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1年6月17日,星期三,陰云天氣。
我第三次踏上從銀川開往汝箕溝的綠皮小火車。不,也許是第三十三次。粗略算一下,我在參加工作之前,坐這列火車出行至少有三十次。每年寒暑假要到銀川的奶奶家玩幾天,考上大學(xué)之后每次外出上學(xué)放假回家,都得坐這趟火車回礦上。
路邊,蔬菜棚、麥田、水塘、喜鵲、槐樹、紅柳,一一從車窗外掠過。在車軌旁大片農(nóng)田的映襯下,從云層中探身出來若隱若現(xiàn)的大山,顯得遙遠(yuǎn)而模糊,像油畫中一抹黛色的背景,然而細(xì)看,陡峭的峰頂處隱約的山的折痕,一道道隨著山的走勢撲向天邊低掛的云。
夜雨之后的清晨,賀蘭山美得不同尋常,好像云南四川境內(nèi)的山,云霧繚繞,潤澤而清秀。
出西大灘站,那片濃重的云霧仿佛停住了一樣,山體一半在云霧中,一半赤裸畢現(xiàn)。
這節(jié)定員128人的車廂里,大概有三四十個乘客,從他們閑聊時的只言片語,可以聽出來,大部分是回大武口打新冠疫苗的。
大武口站到了。車廂一下子空了下來,只剩四個人,除了我,其他兩男一女都是鐵路通勤人員。他們在呼呼大睡。過了大武口,幾乎就沒有什么人了,車上可坐可臥,有如臥鋪車。
我坐在倒行的位置看著云追隨著車尾,一點點拉開距離。
車窗外,山頂山前的云層徹底消失,土褐色的賀蘭山顯出掩蓋不住的干涸。云層就是山間氣候變化、干旱與否的標(biāo)志。即使不看車窗外的大山,也能知道,列車已經(jīng)進入了干旱的賀蘭山北段。
火車重新啟動。
這條鐵路線,總長143公里,有將近一半的路程都是在賀蘭山中運行的。一進入大磴溝,列車便駛?cè)肓速R蘭山百里礦山,駛進視野受限的山廊中。
車過陶斯溝后,拐了一個大大的彎兒,之后便進入這片山地最開闊的地段。進入呼魯斯太站,手機響了,是歡迎到內(nèi)蒙古阿拉善的電信短信。不過五分鐘,穿過第一個山洞后,又是歡迎到寧夏的電信短信。五六分鐘內(nèi),火車已然在內(nèi)蒙古寧夏兩地之間游走了一番。
從呼魯斯太前往白芨溝這一路,如果雨水好,車窗外就是一片天然草甸,似是放牧的好地方,即使雨水不夠,也有天高地闊之感。
最近這幾次坐這輛綠皮小火車,途經(jīng)這一帶時,總是能看到三五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白色的羊群,幾頭花雜色的壯實的牛兒,它們令山間陡增一派原野風(fēng)光。這可是我小時候幾乎從來沒有感受過的草原景色。
十八歲之前,我一直都不知道,我家所在的礦區(qū)離內(nèi)蒙古阿拉善這么近,翻過幾個山頭便跨了省。更不知道,這列小火車竟一直游走于兩省交界。
車廂里和外面的大山一樣寂靜,只有火車運行的呼呼聲,摩擦鐵軌發(fā)出的吱
扭聲。
還有一站就到終點汝箕溝,竟下起了雨。在煤黑色渣堆的反襯下,山顯得更加濃綠。
今天風(fēng)大,下過雨后的山里會有點冷。我?guī)Я藘杉馓走€有秋衣褲,用以防寒。小時候在礦上的那點生活經(jīng)驗,在今天也許還能用上。這感覺令我覺得大山里的一切都沒有變,似乎還原模原樣在等著我。
通行了近半個世紀(jì)的綠皮小火車,于我?guī)缀跏俏ㄒ坏姆祷芈窂?。我寄望于這條通向過去的路,能依托情感和記憶獲取更多的現(xiàn)實回響,好讓我此行滿載而歸。
我一次次在心里慶幸,幸好還有這趟小火車,如若不是它,我怎么才能回到從前的老礦區(qū)呢?我至今未學(xué)會開車,即使是會開車,我也不敢獨自一人,駕車?yán)@行在賀蘭山深處的山路上。在我的記憶里,那是十分難行的山間公路。即便是在今天,路比從前要平整得多,車自然比往年少得多。近幾年來,賀蘭山進行環(huán)保整治,陸續(xù)關(guān)停了大大小小的煤礦,這條路上的大卡車明顯少了,進山出山的人也急速減少。但即使是這樣,我仍在記憶里想象中把這條路的不好走,放大了無數(shù)倍。
