來了回信?!阒还馨盐耶斪鞅A穗U的朋友好了?!薄罢媸切幕ㄅ拧S辛藗€保險的女朋友。一來是有一海之隔;二來是彼此處于兩個世界,決不會有一般男女朋友那種糾葛。我們做真正的朋友,純粹的朋友,太妙了。不見面,只通信,不管身份、年齡、形貌、生活、社會關系,忘了一切,沒有肉體的干擾,只有精神的交流,以心對心。太妙了。通信成為我的最大快樂。我不問她的生活,也不想象她是什么樣子。甚至暗想她不如別人所說的美,而是有缺點,丑?!?/p>
從上世紀30年代到90年代,金克木一直保持著與“保險朋友”的通信。直到這位“保險朋友”去世。
在1990年1月24日的日記里,揚之水記下:“前些時金克木先生打電話來說,他那位青年時代的戀人自日內(nèi)瓦給他來信,道自覺生日無多,欲將舊日往來書信寄還與他,金恐經(jīng)過海關時遇麻煩,問我有無便人。次日與老沈說了,老沈說可通過董秀玉從香港回來時帶回。于是復金以信,今接來信云:‘謝謝你的信,多承關心。但我與她俱是風燭殘年,她后事托我,我后事托誰?故已復信,不要將我的舊信舊稿寄來。”
黃德海從《金克木集》里翻到了“保險朋友”的一半照片?!鞍l(fā)乎情,止乎禮,這是偉大的感情啊?!?/p>
“在這件事情上,他很坦蕩?!笫峦形?,我后事托誰?這種自問,有一點冷酷,又有理性的成分。他是智者,這是金先生的奇特之處?!比~稚珊說,“要了解金克木,不能光讀書,要讀他這個人?!?/p>
耍槍桿的,耍筆桿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我都見過。不同膚色的外國人對我講著不同語言,表達不同思想。不知怎么我竟能記得住這么多人。若是電視連續(xù)劇嗎,也太長了。還有什么樣的人我沒有見過呢?只怕是沒有多少了。然而,我漸漸不懂這個世界。同樣的,我想,這世界也不懂得我了。我在這世上已經(jīng)是完全多余的了。
末班車可以是頭班車。離開這一個世界,在另一個世界里,我又是初生兒了。
“人生天地間,譬如遠行客”。望見終點,我揮舞著這些小文要下車了。
這是金克木1995年寫下的文字。
1936年春夏,金克木在西湖邊孤山腳下的俞樓住了大約一百天。這是他一段“既閑暇又忙碌,既空虛又充實的時光”。這一百天中,他譯出了一本《通俗天文學》。戴望舒來杭州看金克木,見他竟然翻譯天文學,大為驚詫,寫了一首《贈克木》——
你絞干了腦汁,漲破了頭,
弄了一輩子,還是個未知的宇宙。
這是未讀完的金克木,這是未知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