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遠
20世紀90年代,阿巴斯·基亞魯斯塔米聲名鵲起,在世界影壇上刮起一陣伊朗風。他于1987年拍攝的《何處是我朋友家》在德黑蘭國際電影節(jié)上獲獎后,在上世紀90年代開始了國際電影節(jié)之旅,引發(fā)了世界影壇的廣泛贊譽。之后他拍攝了《生生長流》和《橄欖樹下的情人》,更是在頂級的威尼斯電影節(jié)和戛納電影節(jié)上獲得認可。電影大師黑澤明和戈達爾都對基亞魯斯塔米作出了高度評價。這個電影系列被影評人和研究者命名為“考蓋爾三部曲”,它們向世界展示出一種別樣的生活和別致的風景。
就像張藝謀的電影讓世界看到了中國黃土高原的壯美和山西大院的瑰麗一樣,基亞魯斯塔米的電影則讓世界知道了伊朗吉蘭省的一個小村落——考蓋爾。
吉蘭位于伊朗西北部,毗鄰里海,面積不大,歷史悠長。吉蘭界內多山地溝壑,起伏的山巒中散落著靜謐的村落。
考蓋爾就是這樣一個臨近里海的小村落,它和附近的村落成為《何處是我朋友家》的外景地。像很多伊朗電影一樣,這部影片也是以兒童為主要角色。從兒童的日常遭遇入手,直面各種社會問題,表達對伊朗百年來政治糾紛、內外戰(zhàn)亂、宗教斗爭的控訴,流露出對底層的同情,再藉由兒童的視角,沉淀出污濁世界里純真美好的一面。
《何處是我朋友家》講述了小學生阿默德尋找同桌穆罕默德的家的故事。阿默德誤把穆罕默德的作業(yè)本帶回自己家,為了讓穆罕默德及時完成作業(yè)從而避免第二天受到老師的責罰,他兩次跑到鄰村普什太,尋找穆罕默德的家。但兩次尋找都未果,不得已,阿默德回家連夜替同學抄寫了作業(yè),第二天在老師檢查前把作業(yè)本擺在他們的書桌上。一個作業(yè)本,兩個小伙伴,一段動人的友誼。
基亞魯斯塔米擅長調用非職業(yè)演員,影片中的兩個小演員都是考蓋爾當?shù)氐膬和?,他們以本色的表演自然流暢地詮釋出兒童的內心世界,阿默德尋找過程中的急切、無奈、渴望與一次次的失望,都通過小演員細膩的神情傳達出來。
1990年,伊朗西北部發(fā)生強烈地震,傷亡極為慘重。而地震的發(fā)生地正是考蓋爾所在的地區(qū)。曾經(jīng)看過該片的觀眾都十分惦念兩個小男孩兒的命運。導演更是如此,他也很擔心他們的境遇,這種牽掛催生了《生生長流》的故事——一位電影導演帶著自己的兒子前往考蓋爾尋找兩個生死未卜的男孩兒。影片以紀實手法呈現(xiàn)了震后災區(qū)的景象,記錄了人們的悲傷,同時也在殘垣斷壁中找到了生的希望。而在這次拍攝中,一幢沒有倒塌的房屋和一對在震后結婚的年輕夫婦吸引了導演的目光,這又成為第三部電影《橄欖樹下的情人》的創(chuàng)作動機。
就這樣,這個名叫考蓋爾的小山村及其周邊村莊成為基亞魯斯塔米電影創(chuàng)作的“福地”,它們從單純的外景地變成一個電影系列的敘事元素。透過這三部曲,我們不僅看到導演基亞魯斯塔米對人性的挖掘,對生、死和世界的思考,而且也領略到伊朗西北部的地理風貌、風俗人情以及它特有的文化。
大全景鏡頭敘事是基亞魯斯塔米的標志性特征。通過大全景鏡頭,基亞魯斯塔米塑造出極富形式感的畫面。《何處是我朋友家》中最令人難忘的畫面就是幾乎占滿畫面的山坡上清晰可見的“之字形”小路,它從山腳通向山坡頂端,阿默德沿著“之字形”山路奔跑的情景先后出現(xiàn)了兩次。全景鏡頭中,小男孩的身影向上、轉彎、再向上?!渡L流》中,在導演前往考蓋爾的途中,還途經(jīng)了那個有著“之字形”山坡的外景地,睹景生情,不禁令人想到那個可愛善良的小男孩兒阿默德。
