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增勵
今年暑假,酷熱非常,小住滁州。這里與六朝古都南京隔江而望,文化底蘊豐厚,西澗野渡、瑯琊山醉翁亭、豐樂亭家喻戶曉。人在滁州,一些感受,如影隨形:諸如街道上綠樹成蔭,環(huán)境整潔、優(yōu)美;公園較多,涼亭典雅,交通便捷,幾乎和南京同城而居。其實這些都是身臨其境者的通感,老生常談而已。
秋風送爽的處暑時節(jié),繁星滿天的夜晚,燈下,打開《滁州廣電報》編輯鄭心一老師贈送的《滁州地方志》,鄭老師贈書時的情景,瞬間重現(xiàn)在眼前:“這是我壓箱底的收藏,你也一定喜歡?!奔毿姆啠x著、讀著,對江北名城滁州的印象,就有了另外的體會。
高山流水有知音。滁州無疑是知音相遇之地,所以這里有感人至深、眾口傳誦的滿滿友情:一千多年前唐代的一天,天氣變冷,在滁州為官的陜西西安人韋應物,忽念身在滁州全椒縣的山中友人。此時恰逢深秋之際,落葉滿山,遠在山林自食其力的好友,已經(jīng)很久不見,不知近況如何?于是韋應物多想持一瓢濃酒,舉杯對飲,寬慰好友。然而,群山綿延,落木蕭蕭,荒蕪中,山路潛形,又何處去尋找呢?從韋應物的《寄全椒山中道士》這首詩歌里,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這之前,倆人之間,定然有相遇的故事。
韋應物在滁州任刺史(州的最高行政長官)前后不過一年多時間,與本地山中道士成為朋友,當然是志趣相投,心意相通。實際上,經(jīng)歷安史之亂,從紈绔子弟轉變?yōu)閮尚淝屣L官員的韋應物,此時對生活的態(tài)度完全不同于不思上進的年少時期,據(jù)有關典籍記載:重塑自我、發(fā)奮有為的韋應物,性情高潔,所居必掃地焚香而入,所交皆賢明之士。
一貴一賤,交情乃見。這位后期卸任蘇州刺史,無錢回京候旨的官員和滁州全椒縣的山中客,并無距離,真切的牽掛之情,穿越時空,令人回味。
想起韋應物,當然要去他筆下的西澗看看。
傍晚,陽光依然強烈,天空蔚藍,無邊無際,氣溫依然高過人體的溫度。城西水庫下,當年的野渡早已變成了通途,一橋飛架,車如行云流水,新時代快節(jié)奏的音符,和我們同在。
澗水閃光,高樹蔥蘢。黃鸝的歌聲不分上下,迎著一條彎曲幽深的小路,走入西澗,清涼拂面,綠色沾衣。令人欣慰的是,水岸南側,韋公亭飛檐高挑,虛位以待,靜靜地迎接慕名而來的訪客。佇立亭下,一種親切之感油然而生。紙上讀來終覺淺,身臨其境,詩情畫意,觸手可及。游客絡繹不絕,精心或隨意拍照時,我也成了風景里的風景。
毋庸置疑,這里應該是韋應物心中另一位知己。他曾經(jīng)專程來訪,深情地注視,席地而坐,安靜地聆聽發(fā)自天籟的聲音,久久不去。然后,把一顆熱愛的心,留在了西澗。
相逢相識相知,詩意人生在滁州?!拔矣幸黄熬疲梢晕匡L塵?!币黄?,何其古樸?正所謂古道熱腸,韋公為我們送來了今生最難忘記的溫暖。是啊,風塵里有多少不為人知的艱難,需要安慰,需要解脫。時光流逝,真情永駐。當北宋文豪歐陽修與環(huán)滁山水結緣,一種詮釋樂觀、豁達的精神境界便風流千古:獨樂,孰若眾樂?所以尋訪四時之景,與民同樂,同樂之中,忘記自我,融入自然。這一場相逢,歐陽修展示的情懷高入云端,令人敬仰,催人向上。
滁州有韋公亭,永志紀念。至于同樂,則不分地區(qū),不分南北,深入人心。時過千年,經(jīng)濟發(fā)展在全省名列前茅的滁州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巨變。然而,變化的是硬件,不變的是靈魂。滁州孕育的人文情懷,有可以平視的友情,有值得仰視的光芒,猶如路標,在時光回環(huán)往復的長路邊,本色生輝,指點方向,感動并引領我們,投入生活,譜寫華章。
鐘與佛家結緣,始于南朝梁武帝。篤信佛教、曾出家為僧的梁武帝,為消除世人苦厄,昭告寺廟設鐘、撞鐘,用悠揚渾厚、端正安詳?shù)溺娐暎綇腿藗儎诼狄约帮柺軇?chuàng)傷的身心。
這樣看來,佛門懸掛的寺鐘,最根本的用途是為救苦救難、渡人超脫而定時敲響的法器。所以懸掛在鐘樓上的大鐘早晚分別敲108次,象征消除佛家眼中困擾人生的108種煩惱。對此,《百丈清規(guī)》有完整的解釋:晨鐘辭舊,是覺醒;晚鐘是提示,意為教導。當然,佛寺的鐘也有其他用途,例如,一種形體較小,通常安裝在佛堂角落的喚鐘,主要起到召集僧人或發(fā)布信息的作用。那么,飯前或飯后鐘,敲擊的應當是此類吊鐘。
