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那只貓
1
沖好的咖啡還沒來得及喝,辦公室里就陷入了黑暗,宋伊人順著逃生標(biāo)志往外跑,剛到門口,火就燒過來了。
她用高領(lǐng)毛衣捂住口鼻往后退,找了個相對空曠的角落蹲下,濃煙鉆進喉嚨,嗆得她直流眼淚。
她從外套口袋里拿出手機,摁半天也不亮,估摸已經(jīng)沒電關(guān)機了。
她嘆了口氣,真要是死了,連份遺書都沒有留下。
就在這時,窗戶突然被人從外面撞碎,發(fā)出了很大的響聲。消防員頭上的探照燈照到了她,他一邊用對講機呼叫“21樓有人”,一邊朝她跑來:“這間屋子里還有別人嗎?”
“就我一個?!彼我寥吮粺熝每床磺逅拈L相,只覺得聲音有些熟悉,“您的聲音挺像一個人的。”
她沒能聽到對方的回答,因為在她說完后,房間里便發(fā)生了爆炸。
宋伊人傷得不嚴(yán)重,只在醫(yī)院住了一個星期,出院后,為了表示感謝,她定制了一面錦旗送去了消防大隊。
“您好,我是世紀(jì)大廈的,來送錦旗?!?/p>
值班人員是個小年輕,他向她敬禮,道:“姐姐,這是我們應(yīng)該做的……”
一陣?yán)嚷暣驍嗔怂脑挘瑑扇她R回頭,見四個消防員從車上下來,小年輕開口:“你可以把這面錦旗給我們隊長,就最后那個,叫江海?!?/p>
她看到記憶里的那個人走出來,他穿著一身消防服,正拿著紙巾擦拭臉上的汗水。
他停在她面前,五官沒怎么變,只是個子更挺拔,膚色也更深了,眉眼間多了一絲滄桑。
宋伊人恍惚著把錦旗遞過去,江海跟她道了謝。
送錦旗要合影留念,小年輕舉著相機嘟囔:“江海哥,你帥得都能當(dāng)明星了,怎么還是單身啊?”
江海佯裝訓(xùn)他:“就你話多?!?/p>
宋伊人沒插話,只默默地重復(fù)著那兩個字,抬頭看了眼身邊的人,想到大二那年他求婚的場景。
她腦海里像放幻燈片一樣閃過那些畫面,最后被一個念頭占據(jù)——江海這幾年過得不太好。
“姐姐,別只顧著看江海哥,看鏡頭啊?!毙∧贻p在幾米之外喊道。
江海朝她看過來,兩人的目光短暫地碰觸,宋伊人慌忙移開視線。
她聽到江海說:“你說我的聲音很像一個人,是嗎?”
2
宋伊人第一次見到江海,是在高一的一場市級演講比賽上。她正背著稿,旁邊的椅子被人拉開,來人道:“這么用功?。俊?/p>
宋伊人抬頭望去,見是一個戴著耳機的男生,他穿著白色衛(wèi)衣,校服系在腰上。
男生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從桌子上的塑料袋里掏出一杯豆?jié){,問她:“要不要?”
宋伊人搖頭,男生也不勉強,握著吸管稍微用力,穿破了豆?jié){杯膜。
宋伊人來之前,就聽老師說另一個演講同學(xué)和她同年級,校領(lǐng)導(dǎo)很重視此次比賽,他們代表了學(xué)校的形象。為此她熬了很多個夜,對著鏡子練習(xí),緊抓自己演講時的表情,生怕自己成了學(xué)校的罪人。
現(xiàn)在,她低頭看了眼稿子,又瞟了眼旁邊喝完了豆?jié){后捏扁杯子塞到自己衛(wèi)衣口袋里的人,想著學(xué)校選代表是不是有些隨意。
演講比賽長達兩個小時,宋伊人的序號排在前面,她從臺上下來時,那個男生靠著椅背昏昏欲睡,眼睛半合著,眼皮上有淺淺的褶皺,鼻梁高挺,燈光從一側(cè)打過來,在他鼻翼另一邊留下了很淡的陰影。
大概是覺得燈光刺眼,他用手背遮住了眼睛。他的手指又細又長,骨節(jié)分明,中指處輕微的繭并不影響美觀。
她正看得認真,那雙手突然垂了下去,男生輕輕掀起眼皮,側(cè)過頭瞧她:“看什么?”