正因為如此,對于這趟開往賀蘭山深處的小火車,我有一種格外的深情。在今天,它仍然像多年前那樣,那么準(zhǔn)時安全可靠地帶我進入北部賀蘭山腹地。甚至在我看來,綠皮火車載著我不僅回到了礦山,而是帶我回到我青春年少的時代,回到那個與現(xiàn)在產(chǎn)生了間隔斷裂甚至錯位的從前。
因為有了這輛運行了五十年的小火車,過去變得真實可觸,現(xiàn)實也不顯得那么虛無渺然了。
一向遲鈍的我,仿佛被列車裹挾到了時間深處。
二
許多年前,我就出生在賀蘭山深處。因為山里的一場雪,因為我是個女孩,我有了人世間第一個名字——雪梅。
現(xiàn)在,我寫下這個名字,自己都覺得陌生,好像是在說另一個人,我知道但并不熟悉的人。
我知道這個名字,是在以后長大的日子里,父母親在無意中提及時。他們說,你本來叫雪梅。
我本來叫雪梅,但奇怪的是,我從來沒有被叫過這個名字。我的大名跟它沒有關(guān)系,沒有雪也沒有梅,我的小名,是隨口一叫就叫了很多年的,跟雪梅這兩個字沒一點兒關(guān)系。
我的小名叫小二,因為排行老二,因為是家中第二個女孩子,我被叫作二丫頭。所以,雪梅這個小名從一開始就成了跟我沒有關(guān)系的名字。作為小名,它顯得太過正式,雖然正式卻又沒有成為我的大名。我的大名順著我姐姐的名字海燕叫了下來,有海,但沒有雪,也沒有梅。
雪梅這個名字最大的作用,讓我知道了,我出生那天的天氣。
雨水那天,賀蘭山里總是會下雪,即使是四五月間,山下下雨,到了山上,也準(zhǔn)定成了雪。何況雨水這天。
雨水是一年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第二個節(jié)氣,春節(jié)之后便是雨水。雨水意味著降雨季的開始。在賀蘭山深處,除了最熱的夏季,七八九這三個月,才會是雨季。而賀蘭山里的雨,總是不及雪來得美好。因為一旦下雨,總是會發(fā)洪水,小雨小洪水,大雨大洪水。發(fā)大洪水的時候,是會死人的。這樣的記憶,總有一種噩夢之感。
相比山中的雨水,我更喜歡下雪,雖然我從來沒有見過雪里的梅花,我的父母也從來沒有見過。但是爸爸給我起這個名字時,心里可能是開過一片梅花的。雪像一張畫布,點墨成景,有了雪中的梅花。93C694F9-8DE3-4170-9616-A02616A2D789
空茫茫的高臺子上,四處是白色的雪,很厚的雪,讓綿延的賀蘭山有了一點不同往日的柔美。柔白的四野,裝飾著粗糲的賀蘭山,我的出生,還是給爸爸一個美好的憧憬。
我人生中第一個名字就這樣定格在那一瞬。
三
是的,我就出生在這里。多年前,位于賀蘭山深處的汝箕溝煤礦就是這個世界最初接納我的地方。
1970年2月19日,農(nóng)歷正月十四,正是雨水,下午五點二十五分,我出生在汝箕溝煤礦一個叫高臺子的地方,出生在爸爸媽媽結(jié)婚后一直居住的石頭房里。這種就地取材,以山石為建材蓋起的低矮石頭房,是當(dāng)年賀蘭山礦區(qū)最常見的民居。
汝箕溝是我的出生地,它決定了我一出生就聞著煤的味道,一出生,就被烙上了煤的印記。它是我的第一個,也是至關(guān)重要的人生坐標(biāo)。
1971年12月24日,我將近兩歲時,我們?nèi)覐娜昊习岬搅税总笢?。那是妹妹出生剛四十天的日子。在這樣一個已經(jīng)進入寒冬的日子,媽媽裹著厚厚的行裝,領(lǐng)著姐姐和我,懷里抱著妹妹,帶著僅有的幾樣家當(dāng)——幾只日常用的鍋碗瓢盆、兩個厚墩墩的鋪蓋卷,從一個百多年歷史的老礦搬到了幾條溝之隔的新礦。從汝箕溝高臺子,搬到了白芨溝礦醫(yī)院后面的小地窯。