在《生生長流》的結尾處,一直摸索前行的導演終于打聽到兩個男孩兒的下落,但他必須翻過一個陡坡,再轉過兩三道彎才能到達考蓋爾。在全景鏡頭中,從畫面左側到畫面右上方又是一條大大的“之字形”道路,連接兩個轉彎的是畫面中間一條筆直的陡坡。導演駕駛著小汽車緩慢地爬了上去,但在接近頂端的時候它停了下來,向下滑了一段又向上開去,但隨后還是滑到陡坡的底部。在一個行人的幫助下,導演重新啟動了車子,向來時的方向下坡駛去,而那個行路人則負重前行,爬上陡坡,這時鏡頭再拉開,汽車從畫面右下重新入畫,它似乎是受到了那位行人的感召,重新踏上征服之路。它拐上陡坡,向上爬行,最終沖上了坡頂,拐上左面的道路。它趕上那位行人,載他一同前行。在這個由大全景和全景結合的鏡頭段落中,山坡上蜿蜒的“之字形”道路,再次形成富于視覺沖擊力和象征意蘊的畫面,蜿蜒曲折意味著生活中的阻礙與艱難,而延綿不斷則意味著生活之流的不息不止。
有趣的是,《橄欖樹下的情人》的結尾處再次出現(xiàn)有“之字形”山路的山坡。與阿默德爬過的山坡略有不同的是,這個山坡綠草如茵,小路旁邊零零散散地點綴著野花,而山坡上有一棵漂亮的大樹。苦苦求愛的小伙子侯賽因眼看著姑娘走上山坡,消失到山坡的另一側,他提起精神,沿著“之字形”的山路爬到坡頂,最終在山坡另一側下面寬闊的綠色田野中追上了心上人?;鶃嗶斔顾滓蝗缂韧厥褂么笕氨憩F(xiàn)一對戀人的追逐與和解,畫面仍然充滿視覺沖擊力和敘事張力。
基亞魯斯塔米的電影是“圖形式”的,在他的電影中反復出現(xiàn)的“之字形”山路,以幾何學的形式暗示出生命和世界的力量。
美麗的村莊是三部曲中另一個重要的風景,與有“之字形”小路的山坡相比,村莊的景象更豐富、更具生活氣息。吉蘭省境內有歷史悠久的民俗村馬蘇萊,村莊依山而建,平頂?shù)姆课輰訉盈B疊,云霧繚繞之下,如夢如幻。考蓋爾及周邊村莊也有著相似的風景,每年會吸引城市的游客來此觀光旅游?;鶃嗶斔顾走x它們作為外景地也正是緣于它們的秀麗景色。綠色的平緩山坡,成片的樹林,依山而建的村落掩映在山間的樹叢之中。像馬蘇萊一樣,考蓋爾、波什太等村莊的大多數(shù)房屋也是典型的二層平頂住宅,以泥墻為主。
在《何處是我朋友家》中,阿默德跑到波什太尋找穆罕默德,在那里我們看到山村里狹窄的石砌臺階起伏錯落,底層的泥墻大都涂成灰白色,還有些裸露出石頭的墻體;藍色的木門、木柱,從色彩上看還有幾分地中海風格的韻味。給阿默德帶路的老木匠嘮叨著自己的手藝,畫面上也不時出現(xiàn)雕有幾何形圖案的窗戶。在房屋簡單粗樸的外觀映襯下,這些雕窗透露出一種含蓄的精致之美,也從一個側面展現(xiàn)了當時建筑文化的傳統(tǒng)。
基亞魯斯塔米擅長調用非職業(yè)演員,影片中的兩個小演員都是考蓋爾當?shù)氐膬和?,他們以本色的表演自然流暢地詮釋出兒童的內心世界?/p>
大全景鏡頭敘事是基亞魯斯塔米的標志性特征。通過大全景鏡頭,基亞魯斯塔米塑造出極富形式感的畫面。
?伊朗兒童電影生存于一個獨特而又復雜的現(xiàn)實語境和文化語境之中,質樸的電影形態(tài)、淡化故事情節(jié)是其鮮明的特點。
在《橄欖樹下的情人》中,導演偶遇新婚夫婦的地方也是一幢二層樓房,房屋一側有木制樓梯,二樓是藍色的木制立柱支撐的走廊和刻有菱形圖案的護欄。走廊外的屋檐上放著一盆盆鮮花綠植,裝點著樸素的房屋。這部影片的故事是,青年侯賽因和少女塔赫麗被導演挑中,進劇組拍電影,他們演出的那場戲曾出現(xiàn)在《生生長流》中,扮演的是一對震后結婚的年輕夫婦;在戲外,侯賽因一直追求塔赫麗,但卻遭到女方長輩的反對。在拍戲的間隔,侯賽因反復向女孩兒表白,隨著電影的拍攝,塔赫麗似乎也開始向侯賽因敞開心扉。電影拍攝結束了,侯賽因終于獲得了愛情。