“沒。”
男生輕聲笑著,她紅了耳朵,迅速將目光移到臺上,頗有一種此地?zé)o銀三百兩的意味,末了補充一句:“你的手很好看。”
這時輪到男生上場了,他輕輕握著話筒調(diào)整高度,腰上的校服也已規(guī)規(guī)矩矩地穿在身上。
他說:“我叫江海,江海的江,江海的海?!?/p>
宋伊人再遇到他,是在高二的夏天。哄鬧的食堂里,他端著餐盤站在過道上,立式空調(diào)吹出的涼風(fēng)掀起他的衣擺,他屈起食指在宋伊人的桌上輕扣兩下,說:“同學(xué),你的校園卡掉了,還給你。”
宋伊人摸了摸校服口袋,果然空空如也,她接過來,道:“謝謝?!?/p>
“不用客氣,這里沒人吧,我和我同學(xué)想借坐一下。”
宋伊人搖頭:“沒人。”
那個時候的男生們喜歡討論游戲和籃球,江海也不例外。
宋伊人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只覺得江海說話時十分自信和開心,她微微抬頭,余光里那只握著木質(zhì)筷子的手正把胡蘿卜挑出去。
他和自己一樣討厭胡蘿卜,宋伊人想。
從食堂到教學(xué)樓那一段路沒有遮陽的樹,毒辣的太陽曬得宋伊人一陣陣發(fā)暈,身體透著一股空虛感,她后知后覺地意識到生理期來了。
宋伊人從小賣鋪出來,抱著貼身物品低頭穿過人群時不幸撞到了人,懷里的東西掉落到地上。
扎堆的少年們喜歡起哄,很快,紅暈爬滿了宋伊人的臉。
她剛想彎腰去撿,一只好看的手先她一步,替她撿起了物品,并裹在校服外套里遞到她面前。宋伊人聽見有些耳熟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校服先借給你?!?/p>
她沒敢抬頭,紅著臉和耳朵接過來,小聲說了句“謝謝”。
3
少女懷春總需要一個日記本,宋伊人也有,就在她的枕頭下,上面寫滿了她的小秘密。
日記第一次斷更,是她去還校服的時候。
那天的晚自習(xí)下課后,宋伊人去了江海的班級,他不在,是一個跟他關(guān)系很好的女生出來拿的。
宋伊人以前見過那個女生,學(xué)藝術(shù)的,膚白貌美。
女生和江海一起主持過學(xué)校的各種活動,平時江海打籃球,她就站在球場邊替他拿著水和毛巾,旁邊扎堆的朋友們紛紛起哄,女生紅著臉讓他們不要亂說。FDDFA69C-9AAF-4C65-9618-9147EF7532D5
宋伊人距離他們很遠,在起哄聲中悄悄離開,她心里酸澀,像是秋天掉落在地的爛果,被層層落葉埋藏著。
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里,學(xué)校里關(guān)于兩個人的傳聞越來越多,甚至同學(xué)還壓了賭注,賭他們會不會考同一所大學(xué)。
同桌把這些事告訴宋伊人的時候,她正畫著函數(shù)圖,稍一用力,筆尖斷在了紙面上,草稿紙被戳破。同桌問她怎么了,宋伊人撒慌說臨近高考自己緊張。
那段日子,日記本被頻繁打開,寫上了很多關(guān)于他的故事。
高考前一周,學(xué)校組織高三學(xué)生拍畢業(yè)照,特意放了半天假,說是給同學(xué)們彼此留念的機會。
宋伊人不是喜歡湊熱鬧的人,站在一旁看別人合照,看倦了就轉(zhuǎn)身離開。
她在公告欄前停下,分數(shù)榜上還貼著最后一次模擬考試的前十名名單,理科那一欄的最上面是江海的名字,旁邊有一張一寸照片。
宋伊人打開公告欄取出了照片,小小的一枚握在掌心,有著和她一樣的溫度。她把照片夾在筆記本里,這是她和他共有的青春。
高考后的暑假,宋伊人在老家的小飯館里兼職,剛下班,就接到同桌打來的電話,問她報哪所大學(xué)。
宋伊人還沒回答,同桌又說:“嘿,你知道嗎,江海和那個女生在一起了,他們報了北寧大學(xué),聽說是因為他女朋友很喜歡北寧。”
“哦,挺好啊?!?/p>
“對了,學(xué)校為我們組織了同學(xué)會,你要不要來?”
