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穎
事過多年,我仍然記得大街上響起的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和口哨聲。
那是1985年,我15歲,縣里學(xué)電視節(jié)目,搞起了歌詠比賽。那形式,有點兒像今天的選秀,先要海選,但那時叫初賽,然后是復(fù)賽,最后是決賽,那陣勢像過節(jié)一般熱鬧。與全封閉的文藝會演和晚會相比,這種半開放式的選拔,算是為躍躍欲試的年輕人開了一個口子。
當時唱歌的主流是美聲和民族唱法,通常是把話筒立在面前,男的穿中山裝,女的穿大紅裙,手按在胸口,唱得字正腔圓。而流行歌曲,也就是當時所稱的通俗唱法還不被當成一回事兒,拿著話筒邊扭邊唱甚至?xí)豢闯刹徽?jīng)的行為。
就像所有十五六歲的年輕人一樣,那時的我和同學(xué)們都向往新鮮而活潑的事物。唱歌跳舞,無疑是最能表現(xiàn)這兩種特色的東西。當時的我們,為了尋找一首新歌,可謂費盡心思,或在夜靜更深時偷聽電臺,或用錄音機到電影院錄新歌,或跑到省城去買翻錄帶,或用錄音機對著電視機錄嘈雜的歌曲??傊?,那時,我們就像喜愛新衣服一樣喜歡新歌,而且將“新”作為衡量一首歌的唯一標準,羨慕別人唱新歌,鄙視別人唱老歌。
但擔(dān)任歌詠比賽評委的爺爺奶奶們不這么認為。在初賽那天,我們?nèi)鄨竺?4個人,有12個被淘汰了,他們大多數(shù)只唱了兩三句就被叫停了。最慘的一位同學(xué),上去一亮相,還沒張嘴,就被吆喝下來了。因為他把襯衣的下角綁在肚子上,自以為很酷,臺下的評委卻看著很不順眼??傊?,我們那天被這群自幼唱川劇的老文藝骨干叫停的理由不是臺風(fēng)不正就是嗓子不亮,要么就是歌曲的價值取向有問題——中學(xué)生娃娃,怎么可以唱愛情歌曲?
同學(xué)們原本志在必得,以為可以憑新歌和別人壓根兒就不會的迪斯科風(fēng)光一把,不想被橫空伸出的巴掌拍得滿地找牙。頓時,所有失落變成義憤,我們感覺受到了極不公平的待遇,于是決定要做點兒什么,來表達我們的不滿,并證明我們的存在。
同學(xué)中有人會彈吉他,通過彈吉他,他又認識了會其他樂器的小哥們兒,他們同樣在歌詠比賽的初賽和復(fù)賽中落馬。手持話筒都不被允許,何況背著吉他邊彈邊唱,這是什么樣的場面?
很快,一支匯聚了吉他手、小提琴手、鍵盤手和鼓手的樂隊成立了。經(jīng)過幾天偷偷地排練,我們居然練成了好幾首曲子。一位趙姓同學(xué)的爸爸是單位的工會主席,在聽了我們演奏之后,答應(yīng)把大功率音箱和架子鼓借給我們。當然,他不知道我們是要去和縣里的歌詠比賽唱對臺戲,否則的話,他斷然不會借給我們。
歌詠比賽仍在劇場舉行。我們決定把我們的舞臺放到劇場正對的街上。為了顯示與劇場里那些穿中山裝、大紅裙的選手不一樣,我們都搞了夸張且前衛(wèi)的造型。有人故意把襯衣的袖子撕掉;有人用黑色和紅色的顏料在衣服上拍出手?。挥腥税岩m子底剪掉,像綁腿一樣將其套在褲子外面;有人把褲腿剪掉一截,用針線縫成帽子戴在頭上。
當劇場里的音樂響起時,我們這支穿著奇裝異服的樂隊,也開始演奏樂曲。街邊開雜貨店的老爺爺為我們提供了電源,路邊維持秩序的警察只當我們是耍雜技賣藝的,也沒要求我們離開。
當時的氣氛很熱烈。我們從最初的手腳哆嗦,到彈出第一個音符,簡直如從懸崖邊往下跳似的鼓足了勇氣。我們以電影《阿西門的街》的主題曲開場,唱著一段連日本人都聽不懂的日語——這是大家通過不斷地按著錄音機的暫停鍵用漢字標注的發(fā)音——嘰里呱啦,胡喊鬼叫,但感覺洋氣而新鮮,很快就吸引了一大幫年輕人,而且圈子越扯越大,人越來越多。劇場里也陸續(xù)有人出來,加入我們的觀眾群。我們唱對臺戲搗亂的目的,初步達成了。
看到演唱有了效果,大家更來了精神,把當時市面上剛流行起來的歌曲都搬出來唱,什么《少年犯》《遲到》《秋蟬》《拜訪春天》《小秘密》……
起初,大家還是按排練的樂曲按部就班地唱歌,后來,開始接受點歌,甚至人群中開始有人跳出來唱。那一刻,我們發(fā)現(xiàn),在平靜的小縣城的各個角落,其實隱藏著那么多和我們一樣,渴望唱新歌、渴望過與以往完全不一樣的生活的人。許多我們自以為新潮的歌,大家都會唱。每一曲都是以獨唱開始,以合唱結(jié)束。大家像荒地中焦渴的禾苗,期待著一場喜雨的來臨。那是一個歌曲沒有變成純商品的時代,那是一個心里有明確盼望的時代,那也是一個簡陋但真實的時代。
那天的演唱,雖然我們的歌聲、樂器和技術(shù)都很粗糙,但我們第一次用一種破繭成蝶的勇氣,向世人證明了我們的存在。那一年,我15歲,報紙和廣播里正憂心忡忡地擔(dān)心“70后”孩子們難當大任,就像現(xiàn)在很多人批評“90后”“00后”一樣。但我們用稚拙的聲音,表達了我們的存在。
多年后,參與那晚演出的哥們兒大多離開了老家,追尋著各自的理想,有人去了電視臺做主持人,有人當了導(dǎo)演,有人去寫歌并出了專輯,有人當了編輯,有人做了記者。就連那少許的沒離開家鄉(xiāng)的人,也漸漸地成為當?shù)氐奈膴侍┒罚诋斈昴切敔斈棠套^的評委席上指點江山。但愿他們,不會逼出一場對臺戲,不再讓充滿委屈的孩子借一場不正規(guī)的音樂會,來傾訴對生活的憤懣與不平……
這是我青春期最難忘的事,那晚激動得有些跑調(diào)的音樂,成為我青春記憶中抹不去的注腳,每每于夜靜更深時,悠然縈繞在我的夢中。
(錦 長摘自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生命就是不斷受傷,不斷復(fù)原》一書,李小光圖)