從一個溝到另一個溝,這便是我在這個人世最初的遷徙。
我之所以如此清晰地記得搬家的日子,得益于母親牢靠的記憶力,和《白芨溝礦志》(1990年,寧夏人民出版社出版)上明確記載:“1971年6月,為了支援衛(wèi)東礦投入生產(chǎn)從汝箕溝煤礦調(diào)入一支成建制采煤隊198人?!碑?dāng)年,爸爸即是作為這198人之中的一員,隨著整個采掘隊一百多人一起調(diào)到了白芨溝。白芨溝當(dāng)時叫衛(wèi)東礦,有著鮮明時代特色的礦名。如今它是寧煤集團整個銀北地區(qū)唯一一個還在生產(chǎn)的老礦區(qū)。
可以說,十八歲以前,我的生活,是和賀蘭山深處的這兩個煤礦息息相關(guān)的。
汝箕溝煤礦以生產(chǎn)太西煤著稱。太西煤,據(jù)說是周恩來總理命名的,周總理以產(chǎn)煤的地理方位位于太原以西而命名。
白芨溝礦歷史并不算太長,卻在1989年就擁有了西北地區(qū)第一支年產(chǎn)百萬噸的綜采隊,擁有西北第一個現(xiàn)代化生產(chǎn)礦井。
可以說這兩個老煤礦,都是寧夏煤炭事業(yè)的起源地,也是西北煤炭生產(chǎn)發(fā)展的重要地標(biāo)。
當(dāng)然,于我,卻不僅如此。汝箕溝是爸爸后半生命運起始的地方,也是爸爸媽媽結(jié)婚,生下我們?nèi)⒚玫牡胤?,是他們共同生活開始的地方。我在白芨溝長大成人,我的少年時代我的青春期和它有著無法分割的關(guān)聯(lián),那種既美好又貧陋、愛怨交織的關(guān)聯(lián)。
尋訪我的出生地,成了某種變得愈加清晰和強烈的情感需要。十三年前,父親去世時,我又一次注意到母親說起我的出生地,這個叫高臺子的地方。而直至今天,我才終于得以踏訪這片可以稱之為故土的陌生之地。
今天的高臺子會是個什么樣子?這遲來的尋訪,對于我意味著什么呢?我其實并不知曉,也未及細(xì)想。
年屆五十,我才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雖說我與礦山這許多年來并無直接的聯(lián)系,但人生中前18年已經(jīng)決定了我此后的這幾十年。我人生的最初營養(yǎng)全部來自礦區(qū),來自于這黑乎乎的煤。這也許就是我欲尋訪我的出生地,我想再回礦區(qū)看看,看看那里發(fā)生了什么,看看煤的世界發(fā)生了什么,看看我情感的出發(fā)點。
這難以一言表之的情感,令我初到寧煤集團汝箕溝無煙煤分公司辦公所在地,便迫不及待地表白,我就出生在這里。那一刻,我并不知道,此地早就不是這里,就如此時并非彼刻一樣;我更沒有意識到,我記憶中的老礦,在現(xiàn)實變遷中所產(chǎn)生的巨大改變。
四
無法不記得,又極不愿意過生日,每年這一天,我都是這種別扭的感覺。因為我的生日在正月里,挨著元宵節(jié),怎么也忘不掉??晌覐牟粣圻^生日。
這種感覺,從有記憶時就一直伴隨我,至今。
不被慶祝的生日,或者被忽略的生日,在我看來才是最自然而然的。
好在,保險公司或者諸如此類知道我身份證號碼的服務(wù)機構(gòu),他們也不會在這一天來祝我生日快樂。因為我身份證上的生日是12月19日。
這個日子不知道是怎么來的。從來沒有人告訴我。我也沒有問過。或許,這是父母給我報戶口的日子。當(dāng)然,這只是我的一種猜測,我是年初生的,年底才報戶口,似乎不大可能。那個時候,一個孩子出生后,是帶著口糧的,我想,就是為了這每個月十五斤糧票,也不可能到年底才給我報戶口。