“到時候再說吧?!?/p>
最后,宋伊人以手機快沒電了為理由掛斷了電話,只有她知道,她快要壓不住滿心的酸澀。
宋伊人還是去了同學(xué)會,那天的學(xué)校很熱鬧,大家都穿著校服,學(xué)校禮堂還沒有修建好,同學(xué)們以班級形式坐在操場上。
宋伊人看見了江海和他的女朋友,兩個人坐在一起,連頭發(fā)絲都是般配的。
每個班選出一名代表進行暢想未來發(fā)言,輪到江海他們班時,同學(xué)們都喊著江海的名字。
他女朋友捂著嘴笑,江海在上臺前老老實實地拉好了校服拉鏈,從口袋里掏出稿子,握著話筒調(diào)整高度。
早上的陽光落在他的發(fā)絲上,像鍍了一層光,宋伊人聽到他說:“大家好,我是江海,江海的江,江海的海?!?/p>
宋伊人突然想起來兩年前的演講比賽上他也是這樣介紹自己的。
江??赡苡X得這個稿子不夠有趣,他看了眼便收起來,大大咧咧地說道:“要說的那些,前面的同學(xué)們都替我說完了,我就不說了,說點別的事?!彼L了聲音,故意賣了個關(guān)子,“你們打賭我們會不會考同一所大學(xué),現(xiàn)在可以公布答案了,我們報了同一所大學(xué)?!?/p>
臺下爆發(fā)出陣陣歡呼,年紀(jì)主任沉著臉上臺拿過話筒,江海仗著個子高,被推搡下去前還朝著臺下某個地方喊道:“我也壓了,是她替我壓的?!?/p>
臺下的學(xué)生都往那個地方看去,還時不時地起哄,宋伊人沒動,她知道那里站著誰。
4
同學(xué)會后,這座南方小鎮(zhèn)下起了連綿細雨。
宋父的肺不太好,每到晚上,宋伊人總能聽到一聲接一聲的咳嗽,她找出止咳藥,又去燒了水,然后敲響父親房間的門。
父親催她去睡,她說:“不礙事的。”
雨下得越來越大,樹枝隨風(fēng)搖擺著。
宋伊人小時候很怕鬼,電視上經(jīng)常播放《聊齋》,她看了之后總會被嚇得躲在被子里哭。
母親還在的時候,她會哭著躲到母親懷里撒嬌。她十歲那年,母親去世,父親既要賺錢,還要拉扯她長大,她便很少撒嬌了。
上高中時,宋伊人偷看了恐怖故事,晚自習(xí)下課后剛好停電,那會兒的教學(xué)樓還沒翻新,廁所是在師資樓里,那棟樓晚上只有一個老師值班,所以安靜得可怕。
在越安靜的地方就越容易想到害怕的事,宋伊人低著頭走得很快,走到轉(zhuǎn)角的時候撞到了江海,他大咧咧地拿著小電筒照著她:“同學(xué),你跑什么,有鬼追你?”
宋伊人被戳中了心事,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真怕鬼???”江海把電筒給她,“去吧,我在這里等你?!?/p>
宋伊人出來的時候,見他靠在墻上哼著當(dāng)時流行的歌曲,走得近了還能聞到他衣服上洗衣皂的清香。
宋伊人把小電筒還給他:“謝謝?!?/p>
“客氣?!苯D笾‰娡舱樟了我寥说那胺?,配合著她的腳步往回走。
窗戶旁的辣椒串被偷偷溜進來的風(fēng)吹得嘩啦作響,她正想得入神,突然聽到父親說:“你志愿填了嗎?”
