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越

沒想到，在臨死的時候，武則天想起的竟然是罵她罵得最狠的駱賓王。

一千三百多年過去了，世間已滄海桑田。

陜西乾縣北門外六公里處的梁山北峰上矗立的兩塊巨大石碑，千年未倒。位于西側(cè)的“述圣紀碑”是武則天親自為老公唐高宗撰寫的，寫滿了唐高宗一生的功德。與其相對，位于東面的“無字碑”和它的主人一樣，傲然矗立在那里，任憑時間洗滌，任憑后人評說。

公元705年冬，82歲的武則天在上陽宮仙居殿病逝。那些和她對著干的人，幾乎都死在了她前面。

彌留之際，武則天回憶自己的一生，雖有些許遺憾，但她覺得這一生過得很值——不僅侍奉過兩任皇帝，還當(dāng)上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女皇。她囑咐兒子，自己死后，墓前的碑文一個字都不要寫。她心里明白：再美的贊譽也多少摻雜著虛偽，再惡劣的謾罵也難以超越當(dāng)年大唐才子駱賓王的《討武曌檄》。

那是21年前的事。

當(dāng)時，唐高宗去世不久，武則天廢掉了剛剛登基的中宗李顯，另立乖乖仔李旦為帝，她已為掌握大權(quán)掃除了最大的屏障。

就在這時，一篇揭她老底且句句實錘的文章《討武曌檄》在大江南北、皇宮內(nèi)外傳得沸沸揚揚。

天下這么大，罵武則天的人那么多，她根本沒空理會。但這篇文章不一樣，文章剛發(fā)表就人盡皆知，甚至好多人倒背如流，不得不引起武則天的注意。

“這篇文章是誰寫的？”公元684年夏天，武則天坐在大明宮內(nèi)，放下了手里的茶，低頭問大臣。

“陛下，是駱賓王寫的?！?/p>

“他寫了什么？”武則天淡然地問。

“臣……臣有些說不出口?！贝蟪嫉椭^反復(fù)思慮該如何向老大匯報。

武則天好奇，這個公認的才子駱賓王到底能寫出什么花樣來。她神情淡然地說，“讀來聽聽?！?/p>

大臣冒了一身冷汗，雖然時值夏日，他卻感到從頭冷到了腳——他實在不敢讀，生怕武則天一生氣，自己腦袋保不住;但又不敢違背圣命，便硬著頭皮慢慢讀道：“偽臨朝武氏者，性非和順，地實寒微。昔充太宗下陳，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節(jié)，穢亂春宮?！?/p>

這短短兩句話就把武則天卑微的出身和與高宗亂倫的無德之事都揭露了。大臣嚇得心臟都快跳出來了。他的眼睛偷偷向上瞄了一眼，看武則天的神色并無異樣，就接著讀道：“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苯酉聛淼膬删湓挘穆曇粲l(fā)顫抖，“加以虺蜴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弒君鴆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p>

讀到這里，大臣的聲音已經(jīng)小到只有他自己能聽見了。心想，這駱賓王膽兒也太大了，天底下敢公然說武則天是狐貍精的人還真不多見。而且還說她蛇蝎心腸、大義滅親……雖然句句實錘，但老駱的腦袋肯定保不住嘍。

武則天眉頭緊鎖，但依然鎮(zhèn)定自若，“大點聲，接著讀?！彼畹?。

“……班聲動而北風(fēng)起，劍氣沖而南斗平。喑嗚則山岳崩頹，叱咤則風(fēng)云變色。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意思是說：戰(zhàn)馬在北風(fēng)中嘶鳴，寶劍之氣能沖向天上的星斗。戰(zhàn)士的怒吼聲可使山岳崩塌、風(fēng)云變色。拿這些來對付敵人，一定會攻無不勝、戰(zhàn)無不克！

“寫得好！”大臣的誦讀被武則天情不自禁地贊譽聲打斷。他停下來，有些蒙圈，心想，這明明都在罵你，你卻說罵得好，女人心真難猜啊！

忽然，大臣被飛來的茶杯砸中，他原本就蒙圈的腦袋，此刻直冒金星。只聽武則天呵斥道：“這么難得的人才，還不趕快給我招過來？”

駱賓王，可不是誰想招就能招來的人。

同樣是“初唐四杰”，駱賓王與王勃都在王府工作過，但與做事高調(diào)、喜歡逞才使氣的王勃截然不同，駱賓王低調(diào)而耿直。

年少氣盛的王勃在沛王府的時候，為了拍沛王的馬屁，就在沛王和英王斗雞時寫了一篇《檄英王雞》。結(jié)果，馬屁沒拍著，反而拍到了馬腿上，被唐高宗知道后將其逐出王府。他的后半生一直在顛沛流離中度過。

駱賓王年輕時也曾在王府工作，他的老板是道王李元慶。

一天，李元慶來了興致，讓王府的屬官每人寫一篇文章介紹自己的才能，駱賓王覺得，自己夸自己這風(fēng)氣可不好，他說啥也不肯寫。

道王問：“怎么，連升職加薪的機會都不要了？”