只是,關(guān)于這件事情,我從來沒想過問媽媽。因為,我怕會勾起她一車話,那是我從小就聽煩了的訓(xùn)話,什么孩子的生日就是媽的難日。我從小不愛過生日最初是因此而起的,每年這一天,都要聽媽媽如此這般地訓(xùn)話和滿腹的牢騷。在年復(fù)一年這樣的訓(xùn)話里,我有一種深深的負(fù)罪感。仿佛我一出生,就是個罪人。而這個罪,從來都沒有一個可以救贖的出口。仿佛一個情感和情緒的無底洞,你不知道它錯在哪里,只好以為錯在聽訓(xùn)話的這個人。
也許就是因為這種莫名其妙的負(fù)罪感,讓我從小就覺得過生日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某一天,我終于在手機上查了老黃歷,1970年農(nóng)歷正月十四,陽歷的日子是2月19日,那天是雨水。我才知道,我生于雨水,我才想起,媽媽說生我時賀蘭山里下著大雪。這一天,天降雨水于大地,大地有了孕育春天的水分,有了給世間萬千提供生命可能的水。我才知道我出生那天,天地山川可能有的美好。
雖然知道得這么晚,但終于算是知
道了。
因此,我猜想,我身份證上的日子,有可能是當(dāng)年2月19日這個日子的筆誤。當(dāng)然,這只是我的猜想。戶口是當(dāng)年爸爸去礦派出所辦的。爸爸已經(jīng)去世十四年了,這個小小的疑問,早就被他帶走了。而我一想起要問媽媽這個問題,媽媽可能會有的答案,我就無法鼓起勇氣。僅僅在想象中,我就被一種生活慣性給打敗了。雖然完全會有另外的可能。但有關(guān)生命負(fù)罪的這套強大邏輯,在我,早已經(jīng)成為肉身的一部分。我至今還活在其中,無法自拔。93C694F9-8DE3-4170-9616-A02616A2D789
我想起在哪本書里看到的一句話,大意是說每個成年人身體里都住著一個小孩子。我相信,那個不愿意過生日的我就是六歲以前的我,永遠(yuǎn)停在六歲,一直不愿意長大。也許這輩子都不會長大。
我甚至想,再回礦區(qū),難道就是為了要與六歲的我相遇,以此來解放被困在六歲的我嗎?
我不知道。
五
六月的礦山不冷不熱,是我記憶中賀蘭山最好的季節(jié)。
此時的平原地帶,槐花已落盡,正是沙棗花開的時節(jié)。而山上的沙棗花還沒開,卻可以隱約聞到槐花的香味兒。
山上的節(jié)氣總是比山下要晚一個月。
清晨的陽光,讓山間顯得明亮而透徹。礦招待所前的石板地上,一輛皮卡從昨天中午起就停放在那兒,現(xiàn)在仍蹲在東拐角。正對著招待所大門的位置停著一輛白色小車。五六只野鴿子,在石板縫間跳躍著,似乎里面能找到吃的。
不遠(yuǎn)處偶爾傳來幾聲狗吠,反襯得早晨更加寧靜。
這和我小時候的記憶不太一樣。小時候,每天六點半,礦區(qū)的大喇叭就響起了《東方紅》,掀開礦區(qū)的喧騰,我們?nèi)ド蠈W(xué),父母準(zhǔn)備上班。礦廣播一天早中晚三次準(zhǔn)時播音,刻畫著礦區(qū)的一天,也呼應(yīng)著群山的回響。
此刻,我卻像闖入了默片電影里,所經(jīng)遇的所看到的都沒有聲音,偶爾的狗吠和不知道是什么鳥的鳴叫,反倒讓人覺得這個世界愈加沉默。一輛大巴車從招待所前面的馬路上,露出上半部,緩緩無聲地從我眼前滑過。那是去送早班工人到礦井口上班后,接了下班的夜班工人回到住宿區(qū)的通勤車。連大巴車的出現(xiàn)也仿佛是一個無聲的鏡頭。
我到了這里后才知道,礦工師傅們大多上班在白芨溝礦井,住宿在分公司辦公所在地也就是大峰溝,每天要坐天豹公司的通勤大巴車上下班。
礦招待所下方有一片湖水,目測有七八平方公里,或許還不止。湖水閃著山間的晨光,倒成了最熱鬧的地方。
在我的記憶里,賀蘭山礦區(qū)很少能見到這樣一大片水域。礦區(qū)的水多是自然降雨造成的洪水,洪水總是來勢兇猛,迅疾消失,很難長久在低洼地留下來。賀蘭山北部素來干旱,山上植被又少,山體多是存不住水的砂石,水從來是留不住的。
湖水是哪來的呢?