“沒呢?!彼龥]把心里的那個答案說出來。
“填志愿的事我也不懂,你自己看著辦吧,如果你媽還在的話,你或許還能和她商量一下。這些年,你比別的小孩懂事多了。”
父親頭一次和她說這些,時不時咳嗽幾聲,宋伊人覺得那天的風(fēng)很大,吹得吊扇葉子呼呼作響,吹得父親眼里起了霧。
“很晚了,去睡吧?!?/p>
“好。”她關(guān)上父親屋間的門,聽到門內(nèi)的喃喃低語,胡亂地抹了抹眼淚。
最后,宋伊人選了一所本省大學(xué)。
她的抵抗力差,一到換季就感冒,大二那年冬天,她因為重感冒不得不輸液。
醫(yī)務(wù)室里只有她一個人,被叫醒時,輸液管里已經(jīng)回血了,醫(yī)生調(diào)侃她生病是大事,應(yīng)該讓男朋友過來陪著,宋伊人笑了笑,沒有說話。
她在醫(yī)務(wù)室又坐了一會兒,待手臂上因為回血造成的麻木感消散了,才起身往宿舍走。
那天正好是平安夜,宿舍里黑漆漆的空無一人,想來也是,另外三個室友出去跟男朋友過節(jié)了。
宋伊人只開了自己的臺燈,從一堆書里翻出高中時的那個筆記本,上面數(shù)不清有多少個“江?!?。
她一邊翻一邊看高中同學(xué)群里的消息,就看到了關(guān)于江海的消息,還附帶了一段視頻,她點開一看,是江海求婚的場景。
同學(xué)們都在刷“恭喜”二字,她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靠在椅子上發(fā)呆,日記本恰巧停在只寫著“伊人秋水衡江?!边@句話的那一頁。FDDFA69C-9AAF-4C65-9618-9147EF7532D5
那本日記后來再沒被翻開過,被放在角落里,落了一層淺淺的灰塵,載著逝去的青春,被時光掩埋。
宋伊人后來嘗試著交男朋友,但好像總是學(xué)不會喜歡一個人,她更喜歡獨身。
三個室友都沒有逃過分手這個結(jié)局,室友們互相安慰著,最后不知是誰說了句:“我還挺羨慕伊人的,不用經(jīng)歷這些?!?/p>
宋伊人正坐在床上看書,翻書頁的手頓了頓,她想到了她那場無疾而終的暗戀。
5
宋伊人回答江海:“是,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
其實她更想說,你對我很重要,沒有回響好多年,我卻念念不忘。
成年人寒暄的時候總是會挑幾句無關(guān)緊要的來講,比如問吃飯了嗎,吃了幾碗。如果江海仔細一點,就可以發(fā)現(xiàn)她眼里流露出的感情熱烈、純粹又真誠。
宋伊人把被風(fēng)吹落的圍巾纏好,仰頭看他:“江海,我能不能加你微信?”
江海到底是沒給,他拿著錦旗看了宋伊人幾秒,最后只說了一句“抱歉”。
后來宋伊人從小年輕那里得知,大一寒假,江海的鄰居家發(fā)生了天然氣泄漏,連環(huán)爆炸引起了熊熊大火。
江海是最后一個被救出來的,推他出去的那雙手被突如其來的爆炸永遠留在了火海里,那人年僅十九歲,和他一樣的年紀(jì)。
沒人責(zé)怪他,包括那個消防員的父母,但他沒有饒過自己,心魔讓他從無數(shù)個噩夢里醒來,他一身冷汗,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里喘息。他被迫接受了長達大半年的心理治療。
后來他輟學(xué)進了消防隊,他女朋友的家人認為消防員沒前途,讓兩人分了手,并送她去了國外學(xué)習(xí),宋伊人看到的并不是他的求婚,而是他的挽留。
“江海哥真的很好?!毙∧贻p嘆了口氣,“我也是他從火海里救出來的,當(dāng)時他身上都是火?!?/p>
他看了眼飄揚的五星紅旗:“我現(xiàn)在也能理解當(dāng)初他為什么選擇成為一名消防兵了。”
或許是因為信仰,或許是為了守護,這大千世界總有人負重前行。
宋伊人還是要到了江海的微信號,小年輕給的,他左右張望一番,像做壞事的小偷,然后湊到她跟前叮囑她不要說是他給的。
宋伊人覺得他高估她了,下午在車上她就已經(jīng)發(fā)起了好友申請,到現(xiàn)在仍然沒有任何動靜。
她思索片刻,撥了個電話過去,響了很久,才被接起來,她的心頓時跳到了嗓子眼。
“江海,我是宋伊人。”她的聲音都在發(fā)顫。
“宋小姐有事嗎?”標(biāo)準(zhǔn)的官方回答。
宋伊人抿了抿唇:“我加你微信了。”
電話里出現(xiàn)了短暫的沉默,她又試探地問了一句:“你應(yīng)該看到了吧?”
