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江子
我是在老家打掃后院的時候,在水泥縫隙里發(fā)現(xiàn)了這幾株小小的瓦松的。它們是那么纖小,甚至孱弱,伸出細長的葉子,在輕輕撫摸著塵世。
瓦松在北方,是長在瓦槽上,或者相鄰兩塊瓦之間的一種植物。
瓦與瓦,是一種參合,也是一種協(xié)調,才有了錯落有致之感,才有了雨水沿著瓦槽順勢而下。瓦松在狹小的空間里,艱難地鉆出來,只需要一點點水分和陽光,它便知足了。
瓦松的葉片細長,柔嫩而且多汁,具有肉質感。小時候,我嘗過瓦松的味道,酸酸的、綿綿的,據(jù)說有解毒的功效。
它們像一朵蓮一般,端坐在屋面上。嫩綠色的葉子,那么易碎,用手輕輕一掰就會斷開,輕輕捏一下,綠色的汁液就會沿著手往下淌。
它們對生存條件的要求似乎并不高,適合在貧瘠的屋頂上,在風的嬉戲和雨的調侃下生存。小時候的我,是頑皮的,經(jīng)常爬樹、攀墻,上房自不必說。我是見識過瓦松在不同條件下應對環(huán)境變化的。
比如,某一年的天氣,相對比較干旱,這些瓦松就沒有了精氣神,耷拉著柔嫩的葉子,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好在它的葉子具有儲存水分的作用,只消一場小雨,它便又會抬起頭來,精神也為之一振。
雨水多的時節(jié),這些瓦松使勁兒地長。有的實在是長得沒有眼力,竟然會匍匐在屋檐口,大有偷窺之意。一陣大風后,它們有時候會掉下來,小雞們往往不知道是何物,小心地啄幾口,可能覺得口感不好,又轉身不屑地走開。
瓦松,有時是不合常理的。它們的根,緊緊地吸附在屋面上,若是雨水多的話,它們會造成屋頂漏雨。
這個時節(jié),父親會讓我上屋頂把瓦松拔掉。父親一再提醒我,腳一定要踩在瓦脊上。是啊,瓦是不經(jīng)踩的,我曾經(jīng)踩碎過好多塊瓦,后來,還得父親親自上屋頂,一塊一塊地換掉。
記得瓦松瘋長的時候,整個屋面上幾乎看不到青藍色的瓦,只有滿眼的綠色,或者紅色,間或還有小小的白色的花絮,在寂寞的屋頂,悠然自開。
于是,一小株一小株的瓦松,攜帶著不情愿,被我從屋檐口一一扔下去。不甘心的瓦松,總是要附帶著一些屋面上的泥土,有的根扎得很深,需要費點兒力氣才能拔出來。那些瓦松,又是多么柔弱啊,一經(jīng)摔到地上,肥厚的葉子便炸裂開來,汁水像是我們體內奔涌的血液。
父親會把地上的瓦松裝在篾條編織的籠里,到后院挖個坑,用土埋起來。父親說,漚一下,可以當肥料。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后,瓦房在鄉(xiāng)下越來越少了?,F(xiàn)在,要是看到哪家人還住瓦房的話,甚至會覺得稀奇。瓦房少了,瓦松也沒有了棲息之地。
可是,它們竟然在水泥地的縫隙里找到了生存的場所!大約主人,眼神是不太好的或有些懶怠的,否則,是不會允許院落里有雜草長出來。
它們竟然越過了屋頂?shù)氖`,開始在地面上尋找重生的機會了。多水分的泥土,是不適合它們生長的,越是在荒涼和貧瘠的地方,它們的生命力竟然會有異樣的頑強。
村子里的年輕人,一撥又一撥離開了故鄉(xiāng)。只有在逢年過節(jié),才能看到他們匆匆歸來的身影。
留守兒童和老人,閑暇之余,從村子東頭慢慢踱到村子西頭。
自從母親病倒回到了故鄉(xiāng),我回老家的次數(shù)漸漸多了起來。不曾留意,打掃院子之時,幾株小小的瓦松,瞬間把記憶之門輕輕敲開。
這些堅強的生命,已經(jīng)淡出我視野很久了。我可以留下它們,把自家的院子留作它們最后的堡壘??墒?,若干年以后,這些院子里的瓦松,還是童年記憶中的那些瓦松嗎?
顯然是不可能了,就像故鄉(xiāng),離我們越來越遠了。
瓦房消失了的村子,有水泥板房一間比一間高大。瓦松呢,這些寄生在瓦塊之間的植物,卻再也沒有了自己曾經(jīng)擁有的那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