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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島與白貓

2022-06-07 07:02星秀
福建文學(xué) 2022年6期
關(guān)鍵詞:馬超港城

星秀

再前行不遠我停下腳步,

把僅存的紫菀花

褪落的片片藍色拾起來,

再次帶給你一把。

——節(jié)選自弗羅斯特《向晚出游》

我們抵達子藏島的時候,天還沒有黑。這幾天里,馬超格外興奮,因為他說發(fā)現(xiàn)了一條港城地圖上沒有的道路——從陸地上抵達子藏島。站在小島上,往海面望去,夕陽碩大無比,像是正在燃燒。馬超收養(yǎng)的那只白貓竄到我們腳邊來,它總喜歡蹭著馬超半舊的牛仔褲褲腳或是把腦袋靠向馬超,一臉溫柔繾綣的模樣。馬超也總會在白貓靠過來的時候,伸出他結(jié)實的大手掌,輕輕拍在它毛茸茸的腦袋上。

我是怕貓的。從前,有一只白貓常常會到我家的院子里來,它的眼睛是異瞳,一只是金燦燦的黃,一只是水汪汪的藍。它常常站在那節(jié)廢棄的紅磚墻頭上,倏忽間就跳到對面的梧桐樹上去了。它的爪子是極鋒利的,當(dāng)它又一次來到我的身邊,那個下午,我們在小院里辦完了父親的葬禮。

眾人的哭泣聲中,我縮在角落里,試圖摸摸它那柔軟的脊背,手剛一觸碰到它光滑的毛,它的爪子立即擦過我的手腕,我再看那刺痛處時,發(fā)現(xiàn)幾條抓痕處正滲出絲絲的血跡來。它敏捷地跳開了。爬上那棵梧桐樹時,它轉(zhuǎn)回頭來看我,血紅色的嘴里露出兩顆尖利的白色牙齒,面目猙獰而又冷漠。那次被抓傷后,我生了一場大病,在床上躺了整整兩個星期,身體才漸漸恢復(fù)。近來,我又陷入了這樣的昏睡之中,很多時候,在發(fā)呆中倚靠著冰冷的墻壁就沉沉睡去,又不知道在何時,突然從混沌的睡夢中醒來,渾身戰(zhàn)栗。只是,每次在醒來之前,我總會在夢里看見那只白貓,它的眼神凜冽,帶著復(fù)雜的情緒,望向我。

子藏島上的陸地還算開闊,環(huán)島一圈是密匝匝的低矮松樹,眼前是無邊無際的海水,藍綠色的海面此刻格外寧靜,泛著太陽金光的波浪,一次次喧騰而來,一次次奔涌而去。馬超把折疊斗篷打開,藍色帆布上的褶皺怎么都撫不平整。

周圍的夜色倏忽之間就暗淡下來,漸漸寂靜下來的四周讓我感到局促不安。最近一個多月的時間,每到天黑的時刻,身體似乎愈加敏感。我讓自己盡量平靜地躺在出租屋的木床上。緊閉雙眼,眼前是大片大片不斷消散又不斷聚集的紅色。對門衛(wèi)生間里的自來水嘩嘩響著,廚房里方宇正在做晚飯,爆炒辣椒產(chǎn)生的嗆人油煙在客廳里游走,順著門的縫隙鉆到臥室里來。氣管里像是被填滿了羽毛,我張大嘴巴呼吸,如同一條缺氧的金魚。