“看到了?!?/p>
“那你……”
江海打斷她的話:“宋小姐不必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不值得?!?/p>
只一句就把宋伊人所有的話堵住了,她扭頭看著窗外,視線有些模糊,今晚沒有月亮,甚至連星星都沒有。
可能江海的心魔從未被消除,他選擇孑然一身只是怕拖累別人。
她開了口,聲音微啞:“值得?!?/p>
6
宋伊人經(jīng)常在下班后去消防隊門口等江海,工作室跟消防隊一南一北,她要繞上好遠。
她性格好,說話溫柔,遇到眼熟的人都會打招呼,一來二去,全隊人都知道有個姑娘在追江海。
江海出警回來的那個夜晚,宋伊人照例在門口等他,遠遠看著像一個無家可歸的人。
看到江海后,她眼睛一亮,拖著發(fā)麻的腿一瘸一拐地向他走去:“你回來啦?”
“宋伊人。”江海把受傷的左臂藏在身后,看著她說道,“回去吧,以后別來了?!?/p>
他的聲音不大,還夾雜著馬路上的車輛的鳴笛,但她聽清了。
宋伊人站了一會兒,最后說好,把車?yán)锏牡案馊〕鰜斫o他:“生日快樂。”
今天是江海的生日,她買了蛋糕,又定了餐位,甚至提前一會兒下了班,就是怕等不到他。
餐廳發(fā)來短信問她幾點到,宋伊人沒回,等紅綠燈的時候,她哭成了淚人。
后來一段時間宋伊人沒再去了,隊友問起,江海什么也沒說。
夜里他睡不著,掏出手機打開微信,跟宋伊人的聊天停留在半個月之前,結(jié)尾是她發(fā)的表情包。
江海翻了翻聊天記錄,大多都是宋伊人在說,他總是用一個字回答。他又點開宋伊人的朋友圈,只看到一條動態(tài),僅配圖一個月亮,沒有文字,一周前發(fā)的。
江海想她可能是放棄了,心里松了口氣,她那么好的姑娘會遇見更好的人,但那個人一定不會是他。
他深知自己無法陪她安穩(wěn)地過一生,每一次出警都是一次冒險,對她來說是不公平的。就像那天晚上一樣,他可能在生日當(dāng)天就回不來,所以他又一次拒絕了她。
這些天他總會想起她,想起她笑瞇瞇地叫他江海,想起她跟他分享的一件又一件小事,他覺得自己很矛盾,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又為推開她而難受。
以前他聽旁人讀倉央嘉措的情詩,記得有這么一句——世間安得兩全法,不負如來也不負卿。他那會兒覺得矯情,現(xiàn)在想來自己也不過如此。
他在這種矛盾的狀態(tài)里越陷越深,直到月底的中午,小年輕的女朋友請假來看望他,兩人站在大門口有說有笑。
江海從政務(wù)樓里出來,看到一個長發(fā)飄飄的背影,他愣了兩秒,抬腳往大門口走去,快到大門口時被小年輕喊?。骸瓣犻L好,隊長干嗎呢?”