原來,這就是礦山治理新聞報道中所說的礦井沉積水坑,是近年來露天開采、剝山挖礦留下來的,是井底的地下水滲積,再加上雨水淤積而成的。附近礦溝里有好幾個。
之所以,我從前沒有見過這種礦井沉積水,是因為從前井工礦的采煤作業(yè),都是在井巷深處進行的,地下水都是深掩于礦井之下的,它被掩藏于煤田之下。眼前這片水域,可以說是露天礦井特有的,山體巖石被剝離挖掘,煤被采挖干凈后,便露出了如此這般地層下面的地貌。
一切都變了,即使回到現(xiàn)實中的礦山,眼前的一切也絕非僅僅是過去的延續(xù)。
六
雨水那天的大雪、雪梅,還有高臺子,呼應(yīng)著我生命的最初,成了我之為我的一部分,無形中伴隨著我。
那個被命名為雨水的節(jié)氣,會下雪的雨水,曾經(jīng)有過很多個,而我都記不得了。
我只記得2008年雨水那天下大雪,連廣西廣東這樣的地方都出現(xiàn)了雪災(zāi)。那年春天,是爸爸一生中最后一個春天。
那天的大雪壓斷了路邊的許多槐樹枝。我在大雪中接到媽媽的電話,電話里媽媽給我交代了一件又一件事情,采買,開止痛藥,買輪椅等等。說完了這一通,媽媽說,今天是你的生日,過了這個生日,你就撂下30奔40了。
這是每年我生日,媽媽的固定語句,在我20郎當(dāng)歲時是撂下20奔30;在我30郎當(dāng)歲時,是撂下三十;等再過一年,我便會迎來媽媽所說的撂下40奔50。我好像就是在媽媽如此這般的強調(diào)中,在一撂一奔中,突然就從一個青年變成了一個中年,成為正在撂下50往60奔的人。我的日子,就是在這撂和奔中,很快地,一去不復(fù)返了。
媽媽的話,讓我恐慌,從30歲以后,我的焦慮感就變得嚴(yán)重起來。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時,我都覺得自己又白白地撂掉了一天,第二天一早,一醒來,昨夜的夢還新鮮著,我就覺得自己又將糊里糊涂奔掉一天。
對于媽媽的提醒,我不置可否,甚至有點不太高興,我本來忘了這天是我的生日,我也沒想到媽媽在一堆交代后,還要特意提醒這個我不愿意提及的事情。我也沒想到我對于媽媽的提醒仍會是小時候的那種反感,我更愿意她忘了。然而,我知道,媽媽的提及和我的不快甚至有點過激的反應(yīng)都是某種習(xí)慣。這么多年了,對于生日,我一直還是這么別扭的——干嗎不忘了呢,如果記得,為什么從來不給我過生日呢?哪怕就像我幼時的鄰居同學(xué)那樣,她們的媽媽會以一塊牛奶糖一個紅皮雞蛋,或者一碗獨一份的長面條,作為這一天的特別記號啊。我對于幼時的不被在意至今耿耿于懷。
從來沒有,我姐沒有,我妹沒有,怎么可能輪到我呢?家里孩子一多,排行中間的孩子,多半都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我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被漠然置之。然而媽媽在電話里特意提到我的生日,讓我情緒險些失控。
掛了電話,我滿眼含淚。窗外大雪紛飛,雪遮蓋了一切,路面,路旁綠化帶的矮灌木,臺階扶手屋頂,一切是童話般純凈的冰雪世界。我想著媽媽說的,你出生那天雪就像今天這么大。
雪還是這么大,只是沒風(fēng)。即使沒有帶呼哨的風(fēng),我還是被媽媽這句話帶回到賀蘭山中,那個叫汝箕溝的煤礦。
媽媽說過,我們一家最早就住在汝箕溝高臺子。
高臺子位于汝箕溝西北側(cè)的一個較平緩的半山坡上。那里有爸媽成立家庭后第一間屬于自己的房子。