天完全黑下來之前,馬超已經(jīng)把帳篷搭好了。他很擅長也很喜歡做這樣的手工活兒。半個月前,馬超帶我去西塘旅行,共處一室的那個夜晚,在酒店老板的暗示下,我們預(yù)定了一間情侶大床房,房間里有氤氳的彩色燈光,閃閃爍爍,燈光的籠罩下,是一張大而寬闊的粉色圓形床。整個房間的氣氛溫暖而又無比曖昧。但躺下以后,身體里不斷襲來的疼痛加重了我的疲倦,馬超伸出手從背后緊緊抱我,我推開他的胳膊,對他說,能不能把房間里的燈都關(guān)掉。馬超跳下床去,逐一關(guān)掉那些開關(guān),但所有的開關(guān)都關(guān)閉以后,床頭上方的那盞燈依然亮著。我把臉埋進馬超厚實的胳膊里,同他說早些睡吧,馬超的目光依然盯著天花板,朦朦朧朧地,我聽見他說,瑩,你先睡吧,我看看這個房間的電路是怎么搭的。等我半夜再醒來,房間里只有皎白的月光。

在馬超看來,似乎沒有什么解決不了的難題。就像半年前,我們大學(xué)畢業(yè),變成這個城市里的兩個沒有積蓄的窮光蛋,我們坐在公園的免費長椅上規(guī)劃未來,馬超說我們沒錢,所以可以和別人合租。我摸摸自己空空蕩蕩的口袋,無力反駁馬超的提議。畢業(yè)后的第三天,我們就搬進了芳青公寓的一間小次臥里。我們同其他兩戶合住,門口儲物間里,住著一個熱情的張姓大姐,她總在黃昏時分開始清掃客廳和衛(wèi)生間,她的嗓門很大,我常常在臥室里聽見她和另一間次臥里合住的方宇聊天。我也是在他們零碎的聊天中知道了方宇是附近一家民航公司的空姐,半年前,她和相處了八年的男朋友分手了。我和馬超是最后搬進芳青公寓的,我們租住的小次臥只有六平方米,只放得下一張三合板書桌、一張鋪墊坑洼的雙人床和一個木漆斑駁的床頭柜。

搬進芳青公寓的時候,我陷入了對未來日子的深切焦慮。我深知我和馬超想要憑借自己的能力在北京買房,簡直就是做夢。這筆賬怎么算,都是越算越多,算不出一點希望。但馬超卻是樂呵呵的,我們頂著炎熱的太陽把樓下的行李一點點抬到樓上時,馬超甚至還哼起了小曲。等到入夜,終于把所有的行李都堆在了小次臥里,我們氣喘吁吁地坐在灰塵游走的床邊,我嘆息著對馬超說,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馬超轉(zhuǎn)過臉來望向我,微笑地伸出手來擦擦我鼻尖的汗,說,瑩,今天就是個新的開始。他燦爛的笑容讓我在瞬間覺得小屋里無比溫暖而又充滿了希望。

我在一棵松樹下坐著。海浪的聲音在耳際游走。這種聲音無比熟悉,過去的半年里,我常在夢中聽見它們徹夜地響,我一次次赤裸著雙腳在沙灘上流連。馬超說我總夢見港城的大海,是因為我太想家了。他說我們回一趟港城吧,去海邊走走,心情就能好很多。他問我最喜歡港城海邊的哪個地方,我同他說,子藏島。子藏島是港城海邊的一處小島,在地圖上幾乎看不到它。而且據(jù)漁民們說,子藏島很危險,因為在它的周圍有一條看不見的暗流,暗流涌動,幾乎每年都有游客,甚至是水性很好的漁民殞命其中。漸漸地,人們不再愿意去子藏島,即使是旅游項目中的海洋摩托項目,設(shè)置的目的地也總是會避開子藏島。

“子藏島上有什么?”馬超曾拿著地圖,指著那處子藏島的位置,一臉好奇地問我。

“我也不知道。我從沒登上過那個小島。那兒一直都是荒蕪的,”我說,“但我曾在一本《海城筆記》中看到過對子藏島的記述,形如合缽,一達于左,一達于右。陰陽交媾,胎孕乃凝……20世紀(jì)80年代末,子藏島成了海城專門的求子和避子的場所,求子的人從各地趕來,帶著虔誠的心跪倒在島嶼前的沙灘上。當(dāng)然,也常見那些懷揣著各種難言之隱的女人,她們來到海邊,做著最后的告別?!?/p>

