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磚黃
讀林為攀的中篇小說《獨角鯨》(《福建文學(xué)》2022 年第4 期),起初會為它所描寫的鄉(xiāng)村世界的“夢境般的美”(該期《福建文學(xué)》卷首語)而著迷。
“我感受到風(fēng)的聲音,父親在一個有風(fēng)的早晨,牽著那頭老黃牛,隱入晨霧,風(fēng)把老黃牛的哞哞聲傳到我的耳郭。我在屋檐下仔細聆聽過老黃牛的心聲,它的身軀很龐大,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摸完它鼓鼓囊囊的肚腩。它的牛角很粗糙,像有竹節(jié)的冬筍。嘴巴噴出的氣息帶有青草的香氣。我知道,老黃牛比其他動物干凈?!?/p>
這些散文詩化的文字,感覺如此敏銳,寫得如此文雅,寫得如此純粹,是可以拿來朗誦的。
當(dāng)你在閱讀中意識到,小說中的“我”是一個后天失明的鄉(xiāng)村少年,你會不由自主地跟著文字去想象、去體味他所聽到、嗅到、觸到和感覺到的世界。那風(fēng),仿佛吹進了你心里,那竹林,仿佛在你眼前搖曳,那黃牛,仿佛把呼吸的氣息傳到你的鼻孔里……你會覺得,你曾經(jīng)看到過的鄉(xiāng)村世界,的確是這樣的;你會驚訝,差不多已經(jīng)遺忘了的鄉(xiāng)村世界,原來還是這么美;同時,你體味到,這個少年所感覺到的世界,融合了他對童年的記憶,寄托著他對童年的緬懷。
這個失明的少年,名叫秋明,他的名字只出現(xiàn)過一次——在言語不多的父親的言語里。
“我的眼睛呆呆地望著前方,前方是一片懸崖,是一片黑暗?!毙≌f以這個少年的聽、嗅、觸等感覺,以及他失明之前所看見的(回憶),來描寫他心里的鄉(xiāng)村世界和生命體驗。
看不見世界的少年,只有一個伙伴不離左右,這個伙伴名叫尾生。尾生有點調(diào)皮,把大人的避孕套吹成氣球給秋明玩兒,給他描述氣球飛翔的樣子。有人要搶奪氣球,尾生便死死地護住。在秋明心目中,那只是氣球,他還和尾生一起去把父母私藏的“氣球”偷出來吹。尾生還給秋明制作彈弓玩兒,帶秋明到水里摸魚玩兒……
一篇小說,為什么要花這么多筆墨來寫大自然的風(fēng)、竹林、田野、老黃牛,鄉(xiāng)村的各種氣息,以及少年的單純的友誼?因為這是一個失明的少年所擁有的全世界。在這篇小說里,這些不是作為傳統(tǒng)意義上的“外部環(huán)境”來描寫,而是人物的感知,已經(jīng)內(nèi)化為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因而也成為人物形象的組成部分。
然而,小說并不是一味地這樣寫下去,它要領(lǐng)著我們?nèi)ヌ骄咳宋飪?nèi)心世界最憂傷的內(nèi)核了,那也是小說本身的內(nèi)核。那就是秋明失明之前的記憶,是大雨和洪水,是逝去的生命,是他失去的那個世界。
他失明之前發(fā)生了什么?或者說,是什么事情導(dǎo)致他失明的?小說重點講了三件事:一是“我”的童年玩伴、剃頭匠嘉霸的女兒在洪水中溺亡,二是“我”的姐姐在一個大雨天滑進了池塘(也是溺亡),三是一次洪水吞沒了他們的全部家當(dāng)。
這三件事當(dāng)中,第一件事寫得最為著力。嘉霸的婆娘產(chǎn)后大出血死了,多年來嘉霸獨自撫養(yǎng)女兒?!凹伟缘呐畠航?jīng)常跟在我們屁股后頭……小時候我們光著屁股全村跑的時候,她也光著屁股全村跑?!薄罢l知道那年夏天會下這么大的雨。中午的時候太陽還在冒煙,一到下午大雨就灌下來了?!彼臀采汀拔摇比齻€玩伴在河里玩水,完全沒意識到洪水來臨?!拔覀冚p輕地躺在河里,我們感謝大雨賜予我們一個涼爽的午后,更加感謝這個涼爽的午后沒有家人的絮叨?!?/p>
