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婷

貴州省貴陽市公安局云巖分局刑偵大隊民警李黎的朋友圈是對外開放的。在她發(fā)的朋友圈里，有失散家庭認親的激動場景，也有團聚的家庭給她發(fā)去的關(guān)心和感謝……她愛發(fā)，大家也愛看。

“親生骨肉離散是一件讓人難過的事情，而團圓則是一件溫暖的事情。我就想通過朋友圈，去傳遞這份溫暖，讓大家一起為這些家庭的團聚而高興，同時也給那些還在尋親路上的人鼓勵?！崩罾枵f道。

2021年1月，公安部部署全國公安機關(guān)開展以偵破拐賣兒童積案、查找失蹤被拐兒童為主要內(nèi)容的“團圓”行動，依托“打拐DNA系統(tǒng)”，全力偵破一批拐賣兒童積案，全力緝捕一批拐賣兒童犯罪嫌疑人，全面查找一批自改革開放以來失蹤被拐的兒童。憑借著以往的工作表現(xiàn)和耐心細致的做事習(xí)慣，李黎接到了這一任務(wù)。

“團圓”行動對被拐失蹤兒童家庭、對社會具有重要意義，李黎明白自己肩上的擔子重如泰山。“接到任務(wù)的那一刻，我沒有任何猶豫，立馬就接受了。我是一位母親，也為人子女，對于失去至親的經(jīng)歷，不說自己能夠感同身受，起碼能夠體會一二。當時我腦海中就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要讓親爹親媽能夠看到失散多年的孩子?！崩罾枵f道。

在這次開展的“團圓”行動中，通過“打拐DNA系統(tǒng)”進行血樣數(shù)據(jù)比對成為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比對的首要前提是父母與子女的血樣數(shù)據(jù)均在庫內(nèi)，因此積極完善父母尋找失蹤被拐兒童信息、廣泛采集疑似被拐人員數(shù)據(jù)顯得格外重要。

2007年5月，在貴陽市公園路從事五金生意的李愛蓮夫婦年僅2歲半的女兒昭昭在店鋪附近地下通道玩耍時走失。14年來，夫妻倆通過登報、貼尋人啟事、網(wǎng)絡(luò)尋親等各種方式尋找，還參加了大大小小的尋親會?！懊恳淮谓拥綗嵝娜司€索，哪怕是道聽途說的，我們也趕過去核實，但都是抱著希望去，帶著失望回?！碧崞鸲嗄陮づ?，李愛蓮忍不住紅了眼眶。

李黎（中）在組織認親會。（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2021年7月，李愛蓮偶然從一個志愿失蹤平臺上看到了李黎的信息，了解到她已經(jīng)幫助多個家庭團圓。懷揣著一線希望，李愛蓮撥通了李黎的電話。了解情況后，李黎通過查閱“打拐DNA系統(tǒng)”發(fā)現(xiàn)，系統(tǒng)里沒有李愛蓮夫婦的血樣信息，便通知他們盡快采血入庫。

半個月后，一名志愿者向李愛蓮提供消息稱，有兩個被抱養(yǎng)到河南的女孩，年齡與她的女兒相仿。這讓李愛蓮激動了起來，她立即撥通了李黎的電話。而對于這條新線索，李黎不愿耽擱一分鐘。她立即聯(lián)系了河南警方核實情況。遺憾的是，經(jīng)過多方調(diào)查，兩個女孩都不是李愛蓮走失的女兒?！半m然沒有找到孩子，但看到李警官為我們做了這么多調(diào)查工作，還是十分感動?！笨粗幽暇降膹?fù)函和調(diào)查論證資料后，李愛蓮說道。

面對尋親的多種渠道信息，李黎接到線索總會一一進行核實和多方求證，“萬一找到了呢，我總是這樣想”。緊接著，李黎又投入到比對核查工作中。同年11月初，通過血液樣本進行數(shù)據(jù)碰撞比對，李黎等人發(fā)現(xiàn)福州馬尾警方信息采集的小王與李愛蓮夫婦的DNA信息符合遺傳學(xué)關(guān)系，于是再次請雙方采集血液，再次比對。和上一次的結(jié)果一樣，這次的結(jié)果證實了小王就是李愛蓮夫婦失散多年的女兒。李黎迫不及待地把比對結(jié)果告知李愛蓮夫婦。11月8日，在李黎等人和福州馬尾警方的共同努力下，李愛蓮夫婦與失散14年的女兒終于團圓。

從比對成功到奔赴異地認親，整個過程用了不到一周的時間。高效的背后是李黎等人付出的血汗和努力。對于認親過程中的細節(jié)，李黎也總能夠考慮周全。她說，異地認親不僅要克服出差在外的不便，還要與被拐賣兒童的戶籍地警方取得聯(lián)系，對接好認親的時間、地點等種種細節(jié)，并根據(jù)對接情況預(yù)訂機票與住宿，“有時候?qū)雍眯畔⒁呀?jīng)是深夜了，為了早點讓父母與孩子團圓，我會跟家長約好訂最早的飛機。酒店最好訂在認親地點附近，這樣時間可以靈活把控”。