“我想一個人去子藏島。”我的語氣很平靜,就像從前我對他說,我想一個人去便利店,我想一個人去南方走一走。623CA209-7C06-427A-A7C7-57EA41D0F516

“這一次,我跟你一起去。”馬超說得很堅決,他好像沒有從前那樣好說話了。最近,他甚至辭掉了在通信公司的工作,每天就陪著我在家里待著。夜晚我輾轉(zhuǎn)難眠,眼淚簌簌地掉落,跌碎在枕頭上。馬超放下手里的東西,從背后緊緊地抱住我,我聽見他說,瑩,別擔(dān)心,還有我。我總在凌晨醒來,疼痛從身體里的遙遠地方?jīng)坝慷鴣恚覐拇采献饋?,馬超在半睡半醒中伸出胳膊,摟住我的身子,但我卻感覺得到他碰觸到我肌膚時刺骨的疼痛。我輕輕推開他溫?zé)岬氖终?,獨自走到衛(wèi)生間里,呆呆站立。我把水龍頭開得很大,嘩嘩的水聲可以遮掩幽咽的啜泣。水龍頭很破舊了,開關(guān)的地方有些生銹,不太靈便了。馬超前幾天還說要換掉它,換一個新的水龍頭。

我把滾燙的臉頰埋進手掌掬起的一捧冷水里,濃重的鐵銹氣息讓我想到三年前的那個冬天,我在大學(xué)的假期里回到港城的家,那時,父親病得很重了。他迅速地消瘦下去,如同一根發(fā)霉的玉米,黝黑的皮緊貼在骨頭上,氣息奄奄。那個下雪的夜晚,我去看他的時候,他歪著頭,眼睛像是被烹煮后的魚的雙眼,腫脹而又暗淡。親人們圍坐床邊,同父親說,你得把身子養(yǎng)好,到時讓瑩帶你去北京,看看天安門,看看毛主席紀(jì)念堂。父親的目光閃爍了一下,但很快又熄滅了。一只白貓繾綣在床邊,它的身子上有幾塊地方沾了煤灰,該是常常蜷縮在火爐旁的緣故。它慵懶而又冷漠,眾人的交談聲,父親不時發(fā)出的痛苦的呻吟聲,都沒有打擾到它的酣睡。我從衛(wèi)生間里走出來的時候,馬超常常已經(jīng)站在門口了。他有些擔(dān)憂地望著我蒼白的臉頰,我聽見他說,我也想去子藏島,讓我和你一起去吧。

我想我需要適應(yīng)一種全新的生活,這種念頭的產(chǎn)生源自半個月前的那個下午。我沒想到會與那個從未謀面的女大夫聊整整一個下午。當(dāng)我坐在她面前的時候,我感覺自己的喉嚨里填滿了黑色的羽毛,什么都說不出來。陽光很刺眼,從窗戶侵襲到屋里的地面上,有些灰塵在米黃色的地磚上游走。這樣陽光強烈而又有大風(fēng)的日子總是讓我覺得厭倦,我面對著陽光投射進來的方向坐著,那個年輕的女大夫眉頭緊鎖,她明亮的眼睛注視著幾分鐘前我遞給她的化驗單。后來她跟我說不用害怕,因為這家醫(yī)院有個主刀大夫,做過很多次這樣的手術(shù),比我的情況復(fù)雜的,他都能做。她還說,你的其他器官功能很好,這也是為什么我推薦你做手術(shù)的原因,最好是盡快,就下個月,你自己安排一下時間。我的眼前是一片朦朧的窗口,我感到自己的雙手已經(jīng)麻木僵硬,那個女大夫沒有例行讓我離開,而是默默地坐在那兒,有些同情地望著我。

