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香蓮
當我們說“s夢到p”時,到底是在說什么?哪種夢境模型可以合理地解釋這一問題?本文將通過厘清夢的本體論預設與夢境模型的關系,指出可供選擇的方案至少有兩大類模型與四小種模型;但是,這些模型要么錯誤地刻畫了“s夢到p”的真實內涵,要么無法恰當?shù)卣f明“s夢到p”的實質在于“s想象p”。對此,本文試圖通過構建一種夢境的綜合想象模型來解釋“s夢到p”蘊含“s想象p”。
在夢中,人們具有經(jīng)驗和信念嗎?某人夢到p,是否意味著他相信p?這些問題都與“夢由什么構成”這一本體論問題密切相關。長久以來,一種感知論(percept theory)的夢經(jīng)驗觀占據(jù)了學界主流。根據(jù)這種觀點,我們在夢中經(jīng)歷了“在我們清醒時與世界的互動中所經(jīng)歷的感官經(jīng)驗”(1)J. Ichikawa, “Dreaming and Imagination”, Mind and Language 24(1), 2009, p.104.,包括視覺、聽覺、觸覺等。也就是說,夢中的現(xiàn)象經(jīng)驗與相應的現(xiàn)實生活中的經(jīng)驗具有相同的現(xiàn)象特征。我夢到的人物,比如我自己,跟現(xiàn)實生活中的我在任何方面幾乎一模一樣。我夢到的事情,比如我走著去圖書館,現(xiàn)實生活中我的確經(jīng)常走著去圖書館學習。一般來說,如果主張夢中存在現(xiàn)象經(jīng)驗,就會產(chǎn)生與之相對應的信念。誠然,我們可以直接預設夢信念,而不必對“夢信念在夢中如何產(chǎn)生”做出任何理論承諾。不過,本文延承一種由來已久的觀念,即信念是基于現(xiàn)象經(jīng)驗而產(chǎn)生的,不僅在現(xiàn)實生活中如此,在夢中也存在這種因果關聯(lián)。這一觀念幾乎被所有哲學家所接受,當談到夢信念時,他們也是如此默認假設的。這個問題并不難理解。例如,當我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看到“天邊出現(xiàn)美麗的彩虹”,就會形成相信“天邊出現(xiàn)美麗的彩虹”的信念。據(jù)此,某人夢到p意味著他相信p。
相對于現(xiàn)實中的清醒狀態(tài),在夢中人們似乎感知了物體,但實際上并沒有感知到任何物體,“這些感知通常是誤導性的;它們給我們感知并不存在的事物的體驗”(2)J. Ichikawa, “Dreaming and Imagination”, Mind and Language 24(1), 2009, p.104.。這正是夢境欺騙性之所在,夢中存在具有現(xiàn)象特征的經(jīng)驗,而做夢者卻沒有感知到它們。根據(jù)當代夢心理學家霍布森(J. A. Hobson)在《作為譫妄的夢》中的觀點,做夢者在夢中產(chǎn)生了幻覺。
在我的新奧爾良夢中,我產(chǎn)生了幻覺:我看到和聽到我臥室里并沒有的東西。我被蒙蔽了:我相信夢中的行為是真實的,盡管內心十分矛盾。我迷失了方向:我相信我在新奧爾良的一家舊旅館里,而實際上我在奧貢奎特的一所房子里。(3)J. A. Hobson, Dreaming as Delirium: How the Brain Goes Out of Its Mind, Cambridge, MA: MIT Press, 1999, p.5.