唐代書生王播,早年家貧,借住在揚州惠昭寺的僧房里勤奮讀書學習,寺院每天開飯時,敲鐘為號,王播聞訊就來蹭飯。時間久了,有僧人嫌棄他吃閑飯,于是改變習慣,飯后敲鐘。王播聽得鐘聲,快步來到食堂時,只見飯局結束,冷冷清清。羞愧中,王播在墻壁上寫下“上堂已了各西東,慚愧堵里飯后鐘”的詩句,憤然離去。二十年后,身為揚州軍政大官的王播,舊地重游,受到了異常隆重的接待,就連他題寫的詩句,也被裝裱一新。從此留下了飯后鐘的故事。
看來,鐘聲何時敲響,為誰敲響,內涵并不相同。江北,歷史文化名城滁州,曾經(jīng)的午時鐘,傳遞出對一位失敗英雄的敬仰與懷念之情。
皇甫暉,五代時河北魏縣人。原為后唐軍卒,因賭博輸錢發(fā)動士兵叛亂,引起連鎖反應,導致荒唐無度、號稱“李天下”的唐莊宗死于亂軍之中?;矢熞婏L使舵,擁立新皇帝明宗有功,被封為陳州刺史。后唐王朝滅亡,他轉投石敬瑭的后晉為官。公元947年,后晉被契丹人所滅,皇甫暉率眾投靠割據(jù)江南的南唐主李璟,任奉化軍節(jié)度使,鎮(zhèn)守江州。
956年春季,后周柴榮率大將趙匡胤圍攻南唐重鎮(zhèn)淮南壽州,皇甫暉、姚鳳帶十余萬軍隊救援不及,退守長江屏障的滁州西郊清流關。清流關山高林密,歷來被譽為“金陵鎖鑰”,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趙匡胤率兩萬士兵叩關,束手無策之際,巧遇同宗趙普,趙普后為北宋兩朝宰相,“半部論語治天下”即出自他之口。據(jù)《趙中令公普神道碑》記載:王(趙普,998年宋神宗加封其為韓王)時為郡(滁州)之參佐。參佐,僚屬的意思,不同于通判,通判為宋代朝廷設立的官職,多指州府的長官,對地方官員有監(jiān)督的職責。
在滁州工作、擔任幕僚的趙普,當然熟悉這里的一草一木,他為趙匡胤指點了一條繞過清流關的小路,可以直插敵后。于是趙匡胤大喜過望,信心百倍地告訴部下:“明日午,當破敵?!笨梢娳w匡胤已經(jīng)算好繞道的時間,把克敵制勝的戰(zhàn)果,定在午時。次日,趙部出其不意,突然出現(xiàn)在清流關后方,南唐軍大敗,退守滁州,趙匡胤緊追不放,生擒皇甫暉、姚鳳。
據(jù)《宋人軼事匯編》卷一記載:是(這)時,環(huán)滁僧寺,皆鳴鐘以應。
打著后周旗號的趙匡胤部,剛取得攻占滁州的勝利,原為南唐管理的滁州地區(qū)的很多寺廟就“鳴鐘以應”,這確實令人意外。也許有人預先就有策劃,為勝利者喝彩,當然不會站錯隊。應該說,把功課做在前邊,是趙普的拿手好戲,陳橋兵變,宋太祖黃袍加身,就是另一明證。
再說敗軍之將皇甫暉、姚鳳被押解到壽州,柴榮很是重視,給以豐厚待遇,但是身負重傷的皇甫暉拒絕治療,絕食而死;相反,姚鳳卻變節(jié)投降,做了后周的將軍。
“暉死,滁人追思,午時鳴鐘追薦?!保ǔ鎏幫希?,這一次午時鳴鐘,當然是滁州人對保持晚節(jié)的皇甫暉的隆重紀念,共識,不需要推手。盡管皇甫暉曾經(jīng)是反復無常的武夫,可是最終還是選擇做了南唐的忠臣。對此,滁州沒有忘記,為他敲響了午時鐘。午時鳴鐘,堪稱特別。唐人詩句里有報時的夜半鐘,然而滁州的午時鐘卻為紀念這位特定的人物而敲響。今天,我們不知道這種獨特的鐘聲究竟停息于何時?不過,歲月不僅留下了一段關于滁州的傳承典故,更彰顯了滁州人對舍生取義者的銘記。
滁州午時種,源于重大歷史事件和相關歷史人物,清流關戰(zhàn)后,南唐盡失江北地,主力被殲,奄奄一息。趙匡胤聲名鵲起,不斷高升。趙普投入趙匡胤帳下,建功立業(yè)。另一方面,以死明志,忠于南唐的皇甫暉,也為自己贏得了一抹亮色。
鐘聲散盡,唯有記憶。然而,青山常在,巍峨高聳。滁州城外,總面積五萬多畝,號稱皖東“屋脊”的曲亭山,從此得名皇甫山,這應該是滁人追思的另一種表達。
亭城滁州,西南諸峰,林壑優(yōu)美,與民同樂的醉翁亭馳名中外?,樼鹚鹿艠阌撵o,這里的鐘聲,洪亮、悠遠,曾經(jīng)有特別的音符,長久地回蕩在郡城內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