對于大雨和危險,他們由無意識到有意識,由警覺到恐懼,完全是孩童的心理反應(yīng)。每一個感覺,每一個動作,都是如此抓心,又如此緊張,讓人震動,讓人焦急,讓人透不過氣來。在林為攀式的敏感的敘述中,茫然無知的童真遭遇毀滅,巨大的悲愴從文字里傳來。
眼睜睜地看著親密的同伴被吞噬,無法撫平的錐心之痛。這對人的一生產(chǎn)生了根本性的影響。“我”不但因此漸漸失明,“我”的生命也從此停滯不前,無法長大。
第二件事:“姐姐歿的那天,父親在雨中站了很久,母親抱著我躲進屋里。家門前那口池塘,那個早已干涸的池塘,由于盛了幾天的雨,池水漫出了路面,我的姐姐頭上戴著一個斗笠,手里還拿著一個,她正走在為父親送斗笠的路上,溢出路面的水讓她不小心滑入了池塘……我看到池塘里漂著兩個斗笠,一個大的,一個小的,就像兩朵荷葉?!?/p>
第三件事:“年幼的一天早上,我醒來時,發(fā)現(xiàn)房間進水了。水把家里能漂的東西都漂起來了……”
現(xiàn)在我們明白,先前把“夢境般的美”寫得越美,埋在后面的憂傷就越痛。
在先后經(jīng)歷了同伴的溺亡、姐姐的溺亡,又目睹洪水毀滅家園之后,“我深知我今后只能靠回憶過活,我的生命幸好已夠回憶的年齡”,內(nèi)心世界關(guān)上了大門,內(nèi)在敏感而外在遲鈍?!拔摇睕]有耐心跟尾生一起釣魚,竟直接把農(nóng)藥往人家池塘里倒,結(jié)果池塘里的魚一條條翻白眼在水里漂?!拔以?jīng)想,要是那天我們往荷塘下毒之事被人撞破,也許我會直接栽入水中,讓水與泥土捂住我的口鼻,讓那些翻著白眼的魚游弋在我的頭頂。”母親的橡皮筋被“我”偷光了,她只是淡淡地說哪怕給她留幾根都行。母親挖竹筍的時候,“我”突然夢見母親變成一只筍蟲,“母親就算變成了一只蟲,也知道不能違拗父親的意愿”,“母親像一只微不足道的小蟲子,她在自己的兒子面前低得像一粒塵?!保瑝艟吵蔀椤拔摇备桧?zāi)赣H的方式。村里放電影的時候,“我”不能看見,“仍然要靠咀嚼回憶抵御孤獨”。
“我似乎永遠睡不著,又似乎永遠在夢里醒不來。深海里的獨角鯨,游到了銀河,仍會被困在夢里?!豹毥泅L在小說里代表著孤寂的深淵的記憶,代表著對生命、對童年的緬懷。
《獨角鯨》以優(yōu)美的文字,營造出一個可感知的世界,又以牽動人心的情節(jié),把讀者引向人物內(nèi)心。小說寫出了一個鄉(xiāng)村少年的孤獨感和最為刻骨銘心的憂傷,寫出了在天災(zāi)面前、在生命的毀滅面前,人的那種無能為力。
好在這個鄉(xiāng)村少年并沒有絕望,他還有父母,還有伙伴,還有竹林,還有老黃牛,誠如他父親經(jīng)受了洪災(zāi)之后所說:“秋明說得對,我們確實沒什么損失,只要人沒事就行。”
這個少年身上,寄托了作者的精神追求。林為攀在《孤獨的鯨游蕩于深?!罚▌?chuàng)作談)里說:“我在故鄉(xiāng)待不下去,再次把自己關(guān)起來,現(xiàn)在我有了足夠的回憶可供反芻。于是,我把這些回憶像墨汁一樣擠到小說里,讓它們在紙上還原出我記憶中的鄉(xiāng)村地圖。”
或許作者自己也沒有意識到,三次大雨和洪水的描寫,已經(jīng)觸及人類童年的集體記憶,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契機——讓我們跳出小說,來討論人類關(guān)于洪水的記憶,思考它的意義。