因此,基于感知論的夢經(jīng)驗觀,可以得到一種夢境的幻覺模型(the hallucination model)。根據(jù)該模型,基于夢中的虛幻的現(xiàn)象經(jīng)驗,做夢者會產(chǎn)生錯誤的信念。如果某人夢到p意味著他相信p,那么這必然帶來一些困境。
與將做夢看作產(chǎn)生幻覺不同,麥金(C. McGinn)、索薩(E. Sosa)以及市川(J. Ichikawa)等人主張,做夢是去想象(to dream is to imagine),而不是產(chǎn)生幻覺。不過,他們在夢經(jīng)驗與夢信念的具體觀點上并不相同。麥金在《心靈洞見》(Mindsight)中預設夢是由想象(images)組成的,而不是由感知(percepts)組成的。(4)C. McGinn, Mindsight,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4, p.4.可見,麥金明確拒斥感知論的夢境觀,相應地,他也不承認夢信念是虛幻不真實的。索薩則持一種截然不同的觀點,他在《一種德性知識論》(AVirtueEpistemology)中主張在夢中我們沒有真實的信念,但可能有真實的感知,就如同看一場電影或一出戲那樣。(5)E. Sosa, A Virtue Epistemology: Apt Belief and Reflective Knowledge, Vol. 1, Oxford: Clarendon Press, 2007, pp.8-9, f.8.在看電影的時候,我們經(jīng)歷了真實的視覺、聽覺經(jīng)驗,但并沒有形成與之相應的真實信念。市川在分析麥金和索薩主要觀點的基礎上,提出一種極端的想象模型(the radical imagination model of dreaming)。他的計劃是,既否認感知也否認信念,“夢通常不涉及誤導性的感知也不涉及錯誤的信念,而是涉及想象的經(jīng)驗”,為一個強版本的夢境想象模型做辯護。(6)J. Ichikawa, “Dreaming and Imagination”, Mind and Language 24(1), 2009, p.103.因而,根據(jù)以上論述,理論上如果對夢經(jīng)驗、夢信念做出不同預設,就會得到以下四種不同的夢境模型。
夢經(jīng)驗夢信念夢境模型1感知信念幻覺模型2感知假裝相信弱想象模型3想象信念混合想象模型4想象想象極端想象模型
上表指出了幻覺與想象兩類夢境模型。其中,第1行是幻覺模型,在夢的構成上主張夢中具有感知經(jīng)驗與信念;第2-4行表示三種不同的想象模型,它們的擁躉分別是索薩、麥金以及市川。如果以市川的極端想象模型為參照,那么索薩的想象模型可以被稱為弱想象模型。此外,本文贊同市川提出的麥金的想象模型是一種混合想象模型的觀點。如表所示,麥金和市川都主張夢經(jīng)驗是一種想象經(jīng)驗。在麥金看來,感知和想象并不像貝克萊所主張的那樣,只存在生動程度以及活力方面的量之差別,而是存在質的差別:以視覺為例,感知與想象的差異就如同用眼睛看一本書與閉上眼想象這本書的區(qū)別。感知是用身體的眼睛即肉眼看(seeing)世界的結果,想象是用心靈的眼睛將外部世界視覺化(visualizing/seeing-as)的結果;雖然感知和想象的對象是同一個物體,但前者需要該物體在場,后者則不需要,“如果現(xiàn)在在巴黎,我可以看到埃菲爾鐵塔;但坐在紐約,我只能想象著它”。(7)C. McGinn, Mindsight, pp.2, 3, 7.