診室門口站著很多排隊的人,我還沒進來的時候,聽護士預(yù)檢,問她們是什么癥狀,有個穿著齊膝牛仔裙的年輕女孩很干脆地說,宮外孕。護士通知似的說,那馬上給你安排手術(shù)。除了那個女人,還有很多等待看病的人,她們站在門口,迫切地等待著前一個病人看完出去,她們好直接走到醫(yī)生面前就診。我剛走進診室的時候,她們就在門口站著,有個年近半百的女人甚至要走進診室里來了。但后來,她們聽見了醫(yī)生對我說的話,不知道什么時候,她們極有耐心地退了出去。現(xiàn)在,門口那兒空蕩蕩的了,只有一張皺巴巴的號碼單孤零零地躺在地板上。

馬超說他要把我們相戀的故事講得很浪漫,還要制作成小冊子,和我那些發(fā)表的小說夾在一起,以后我們有孩子了,孩子問起爸媽曾經(jīng)的故事,那我們就告訴他,你自己去看小冊子吧。事實上,我們也在預(yù)備在冬天時要舉辦的婚禮了。我們在港城交了幸福里小區(qū)一套房子的首付,還利用周末的時間,逛遍了港城的大小家具店,買回了沙發(fā)、床、空調(diào)、熱水器、電視機、餐桌、書柜、地毯?;槎Y定在臘月中旬,幾個月的時間里,我們忙得熱火朝天,一邊上班,一邊思忖著婚禮那天還需要什么,我們的新房子里還可以添置些什么家具。

天黑得深邃,但盯著海面望一會兒,眼前的視野漸漸地清晰。海水是深黑色的,天空的黑比海水要淺淡一些。月亮剛剛升起,被厚重的云彩遮擋了,只呈現(xiàn)出一團時隱時現(xiàn)的黃色光圈。馬超從背包里掏出三明治遞給我,但我一點胃口都沒有。那只白貓蜷縮成圓滾滾的一團,趴在馬超身邊,慢慢進入酣睡。它雪白的皮毛和柔軟的身段讓我想起高宇。第一次見到高宇的時候,我驚呆了,這話一點都不過分,我從來沒有在現(xiàn)實生活里見過那么好看的女孩子,她的個子高挑,苗條但又不過分瘦弱,那些骨骼和肌肉在她身上都是恰到好處,組合在一起,曼妙生姿。她有時披散著一頭清香的長發(fā),穿著一件粉色的吊帶睡裙在客廳里走來走去,裸露的肌膚白皙滑膩,吹彈可破。我常常在與她對視時,感到一種深切的自卑,她完美的五官和身材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感覺自己滿身滿心都是局促,只得故作輕松地同她打招呼,直到她的清香在我身邊漸漸散去。我總覺得她像極了一只腰肢柔軟的優(yōu)雅的白貓。我也曾在上班的路上遇見她,那時她正走在我前面不遠處,我們之間隔著十幾米的距離,那些路過的男男女女,無論老少,他們的目光也在觸碰到她時就突然被攫住,再離不開了。男人著迷的、有些沉醉的目光里帶著幾分貪婪,女人的目光里除了欣賞和羨慕,還有幾分嫉妒。少年或許在心中從此有了未來理想伴侶的輪廓和模樣,少女也開始希冀著自己有朝一日長成大姑娘也能像方宇一般令人贊嘆。那些目光投向她時,她總不在意,又甚至是有些厭惡。方宇的目光里總有幾分戒備,但她面對馬超時,那幾分戒備不知從何時起慢慢消散了。