我和妹妹都出生在這個高臺子的小石頭房里。這個小小的地方,就如雨水這個節(jié)氣一樣,決定了我最初立足于這個現(xiàn)世的第一步。
在這個撂下30奔40的日子,我突生重回汝箕溝看看高臺子的想法。
然而,時間一忽過去了十余年。
從想法變成行動,卻在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撂下50往60奔的時候。93C694F9-8DE3-4170-9616-A02616A2D789
七
離開礦區(qū)太久的我,并不知道,我所到達(dá)的寧夏煤業(yè)集團汝箕溝無煙煤分公司辦公所在地,并不是我以為的從前汝箕溝煤礦所在地。這是在后來的采訪中,我才逐漸搞明白的事情。
一切都變了,而我的記憶還固執(zhí)地留守在久遠(yuǎn)的過去。
引起我對自己出生地產(chǎn)生懷疑的,是當(dāng)日下午從分公司辦公區(qū)去往白芨溝井工礦,僅只用了十幾分鐘。怎么這么近?路其實并不好走,有一段在修路。難道小時候的記憶放大了許多倍?
幼時我總覺得從白芨溝到汝箕溝的行途特別遙遠(yuǎn),坐公交車的話,要從一個溝到另一個溝,路極其難行不說,也沒有直達(dá)的車,要到羊子溝口下車,在溝口等待從平羅或者銀川上行到汝箕溝的班車。等待、顛簸、繞行,種種感受重合在一起,就在我腦子里留下了煤礦與煤礦之間相隔遙遠(yuǎn)之不可磨滅的記憶。他們原本像彼此獨立各不相關(guān)的世界一樣,既遙遙相望又各自獨立。如果從公路行車,去往大峰溝和白芨溝必經(jīng)羊子溝口。從這條溝口一直向北一路開到最深處,便是汝箕溝煤礦;過羊子溝口拐向東北方向,便是去往大峰溝和白芨溝的路,白芨溝最遠(yuǎn),大峰居于兩礦之間。
讓我心疑的還有,礦上所有的人,只要說到現(xiàn)在的辦公區(qū),都說回大峰,住在大峰,機關(guān)在大峰。
這兒不是汝箕溝分公司嗎?怎么不說回汝箕溝,為什么說大峰呢?
他們每個人的解釋,一再地解釋,才讓我知道,原來今天的汝箕溝分公司辦公地是在大峰溝。
于是生于此地高臺子的話,就像一個錯亂的啞謎。問的人不知道這里不可能有高臺子,回答的人更不知道,這里怎么會有個高臺子。
更沒人知道,這里原本就沒有個高臺子。誰也不知道高臺子在啥地方。
在這片原是大峰礦的地方,如何能找到一個叫高臺子的地方?在它周圍只有一個又一個被治理和正在治理的渣臺。渣臺下,是一小片沒有拆除的老房子,老房子旁的空地,是被拆掉如今什么也沒留下的從前大峰礦辦公區(qū)生活區(qū)。
在我搞明白了現(xiàn)在與從前的關(guān)系,現(xiàn)實之遇與從前之地的差別之后,我才發(fā)覺,我就像那個刻舟求劍的古人一樣,用冥頑不化的方式重新演繹了這個古典的笑話。我說的高臺子,是原汝箕溝煤礦境內(nèi)的高臺子,那里,離腳下這片大峰礦所在地至少有二三十公里之遠(yuǎn)。
今天的汝箕溝公司并不是從前的汝箕溝煤礦,而成了三個老煤礦的代名詞。辦公生活區(qū)在從前大峰礦所屬范圍,生產(chǎn)區(qū)在白芨溝老井工礦,汝箕溝煤礦的原址呢,已經(jīng)作為礦山治理保護區(qū)被封存了起來。
這樣的變化,對于這三個老礦區(qū)來說,可謂翻天覆地,落在紙面上,卻像是文字游戲。即使如我這樣,從小出生長大在老礦區(qū)的人,因為離開礦區(qū)太久,也只有到達(dá)那里之后,用了幾乎大半天的時間才搞明白。我這才醒過神來,一下車就告訴他們我就是在這兒出生的,顯得多么的無知,顯得多么的想當(dāng)然,又是多么的后知后覺。說我出生在這里,其實是多么錯謬的表述,甚至有著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錯誤。