總之,通過夢的本體論預設,至少可以得到兩大類、四小種不同的夢境模型。那么,當我們說“s夢到p”的時候,到底是在說什么?是否像幻覺模型這一正統(tǒng)觀點所主張的,某人夢到p意味著他相信p?還是像三種想象模型所共同主張的,“s夢到p”蘊含“s想象p”?下文將分析夢境幻覺模型與夢境想象模型各自存在的困境:一方面,前者所主張的“s夢到p”蘊含“s相信p”這一正統(tǒng)觀點是對夢或做夢本質的錯誤刻畫;另一方面,后者包含的三種想象模型并沒有恰當揭示出“s夢到p”蘊含“s想象p”。
如前所述,夢境幻覺模型是一種正統(tǒng)的夢境觀,主張夢中具有誤導性的、虛幻的現(xiàn)象經(jīng)驗,人們基于這些經(jīng)驗會產(chǎn)生錯誤的信念。這一夢境觀不僅被柏拉圖、笛卡爾等哲學家所預設,而且得到當代睡眠科學的佐證。大腦掃描研究表明,在幻覺感知和快速眼動睡眠中,大腦相似的區(qū)域會被激活。(8)See J. A. Hobson, Dreaming: An Introduction to the Science of Sleep, Oxford and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p.108.如果承認夢境幻覺模型是對夢的一種恰當?shù)?、合理的解釋,那么我們至少面臨以下兩個困境。
第一,在哲學上,幻覺模型導致了棘手的夢境懷疑論問題。根據(jù)夢境幻覺模型,在做夢的時候,我們具有基于真實現(xiàn)象經(jīng)驗的真實信念。那么,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以為我們具有很多真實的信念,但很可能我們只是夢到我們形成了這些信念。在索薩看來,這種可能性太過逼近而使人不安,因而夢境場景或夢境懷疑論比其他極端場景更加威脅到我們的知覺信念。(9)E. Sosa, A Virtue Epistemology: Apt Belief and Reflective Knowledge, Vol. 1, p.3.
眾所周知,一種標準的夢境懷疑論肇始于笛卡爾。在《第一哲學沉思集》的第一個沉思里,當?shù)芽栕跔t火旁時,他思考此刻自己是否只是在做夢、只是在夢中獲得有關外部世界的一切知識。笛卡爾指出,感官本身“有時是騙人的”,但通過感官獲得的其他很多東西,如“我坐在這里,坐在爐火旁邊,穿著室內長袍,兩只手上拿著這張紙”等事情是沒有理由懷疑的。也就是說,笛卡爾認為,我們偶爾被感官所欺騙并不意味著感官不可靠。不過,夢境的欺騙性大大削弱了感官的可靠性,“有多少次我夜里夢見我在這個地方,穿著衣服,在爐火旁邊,雖然我是一絲不掛地躺在我的被窩里!”此外,由于沒有什么確定不移的標記和相當可靠的跡象使人區(qū)分夢境和清醒,笛卡爾做出“我相信我現(xiàn)在是在睡覺”的感嘆。最終,笛卡爾懷疑一切知覺知識,“比如我們睜開眼睛,我們搖晃腦袋,我們伸手,等等,都不過是一些虛幻的假象”。(10)本段關于笛卡爾的引文,參見[法]笛卡爾:《第一哲學沉思集》,龐景仁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15-16頁。至此,笛卡爾利用夢境欺騙引發(fā)了對基于感官的信念的懷疑,從而質疑一切有關外部世界的知識。斯特勞德(B. Stroud)將笛卡爾的懷疑問題稱為“有關外部世界的懷疑論”(11)B. Stroud, “The Problem of the External World”, Epistemology: An Anthology, ed. by E. Sosa, J. Kim, J. Fantl, M. McGrath, Malden: Blackwell Publishing, 2008, p.7.。自此,笛卡爾式夢境懷疑論成為當代知識論者討論夢境懷疑論乃至一般哲學懷疑論的范本。