古希伯來有個洪水與挪亞方舟的故事,說的是隨著人類墮落、失信、犯罪,上帝發(fā)洪水懲罰人類,只讓挪亞造一座方舟,給人類避難,保留一點生存和綿延的希望。這是要讓人們從自然界的大事件中看見上帝。洪水來自上帝,這是希伯來先人對洪水的恐懼所造成的認識;洪水是一種神力,這也體現(xiàn)了希伯來先人對人類品行與大自然之關(guān)系的思考。洪水神話的意味是:上帝創(chuàng)世時所建立的秩序已遭完全破壞,人類幾乎因其犯下的罪惡而被徹底毀滅,但上帝的目的在于救贖,大洪水不只是舊世界的尾聲,更是新世界的悲壯序曲。也就是說,洪水是神對人間社會罪惡的懲罰和清洗,洪水之后,必然出現(xiàn)新的圣潔的社會秩序。從政治角度講,這是一種由“亂”而“治”的引渡象征。
把自然災(zāi)害同人類政治道德的敗壞捆綁在一起,這其實是世界各地古人的通行思維。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指出:“圣經(jīng)上全部有關(guān)創(chuàng)世和洪水的故事都被證實是猶太人同巴比倫人、加勒底人和亞述人所共有的一段古代異教的宗教傳說?!?/p>
洪水神話是具有世界性的重要神話類型,也是人類童年的重要記憶,反映上古時代世界上有過一次特大的洪水災(zāi)難,而當(dāng)時的人類剛從混沌中醒來,這場大洪水便給初民以極深的印象。古希臘神話解釋洪水原因與古希伯來神話頗為相似:人類經(jīng)歷了黃金、白銀、青銅、黑鐵四個時代,越變越壞,天神宙斯乃命海神發(fā)洪水淹沒世界。造船避難的情節(jié)在古希臘神話中也可找到,當(dāng)宙斯用洪水淹沒人類時,是普羅米修斯警示其子丟卡利翁造船避難,避難的幸存者創(chuàng)造出新生的人類,天神教他們把石頭扔在身后,兒子扔的變男人,兒媳扔的變女人。
中國神話解釋洪水原因雖然與“二?!鄙裨捯灿行┫嗨?,即“洚水儆予”(《尚書》),洪水是上蒼安排的警告人類的武器,但中國洪水神話的主體不像世界上其他古老神話那樣強調(diào)洪水的警告意義,而在于人類對待洪水的態(tài)度和行為,這就是鯀、禹治水的神話傳說。
比較而言,中國上古洪水神話與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民族的洪水神話屬于不同的類型,其差異在于治水型和逃生型的敘述及思想。以挪亞方舟為代表的逃生型神話盡管有些細節(jié)的不同(比如葫蘆、大龜、竹筏、獨木舟的不同),但都是劫后余生的逃命主題。
而水患與治水似乎是中華民族與生俱來的宿命,鯀、禹治水的傳說就這樣成了中國人家喻戶曉的故事,自大禹時代始,“治水”便是中華民族生存的大事,沒有哪個民族像我們這樣以數(shù)以百萬計的血肉之軀去迎戰(zhàn)洪水的到來,這是我們民族集體意識中倔強的情結(jié)。
神話是人類童年的記憶。在中國古代的神話里,洪水與人雖然也構(gòu)成沖突,但只是較為現(xiàn)實的生態(tài)沖突的反映,并不代表宗教上的神人沖突。也就是說,在中國人眼里,洪水就是洪水,治理它是人的生存責(zé)任。從道德角度說,洪水是一種邪惡勢力,治惡即是揚善。中國智慧注重現(xiàn)實性(務(wù)實),也重視人本思想,這給我們民族的神話奠定了基調(diào)。中國人自古就以“龍的傳人”自居,“龍的傳人”最有本事對付水了。學(xué)者葉舒憲曾著文闡釋,從符號學(xué)角度講,“鯀”字從魚會意,“禹”字從蟲(蛇)會意,由水生(或水陸兩棲)的神性動物代表陸生的人類同洪水打交道,當(dāng)然要比人類自己出面有利多了。
回過頭來看林為攀的《獨角鯨》,我們可以看到一種對待大雨和洪水的矛盾心情:一方面,萬物依賴雨水,雨水滋養(yǎng)民生,也給童年帶來樂趣;另一方面,大雨、洪水又對家園、童年造成破壞與毀滅。沒有罪惡與批判,唯有糾結(jié)與緬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