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福建·宋志堅
在唐代大儒韓愈所立的儒家道統(tǒng)中,舜和禹都是儒家源頭的重要人物。然而,孔子的一句“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卻將他們置于一個尷尬的境地。
如果僅從個人恩怨而論,舜與禹的關(guān)系相當(dāng)微妙。他是推舉禹繼鯀治水,施展自己的才華并最后將帝位禪讓于禹的人。從這個意義上說,舜對禹有知遇之恩;他又是“殛鯀于羽山以死”的人,鯀是禹的父親,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又是禹的殺父仇人。從《史記·夏本紀(jì)》所記之情節(jié)看,無論是舜還是禹,都未曾從個人恩怨著眼,他們考慮的是如何治水。鯀之所以被舜“殛”于“羽山以死”,乃是因為“治水無狀”;舜之所以“舉鯀子禹”,也是為了“續(xù)鯀之業(yè)”。禹要“續(xù)鯀之業(yè)”而不再“治水無狀”,就不能再走鯀的老路,要改“湮”為“導(dǎo)”。這種行為,便與日后孔子所說的“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直接發(fā)生了沖突。
按照“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的儒家信條,禹不能改“湮”為“導(dǎo)”,鯀原先怎么治,禹也得怎么治,即使要改“湮”為“導(dǎo)”,也得過了三年再說,否則就是不孝。但是,因襲鯀的老辦法,一味地靠“湮”治水,雖能獲“孝”之名,“治水”只能適得其反。洪水滔天,下民其憂,你能耽擱得起三年?舜也一樣面臨著這個難題。他是以“孝”著稱的,按照“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的儒家信條,就不該支持或聽任禹改“湮”為“導(dǎo)”,甚至根本就不該“舉鯀子禹”去“續(xù)鯀之業(yè)”。
當(dāng)然,這只是一個潛在的問題。因為大禹治水之時,孔子還遠遠沒有出世。在儒家的道統(tǒng)中,他還得排在成湯與文武周公之后??鬃幽蔷鋵笫烙袠O大影響的“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的名言,也還遠遠沒有影子。將禹(也隱含著舜)置于這個潛在的難題之中的,是魯迅的歷史小說《理水》。且聽《理水》中那位白須白發(fā)的大員,在責(zé)成禹收回改“湮”為“導(dǎo)”之“成命”時的慷慨陳辭:“湮是老大人的成法。‘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洗笕松爝€不到三年?!币黄鸢l(fā)難的不僅是白須白發(fā)的大員,還有花須發(fā)的,小白臉的,胖而流著油汗的,胖而不流油汗的,等等。其實,與其說魯迅將舜與禹置于一個潛在的難題之前,倒不如說魯迅給孔子的“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以致命的一擊,就擊在儒家道統(tǒng)的源頭上。
早在五四時期,魯迅就評說過孔子此言。那個時候,魯迅是從進化論的角度立論的,批判的是父權(quán)主義。他說:“只要思想未遭錮蔽的人,誰也喜歡子女比自己更強,更健康,更聰明高尚,更幸福,就是超越了自己,超越了過去。超越便須改變,所以子孫對于祖先的事,應(yīng)該改變,‘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當(dāng)然是曲說,是退嬰的病根。假使古代的單細胞動物,也遵著這教訓(xùn),那便永遠不敢分裂繁復(fù),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類了?!边@話出自《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寫于《理水》發(fā)表前16年,可見在這個問題上,魯迅是“一以貫之”的。即使現(xiàn)在去讀,似也無可挑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