第二,在心理學上,幻覺是對夢經(jīng)驗的一種消極描述,無法提供一個統(tǒng)一的心理生活解釋。在幻覺模型下,哲學家通常把做夢的人和瘋子、精神病患者或精神錯亂的人相比較。柏拉圖指出,“我真的無法否認瘋子和做夢的人相信的事情是虛假的,瘋子想象自己是神,而做夢的人以為自己長了翅膀,在夢中飛翔”(12)[古希臘]柏拉圖:《柏拉圖全集》第2卷,王曉朝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674頁。。在笛卡爾看來,夢里會出現(xiàn)跟瘋子們醒著的時候所做的一模一樣甚至更加荒誕的事情,“盡管是一絲不掛,卻經(jīng)常以為自己穿紅戴金;或者他們幻想自己是盆子、罐子,或者他們的身子是玻璃的”(13)[法]笛卡爾:《第一哲學沉思集》,第15-16頁。。在霍布森那里,夢和瘋狂別無二致:“我的夢和瘋狂有什么區(qū)別?我的夢經(jīng)驗和清醒時的精神病患者、精神錯亂的人或只是單純的瘋子的經(jīng)歷有什么區(qū)別?就經(jīng)驗的性質而言,沒有?!?14)J. A. Hobson, Dreaming as Delirium: How the Brain Goes Out of Its Mind, p.5.然而,對于心智正常的大多數(shù)人來說,沒人愿意承認自己像瘋子一般行事,即使是以做夢的方式體驗或經(jīng)歷瘋狂?;糜X只有在臨床語境和病理學上才有意義,不能用來描述夢經(jīng)驗。相比之下,想象則是對夢境內容和夢境性質的積極描述,更易于人們接受。根據(jù)斯通(J. Stone)的觀點,想象將夢境同化為常見的心理狀態(tài),如醒著的幻想或白日夢,而不是像幻覺這樣罕見的病理現(xiàn)象,這可以為我們提供一個更加統(tǒng)一的心理生活解釋。(15)See J. Stone, “Dreaming and Certainty”, Philosophical Studies, 45(3), 1984, p.363.在心理上,人們更傾向于接受作為一種常見的心理狀態(tài)的想象,而非作為罕見病理現(xiàn)象的幻覺。
可見,從后果論看,夢境幻覺模型不是關于夢的一種好模型,存在哲學和心理學的困境。因此,做夢不應該被看作是一種幻覺,“s相信p”也不是對“s夢到p”的一種合理解釋。那么,作為幻覺模型的對立面,想象模型能夠對夢做出恰當說明嗎?“s夢到p”是否意味著“s想象p”?在眾多想象模型中,哪種可以恰當?shù)卣f明“s夢到p ”蘊含“s想象p”?
這里將通過分析麥金式、索薩式及市川式三種想象模型的理論缺陷,說明它們都無法對夢做出令人滿意的解釋,更明確地說,它們都不能恰當?shù)亟忉尅皊夢到p ”的實質為何是“s想象p”。
麥金主張,在夢中人們沒有真實的現(xiàn)象經(jīng)驗,但是有真實的信念。人們不僅在夢中形成信念,做夢時在現(xiàn)實生活中也會形成這一信念。麥金之所以沒有把想象擴展到夢信念,即不認為夢信念是一種想象的信念,是基于以下認知理由:
如果不是這樣,我們就可以簡單地回答笛卡爾的夢境懷疑論,那就是:我知道我醒著并沒有做夢,因為我知道我現(xiàn)在有真實的情感,而這些情感不會在夢中發(fā)生。但是,正是夢中的信念和情感的真實存在,才使得笛卡爾問題成為一個棘手的問題。(16)C. McGinn, Mindsight, p.182.
簡言之,麥金認為,如果我們否認夢信念,那么是不是太容易就解決笛卡爾的夢境懷疑論問題了?實際上,他擔心否認夢信念會使想象模型與懷疑論相悖,所以認可夢信念的存在。然而,麥金對夢信念的承諾在邏輯上是有問題的。即使想象模型與夢境懷疑論針鋒相對,也不應該否定想象模型,相反,應當拒斥懷疑論。(17)J. Ichikawa, “Scepticism and the Imagination Model of Dreaming”, The Philosophical Quarterly 58(232), 2008, p.520.因而,筆者認為,麥金的想象模型實際上是立場最弱的想象模型,對夢境懷疑論具有軟弱性和妥協(xié)性。
當談到夢經(jīng)驗是否存在時,索薩的態(tài)度是較為隨意或不夠嚴謹?shù)?。他認為,“我們無需在現(xiàn)象經(jīng)驗的兩個選擇中做出選擇”,也就是說,夢經(jīng)驗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但這無關緊要,因為“對知識論來說,重要的是,在夢中我們并沒有真的相信,我們只是在假裝相信(make-belief)”(18)E. Sosa, A Virtue Epistemology: Apt Belief and Reflective Knowledge, Vol. 1, p.8.??梢?,在夢的構成上,索薩重視夢信念而輕視夢經(jīng)驗。筆者認為,這種對夢經(jīng)驗的隨意態(tài)度,顯然是沒有正確認識到不同的本體論預設可能會帶來不同的認知后果。