他女朋友聽到聲音回頭,江海才發(fā)現(xiàn)她不是宋伊人,她沒宋伊人高,只是有一樣的長發(fā)。
他摸出了口袋里的煙:“抽根煙?!?/p>
出了大門,拐到墻角點上一根,這大半個月他都是這樣的狀態(tài),就連領(lǐng)導(dǎo)也看出他的不對勁,以為他跟宋伊人吵架了,剛才還把他叫去做思想工作:“人家女孩子不圖你什么,前段時間還天天來看你,你對人家好點,吵架的時候讓著人家。就你這臭脾氣,把人氣著了吧,人現(xiàn)在都不來看你了,你自己還難受?!盕DDFA69C-9AAF-4C65-9618-9147EF7532D5
江海沒回答,算起來,他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見到宋伊人了。
煙燙到了他的手指,那一刻,他決定遵從自己的內(nèi)心。
他點開宋伊人的微信,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要發(fā)什么,好像什么也說不明白。
江海回隊里請了下午的假,然后開車去了世紀(jì)大廈,下車后看見有家店在賣花,他記得宋伊人很喜歡滿天星,便進去挑了一束。
他到達工作室的時候,宋伊人正在畫圖,小老板去跑項目了,工作室里只有她一個人。
他敲了敲門,宋伊人抬頭看到他,手中的筆掉落在稿紙上,他把花放在她的辦公桌上,剛開口喊了她的名字,口袋里的手機就響了。
是隊里打來的,郊區(qū)的工廠發(fā)生了火災(zāi),讓他迅速歸隊。
“宋伊人?!彼陔x開前說,“我有很多話想和你說,等我回來。”
7
那個下午,宋伊人的右眼皮跳得厲害,她畫圖紙的時候,鉛筆芯頻繁地斷裂。
她打開手機,今天的熱搜新聞都是郊區(qū)工廠火災(zāi)爆炸事故,記者正在現(xiàn)場報道,她顫抖著手點進去,看到有消防員抬著受傷的消防員出來,下面評論在問是不是有消防員犧牲了。
宋伊人腦袋里一片空白,恢復(fù)意識后立即給江海打電話,但一直沒人接聽,她又給小年輕打,響了很久終于被接起,小年輕的聲音傳來:“伊人姐,隊長被送到醫(yī)院了,現(xiàn)在還在搶救……”
宋伊人身體抖得太厲害,還沒聽他說完,手機就掉在了地上,她慌忙撿起來,道:“我現(xiàn)在過去?!?/p>
她趕到醫(yī)院的時候,手術(shù)室的紅燈還亮著,小年輕站起來喊了聲姐,又說:“隊長還在里面搶救,工廠負責(zé)人隱瞞化學(xué)品泄漏,隊長他們在撲火時遇到了爆炸,撤離過程中,隊長為了救受傷的小六出來,遇到了第二次爆炸……”
后面的話,小年輕沒說,宋伊人已經(jīng)猜到了,她開口:“小六呢,他怎么樣?”
“他的傷勢沒有隊長的嚴(yán)重,爆炸的瞬間隊長把他壓在了身下?!彼f著哭了起來,“走的時候還好好的,我說要去,隊長不讓我去,說我沒轉(zhuǎn)正,他說下次帶我去?!?/p>
宋伊人也紅了眼,下午他歸隊前說有很多話想和她講,讓她等他回來,她還有所期待。
手術(shù)室的燈在四個小時后滅了,江海被轉(zhuǎn)入了重癥監(jiān)護室,醫(yī)生說他的情況不太好,除了背部大面積燒傷,腦袋也受了重傷,有可能會成為植物人。
宋伊人穿著防護服陪在他的床邊,握著他的手道:“江海,你走之前還和我說要我等你,我一直在等,你可不能騙我?!?/p>
她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話,床上的人依舊沒醒。
宋伊人每天都會過來看望江海,跟他講一些工作上的事情,偶爾也會說一說暗戀他的事。
日子重復(fù)著過了兩個月,入冬后的某天下午,宋伊人照常坐在床邊握著他的手,那天的陽光很好,她開口跟他說:“江海啊,我以前特別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光明正大地牽你的手,就像現(xiàn)在這樣,但那個時候你離我太遠,我只能偷偷望著你。”
江海的睫毛輕微動了一下,宋伊人沒有發(fā)覺,她低頭親吻他的手:“江海啊,我等了你好久,這一次你可不可以別讓我等太久?”