我們剛搬到芳青公寓的第二天,房東留下的洗衣機出了故障。住在儲物間的張姐一邊把肥胖的身子伸進洗衣機筒里擰螺絲,一邊扯著嗓門跟方宇聊天。我經(jīng)過她們的時候,張姐滿頭大汗地站在洗衣機旁,說,底盤的螺絲壞了,進水管的水龍頭也壞了,看來只能請維修的師傅過來了。高宇站在洗衣機旁,也是手足無措的樣子,但她的那有些無奈的表情卻格外引人憐惜。那時,馬超下班回來,一進門,看到我們仨都圍著洗衣機,便也走過來詢問。他溫?zé)岬氖终圃谒堫^上擰了幾下,便拆卸下來了。他又彎腰把洗衣機底盤的螺絲取出來,笑笑說,我去隔壁五金店買點配件,晚上就能用。方宇有些遲疑,她說,要不還是請維修師傅吧,咱們自己可能修不好。馬超望著她說,沒事,我試一試,要是不行,咱們再給維修師傅打電話。馬超很快就買回了配件,修好了洗衣機。那天,方宇添加了馬超的微信。他們沒說很多,馬超讓我看了聊天的內(nèi)容,方宇說,你真厲害,辛苦啦,配件的錢我們平攤吧。文字后面還跟上了一個俏皮的笑臉表情。馬超給她簡單地回復(fù),說,不用了,小事。623CA209-7C06-427A-A7C7-57EA41D0F516

在海風(fēng)里,馬超很快就吃完了他的那份三明治。馬超的胃口一直很好,或許這與他生來樂觀的性格有關(guān)系。許多事情,在我看來,總是很難解決的抑或讓人感到失落的,但被馬超一分析或是一講述,事情就變得簡單而又充滿希望了。我總在這樣的分析里敗下陣來,最后跟著馬超一起變得樂觀。

一年前的春天,馬超帶我回到了他在港城的家,我只見到了他的母親,那是一個清瘦的中年女人,皮膚粗糙,呈現(xiàn)出均勻的黃黑色。馬超說她只有四十多歲,但初看上去,她比同齡人卻要滄桑不少。她的話很少,走路時總是佝僂著背,像是我曾在港城圖志上看過的“穿胸族”。她里里外外地忙活著做菜、收拾屋子、出門給我們買吃的。馬超家是廉租房,屋里很擁擠,一進門手邊就是衛(wèi)生間,往里走幾步是只能放得下兩只單沙發(fā)和一張窄茶幾的小客廳,廚房也在客廳里,兩個臥室都只放得下一張床,馬超的臥室里還放了一個一米多寬的書柜,但正堆在門口,房門就卡在那兒,關(guān)不上了。在離開馬超家的火車上,我問他,你爸呢?馬超沉默了一會兒,我聽見他說,他出海去了。馬超給我講他父親的故事,他說他從小就沒怎么見過父親,但他記憶里的父親很健壯,生著一口潔白的牙齒,上嘴唇很薄,愛笑。父親選擇了一種他向往的生活,既能賺足家里的開支,也能有自己想要的自由。父親終日飄搖在海上,每次回來,都會給他帶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那些東西都是從遙遠的海洋中獲得的,譬如一把彩色的小海星,又或者是邊緣長滿火紅色尖刺的海蠣殼,甚至,父親還給他帶回過兩只海兔。他每次回來,在家里待十天,然后再和村里的漁民們一起出海。他喜歡大海,喜歡遠方的大海。

我想起馬超母親那張瘦削的臉。

“最開始我爸出海的時候,我媽總是放心不下,尤其是起大風(fēng)或是大暴雨的日子里,她總會撕心裂肺地哭泣。她心事重重地站在海灘上,望眼欲穿地盯著遠方的海平面,期待著那兒會倏忽間出現(xiàn)父親的小船。她夜不能寐,常常在夜晚獨自走向海邊,在沙灘上一坐就是一夜。我跟在她身后,看到她在海邊咳嗽,她佝僂著脊背,整個身子顫抖得像是一片秋末的落葉。在一天的深夜她突然就轉(zhuǎn)變了,在此之前她總是郁郁寡歡,我想或許是因為那個夜晚她在海邊遇見了一個神秘的聲音?;貋硪院?,她就不再日日去海邊了,她在家里開始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比如研究新口味的海腸雞蛋面或是做玉米鲅魚餅,她還會打磨那些堆在角落里的貝殼,把它們做成月亮星星的形狀,和銅色的鈴鐺穿在一起,掛在窗戶邊。總之,她現(xiàn)在在家里也一樣自在。我爸那次出海后再也沒有回來,但我媽卻和我爸在家時一樣,忙忙碌碌地做些家務(wù)的活兒,有的時候,我還聽見她正在和某個男人聊天。我問過她,那男人是誰,她帶著些責(zé)備的口吻同我說,還能是誰,你爸啊?!?/p>