當索薩認可夢中具有真實的現(xiàn)象經(jīng)驗時,又無法合理地彌合一種認知斷層。在他看來,即使存在夢經(jīng)驗,夢中也不會產(chǎn)生與之相應的信念。但如果夢中的現(xiàn)象經(jīng)驗是真實的,而夢境中的信念卻不是真實的,那么我們就要為夜晚大量的無理性或認知缺陷而感到內疚。索薩將做夢比作看電影,以回應在夢經(jīng)驗與夢信念之間的認知斷層。索薩指出,當看電影的時候,我們經(jīng)歷了現(xiàn)象經(jīng)驗,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真的相信這些電影情節(jié)或現(xiàn)象經(jīng)驗,相反我們只是拿它們練習“假裝相信”。在看電影的時候,我們的想象力會受到銀幕上視頻與音頻的引導,但我們切斷了全部的認知過程。(19)E. Sosa, A Virtue Epistemology: Apt Belief and Reflective Knowledge, Vol. 1, p.8.換言之,在看電影的過程中,我們輸入了視覺、聽覺經(jīng)驗,但并沒有輸出任何相關的信念,即我們并不相信我們在銀幕上所看到的、所聽到的任何東西。正因為如此,索薩認為,我們不會因為沒有相信那些電影情節(jié)而被認為是有過錯的。那么,為何不說做夢也是如此呢?
因而,類似地,在生動的夢中,我們可能也有現(xiàn)象經(jīng)驗,就像我們在電影院所做的那樣,但是,我們的全部認知過程被切斷了,以保證我們沉浸在夢的想象錯覺之中。(20)Ibid., p.8.
根據(jù)索薩的解釋,夢經(jīng)驗與夢信念之間的認知斷層是由于夢中的認知過程被切斷了,因而夢中具有真實的現(xiàn)象經(jīng)驗,但沒有輸出相應的真實信念。例如,夢中的現(xiàn)象經(jīng)驗“我被一頭獅子追趕”,并不會輸出“我被一頭獅子追趕”的真實信念,更不會形成“我打算逃跑”的念頭。相反,在夢中,我只是想象著“我被一頭獅子追趕”,并假裝相信“我被一頭獅子追趕”。問題是,這一理論的效力太弱了:如果我只是假裝相信自己被老虎攻擊,那么我不會嚇得一身冷汗地醒過來;也就是說,如果我只是假裝相信夢中所發(fā)生的一切,那么我的身心絲毫不會受到影響,我不會感到害怕、恐懼等。實際情況真的如此嗎?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有這樣的經(jīng)驗,在經(jīng)歷一場噩夢后會安撫自己“這只是一場夢而已”,甚至會像安撫自己那樣安撫別人。這似乎表明我們對他人的夢經(jīng)驗“感同身受”,不僅相信自己的夢經(jīng)驗,也相信他人的夢經(jīng)驗。因而,夢中的認知過程可能并沒有像索薩說的那樣被切斷,相反,我們真切地經(jīng)歷、體驗甚至享受著夢中的喜怒哀樂、人情冷暖與悲歡離合。
根據(jù)市川的觀點,夢中不僅不存在現(xiàn)象經(jīng)驗,而且不存在任何信念,夢中的經(jīng)驗與信念都是想象的結果。可見,市川堅持一種最激進的想象模型:相較于麥金,他將想象擴展到夢信念之上;相較于索薩,他在夢經(jīng)驗的態(tài)度上明確而堅定。如果說麥金對夢信念真實存在的堅持正中懷疑論者的下懷,那么市川取消夢信念的做法似乎可以杜絕懷疑論。但是,市川指出,同樣取消夢信念的索薩并沒有打到懷疑論的“七寸”:
我認為,即使假設索薩關于夢經(jīng)驗的本質是正確的,基于這些理由相信清醒是認知上的不負責。想象模型的恰當結果僅僅在于,讓我們對夢境懷疑論有了全新的認識,即使夢中不包含錯誤的信念,夢境依舊構成了一種懷疑論威脅。(21)J. Ichikawa, “Scepticism and the Imagination Model of Dreaming”, The Philosophical Quarterly 58(232), 2008, p.519.