駱賓王挺直腰桿說：“升職加薪要憑真才實學(xué)，要受別人的肯定，而不是虛偽的自夸。”

說完，他就被炒魷魚了。

雖然丟了工作，但駱賓王耿直的美名卻傳揚出去，俘獲了一批粉絲。但他自己卻被耿直任性害得不輕。

離開道王府后，駱賓王的工作一落千丈。

他先當(dāng)了一陣主管禮儀的閑官，結(jié)果又惹惱了領(lǐng)導(dǎo)，被貶到西域從軍，在邊疆度過了漫長的歲月。

在艱苦寂寞的戎馬生涯中，駱賓王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邊塞詩，凌云壯志、豪放自如，對后世詩人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之后，他加入了姚州道大總管李義軍幕僚，當(dāng)時平定蠻族叛亂的檄文多出自駱賓王之手。

見過繁華的京都和孤寂清冷的塞外，駱賓王眼中的世界更加真實。他不僅感受到了大地之廣博、和宇宙之浩瀚，也對生命意義有了深刻的思考，悟出了人生的真諦，寫下了諸多廣為傳唱的作品。

諸如他的長篇歌行《帝京篇》流傳千年，成為絕唱。

詩中的“古來榮利若浮云，人生倚伏信難分”，寫出了功名利祿如浮云，人生的禍福相互依存的哲理。“桂枝芳氣已銷亡，柏梁高宴今何在？”則流露出富貴榮華轉(zhuǎn)眼成空的不祥之音。

過了十多年苦日子，終于有一天，駱賓王接到了一個升官的通知，朝廷給他重新做官的機會，讓他任侍御史。

對性格圓滑的人來說，侍御史是個一等一的好差事，專門負責(zé)監(jiān)察高級官員，一言不合就彈劾。而且，還有機會給皇帝提意見，拉近君臣關(guān)系，可以趁機上位。

但像駱賓王這樣的性格當(dāng)侍御史，要么就得罪高官，要么就觸怒皇上。

事實上，他兩樣都占了。當(dāng)上侍御史之后，駱賓王特別喜歡打抱不平，不僅得罪了武則天，還觸怒了一票王公大臣，結(jié)果被誣陷貪污，成了犯官，在監(jiān)獄足足待了一年。

儀鳳三年（公元678年）秋天的一個傍晚，駱賓王坐在監(jiān)獄的草席上，一邊抓虱子一邊聽窗外老槐樹上此起彼伏的蟬鳴。

此時此刻，他深切地體會到了漢朝文人“秋蟬鳴樹間”的孤獨、寂寥和悲哀;亦體會到了曹植《贈白馬王彪》中“寒蟬鳴我側(cè)”的無奈。

伴著幽怨而凄涼的蟬鳴，駱賓王想到自己昭雪平反的奏章已經(jīng)上報，眼中現(xiàn)出一絲生機;但轉(zhuǎn)而又隱約看到螳螂捕蟬的影子，他又意識到自身的重重危機尚未解除。于是他高聲悲嘆：“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現(xiàn)實沒有辜負駱賓王的期待，第二年秋天，駱賓王出獄。他重回軍營之中，一心想在戰(zhàn)場上立功揚名。

但他終究沒有成為一名出色的武將。

調(diào)露二年（公元680年），駱賓王被調(diào)往臨海當(dāng)縣丞，四年后，他投奔徐敬業(yè)，在揚州起兵討伐武則天，一時聚集十余萬人，但叛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被剿滅。

光宅元年（公元）684年冬，徐敬業(yè)兵敗被殺，駱賓王則不知所蹤，在江湖留下一片傳說……

二十多年后，武則天早已魂歸西天，唐朝的命脈重新回到李氏手中。

昔日依附武氏的宋之問也結(jié)束了飛黃騰達的命運，被貶為越州長史。

唐中宗景龍四年（公元710年）秋，宋之問在途經(jīng)杭州游覽靈隱寺的時候，迷上了這座古寺幽美、清秀的秋色。

晚飯之后，他走出房門在夜色中散步，看到眼前郁郁蔥蔥的鷲嶺和山下寂寥的西湖，偶然得到了兩句詩：“鷲嶺郁岧峣，龍宮鎖寂寥。”

這兩句詩固然精彩，但宋之問怎么也想不出下兩句詩了。他低著頭一邊徘徊一邊念誦，就在這時，一個老和尚走了過來，知道了宋之問的煩惱后，隨口接了兩句詩：“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

這兩句詩令宋之問拍案叫絕。二人辭別后，宋之問一夜輾轉(zhuǎn)難眠，第二天天剛亮，他就迫不及待拜訪老和尚，卻撲了個空。

老和尚的房間空空如也，沒有人再見到他。但人們說，這個“世外高人”，正是駱賓王。

駱賓王的一生，一如他的故事——只有開始，永無終結(jié)。他活出了生命的高度，也早已超越了生命的長度，我們究竟該如何度量他傳奇般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