過去一年，隨著偵查技術(shù)的進步和“打拐DNA系統(tǒng)”的運用，越來越多的家庭得以團圓。參與其中的李黎不僅成就感滿滿，也更加想要去把以前丟的孩子找回來。在她看來，只要小孩一天沒有被找回來，這些家庭的創(chuàng)口就一直不會愈合。正因如此，工作中的李黎一刻也不敢耽誤，總是要求自己能夠再快一些。

在幫助尋親者找到失散兒女的過程中，李黎也遇到過一些讓人無奈和惋惜的情況。

1994年，李英子與丈夫謝景添帶著兩個兒子在貴陽市和尚坡附近靠打零工為生，生活雖然不富裕，但一家人其樂融融，日子過得很幸福。一天，他們帶著孩子與鄰居一家前往市西路游玩，其間不慎與6歲的大兒子謝天文失散，夫婦二人立即到派出所報案，同時讓親戚鄰居幫忙找尋。幾天過去，他們始終未能發(fā)現(xiàn)謝天文的蹤影。

夫妻倆的生活由此發(fā)生轉(zhuǎn)變，他們輾轉(zhuǎn)安順、六盤水、畢節(jié)、凱里等地，參加了各種組織開展的尋親活動，開始了漫長的尋子路。2005年，夫妻倆到市西路派出所進行DNA血樣采集，心里想著“這下應(yīng)該會有希望了”。沒想事事不遂人愿，孩子不但沒有找到，謝景添因病離世。李英子告訴李黎，謝景添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找到兒子，沒想到卻抱憾而終。

“幸福的人都是相似的，但是不幸的人卻各有各的不幸。”盡管聽過了很多曲折的尋親經(jīng)歷，每遇到新的尋親者，李黎還是會忍不住落淚：“小孩子走丟的方式不盡相同，可是沒有哪位父母是放棄找回他們的。我希望能夠為李英子盡一份力，早日找到謝天文，助力他們團圓?！?/p>

李黎和報警人聊天。（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2021年1月，李黎和同事在“打拐DNA系統(tǒng)”中驚喜地發(fā)現(xiàn)一名福建籍男子楊某發(fā)與謝景添、李英子的DNA比中。經(jīng)過DNA復(fù)核鑒定，李黎等人確認了楊某發(fā)就是當年走失的謝天文。

孩子找到了，本該是一件喜事，然而李英子面露愁容，說話也支支吾吾。李黎猜想，李英子應(yīng)該是在擔憂自己不知道如何面對二十幾年沒見的兒子。她勸慰道：“大姐，這段時間你要好好休息，養(yǎng)好精神，才能在見面的時候給他有個好印象。27年，他肯定記不清你了，身上怕也很難找到小時候的影子了，你要有心理準備啊?！?/p>

沒想到，聽了李黎的話后，李英子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兒啊，媽沒能力來見你呀……”原來，謝景添離世后，既沒讀過書又沒什么硬技術(shù)的李英子只能一邊打零工拉扯著另外兩個孩子，一邊繼續(xù)尋找謝天文。可這次的認親會遠在南京，李英子無力承擔這往返3000多元的食宿費和路費。面前的李大姐聲淚俱下，李黎的心也跟著抽動，“李英子找了一輩子的娃娃，再苦再難都過來了，絕對不能讓她在這點問題上又吃苦頭，一定要讓李英子早日見到兒子”，這一念頭在李黎的心里生了根。

第二天，李黎將李英子的實際情況和困難報告給了云巖分局黨委。經(jīng)黨委研究決定，他們將為李大姐解決認親的相關(guān)費用問題。得知消息后，李黎高興壞了，很快帶著李英子乘上了前往南京的飛機。

“這么多年，你爸終于能安息了?！币姷絻鹤拥哪且豢?，李英子抱著謝天文泣不成聲，把27年的辛酸和委屈全部哭了出來。謝天文告訴李英子，自己在南京已成家立業(yè)，生活幸福，不打算回家鄉(xiāng)了。他說：“媽，等我工作穩(wěn)定后，一定會帶妻子回貴州老家看您，一定會到墳頭給父親上炷清香。”

李黎已經(jīng)記不清這是她第幾次見證被拐兒童家庭團圓的場景了，而每一次的見證，她都是百感交集：“我們的工作給了那些久經(jīng)磨難的家庭重回幸福的機會，這是每一位打拐民警工作的價值所在。但我們無法做到的是，讓失散多年的孩子真正回歸到原生家庭中?！彼缹びH者在過去這些年為了找到孩子付出了不知多少的汗水和淚水，但她也明白對于那些失散的小孩來說，原生家庭其實是陌生的，和親生父母的距離感也不是一時之間能夠彌補的?！昂⒆釉敢饣貧w原生家庭固然是好事，但不愿意回去，父母也只能理解和接受，畢竟孩子能夠健康幸福地生活才是最重要的?！崩罾枵f道。