按照市川的理解,懷疑論的威脅不在于我們擁有錯誤的信念,而是我們根本不能擁有關于外部世界的任何信念。根據(jù)前文所述,麥金正是由于擔憂想象模型可能具有的反懷疑論效果而保留了關于夢信念的正統(tǒng)觀點,索薩則認為通過取消夢信念可以駁斥夢境懷疑論。市川指責他們夸大了想象模型可能具有的反懷疑論效果:“目前尚不清楚想象模型是否具有麥金和索薩認為的激進的反懷疑論效果……想象模型非但沒有解決夢的懷疑論,反而帶來了一種相當激進的懷疑論的威脅?!?22)Ibid., p.520.與麥金式想象模型、索薩式想象模型相比,市川的想象模型看似具有最強的反懷疑論立場,實際上走向另一種極端,即蘊含了一種懷疑論。當然,考察這些想象模型反懷疑論的實際效果超出本文的討論范圍,故不做詳細討論。
綜上,以上三種想象模型均存在不同的理論缺陷,都不能被視為一種好的夢境模型,我們不能通過它們合理地認為“s夢到p ”的實質是“s想象p”。
筆者認為,以上三種想象模型雖各有理論缺陷,但又各具獨特的理論優(yōu)勢,理論上可以通過對它們進行合取的方式,得到一種較為理想的想象模型,用來解釋做夢的本質。這就是下表第5行所示的夢境的綜合想象模型(the comprehensive imagination model)。這一模型的合理性在于,作為一種認知能力的“想象”為想象模型提供合理的能力基礎,“假裝相信”所依賴的信念潛在性為想象模型提供恰當?shù)男味蠈W基礎。
夢經(jīng)驗夢信念夢境模型1感知信念幻覺模型2感知假裝相信弱想象模型3想象信念混合想象模型4想象想象極端想象模型5想象假裝相信綜合想象模型
第一,作為認知能力的想象為想象模型提供了能力基礎。
根據(jù)麥金和市川的觀點,夢經(jīng)驗是一種心理想象,而非現(xiàn)象經(jīng)驗。他們將想象理解為一種官能(faculty)或能力(capacity),當說想象時是在說一種作為認知能力的想象,想象因而是一種想象力。麥金試圖說明想象作為一種官能如何可能:“我的總體目標是證明想象是一種貫穿于各種心理現(xiàn)象的官能;我們需要想象力去形成心靈想象,去做夢,去相信,去表現(xiàn)各種可能性,去表意?!?23)C. McGinn, Mindsight, p.5.而在市川看來,理解想象力對于理解哲學方法論的重要部分非常重要,尤其是那些涉及思想實驗的部分,對想象力的充分理解應該在認識論的工具箱中占有一席之地——掌握人類想象力的功能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人類知識。
夢心理學家弗爾克斯(D. Foulkes)對兒童的研究表明,與成年人相比,5歲以下的兒童做夢的頻率低很多、活動也少很多,那些做夢次數(shù)最少的孩子在想象力測試中表現(xiàn)最差。因此,他得出結論:“從我所有的數(shù)據(jù)來看,我認為做夢最能反映一種特定認知能力的發(fā)展,通過視覺空間想象的某些測試進行索引,得出這樣的結論,即這種想象必定是造夢中的一個至關重要的能力。”(24)D. Foulkes, Children’s Dreaming and the Development of Consciousness, Cambridge,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p.90.根據(jù)弗爾克斯的解釋,做夢的頻率越高,說明人的某種認知能力越強;并且,這種認知能力似乎與人的想象力成正比關系,做夢越頻繁,人的想象力越好。可見,想象力似乎是一個影響做夢的關鍵能力。那么,根據(jù)這種夢心理科學的研究,將做夢看作是一種想象似乎是科學的選擇。如果做夢是一種想象,就可以合理地解釋做夢能力差異的問題。
第二,信念的潛在性為想象模型提供了形而上學基礎。
在任何特定的時間,某人幾乎所有的信念都是潛在的。當一個信念形成時,它可能會顯現(xiàn)出來,或者它也許偶爾從存儲中上升到意識……當熟睡或做夢時,一個人當然保留著無數(shù)的信念和意圖。(25)E. Sosa, A Virtue Epistemology: Apt Belief and Reflective Knowledge, Vol. 1, p.4.