這部電影的英文名稱是《Through the Olive Trees》,的確,穿越樹影婆娑的橄欖樹林正是這部電影的核心場景。其實,橄欖樹林同樣也出現(xiàn)在另外兩部電影中。在《何處是我朋友家》中,阿默德往返于考蓋爾和波什太兩個村子之間,翻過山坡后他都要跑過一片橄欖樹林。在移動的俯拍鏡頭中,小小的身影快速穿過樹林,正襯托出他急切慌亂的心情。在《生生長流》中,導演在前往考蓋爾的途中也經(jīng)過一片橄欖樹林,他尋著林間吊籃中嬰兒的哭聲找去,并逗著嬰兒發(fā)出笑聲。粗大低矮的樹枝在地上投下重重的陰影,這片樹林引起了他的注目和遐思,也許正是在此基亞魯斯塔米獲得了靈感,最終講了一個橄欖樹下的故事。
在《橄欖樹下的情人》中,有幾場重要的戲都是在橄欖樹林中拍攝的,比如侯賽因追趕塔赫麗的奶奶,請求她把孫女嫁給自己。奶奶認為侯賽因沒有受過教育,沒有房子,一口回絕了侯賽因。還有一處是電影拍攝結束了,眼見他們再沒有機會見面,在橄欖樹林中,侯賽因追著走在前面的塔赫麗表白自己的心意。他們一前一后穿行于橄欖樹林中,變幻的樹影、繁茂的枝葉、急促的步伐正對應著侯賽因急切而深厚熾熱的情思。
在基亞魯斯塔米的電影里,風景不是簡單的環(huán)境,而是敘事的重要組成部分。大自然里的山水花木都被賦予豐富的意義和內涵,超凡的全景畫面在展示大自然景觀的同時,也迸發(fā)出思想的魅力。優(yōu)美的風景成為生命理想的所在。
在《生生長流》中,被地震破壞的山村到處是殘垣斷壁,瓦礫成堆,一片狼藉。透過土黃色的殘破房門,導演看到一大片綠草如茵的山坡,隨著攝影機的推進,在古典音樂的襯托下,一派優(yōu)雅的田園風光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生活的信念、生命的美好都在這如畫的風景中得到充分的表達。
阿巴斯·基亞魯斯塔米作為伊朗電影的革新者,開創(chuàng)了伊朗電影的新時代,促進了世界電影的多元化發(fā)展。
基亞魯斯塔米的電影內斂含蓄,乍看起來,節(jié)奏緩慢,缺乏通常意義的故事性,但如果沉下心來,就會品味出他的獨特匠心,他在情節(jié)和場景的反復中推進敘事的發(fā)展,散淡的講述背后有著明確的敘事節(jié)奏和結構。三部曲之后他又拍攝了《櫻桃的滋味》(1996年)、《隨風而逝》(1999年)等影片,在這些影片中,蜿蜒曲折的山路與全景中的山野景色依然是濃重的基亞魯斯塔米風格。
基亞魯斯塔米的電影在伊朗國內受到了限制,但他卻把電影推向了世界。在他之后,不少更年輕的伊朗導演的作品不斷進入全球影迷的視野。馬基德·馬基迪的《小鞋子》(1997年)、《天堂的顏色》(1999年)表現(xiàn)了兒童對美好生活的渴望與追求,女導演莎米拉·瑪克瑪爾巴夫的《蘋果》(1998年)記錄了貧困女童的生活遭遇,賈法·帕納西的《白氣球》(1995年)和《誰能帶我回家》(1997年)都是借講述兒童故事來探索人性。這些電影讓上世紀90年代的伊朗電影煥發(fā)光彩。進入新世紀后,這些導演繼續(xù)推出新作,莎米拉·瑪克瑪爾巴夫的《黑板》(2000年)和《午后五時》(2003年),賈法·帕納西的《生命的圓圈》(2000年)、《深紅的金子》(2003年)、《越位》(2006年)和《出租車》(2015年),阿斯哈·法哈蒂的《煙花星期三》(2006年)、《關于伊麗》(2009年)和《一次別離》(2011年),這些影片都受到了世界影壇的關注和好評。這些影片就像是一個窗口,讓世界通過影像了解伊朗、認識伊朗。
(責編:馬南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