作為一位打拐民警，李黎明白找到丟失的孩子，幫助家庭團聚只是開始。對于那些愿意回歸原生家庭的孩子來說，他們是否會存在生活上的困難，經(jīng)濟是否需要救助，這些問題，李黎覺得自己應(yīng)該去關(guān)心和關(guān)注。

尋找走失的弟弟楊冬偉是楊冬梅32年來一直堅持在做的事，墊腳、伸手，把糨糊刷到電線桿的最高處，拿出包里的尋人啟事往上一貼，最后再用力地拍打幾下，保證粘貼牢固……從幼年時期開始，楊冬梅就已經(jīng)對這套動作十分嫻熟，但她對楊冬偉的記憶是碎片式的。按照老一輩的說法，龍鳳胎最好不要放在一起養(yǎng)，所以楊冬偉從小就在父母身邊生活，楊冬梅則被寄養(yǎng)在離家住處不到3公里的外婆家。除了節(jié)假日，姐弟倆能夠見面的機會也就只有生日當天了。每到姐弟倆生日當天，楊冬梅的父母總會為他們準備一個大蛋糕，給他們買新衣服，拍合照。父親告訴姐弟倆，這是專屬于他們的生日儀式。

然而，這樣有儀式感的生日只停留在了姐弟倆7歲的時候。1989年4月11日，在姐弟倆7歲生日的前一天，楊冬偉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興奮，提出想自己先去外婆家的請求。雖然他年紀小，但去外婆家的路他也走過，不至于走丟，于是父母便同意讓他先過去。天黑了，楊冬偉既沒有到外婆家，也沒有回到自己家。

楊冬偉丟了，急壞了父母，他們立即向當?shù)毓矙C關(guān)報警，又沿著楊冬偉的行走路線，向路邊的商販住戶挨家挨戶地詢問，還四處托人打聽楊冬偉的下落，然而都沒有什么收獲。

在楊冬梅的記憶中，弟弟剛丟失那會兒，自己懵懵懂懂的，只知道弟弟走丟了，爸爸媽媽要去找弟弟。后來再大一點，她知道弟弟和一家人心連著心，丟了得找回來，便陪著爸媽一起找。工作后，她相信弟弟一定能找回來，便開始以自己的方式找弟弟。32年來，一家人用盡了各種辦法，發(fā)傳單、登報紙、參加尋親活動、貼尋人啟事……雖然一直沒有找到楊冬偉，但也沒有過放棄的念頭，他們一直堅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楊冬梅一家人的遭遇和對弟弟“不放棄”的追尋，李黎看在眼里，急在心中。2021年1月，通過“打拐DNA系統(tǒng)”的數(shù)據(jù)比對，李黎和同事發(fā)現(xiàn)廣東深圳一名黃姓男子與楊冬梅父母的DNA信息符合遺傳規(guī)律，存在親緣關(guān)系。

“你好，這里是云巖公安分局，請問是深圳警方嗎？我們在打拐數(shù)據(jù)庫系統(tǒng)中比對數(shù)據(jù)時發(fā)現(xiàn)，深圳市龍崗區(qū)的黃某與我們這里一名楊姓男子的DNA比中成功。現(xiàn)在需要合作，再次確認。”在與深圳警方取得聯(lián)系后，李黎又對楊冬梅父母進行了血樣采集，與黃某的血樣復(fù)核。復(fù)核結(jié)果一出，李黎便將消息第一時間告訴楊冬梅一家，盡快為他們安排認親會。

認親當天，李黎了解到楊冬偉過去三十幾年并不好過。他已不記得小時候的事情，只是依稀記得自己在十五六歲時搭乘過從武漢到深圳的火車。到深圳后，他撿到了一張身份證，便開始了在深圳四處漂泊的日子。由于沒有身份證明，楊冬偉每天只能拿著二三十元的微薄工資，天橋底下成了他晚上休息的地方。雖然工錢很少，但楊冬偉還是存下了一筆七十多元的“巨款”，那是他全部的積蓄。

這讓李黎很是難過。認親結(jié)束后，李黎和深圳警方就楊冬偉沒有身份戶籍信息的問題進行了協(xié)商，并達成共識，由深圳市公安局羅湖分局出具情況說明，證明黃某即為走失32年的楊冬偉，貴陽公安則負責(zé)幫助他辦理戶籍信息。在楊冬偉回到貴陽后，李黎立即著手幫他協(xié)調(diào)辦理身份證的事情。如今，楊冬偉的身份問題得到了解決，也有了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一家人得到了遲來的溫暖。

“回家難，僅有0.0001的希望，我也要堅持，把這件成功概率極低的事情做細做好?！边^去一年，李黎和她的同事們已經(jīng)幫助30個離散家庭相聚，找尋失蹤兒童的足跡也遍布全國各地。“尋親者拋家棄產(chǎn)，只為找到當年失散的、被拐的孩子，這一份份不愿放棄的愛匯聚起來，其實就是我們前進的動力?！保ㄎ闹猩姘溉藛T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