“她總顯得心事重重,”我還想繼續(xù)說下去,但馬超打斷了我的話,他說,我見過她站在海灘上,一口一口地吐著血團子。其實那個夜晚,有一艘出海的船回來了,那艘船是同我父親的船一起出海的,他們帶回了一個消息,他們的船在海上遇到了風(fēng)暴,我父親所在的那條船上的人都失蹤了。

我想起那個從醫(yī)院診室走回家的傍晚。那一天,與尋常的日子并沒有什么不同,身邊都是匆匆走過的人,他們的步子緊湊,目光冷淡。立交橋下的汽車依然在下班的時刻擁擠在一起,像是漁民收網(wǎng)后,不斷從網(wǎng)口里傾入水桶的魚,它們銀光閃閃,活躍而又終于沉悶。

這幾年里,我在港城的雙廟村見過幾次葬禮。漁村漸漸地空了,青年們都離開了那兒,剩下的大多是老人和孩子。老人的離世像是廢棄老屋上的屋瓦滑落一樣,令人感到驚心。上一次回到港城,在拐進胡同的時候,遇見了一位老人的葬禮。那老人的兒女很早就搬去城里了,她自己住在破舊低矮的瓦片房子里,也并非是老人的兒女不孝順,他們曾帶老人去城里生活過一段時間,但老人自己卻執(zhí)意要回來,她住不慣城市里的樓房,雙腳不站在土地上,她便覺得不自在了。老人回來以后,村人同她打趣,你這糟老婆子,好好的高樓你不住,偏要回來住這快塌了的茅草屋。老人憨笑,并不辯駁。這老屋里有她當(dāng)年和丈夫一起生活的痕跡,后來丈夫也是死在這老屋里,很多年的時間,她獨居在那破舊的小房子里。直到鄰居發(fā)現(xiàn)她許久不曾出門,進到小屋里尋她,才看到她已經(jīng)去世了。她躺在地上,破碎的碗片散落在灰塵蔓生的水泥地面,在碗片中間,還有一坨早已糗干了的面條,石頭一般地堅硬了。我站在人群里,看著送殯的隊伍漸行漸遠,小屋被永久地鎖上了,一只白色的貓慢悠悠地從屋檐上經(jīng)過,與我對視時,面無表情的貓臉上,一雙冷峻的雙眼正望著我,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揮手做驅(qū)趕狀,但它反倒是不緊不慢地坐在了屋脊上。我再看它時,它已不看我,抱著雪白的爪子沉浸在自己的舔舐之中了。

馬超說子藏島上的風(fēng)景也不過如此,或許是因為我們此前不了解它,所以才覺得非要來看看不可,其實看到了,就發(fā)現(xiàn),即使我們生命中沒來過這個小島,甚至不知道這個小島,也都沒有多大的遺憾,只不過可能失去了一種體驗而已。

“你或許可以試著同方宇交往。我能看出來,她是有些喜歡你的?!蔽疫€是同馬超這樣說了。這或許是我和馬超最后一次一起出來旅行了,或者說,這是我們最后一次來子藏島了,這個小島,在不久之后終將被海水淹沒。在登上這個小島之前,沙灘上的人同我們說,子藏島這幾年越來越小,有時漲潮,海水會把整個小島淹沒。它最終還是要消失的,這是一種失去,從有到無。

“瑩,你忘了我們年底的婚禮了嗎?上個星期我預(yù)約了結(jié)婚登記照?;槎Y上你要穿的秀禾,咱們拍完照片去附近的商場看看款式,選一選。你也幫我選選西裝。”馬超說得興致勃勃。每次都是這樣,每次馬超都會描述令人憧憬的畫面,那些畫面光是想一想就覺得美好。我的喉嚨酸酸澀澀的,身體里的疼痛隱隱約約地向上蔓延,這一次,或許馬超不能像從前那樣說服我了。