根據(jù)索薩的論述,我們的信念總是潛在的。我們不會因為一個人沒有意識到一件事,就認為他沒有相應的信念。例如,即使在夢中,一個人也可以相信“北京是中國的首都”。據(jù)此,我們才會說即使一個人夢見被獅子追趕,也不算相信自己被獅子追趕。那些沒有顯現(xiàn)的信念,如“第二天去圖書館”或“明早的天氣將會很好”等信念,都被存儲了起來。并且,這些被存儲的信念并不會因為熟睡或做夢而丟失。也就是說,當我們做夢時,我們依舊保留著現(xiàn)實中的信念。那么,我們馬上會遇到一個難題:按照正統(tǒng)的夢境觀,夢中存在真實的信念,根據(jù)信念的潛在性說明,夢中存儲了現(xiàn)實信念,那么做夢者如何同時擁有夢信念和現(xiàn)實信念呢?正如索薩所疑惑的,一個人如何能夠同時相信自己夢到被獅子追與相信自己不在做夢,“很難想象,某人如何能夠既相信他正被一頭獅子追趕,而不是躺在床上,同時也相信鞋子離他躺著的地方有一定距離和方向?!?26)E. Sosa, A Virtue Epistemology: Apt Belief and Reflective Knowledge, Vol. 1, p.5.我們要如何能夠消解這一矛盾?按照索薩的理解,如果取消夢信念,那么在夢中就只有那些被存儲下來的真實信念,因而不會產(chǎn)生矛盾。并且,通過將夢信念看作是想象的信念,索薩取消了夢信念。那么,信念的潛在性說明是否一定要得出想象模型?夢境想象模型是否是對信念的潛在性的最佳解釋?這是密切相關的兩個問題,實質上是在追問信念的潛在性能否作為想象模型的形而上學基礎??赡艿幕貞牵旱谝唬ㄟ^訴諸信念的潛在性,可以很好地解釋現(xiàn)實信念如何被存儲在夢境中;第二,通過將夢信念看作是想象的信念,可以合理地化解現(xiàn)實信念與夢信念之間的沖突;第三,想象的信念甚至可以與存儲的信念相兼容。因而,筆者認為,在提出一個更好的觀點之前,即找出一個比想象更合理的觀點用來解釋夢之前,“做夢是想象而非產(chǎn)生幻覺”是一種有見地的主張。
關于夢或做夢的本質,正統(tǒng)的觀念認為某人夢到p意味著某人相信p。這種以感知論夢經(jīng)驗觀為基礎的夢境幻覺模型存在兩方面的困境:在哲學上,主張做夢是一種幻覺會導致夢境懷疑論;在心理學上,幻覺不能為我們的心理生活提供一個統(tǒng)一的解釋。可見,“s相信p”不是對“s夢到p”的一個合理解釋。而已有的麥金式混合想象模型、索薩式弱想象模型、市川式極端想象模型,雖然主張“s夢到p”蘊含“s想象p”,但都由于各自的理論缺陷而無法合理地得出這一結論。本文構建了一種“綜合夢境想象模型”,該模型為想象模型提供了恰當?shù)哪芰A與形而上學基礎,從而提供了一種關于“s夢到p”蘊含“s想象p”的合理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