被握著的手指動了一下,停了幾秒,慢慢握住她的手,宋伊人抬頭,眼里起了霧,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江海對她笑,他說:“宋伊人,我回來了,這次你不用再等了?!?/p>
江海轉(zhuǎn)入了普通病房,宋伊人依舊每天都來看他,偶爾還會帶一束自己喜歡的滿天星。
她把干枯的花丟在垃圾桶里,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江海正在看自己:“怎么了?”
“我躺著的這兩個月做了一個很長的夢?!?/p>
“什么夢?”
“夢到自己被困在廢墟里,有一個女孩每天都來陪我說話,我聽不清她說的話,也看不到她的長相,只聽到她叫我江海?!?/p>
宋伊人心里泛酸:“哦,那女孩對你挺好?!?/p>
江海直起身拉住她的手:“她總來,我就覺得不孤單了,但后來她哭了,問我還要等我多久,這句話我聽清楚了,所以我拼命地從廢墟里爬了出來?!?/p>
江海把她拉到自己身邊,抱住她:“宋伊人,我發(fā)現(xiàn)我不離開你,你不在的那些日子,我過得很不好?!?/p>
宋伊人鼻子酸酸的,低頭看他:“那你還趕我走。”
江海替她擦淚:“以前我怕拖累你,后來我更怕你不在?!?/p>
江海在年前出了院,跟隊里又請了半個月的假,帶著宋伊人回老家見了家里人,江海父母都很好,還問他們什么時候結(jié)婚。
他們回了一趟高中校園,是江海提議的。
學(xué)校沒怎么變,江海牽著她的手去了空蕩的食堂,去了小賣部,去了師資樓,去了教室,途經(jīng)公告欄的時候,兩個還合了照。
最后兩人去了操場,江海把夾克棉服脫了丟在臺階上,穿著一身校服上了主席臺,他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紙,看了兩眼又收起來。
“宋伊人你好,我是江海,江海的江,江海的海。十七歲的江海沒完成十六歲的宋伊人的愿望,二十七歲的江海替他完成?!苯呐_上下來,走到宋伊人面前,“二十六歲的宋伊人,你愿意嫁給二十七歲的江海嗎?”
他從校服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右腳往后退一步,單膝跪下。
“你是不是看我的日記了?”宋伊人哽咽著道。
江海笑著大聲承認:“是?!?/p>
他偷看了宋伊人的日記本,是年前送她回家的某一天,他無意間在一堆雜志最下面看到的,里面是他的照片、他的名字、他的故事,那一刻他才知道,宋伊人喜歡了他很多年,從高中到現(xiàn)在。
江海把筆記本上那句“伊人秋水衡江海”劃掉,寫了一句“伊人秋水渡江海”。
宋伊人鼻子一酸,抬手打他,像個幼稚的小姑娘:“你太煩人了,偷看我的日記。”
江海把戒指套進宋伊人左手中指:“所以,嫁給我吧,以后我都補償你?!?/p>
8
宋伊人醒來的時候下著雪,外面一片白。
筆記本里的一寸照片不知何時掉落在了地上,她彎腰撿起,細細觀摩后又夾在筆記本里。
路過那家熟悉的花店時她照例買了束滿天星,老板娘跟她打著招呼:“你等的人還沒回來呀?”
她笑笑:“會回來的?!?/p>
她去了墓園,輕車熟路地找到那個墓,墓碑上的男人依舊笑得帥氣。
她把花放在墓碑前,又伸手拂去碑上的雪:“江海,你可真是個大騙子,你說讓我等你的?!?/p>
他失言了,沒能從那場火災(zāi)里回來。而那后來的美好,不過是她活在自己的南柯一夢里。
宋伊人俯身,頭抵在墓碑上,她忽然想到高三那年冬天也下了很大的雪,大家都跑去操場上打雪仗,她和江海都在,她偷偷在心里念著:今朝已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
風(fēng)雪很大,白了她和他的頭。夢也很長,她和他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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