時間的流走,已經(jīng)造成記憶與現(xiàn)實的脫節(jié),讓我意識到,我與礦山的錯開。
我似乎忘了,陽光下的我在長大變老,而陽光下,這片墨色大地也一直沒有停止生長變化。甚至,因為跟經(jīng)濟社會的密切關(guān)聯(lián),與現(xiàn)實世界的變化波動息息相關(guān),礦區(qū)的改變之快之大,遠(yuǎn)在我想象之外。外面所發(fā)生過的一切,在礦山則是更為劇烈的駘蕩。
在這個已然發(fā)生了重大變化的世界里,我卻仍在重溫著那個記憶里幾近停滯的地帶??上攵?,當(dāng)我到達(dá)賀蘭山深處,深山里的一切在我執(zhí)拗的記憶面前,顯得多么的模糊不清又支離破碎。
也難怪,我跟它之間隔著近三十年,我們彼此都有了種種難以恢復(fù)的變數(shù)。過去在現(xiàn)實面前,就如山的斷裂一樣,無法連綴縫補,在我面前是一個又一個裸露的斷層。
八
我對出生地的尋訪和尋找,似乎是一個糾錯的過程,一個證偽的過程,更像是一個記憶破碎、重新組合,又最終化為烏有的過程。
記憶里巍峨的大山變作了一個又一個像被剃了平頭的覆土渣臺。
汝箕溝沒有了,高臺子又能在哪兒呢?
高臺子變身渣臺,成為一堆礫石。
高臺子已經(jīng)是一個語焉不詳?shù)拇嬖凇?/p>
礦上留守的人當(dāng)中,沒幾個知道高臺子,老汝箕溝的職工先后經(jīng)歷了幾次分流,留在老礦上的只是少數(shù)幾個。即使是過去熟悉這個地方的老汝箕溝人,也只能朝西北方向大概一指:那一片,那個渣臺過去可能就是。因為山頭都沒了,好幾座有名有姓的山頭變成了好幾堆無名無形的平頭渣臺,無以成形,更不可能恢復(fù)原狀。大概、可能、也許,沒有了昔日建筑和街道作為指認(rèn)的標(biāo)志。高臺子這個地名便越發(fā)顯得近在咫尺卻遠(yuǎn)在天涯,仿佛一個虛擬之地。
眼前這片山地早已不是過去的山地,是一個已經(jīng)被翻了個底朝天的、面目全非的地方。眼下,我所能看到的,除了正在綠化的碴臺,就是殘留的露天礦坑。寧夏境內(nèi)歷史最悠久的百年老礦徹底沒有了。
九
回到老礦區(qū),我一直試圖做一個與時俱進的樂觀派,坦然接受存在的就是合理的現(xiàn)實,我不愿意陷入淺表的感傷。
但是,在情感上,我卻無法笑納,我的出生地,我曾經(jīng)被命名為雪梅的早期個人史的依附地的銷聲匿跡。
一時間,我在賀蘭山腹地,體驗著絕無僅有的深重迷失。
和雪梅這個小名一樣,如今,高臺子只剩一個詞語組合,代表著已逝的過去,無以對應(yīng)現(xiàn)實。對于過往,我只能求助于時間,求助于流徙于時間中的記憶,那或許真實,或許已然變形變異的記憶。
因為,終有一天,在經(jīng)歷了現(xiàn)實的毀滅之后,高臺子會在記憶里被徹底掩埋。
于此,空間作為一個有形有貌的物理存在,反而比時間這個無形無影的線索,更顯得虛無,不可靠。
曹海英 回族,祖籍河北泊頭。1970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有短篇小說集《左右左》《私生活》,散文集《黑色版圖》。獲寧夏文藝獎小說獎,銀川市第二屆第三屆賀蘭山文藝獎小說一等獎。93C694F9-8DE3-4170-9616-A02616A2D7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