我仰面躺在馬超鋪好的毛毯上,困意襲來,傍晚時分吃下的腦清片只能讓我勉強著支撐幾個小時。近來的時光里,我總覺得疲乏,是那種怎么休息都擺脫不了的疲乏。每次沉沉睡去以后,再醒來卻覺得更加疲倦。在睡眠里,我一次次走入那個相同的夢境。我獨自從我們逼仄的出租屋里走出去,沿著有月光的地方一直走,一直走,不知走了多久,才抵達子藏島。然而,當(dāng)我的雙腳踏上子藏島的那一刻,四周的潮水開始迅猛地上漲。那些潮水漸漸變成紅色,瘋狂地漫延在子藏島上,小島的周圍漸漸模糊,直到那些血紅色的潮水漫過我的脖頸,我的呼吸逐漸艱難起來,感覺自己隨時都要跌倒在這洶涌的潮水之中。我在睡夢中張開嘴巴大聲地呼喊,但我一點兒聲音也發(fā)不出來。幾乎每一次,都是馬超搖醒戰(zhàn)栗中的我,他眉頭緊鎖,把我擁進他的懷里。他給我講那些有趣的小故事,譬如那次我們?nèi)ヂ眯袝r住的情侶酒店里的彩燈,讓他感興趣的是,房間里所有的開關(guān)都關(guān)閉后,房間里依然有一盞頂燈亮著。但最近的日子里,我似乎再不能津津有味地聽著馬超的故事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都聽不進去。我只想一個人待著。

我慢慢地沉入睡眠之中,馬超還在絮絮叨叨地講述什么。我知道他是想講故事,然后通過那些小故事告訴我,什么困難都是能克服的,但他的話還沒到耳邊,就被海風(fēng)吹得無影無蹤了。許多畫面在眼前的隧道里撞向我,那家醫(yī)院的紅色門診樓標(biāo)識在夜晚的燈光里閃閃爍爍,婦科門診的指示牌那冷冷的白光令人戰(zhàn)栗,那個傍晚我蹲在醫(yī)院門口的臺階上給母親打電話時,她沉默后的痛哭與平靜后終于開始的絮絮叨叨的叮囑,以及在西塘的那一晚,入睡前我盯著天花板上的那盞燈愣神,不覺間眼淚就潮濕了臉頰,它的形狀很像是植物的子房。海風(fēng)很涼,我聽見馬超在我耳邊輕輕地說,瑩,我不會離開你的,你也不能失去希望。海風(fēng)依舊在身邊輕輕地吹拂,眼前的畫面倏忽間全部消失,只剩下一片淺淺的海灘,我們已經(jīng)置身于被淹沒的子藏島上了。

我從睡夢中醒來時,馬超正站在三合板書桌前煮綠豆粥。小屋里熱氣氤氳,我從床上坐起來,身體里的疼痛在清晨隱匿。我的腳還沒夠到塑料拖鞋,馬超聽見了響聲,轉(zhuǎn)過身來微笑地看著我說你醒啦。放在門口的行李箱不見了,原本塞進箱子里的幾件衣服和一條毛巾也被馬超重新搭在了衣架上。桌上的小鍋旁放著病歷本和手術(shù)預(yù)約單。我遲疑了一會兒,對他說,昨晚,子藏島被淹沒了。門外有高跟鞋的聲音嗒嗒地閃過,馬超顯然對我的話有些疑惑,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仿佛他一眨眼我就會逃離他的視線。接著他微笑著端給我一碗綠豆粥,說已經(jīng)為我加了足足兩勺的白糖。我嗅到了大米烹煮后馥郁的香味,用白瓷湯勺舀了半勺往嘴里送。半掩的門外,一只白貓倏忽而逝。623CA209-7C06-427A-A7C7-57EA41D0F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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